第24章 九重風雷

第24章 九重風雷

皇帝這日正在皇后李氏的宮中,聽說韓王府的乳母進宮來回事,便召見了。

自元佐出事以來,元休經常地神思恍惚,精神不振,他看在眼中,心裏也不太舒坦。昨日宮中賜宴,韓王妃潘蝶又告病缺席,心中也存了一問的念頭。

劉媼進了宮行了禮,皇帝道:「你原是我潛邸中的老人,原不必拘禮。」劉媼站過一旁,皇帝道:「近來韓王如何?」

劉媼忙跪下了:「老奴有罪,今日老奴進宮,本就是告罪的!」

皇帝皺眉道:「卻又是怎麼了?」

劉媼道:「老奴奉旨,服侍殿下,殿下天性淳良,讀書上進,本是極好的。官家恩旨賜殿下出宮開府,也吩咐過老奴時時照看着。只是……」她猶豫了一下。

皇帝道:「你有什麼話,只管說罷!」

劉媼忙應了一聲:「是。」見皇帝臉色平常,只得繼續道:「自開府之後,殿下經常往外頭去,老奴也不能跟着,竟失了岔子,結果也不知道他何時在外頭結識了一個瓦子肆的鞀鼓賣唱女子,就在御賜成親之前,偷偷地納進府來置在內書房中。那女子品性甚是不端,在府中時時生事,頂撞老奴吵鬧王妃。且為人狐媚,日日勾著殿下貪歡。老奴冷眼瞧著,殿下近日精神恍惚,臉色也不正,學業也誤了。以前每日在書房讀書,如今那女子天天在書房,只纏着殿下畫眉玩花,弄些淫詞艷句的。老奴勸過幾次,王妃也勸過幾次,只是殿下對那女子沉溺已深,只是不肯聽。這事老奴原不敢說,實是近日情況越發地厲害,不忍見殿下這樣繼續下去,誤了學業誤了身子,只得進宮告罪,請官家降罪!」

皇帝臉色陰沉:「你說的可是真的?」

劉媼心跳驟停剎那,她深吸一口氣,道:「老奴不敢欺君。」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了,你下去罷!」

劉媼心頭惴惴,聽着皇帝話語,卻聽不出什麼來,只得磕頭退了出去。

待劉媼出去后,皇帝冷笑一聲:「不成器的東西,我只道他近日來臉色不好,是為他哥哥的事情,也不去說他,哪想到竟是沉緬女色!」

皇后李氏方才也是在一旁聽着,並不說話,此時見無甚外人,親自從侍女手中捧過參茶來遞與皇帝,柔聲道:「官家且喝杯茶,消消氣罷!韓王素日懂事,並不曾有紈褲習氣,他兄弟們府中,也不是沒有婢妾的,何苦單為這個說他。」

皇帝冷笑道:「朕何曾單為這個說他,朕是為他們操碎了心,卻一個個不求上進,自己作踐自己!」

李后聽了這話,情知是皇帝又想起楚王之事,他二人本是同母兄弟,又扯在一起了。猶豫了一下,一則為元休生母早亡,也算寄養在自己名下,且素日乖巧,少不得偏袒些;再則乳母方才已經生波,皇帝正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身為皇后的自己,自然也得往開處勸說。只得又笑:「官家,一事且歸一事呢!孩子們年紀輕,貪玩了些也不當什麼,便是小夫妻們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兒!我聽說這乳母素日與王妃甚好,想來不過是小兩口的事兒,只偏袒著一方倒不好。古人說: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官家且說是不是呢?」

李后說的這個典故,出自唐代宗,時郭子儀功高蓋世,其子郭曖尚代宗女昇平公主。一日小夫妻吵架得厲害,郭曖動手打了公主,公主進宮告狀,郭子儀忙縛子請罪,代宗並不以為罪,反而道:「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此時李后說出這話來,不僅合景,且也是皇家氣象,皇帝聽了不禁莞爾,搖頭道:「正是呢,我正事一大堆,這幾個小子還給我鬧事!依了皇后,倒如何說?」

