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帝服祭廟

第23章 帝服祭廟

明道元年二月,宸妃李氏病故。一個後宮老妃嬪的去世,本該是一件極小的事,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如同一滴水落在水面上,濺不起一點浪花來。

這一日崇政殿兩宮皆在,宰相呂夷簡單獨入見,回奏完朝事,忽然道:「臣聽說大內有一宮妃病故,不知太后以何禮安葬?」

太后臉色大變,看了一眼趙禎,立刻站了起來道:「皇兒,你隨我進來。」說着,拉着趙禎的手轉入後堂,一直將趙禎送到保慶宮楊媛的手中,這才轉回崇政殿,見呂夷簡仍然拱手侍立着,她轉入簾后獨自坐下,這才臉帶慍色道:「不過是一個宮妃死了,此事自有宮規處置。宮闈之內的事,何勞你相公在此饒舌?」

自呂夷簡進獻《黃台瓜圖》之後,頗得太后倚重,自此掌中書省以來,亦是極少違了太后之意,此時忽然發難,實令太后又驚又怒。

卻見呂夷簡拱手道:「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無不應當過問?」

太后聽着這話字字刺心,不由地大怒,拍案而起直指着他道:「你——」忽然冷笑一聲,聲音寒冷如冰:「呂夷簡,你又聽說了些什麼?」她頓了一頓道:「你又有何意圖,莫不是想離間我們母子嗎?」

太后素來極少動怒,呂夷簡聽得她的語氣,心中微微膽寒,終究還是鎮定地道:「太后若不念及劉氏一門,臣不敢言。若是念及劉氏一門,臣不敢不言。」

太后聽了這話,心中一驚,坐了下來。她看了呂夷簡一眼,見他仍是站着,放緩了聲音道:「賜呂相公座。」

內侍羅崇勛早就機靈地搬了一張過來,呂夷簡謝過恩坐下后,才又聽得太后幽幽地道:「呂相,你這話是何意?」

呂夷簡輕吁了一口氣,這一步總算是押對了,這才放下心來從容地道:「臣是愚鈍之人,只是有些事情,太后如今春秋正健,自然無人敢提,若是太后千秋萬歲之後,那又該如何?」

太后立刻醒悟,輕嘆一聲道:「我如今才知道,誰才是真正忠心於我的人。實不相瞞,病故的宮妃,仍是李順容,我已封她為宸妃。」

呂夷簡深通典故,聞言脫口道:「宸者,帝王之所居也,古來少有用於妃嬪之號,唯有唐高宗時曾議此號加於武氏。宸妃之位,在四妃之上,僅次於皇后。太后待宸妃娘娘並不失禮,唯其如此,再以厚葬,舉殯於洪福院,則更為圓滿了。」

太后微微一笑:「呂相說得甚為有理,既然如此,則此番李宸妃的殯斂之事,皆由你全權處理吧!」她看了看身邊的內侍,又道:「崇勛,由你幫着呂相處置李宸妃的後事。」

羅崇勛忙跪下應了,呂夷簡也忙跪下,但見太後起身,直向內宮去了,兩人這才站起身來。

羅崇勛向呂夷簡行禮道:「奴才奉旨辦差,一切均聽候呂相公吩咐!」

呂夷簡忙還禮道:「公公是太后最心腹的人,下官有一句話要先說定,為防將來有變故時早做準備,李宸妃不能馬上下葬,當以水銀保存鳳體不壞,以檀木為棺,停靈於洪福院中。還有……」他沉吟了一下,羅崇勛忙道:「呂相若信得過奴才,有話盡量說出來好了!」

呂夷簡頓了一下,才緩緩道:「夷簡放肆了。我以為李宸妃大殮時,應當着以皇后的服飾,這才是最重要的。否則將來有變,莫謂夷簡言之不預也!」

羅崇勛忙入內宮,將呂夷簡的話稟告太后,太后聽後點了點頭道:「一切按呂相的建議去辦。」

呂夷簡奉旨,與羅崇勛在皇儀殿冶喪,將李宸妃的遺體以水銀保存,停靈於洪福院中。兩人私下商議已定,所用到的一切物品,皆以皇太后的儀制使用。

此時遼國傳來消息,遼聖宗耶律隆緒去世,其子耶律宗真繼位。耶律宗真乃是宮女蕭褥斤所生,被齊天皇后蕭菩薩哥抱養,立為太子。齊天後為人慈善,蕭褥斤卻頗有心計,在耶律宗真去世之後,擅改了遺詔,自立為皇太后,先是將齊天後囚禁流放,又恐宗真從小由齊天後撫養母子情深,為免後患,又派人將齊天後毒殺。