李后笑道:「倒不如把韓王叫來教訓幾句,讓他好用心向上,再把那女子帶來,若模樣還周正,就賞了他罷!」

皇帝點了點頭,笑道:「也罷。」回頭吩咐夏承忠:「叫韓王!」

皇帝對劉媼的話,並不以為意。平常人家,到了十七八歲,也未必沒個侍妾通房丫環的,何況皇子蓄個侍婢,這中間元妃吃醋,保姆生嗔的,本都是極平常的事。只是韓王元休原與眾人不同,諸皇子中,只有他與楚王元佐是他最心愛的李妃所生。

元佐,元佐是他心中永遠的痛,裝瘋、燒府、自毀……多年來他的眼中只有元佐這一個兒子,他對元佐寄望最大,而元佐,也傷他最深。這幾年來,他對元佐已經死了心,這才看到,元估、元休等皇子。

元休雖不似元佐這般奪目,卻也是文武兼備,且聰明謹慎,更不似元佐這般桀驁不馴,皇帝甚為滿意,去年親擇開國元勛潘美之女配之為元妃。

如今聽說元休寵愛侍婢,冷落元妃之傳言,雖屬小事,但思之將來,卻是不得不謹慎的。於是便叫了元休來,整斥一番,元休不敢分辨,只唯唯稱是。

劉娥在韓王府,忽然接到入宮的旨意,嚇得魂飛魄散,不知道是禍是福,只得戰戰兢兢地隨了內侍進宮。

一路上見宮闕萬重,只覺得眼花繚亂,不敢說看一眼,只跟着前面的內侍行走。

卻見前面的內侍停住了腳,行禮道:「王公公!」

劉娥見了那內侍的恭敬,知道是要緊人物,忙站着不敢動了。但聽王承恩問道:「這就是韓王府的那個丫環?」

那傳旨的內侍忙回道:「正是。」

王承恩嗯了一聲,有些好奇,道:「你抬頭我瞧瞧!」

劉娥微微抬頭,見是一個身形高大的內侍,也不敢細瞧,忙低下頭去。

王承恩乍見之下,竟倒吸一口氣,喃喃地道:「像、真像!」

那傳旨的內侍笑道:「小的看着也是有些像!」

王承恩回過神來,瞪了一眼那小內侍:「胡說,你才多大呢,能見過她?」

小內侍笑道:「小的雖然職卑,可遠遠地,倒也見着貴人了。您看她的模樣,倒是有些兒像王美人的樣兒!」

王承恩似鬆了一口氣,道:「哦,是有些像她!」現在的王美人,是八皇子元儼的生母王氏。他仔細地再看了看劉娥,鬆了一口氣道:「細看,也不算像到了十分!」

劉娥聽得莫名其妙,卻見王承恩揮了揮手,道:「還不快快帶進去!」

皇帝教訓了元休,端著一盞茶來正喝着,聽得夏承忠報道:「韓王府使婢劉氏帶到!」

接着見內侍帶着一個青衣小婢進來,伏在丹陛之下,不敢動上一動,但聽得那聲音嬌柔:「奴婢劉娥,參見官家。」

皇帝手微微一抖,這女子京城口音並不純熟,卻帶着幾分鄉音,這樣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他哼了一聲:「聽你的口音,不是京中人?」

劉娥回道:「奴婢是蜀人,前年蜀中大旱,逃荒至京。」

皇帝倒吸一口氣:「蜀人,怪不得朕聽你的聲音,好生熟悉,倒像那……哼,蜀女妖媚,蜀女厲害,你鬧得韓王府王妃不合,可知罪?」

劉娥嚇得忙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侍候主子而已。主子們高高在上,奴婢賤若塵土。奴婢雖是蜀人,可是西蜀之地,有女子何止成千上萬,奴婢擔不起妖媚厲害這樣的話!」

皇帝冷笑一聲:「朕對着王候將相說話,也不敢有人回一聲,你倒有如此利舌,抬起頭來,朕倒要看看,你還有何等的妖媚容貌!」

階下的青衣女子,緩緩地抬起頭來。皇帝驟然一見這女子的容顏,一驚之下,手中建盞落地,「砰——」的一聲跌個粉碎。右手卻下意識地遮在自己的眼前,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劉娥嚇了一跳,道:「官家——」

皇帝厲聲道:「將她趕出去,立刻趕出去,趕出王宮,趕出京城,趕得越遠越好,朕永遠都不要再見着她——」

忽見龍顏大怒,可憐劉娥從未見過這場面,嚇得怔在當場,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內侍們拖起時,才猛然驚覺過來:「不——官家,我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這樣待我——」她用力掙扎著,凄厲地大叫:「放開我,王爺救我——王爺救我——」

內侍拖着她過門檻時,她使盡最後一分力氣緊緊抓着門檻,叫出最後一分希望:「官家,我已經有韓王的骨肉了——」

皇帝驟然抬頭,兩人四目相望,一個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一個卻是卑若塵土的女奴,只能憑着天性中的倔強,來為自己命運抗爭。

皇帝的眼神熾熱如火,口中吐出的話語卻是冰冷無情:「逐出京城,永不得回韓王府!」

「不——不——」大慶宮中,長長地回蕩著這聲聲凄厲的呼喊。

皇帝閉上眼:「都出去,朕想單獨靜一靜!」

眾人皆退出殿去了,宮中只剩皇帝一人,四周靜了下來,靜得可怕。

皇帝抬起頭來,眯着眼睛,看着殿前投下的那一縷陽光。剛才,剛才那女子絕美的容顏,嬌弱得如花中之蕊;那倔強的眼神,卻有一團熊熊的火在燃燒着一般。

皇帝的手在抖,他沙場半生,什麼人不曾殺過,什麼事不曾經歷過,可是現在,他卻教一個小小的女子嚇著了。

她的容貌,她的眼神,她的氣質,都像極了一個人。

「花蕊——」他從喉中吐出這一聲破碎的呻吟。

那是乾德二年時的事了,距今已經二十多年了,那個時候,他還不是皇帝,他是晉王趙光義。

那時候,他還正年輕,意氣飛揚,春風得意。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趙匡胤親派皇弟晉王趙光義,安排孟昶等住於城外皇家別墅玉津園。對一個降王用如此高的規模來接待,孟昶自是受寵若驚,惶惑不安。

太祖自有其用意,他以陳橋兵變黃袍天下才不過幾年,而且四方未平,各地諸候如北漢劉鈞、南漢劉鋹、南唐李煜、吳越錢俶等都尚割據一方。他存心善待後周柴氏後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個仁厚之主,也要孟昶的馴服,為其他諸候作一個榜樣來。

然而這一日,趙光義見着了花蕊夫人。

那轎簾緩緩掀開,一隻纖纖玉手伸出來時,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軍士、車馬,所有的喧鬧忽然自動停止了,彷彿時間也似凝止了。

然後,是她那如雲的髮鬢,是那金步搖清脆的聲音,是她那絕非凡塵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當她被侍女輕盈地扶出時,彷彿一陣輕風吹來,吹動她衣帶飛揚,她便要隨風而去似的。當她步下車駕時,腳步微顫,在場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二十多歲的趙光義,第一次見識到女人驚心動魄的美,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被稱之為「花蕊」。「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是的,花蕊,花中的那一點嬌蕊,那樣的瑟瑟動人,那樣的柔弱無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為什麼她竟會是別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時,哪怕是戰場上一百回合,也沒有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間,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只在心中不斷地念著:「克制,剋制……」

然後他看到她站起來,走入宅內,怎當她回首秋波宛轉流顧,嫣然一笑。

他從此迷戀,不能自撥,這一段情,他與花蕊兩個人傷得入骨入心。花蕊的多情,花蕊的絕情,皆令他難以自拔。

然而,為了皇位,為了他的野心,他最終還是負了她。那一日她決絕而去,那背影他一生都忘不了。誰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地決絕,她逼着他射出了那一箭。那一天,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來,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剎那,竟似錐心刻骨般疼痛。

他一輩子都記得她臨死前的表情,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她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射這一箭的!」

為什麼,為什麼,就在他們將要天長地久,共享尊榮的前景下,花蕊卻要棄他而去,她竟要他親手射殺她,來作為對他的懲罰嗎?