太后看了奏報,不由地心驚,對楊太妃嘆道:「你瞧瞧,這就是契丹皇族裏頭的事情,這齊天後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后,竟然這般地沒算計,任人宰割?」

齊天後抱養宗真,遼聖宗去世,這些她們原先都是知道的,卻不曾料想得到才不過短短几月,情況竟然會急轉直下,堂堂國后竟然被一個宮女這般輕易殺戳,實是罕見。

「這皆是因為失勢的緣故啊!」太后輕敲著御案嘆息道。

此時已經夜晚,楊太妃今晚過來,原是為商議中秋節舉行宴慶而來,今年閏八月,有兩個中秋節,應該如何舉宴,卻是要費神安排的。請了太后的旨意,第一個中秋在蕊珠殿設宴,百官皆參與;第二個中秋在會慶殿設宴,只須請宗室即可。

兩人正說着,忽然外頭傳來陣陣喧鬧之聲,遠遠地只聽得連銅鑼之聲都有了。太後站起身來道:「怎麼回事,半夜三更地吵什麼?」

卻見江德明急忙跑進來跪稟道:「回太后,宮人舍那邊走水了,火勢還在蔓延,奴才斗膽,請太后暫時移駕后苑。」

太后嚇了一跳,幾步走到窗邊,推窗一看,但見遠處火光衝天,映得半天火紅。不及思索,立刻拉了楊太妃。

往外走去,邊走邊吩咐道:「立刻隨我去延慶殿,接了皇帝出來。叫人去壽成殿通知皇后以各宮諸妃,大家都會集到后苑觀稼殿去避火。」

太後方出了崇徵殿向南走了幾步,卻見前面一行人匆匆過來,當先一個卻不正是皇帝。

「是官家嗎?」太後方問出口,只見趙禎快步跑過來,拉住太后道:「大娘娘,這時候了您還往哪兒去,快去后苑避火!」

楊媛在太後身後,忙笑道:「太后正想去叫官家呢,哪曉得官家和太后想到一處去了。」

母子三人避到后苑觀嫁殿,但見半天火起,足燒了半天,才見火光暗了下去。

次日職司來報,此番大火,延及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八殿,殿中冊符等均被燒掉,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這八大殿,皆是宮中的重要大殿,崇德殿為素日視朝之前殿,長春殿是常日視朝之殿,滋福殿是儀制之殿,會慶殿是大宴之殿,承明殿是通向後苑之殿,延慶殿原名萬歲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殿,崇徽殿是太後日常起居之殿,天和殿是崇徽殿的西殿。此八殿受損,實是令太后大為震驚,立刻令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勛為副手,重修大內。同時下令大赦天下,詔求各方進言。

兩宮暫時移到延福宮,同時令人加緊修復八大殿。

火災后,太後下旨,查嚴火災的元兇。皇城司在火災現場發現了裁縫的熨斗,認為火災的源頭便以此而始,當下找到那裁縫,送至開封府治罪。時任權知府事的程琳,命人畫了火災的走勢後上書太后,說後宮人口密集,居住地區狹窄,燒火的廚具、裁縫的熨斗等都靠近木質的牆板,時間長了,天乾物燥,就容易發生火災,不可怪罪於一人。

程琳本是據實上奏,不令人入冤獄,不想御史蔣堂亦聞風上奏,道:「火災突發,焉知非天意,陛下當藉此事,修仁德以應天命,豈可歸咎於宮人,豈不更遭天譴。」

太后聽了這話本就惱怒,偏是又有人多事,指著這場大火作名義,殿中丞滕宗諒、秘書丞劉越准上書說:「國家以火德王,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又將還政之事重提。

滕宗諒字子京,與范仲淹乃是至交,兩人政見相同,言行極為合拍。大名鼎鼎的岳陽樓,便以滕子京的修建、范仲淹的題記而千載為人傳頌。

太后雖然納了呂夷簡之言,當眾燒了武后臨朝圖,將朝野上下轟轟烈烈的各種勸進稱帝的舉動按了下來。可是她雖然明面上表示不會再進一步,並不代表她實質上各種行為,越來越向武則天靠近。

江山在握的滋味,實在不是能夠輕易放下的。

而契丹齊天後被殺之死,更是一面鏡子,照出失勢之人的下場。

太后赦了那裁縫死罪,卻將蔣堂、滕宗諒等上書都壓下。

此番八大殿只是受損,修復亦是極快,兩個多月後,八大殿均已經修復完畢。十月旬,修葺大內使、宰相呂夷簡以大內修復完畢,來向太后復命。

太后在資善堂召見了呂夷簡,嘉獎了一番,又將滕宗諒與劉越的奏摺給呂夷簡看。自太后臨朝稱制以來,尤其是當今皇帝大婚之後,這一類請求太后還政的奏摺,隔不久便會有人上一道,只不過從剛開始的宰相王曾副相晏殊等輔國重臣一直下來,到如今基本上進言的官員官位卻是越來越小了,這類的奏摺呂夷簡看得多了,並不以為意,卻見太后如此鄭重地特地提出來,倒是吃了一驚,知道今天必不會輕鬆了。

太后笑道:「呂相有何見解?」

呂夷簡也笑道:「不過是書生意氣罷了,太后實不必在意。」

太后也笑道:「宮中失火原是常事,打從太宗朝到先帝在世時,我都親眼看過多少回了,為什麼到我手裏頭,就都成了我的失德,天象示警了?我自問臨朝以來,邊境、百姓、律法、國政都不曾聽到過抱怨聲,難不成是對上天敬奉的不夠,所以每每指著天意說事?」

呂夷簡暗暗心驚,難不成太后也有意效法先帝,真宗年間的大興祥瑞之風,近年好不容易才壓下來,若是為幾個書生的意氣用事而再興起,豈非大大地不妙,忙道:「太后理政,天下歸心,國泰民安,何必計較些須不曉事的人自言自語呢。」

「雖則如此,你們明白,可天下人未必明白。」太后盯着呂夷簡道:「此番八大殿修復完畢,須得詔告天下,稟明上天才是。」

呂夷簡揣度著答道:「太后的意思是——」

「祭廟告天,」太後站起來道:「我要天地、百姓和祖宗都知道,如今天下太平,民泰民安,八大殿已經修復完畢,更勝從前。」

呂夷簡鬆了一口氣,祭廟告天並不過份,亦是常情,也不算太糜費,太後方才拿這奏摺說事,令他實實捏把冷汗,不知道太后的用心會到哪一步,見太后這樣一說,他立刻輕鬆地說:「是,臣這就去安排。」

「慢著,」太后這才把手中一份草詔叫人遞給他,輕描淡寫地說:「這是這次祭太廟的儀制,你照此準備。」

呂夷簡鬆了一半的心又提了起來,太后越是說得輕描淡寫,他越是聽得出其中的不輕鬆來,接過草詔一看,像他這般老於城府的人,手都不禁輕輕顫抖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太、太后……」

太后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呂夷簡實在不能不驚,草詔上寫着太后祭廟告天,要穿全套天子祭廟時的冠冕,一剎那時只覺得整個人都呆住了,一時回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這,只怕百官們不敢奉詔。」

太后顯得很和氣,詢詢善誘地:「別說得這麼不着邊際,百官們有哪幾位不奉詔呢,呂相怎麼就能代表百官全部之人,而斷定無一人奉詔呢?」

時近初冬,呂夷簡頭上的汗卻在一滴滴往下滴:「這……」

太后悠然道:「你身為宰相,自然有辦法說服百官是不是?我知道呂相的口才一向很好,只看用不用心罷了!」

呂夷簡知道太后是提及那次他上《黃台瓜圖》之事,心中一冷,卻仍想問一句:「太後為何一定要如此呢?」

太后冷笑:「你倒看看你手中的奏摺,如今我還活着,就有人再三生事。若不給天下一個明證,異日我若不在了,後世子孫不知道的,倒笑我無膽無才呢。」

「太后,」呂夷簡大為震驚,抬頭不由地失態了:「臣竟不知道,太后心裏是這麼想的。」

「下去吧!」太后揮了揮手,呂夷簡無言退下。

太后既然決心已定,呂夷簡知道已經不可違拗。退回去靜靜思索,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自己放心得太早了。回想太后當年謀皇后之位,也是在群臣反對之下,主動上奏表示退讓,卻是過得幾年,所有的反對理由和反對之人都已經不構成威脅后,才水到渠成地接受四方祝福而穿上鳳袍。