一片紅色,紅的是桃花,還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經被這一片紅色埋葬。他知道,他這一生,都將活在這份幻夢中,在花蕊輕顰淺笑中,不得解脫。(花蕊夫人故事詳見拙作《衡量天下》)

他登上帝位后,滅南唐,北漢,最終一統天下,他不再是晉王趙光義,而是大宋天子趙炅。

然而多年來,連他自己也是在無意識中地尋找相似花蕊眉稍眼角的女子,那滅南唐得到的小周后,本是當世與花蕊齊名的美女;他還有過一個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稱她為小花蕊夫人;他最寵愛的王德妃,就是因為側面像極了花蕊而被寵幸。在他一生中,有過無數女人,然而卻永遠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驕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樣讓他刻骨銘心。

直到這一天,他聽到那個小女子進來,儘管已經把汴梁話說得極好,卻仍帶出那一點點蜀音來的嬌媚口吻,當她抬起頭來,相似的不僅僅是那同為蜀女的嬌音麗容,更是那倔強決絕的眼神,像火一般的熾熱,竟讓他覺得害怕,想逃離這雙眼睛。多年來帝王生涯養成的氣勢,竟也不能抵禦那雙眼睛的魔咒。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扼殺,再一次看到這雙眼睛的那一剎那,他明白了自己,若再有一次機會,他依然會在花蕊的面前完全潰敗。

也許,這一次陷落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兒子元休。但是他依然不會給自己、給別人這一次機會。蜀女驚心動魄的魅力,英雄蓋世如太祖如他,尚不能把持,更何況是年少無知的元休。

夜幕緩緩地降臨了,九重宮闕更顯得幽深難測,這一夜,皇帝獨自坐在大慶宮中,看着一幅畫像,徹夜未眠。

這一夜,韓王趙元休也同樣徹夜未眠。

萬不料風雲易變天心難測,上午進宮時,雖然挨了幾句罵,他也一臉沉痛地表示洗心革面,卻還是希冀挨這一頓罵能換來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小娥。除了大哥元佐和小弟元儼能在父皇面前有特例外,皇帝對着其他的皇子,一例是看不出喜怒來的,尤其是成年的皇子,對着父皇更是戰戰兢兢不敢抬頭,更別說是討要什麼了。

皇帝有旨召小娥進宮,料想得小娥的乖巧能混得過去,誰知道小娥一進宮直到天色將晚還不曾出來,他急急地到處打聽,不知道問了多少人塞了多少銀子,才問出皇帝竟然龍顏大怒,已經將小娥逐出京城。

九重風雷忽降,這一頓雷霆如萬鈞之重,直炸得人不辨東西南北。元休當場懵了,反應過來立刻朝着東邊方向追了出去。他這一狂奔,一直自東華門出了宮城,衝過東華大街,衝過鬼市子,過單雄信墓棗家子巷,一直出了曹門,卻見前面十字路口上人來車往,熱鬧非凡,卻是從哪裏去找尋可憐的小娥!遙見遠處新曹門方向城門有一行禁軍騎馬巡來,便知道此時城門已關,只覺得萬念俱灰。他一向養尊處優,剛才憑着心頭火一陣急奔下來,此時忽然眼前一黑,手腳酸軟,竟自坐倒在塵埃中。

元休獨自坐在街上,只覺得全身陣陣發冷,掙扎着想站起來,掙了兩下,竟又自軟倒,悲從中來,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街上人來人往,誰也不會知道這個坐在塵埃里、散發丟冠的狼狽少年,竟是堂堂韓王。

過了一會兒,身後伸出一雙手來,將元休扶了起來。元休回頭一看,卻是錢惟演,張旻正站在錢惟演的身後。

元休自覺狼狽,忙站起來擦了擦臉,道:「惟演,你怎麼來了?」

錢惟演道:「我聽說劉娘子出事,所以立刻趕來見你。王爺,你不要着急,你若是心亂了,誰來找劉娘子,救劉娘子?」

元休精神一振:「你說得是。可是此時城門已關,怎麼辦呢?」

錢惟演道:「我看到御林軍已經回宮,想是只把劉娘子押出城外就回來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必然不會走遠。此時也沒有辦法,我們只有先回去,調派了人手。明晨五更過後城門開時,就分頭去找,必能找得回。」