太后的個性,從來就不會真正地退讓過。

呂夷簡冷靜地想了想自己目前處境,他要阻止太後走得更遠,然而阻止的辦法,卻必須是以退為進,盡量依從太后的意思,否則的話,他將是下一個被太后換掉的人。前車之鑒已經有寇準、王欽若、丁謂、王曾、曹利用等人了,他又何必再湊上去添數呢!

他只有仍在相位上,才是保持現有狀態最好的措施。一副《黃台瓜圖》,保住了他的相位,也將太后稱帝的最大助力錢惟演排除在朝堂之外,已經是他進了一大步。現在太后要進,他何妨有條件地作一退讓呢!只要這退讓,沒有退出他的底線,沒有影響到更新換代的危險,當前實在不宜觸怒太后,因為太后如今的權勢,任何觸怒她的人只有失敗。

他心中甚至暗暗閃過一個大不敬的年頭,太后畢竟年事已高了,而皇帝卻如旭日初升,那麼只要緩和太后的心境,使太后不至於強硬地決斷去邁過那一條底線,便一切都好辦。

十一月,太后詔書下,命禮官詳定皇太后謁廟儀注。太后欲純用帝者之服,參知政事晏殊以《周官》王后之服為對,被太后扔了回來。

太后與眾輔臣在僵持中,參知政事薜奎等一力反對,太后卻不放在眼中。經過大半個月的僵持,宰相呂夷簡提出了折中的辦法,太后仍以帝服祭太廟,戴儀天冠、著袞龍袍,其餘綬、帶、圭、佩等等一應天子祭天服制俱有,只是少了宗彝、質章,去掉了佩劍。

等到自內宮終於將太后批複在已經來回擬了幾十遍的草詔上「可」字傳進中書省,呂夷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半個月多來,他的頭髮也為此白了一半,還好這一關總算過了。

太后定下帝服祭廟告天的事後,又發佈了一道詔令,因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這八大殿修復完成,以原名不祥,重新命名。

太后所居崇徽殿,更名為寶慈殿。

同時,改視朝前殿崇德殿為紫宸殿,常朝之殿長春殿改名垂拱殿,滋福殿為皇儀殿,會慶殿改為集英殿,天和殿改名觀文殿、承明殿改名端明殿、延慶殿改名福寧殿。

除此之外,又順勢改了幾個未受火災的宮殿宮門,南三門的正門原名正陽門改名宣德門,西華門北門大寧門改名宣祐門,東西兩掖門原名勤政門改名嘉福門,后苑東門原名宣和門,改名寧陽門。又有清凈堂改名壽寧堂,紫雲樓改名昇平樓,玉華殿改名瓊華殿,集聖殿改名肅儀殿,化成殿改名玉宸殿等等。

一道旨意下來,頓時將大內宮殿的名稱,改了大半。參知政事晏殊接了旨意,對着宰相輕嘆一聲:「不知道何時,會再下一道旨意,將三省六部也改為鳳閣鸞台、春夏秋冬!」

呂夷簡苦笑一聲,太后的作為一直是向武則天看齊的,武則天廢中宗,登基之前,便下旨將尚書省改為文昌台,左、右僕射改為左、右相,門下省改稱鸞台,侍中為納言,中書省改稱鳳閣,中書令為內史,宰相稱同鳳閣鸞台三品;尚書六部也改了名稱,吏部稱天官,戶部稱地官,禮部稱春官,兵部稱夏官,刑部稱秋官,工部稱冬官。

太后如今,卻是先從內宮的殿名着手,接下來,祭廟告天,更是一步步地接近武則天走過的路了。

如今朝中上下,文武百官無不人手一冊《唐書》之《武則天傳》暗暗研讀,只怕連內宮的太妃官家也都人手一冊吧,人人都在揣摩著太後下一步的舉動,會走向哪兒。

明道二年元月,太后正式祭廟。

祭太廟之前早一日,便由執掌祭祀的大宗伯率鐵騎將皇宮至太廟的路上全部戒嚴。三更時,宮門打開,儀仗依次出行。

先是有七頭以錦鍛裝飾的大象先為前導,象背上安著金色的蓮花寶座,有錦衣人坐於其上驅使。然後則是無數龍鳳日月旌旗一隊隊排列而過,再則是一排排孔雀雉鳥羽毛所制的大扇依次而過,又有無數侍衛穿着五色甲胄,執畫戟長矛大斧銳牌而過。儀仗之後,又是各職司內侍,其後才是御駕的玉輅。太后的玉輅頂部,都以鏤金大蓮葉攢簇而成,四邊柱子皆縷刻着玉盤花紋的龍觀飾圖。有朝臣兩人身着朝服,執笏面向著玉輅倒退而行,玉輅後面則有四騎前後巡地。車后,才是文武百官跟於其後,步行相隨。三衙各武將穿着紫綉戰袍,跨馬前導側侍。

千乘萬騎,擁著車駕出了宣德門,直至景靈宮的太廟才停下。文武百官各立其位,靜候車駕。

太后的玉輅之後,才是皇太妃與皇后的乘輿,這兩駕乘輿與太后的玉輅相比,少了座頭黃金香木所制的駕頭,亦無專門的警蹕侍從。

太後身着禕衣,頭戴着九龍花釵冠,自玉輅中走下,隨後,是皇太妃與皇后依次而進。

進了太廟,太后先是用了一點素齋。然後休息片刻,整座太廟雖然千人萬騎,卻是鴉雀無聲。

天色漸漸大亮,文武百官早就各司其位,靜候着吉時到來。

吉時將到,太后率皇太妃與皇后自內走出,太后已經是一身帝服。她換去昨日的禕衣,身穿着袞龍袍,九龍花釵冠也變成了皇帝祭天時的儀天冠,前後垂著十旒珠翠,飾十二章,一應服飾與身邊儀衛的穿着,都如同皇帝祭天一樣,獨少了宗彝、質章等,去掉了佩劍。

參知政事薜奎此時卻仍上前跪倒,攔住太後奏道:「太后且慢。太廟是我大宋歷代列祖列宗停靈所在。太后非趙氏子孫,您以帝服入廟,卻用什麼拜禮?」

太后眼波流轉,看着薜奎:「以你之意呢?」

薜奎心中惴惴,此時自魯宗道病亡后,朝臣中再無象他這樣說話有份量的人了。薜奎雖然也是參知政事,但是自知在太后心目中,卻是不會將他放在眼中。只是百官眾目所在,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進言:「請太后以後服祭廟。」

太后微微一笑:「朕不能以帝服祭廟嗎?」

薜奎聽得太后竟已經改口自稱為朕,大驚道:「是。太后以婦人之身,著帝服祭廟,實非祖制所宜。」

太后衣袖輕拂:「爾等只知祖制,以為女子不能以帝服祭廟,焉知千秋萬代之後,子孫後世未必如爾等一樣迂腐。太后稱制,亦非祖制,原也是自朕手中開始。帝服祭廟,也是一樣。」說罷,不理會薜奎,只管向前走去。

眾臣早已經跪倒在地,口稱:「太后萬歲萬萬歲!」

楊媛跟在太後身邊,一起進入太廟,心中卻想起早起服侍太后更衣時,心中的驚駭之感猶在。記得當時自己問太后,為何身着帝服,太后笑道:「我縱然是不肯稱帝,卻也是要天下知道,要千秋萬代知道,這帝位我非不能也,而是不取也!」

祭廟開始,鼓樂大作,一曲終,禮直官奏請登壇,前導官前面引路,大禮使引導禮儀。皇太后劉氏初獻如儀,然後是皇太妃楊氏亞獻,最後則由皇后郭氏終獻。

從來祭廟,都是由皇帝初獻、諸親王亞獻終獻。后妃祭獻,三祭皆由女子為主角,這卻是本朝開國以來的第一次。

祭獻完畢,太后更換袞冕,登上大安輦,教坊吹奏著鈞樂,然後起輦回宮,鼓吹由南薰門而入宮。次日,百官換去大禮袍,以尋常官服入朝,由趙禎率領着向太后稱賀,並為太後上尊號為「應天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太后」。太后的尊號,如歷代皇帝的尊號一樣冗長,其中數詞,一般也只用於皇帝尊號之上。太后賜宴,加恩百官,君臣同樂。