元休無奈,只得隨錢惟演回到王府暫時安置。

今宵,元休和錢惟演都一夜無眠。

二更的時候,一聲驚雷將兩人炸得同時跳了起來,推窗一看,卻見一道電光閃過,滂沱大雨竟傾盆而下。

元休看着窗外,看着越來越大的雨,看着那風雷交加,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就停住了。元休見雨停了,才鬆了口氣,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是全身冷汗。

聽得更鼓敲過五更,元休用最快的速度自行換好衣着,推開門,卻見張旻和劉美已經站在門外了。三人相互點了一下頭,心照不宣向外走去。

走過迴廊,卻見錢惟演也已經着裝齊備,率了幾名家將正朝這方向而來。一行人會合后,便一齊上馬,真奔新曹門。

昨日錢惟演已經從押送劉娥出京的御林宮口中得知,劉娥正是從新曹門出城。於是直向新曹門而去。

出了新曹門外,是五丈河,源自汴梁東北的濟鄆,東路諸道州的糧物皆從五丈河運入京城,五丈河有有五座橋,依次叫小橫橋、廣備橋、蔡市橋、青暉橋、染院橋。

眾人沿着河岸一路搜來,皆不見劉娥蹤影,錢惟演道:「河岸沒有,便只有過橋去搜了。除了小橫橋外,咱們四個人各帶一個家將,分頭自這四座橋搜過去,王爺您看如何?」

元休點了點頭,幾個人便各率一名家將,分頭而行。

元休與家將過了蔡市橋,前面一眼望見是驛道,兩邊都是茂密的松林。

兩人再分頭而行沿着松林間的一條小道慢慢地搜進去。這松林不大,沿着小道走了約一刻鐘,眼見就要出了松林。元休忽然站住了,他聞到了松林中,竟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

此時天尚未大亮,松林間更是不甚光明,元休心中的不安卻是越來越強,他聞着血腥的氣味,正是從那無路的密林中傳出來。

元休努力辨著那股血腥之氣的來源,再次回頭向無路的松林中走去。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松枝勾破了他的衣服,他半點也沒有覺察到。

走了片刻,已經出了松林,那股血腥之氣卻是更重了,但見前面一個小土坡上,有一道亂七八糟的腳印拖痕,泥濘中竟雜着斑斑血跡。

元休心頭大震,急步跑上小土坡,卻見土坡后的血跡更重了,順着越來越多的血痕,他的目光落到最後一堆血跡里——泥濘上里,橫卧著一個渾身血跡的人。

元休飛快地沖了下去,抱起了那個人,未曾拂去她臉上的泥濘,便可肯定她就是劉娥。但見劉娥渾身泥濘,下半身的衣衫,早已經被鮮血染透。

元休抱起劉娥,觸手之處,劉娥竟是四肢冰冷,唯有下身微溫之處,仍有血流不止。元休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聲呼喚:「小娥,小娥——」

劉娥一動不動,臉色慘白如死,再探她的鼻息,呼吸竟是似有似無。

元休解下外衣,包在劉娥的身上,抱起劉娥踉踉蹌蹌地向外狂奔。

懷抱着的這具身體里的血一滴滴地自他的指尖流下,彷彿劉娥的生命,也這樣一滴滴自他的指尖流失似的。元休有生以來,只覺得從未有過此時的恐懼。

小娥,小娥,你可千萬不能死,你若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當你覺得幸福的時候,是想不到下一刻,命運會給你一個什麼樣的撞擊。

韓王趙元休十六歲的前半生,是過得順風順水,萬事無憂。可萬萬沒想到,他於今天差點失去了平生最心愛的女子。

身為皇子,他是知道女人的嫉妒是什麼,但是卻沒想到,女人的嫉妒會如此地有殺傷力。

他抱着劉娥不擇方向狂奔,忽然撞上一人。那人抓住他,道:「王爺,出了什麼事了?」

元休並不理會,此時他的眼裏心裏,再沒有別的人,只喃喃道:「快,快!」

來人正是錢惟演,他從另一頭來,就見着韓王抱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一臉的惶恐,他忙上前扶住,卻見他懷中的人,也吃了一驚,但見劉娥臉色慘白,奄奄一息。