三日後,延續太后祭廟之儀,皇帝祀先農壇於東郊,親耕籍田,大赦天下。太后令群臣為皇帝上尊號為「睿聖文武體天法道仁明孝德皇帝」。

太后的尊號有「慈」字,皇帝的尊號有「孝」字,正應着母慈子孝四字。

自從太后首次在太廟祭獻時穿上了皇帝的袞冕之服,此後上朝,再不換回太后翟服,都以是龍袍冕旒而臨朝,制赦詔書,都不再稱「吾」而改稱「予」,一時中外議論紛紛。

直到三月中旬,文武百官上朝時,珠簾之後不再有人,趙禎下旨,太後身子不豫,自今日起免朝,所以奏摺直送大內。

寶慈殿葯香裊裊中,但聽得趙禎輕讀奏章的聲音,太后輕輕地咳嗽了兩聲,趙禎忙放下奏摺,關切地問:「母后,怎麼樣了?」

太后咳了好一會兒,才道:「夏州趙德明聽說快不行了,怕是將來由其子元昊繼位,聽說此人驕悍難制,你要小心,及早將他按下去。」

趙禎應聲道:「是,兒臣知道了,母后,還要繼續讀下去嗎?」

太后嘆了一口氣,正欲點頭,忽覺精神不支,閉目向後一仰:「不必了,這些奏摺都是我管得了一件十件,管不了百件千件,這些將來都是你自己的事了。只要掌握為君之道,這些具體之事,你自會處理。」她想了想道:「官家,你把貞觀政要第一卷,為君之道那裏再背給我聽聽。」

「是。」趙禎低聲背道:「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復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讟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

太後點了點頭:「嗯,你明白為什麼要把這一段放在開卷第一頁嗎?」

趙禎點了點頭:「記得母后在兒臣幼年時便詢詢教導,為君之道,當首先懂得制欲,縱慾則擾民,擾民則亂政,亂政則天下危矣!」

太后睜開眼睛,點了點頭,道:「你扶我到窗邊坐下。」

趙禎和楊媛連忙一左一右,扶著太後到窗邊榻上,太后斜倚著榻,令趙禎推開窗子,遙望着后苑,直至遠方。

良久,才長長嘆了一口氣:「江山如畫,這山,這水,這天下,以後都要官家來承擔了!」

楊媛取了一件毯子,為太后披上,以避風寒,知道此時太后與皇帝交待國事,便一言不發,退到稍後的椅子上坐着。

「官家,百姓是什麼?」太后問道。

「百姓是國之根本。唐太宗說:百姓是水,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這樣的問題趙禎自然知道。

「也對,也不對。」太後點了點頭,指著遠處的山水道:「百姓是那土地,是那亘古不變的山,是那千古長流的水。百姓是國之根本,卻不是朝廷的根本。」

「母后,」趙禎忽然自太后口中,聽到這一句「百姓不是朝廷的根本」,實是他聞所未聞,不禁有些驚駭。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母后今日跟你說的話,書上不會有,師傅不會教。為帝王者,須得王霸並用,要懂得聖賢道理,也要懂得聖賢不能說不敢說的卻是實則存在的悖理。」

趙禎扶著太后回到床上,他坐在床邊,聽太后緩緩地說來:「山,亘古不變;水,千載長流;百姓便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他們屬於大地,卻不屬於任何一個王朝。你是李家天子也罷,你是趙家天子也罷,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們自己會找活路,不管環境有多壞,他們都能夠找得着活路,不需要別人操心。他們世世代代如同這山上的樹,自己紮根,自己結果,每朝每代的朝廷,都是摘果子的人。但是只要他們自己還有一口飯吃,還能夠活得下去,他們便尤如這山水大地一樣亘久忍耐著。可是,若是朝廷竭澤而漁,他們連維生之可能都無法存在時,逼得他們再無退路時,別有用心之人只要舉高一呼,便可改朝換代。可是改朝換代之後,他們依舊過活,也未必認得是誰家天子。只消這家天子,能夠讓他們還繼續能吃得上一口飯,他們不在意為哪家天子養糧納稅。」太后伸直了腰吁了口氣道:「只有萬年不變的百姓,哪有萬年不變的王朝。所以啊,不要以為誰都得為天子賣命,天子也不過是王朝的過客,王朝不過是這天下的過客罷了!」

趙禎靜靜地聽着,心頭卻似掀起了萬丈狂浪。

「百官,才是王朝的根本。」太后眼睛微閉,開合之隙,微有寒光:「官家,百官是什麼?」

趙禎遲疑地說:「百官,是朝廷的柱石,支撐著朝廷穩固安然。」

「百官是柱,也是蠹。」太后淡淡地說出最令人驚異的話來:「文武百官,縱千人千態,唯有一點是相同的。為官者,都是不願意做普通百姓芸芸眾生之人。他們習文學武,都是為了脫離他們的出身之地,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收穫,甚至進而,可以掌握他人的命運走向。他們才是屬於王朝的人,因為他們要從天子手中『獲得』,所以他們會認清這是李家天子,還是趙家天子。官家,你要認清這一點,以後就知道怎麼應付百官了。」太后拍了拍趙禎的手:「我知道,你一向不曾單獨應對過群臣,大朝堂上若是獨立面對了,只怕初次會有一點怯。」

趙禎點了點頭,太后嘆道:「百官是王朝之根本,他們效忠王朝,或有受了聖賢書教化的,可是聖賢書是有後天教化之功,卻不能滅了先天之天性。你不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朝廷靠百官統御萬民,受萬民衣食供養,百官靠朝廷俸祿,養家活口,以及惠及家人和部屬。」

「百官是柱,也是蠹。」太后忽然重複了一聲,趙禎詫異地看着她,見她的神情變得嚴厲起來,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太后的聲音仍然很輕,透著衰弱:「為官者,效忠朝廷,為的是過比普通人更好的生活。一個人的能力超於別人,其慾望必然也超於別人,有才能而甘於清苦自守者,不是沒有,而是太少了。這是常理,不必嘆世無清官,清官是人造的,不是天生的。人心趨利,官家莫要以為,為臣子者就得不欺君不欺心,可以用旨意發令,可以用道德教化。那不是騙別人,就是騙自己,騙別人尚可,千萬別自己騙了自己。你還記得先帝的《勸學文》嗎?」

趙禎低聲道:「兒臣記得,先帝的《勸學文》說:『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太后輕吁了一口氣道:「這是先帝給讀書人的承諾,也是歷朝歷代皇帝給讀書人的承諾,給百官的承諾。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換得身富貴,這是人情與世故。」

趙禎應道:「是,兒臣記下了。」

「關於吏治,」太后道:「我年輕的時候老是想,若是能掌國,必然除盡貪官,可是經歷世事之後,方知道天底下的事,沒有這麼簡單。人把吏治比黃河,河清幾時,官清幾時?你看黃河的水何時清過,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如今才知道,和光同塵才是治國之上策。為天子者,以和為貴,不可過苛,苛求則暴,暴則百官不附。所謂垂拱而治,有時候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須知百官既趨利而來,有利則附,無利而逆。」

「可是吏治又不能不治,百官趨利而來,若是如願了,他們便是柱石,繞在朝廷的周圍,把江山托起來。可是官員過多,或者官員過貪,超過天下百姓能夠供奉之外,而百官就會從柱石變成蠹蟲,啃咬起你的江山來。所以,封賞官吏是君王治國之道,可是隔段時間就要精兵簡政,清除貪弊,這也是治國之道。」

說到這裏,太后忽然咳嗽起來,趙禎連忙扶住太后:「母后累了,還是多休息吧!」

太后嘆了一口氣:「我老了,人老了就是羅嗦,絮絮叨叨地說這麼多,也不知道你聽進去多少。」

趙禎哽咽道:「母后字字俱是治世名言,兒臣一字字都如刻在心上。」

太后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拍了拍趙禎的手道:「趁著今日精神還好,我多說幾句罷了。」

趙禎卻知道太后的病已入膏肓,如今只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不忍拂了她之意,連忙點點頭。