錢惟演不及細問,就道:「我方才來時,見前面有一所農舍,先去那裏。」說着他率先引路,果然走得不久,就見前面有農舍。

錢惟演衝上前去,不及分說,一腳踢開門,只唬得裏頭燒飯的一對農人躲避不及,還以為大清早來了強盜。

錢惟演一邊引著元休直衝到炕上,將劉娥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才回頭沖着那對農人夫妻道:「快拿熱水來。」隨着話聲,已經是一錠雪花銀扔了過去。

那農人平素只見着通寶銅錢,卻不曾見過整的銀錠,忙拾著銀錠還在將信將疑中。那農婦大著膽子走上前來,才一觸著劉娥便驚叫一聲:「呀,這個娘子的手好冷,當家的,快去燒薑茶!」

趙元休是皇家子弟,何曾見過這種情況,正慌得沒做手腳處,忙拉住那農婦道:「你幫我看看,她這是怎麼了!」

那農婦見劉娥裙間猶有血不斷滴下,便上前掀起她的裙子,錢惟演嚇得忙轉過頭去避讓,耳邊但聽那農婦尖叫一聲:「這娘子是小產啦,不得了,這是血山崩,不中用啦!」心中一驚,險些轉回頭去。

「什麼,小產?」趙元休大驚,一把抓住了那農婦,他是那能開數石弓的腕力,此時激動之下,那農婦如何禁得,立刻尖叫一聲:「好痛!」痛得坐倒在地。

趙元休也不知如何是好,錢惟演已經回過神來,忙將荷包裏面金銀錠盡數掏出來塞到那農婦的手中:「對不住,大嫂,我這兄弟原是心急,你先幫她止血,這些都給你!」

那農婦搖頭道:「唉,流了這麼多血,這娘子怕是不中用啦!官人要是不死心,立刻抱她去城中讓大夫瞧瞧!依我看也不中用!我也不過儘儘心吧!」忙跑到廚房,取了半碗不知道什麼物事,自籮筐中取件乾淨襯子,道:「官人,我給娘子止血換衣。」

錢惟演見農舍狹窄,忙退了出去,走到房外打了個尖哨。過得片刻,分道去右邊搜索的家將錢訊趕了過來,錢惟演吩咐道:「劉娘子找到了,你立刻回府,叫張太醫帶了藥箱過來,告訴他是婦人小產,一應用具都要帶齊,趕快!」

錢惟演獨立在門外,看着錢訊走遠,閉上眼睛,心中痛苦。

元休也走出門,抬起手,看着手中劉娥的血猶未凝結,心中只覺得憤恨之情,難以抑止。他握緊了雙拳,重重地捶在了門前的樹榦上。

錢惟演回過神來,一驚,拉住元休,見他的手已經扎進幾根木刺,儘是鮮血,見元休仍緊握著拳頭,那木刺扎得更深了,他看着都覺得疼痛,勸道:「王爺,你休要如此,我找那大嫂拿針來幫你挑了。」

元休搖搖頭,恨聲道:「惟演,你不知道,我這心裏,實在是痛得厲害。手越痛,我心裏才好些。」

錢惟演見他如此,也不好再勸。他的心裏何嘗不是痛得厲害,恨得厲害。這世間,為何有這樣多的絕望與無奈!

兩人都不說話,只能等著裏頭農婦為劉娥換衣止血。

過了一會兒,那農婦走了出來道:「官人,已經換好了,血也止住了!」

錢惟演大喜:「大嫂,多謝你了,你家何來的止血藥?」

那農婦走到門外一邊洗手,一邊隨口道:「什麼葯不葯的,抓一把香灰止住了。」

「香、香灰?」元休頓時嗆住,回過神來大怒:「豈有此理,你怎麼可以用香灰這種東西。」

那農婦抬頭茫然道:「不用香灰用啥?」

元休頓了頓足,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得一頭先扎進農舍中去瞧瞧劉娥。卻見劉娥已經換了一身粗布衣服,血固然已經止住,可是仍然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無,彷彿死去了似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天聖令(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天聖令(壹)
上一章下一章

第24章 九重風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