「治天下,用王霸兩道。」太後繼續道:「王道用利,霸道用刑。刑名律法,一旦制定,便不可亂。越到治世,律法則越不可輕犯。」

「是,」趙禎道:「母後天聖七年,行《天聖令》;明道元年,行《天聖編敕》,本朝律令,至此奠定。」

「嗯,」太後點頭地說:「從來沒有千古不變的江山,自然也沒有千法不變的律令。但是若要改律令,不能見事就改,而要想到律令一出,至少也得奉行五十年,百年之後。律令改動不可過急,過急則不達,不達而容易反覆,治大國如同烹小鮮,反覆過多,朝令夕改,則君王的威信就蕩然無存了。」

趙禎道:「可是若五十年百年不變的律令,如何解時事變幻呢?」

「律令如火,利祿如水,火不能至者,用水來調和。君王要急用某事,用強令未必能立即就達,則可用利來調節。」太后眨了眨眼睛,有了些笑意:「重利之下,必有勇夫。開寶年間太祖要北伐,只須有暴利為誘,自然天下商賈冒死送軍需至前線,遠勝過苛令重典之效果。丁謂林特改茶法,則京城迅速繁華。朝廷設暴利是一塊肥肉,掛到哪裏,天下就撲到哪裏,君王若急用何事,迅速可成。只是成事之後,須得把這塊肥肉及時取走,掛到別處去。」

趙禎前頭聽了大半沉重的話題,到此聽得太后忽然這般一說,也不禁莞爾一笑,卻也不禁衷心地道:「太後世事之洞明,兒臣所不及也。」

忽然太后一陣氣喘,咳嗽不止,趙禎忙勸道:「母後身體欠安,太醫說要多休息,還是等母後身體好些再教兒臣罷。」

太后嘆了一口氣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兒,我平時忙於朝政,一直以為自己還能多活幾年,能手把手地教你。可如今來不及了,我再休息就沒時間了。我只有抓緊這每時每刻,能教得多少是多少。」

趙禎含淚道:「母后不要說這樣的話,母后還能活上幾十年呢,兒臣若沒有母后,國事政事都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后執著趙禎的手,好半日才說出一句話來:「我實在是放下不下你。當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對諸皇子們考察歷練了多年,變更再三,才擇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經辦過京中賑災、平蜀中李順之亂、處理契丹事務等事務都辦得極好,這中間磨練了十年後,這才將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歷練過,這皇位就交託到你手裏了。這些年來我諸事庇護着你,你自小一帆風順,實是未受過挫折,未經過歷練。一遇到大事,我怕你壓不住啊!」她想了想道:「皇太妃隨侍我多年,大體上許多事雖未自己經手過,倒是看着我處置過。她從小撫育你長大,將來我大去之後,你要待她像待我一般尊敬。有什麼事情,記得先請教她!」

趙禎哽咽道:「兒臣尊旨。」

楊媛也哽咽道:「姐姐,你放心,你的病會好的。皇帝已經下旨,悉召天下名醫立刻入京,又大赦天下,祀祭上天,為姐姐祈福。姐姐的病,來日必會好的。」

太后搖了搖頭:「傻妹妹,人壽有定,又豈是祈禱得來的。先帝最後時,我何曾不是祭祀五嶽,為先帝延壽,先帝到底還是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去了。經此之後,我再也不信這些。皇帝——」她看着趙禎道:「不必為我一個老太婆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若真要大赦的話,我代掌國事時,有些臣子們犯上被貶的,你都赦了他們回來吧。他們雖然做錯了事,但昔年還是有過功勞的。」

趙禎應道:「是,母后,兒臣這就叫人去辦,教他們領受母后的恩典!」

太后想了想,搖頭道:「這倒不忙,這些人中有些還是能起用的,你待我去后,再赦了他們。我反正是要死的人,有怨恨也只歸到我身上去了。叫他們必記你的恩,下死力替你做事,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晚,太后又絮絮地吩咐了許多話,趙禎一一都應了。

大宋趙禎明道二年三月末,大宋皇太后劉娥崩於寶慈殿。

她曾經最接近帝位,是自武則天之後唯一敢穿上龍袍的女人。此後歷史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如此接近過皇帝之位,再也沒有一個女人穿上過龍袍駕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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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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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帝服祭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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