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壹

貳壹

這個坐在水邊釣魚,一直和風逍舞談笑風生的人便是莫藏,便是蒼穹幫的幫主,近十年來最轟動江湖的人物。

「沒有把握的事,我絕不會去做。我只做我自己絕對有把握的事,這是我一直堅守的原則。」莫藏將魚鈎放回水中,緩緩道:「當你有了足夠的把握再去做一件事,這件事成功的概率就會高很多。」

風逍舞道:「你說的好像不是絕對成功。」

「是的,還有運氣。」莫藏道:「運氣是任何人都無可奈何的,也是任何人都會去期待的。有時你無需準備,這件事也一樣能成功,有時就算你準備了十年再去做,也一樣做不成,因為你沒有運氣。」

莫藏接道:「當然,運氣有時也需要去爭取。否則運氣來時,你壓根一點感覺也沒有。」

風逍舞能懂:「世間一切皆有定數。若能將這定數堪破,也不再有運氣的說法。然而正是沒有人能將這定數堪破,所以人才活着,才有運氣。」

莫藏向風逍舞點頭:「不錯,你也懂,和你這樣的人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

莫藏道:「然而你能來到這裏,靠的卻絕不是運氣。能闖入我總壇直到現在還沒死的人一定是有實力的人,否則無論有多少運氣都走不到這裏。」

風逍舞淡淡笑笑:「蒼穹幫幫主居然會夸人,實屬稀罕。」

莫藏也微笑:「我確實不怎麼夸人,但你已有資格讓我誇你,這一點相信你和我之間都差不多。」

「因此你若還有實力能走的話,我也絕不攔你。你甚至現在就可以走,突破我屬下的包圍,離開這裏。」

風逍舞愕然:「你放我走?」

「不是我放你走。出去時若一不小心,你也會死在這裏。」

「你要走,是憑自己的實力走。」莫藏道:「況且現在還算是我的釣魚時間,我釣魚時一向不喜歡被別的事打擾。」

風逍舞沉吟片刻,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莫藏笑了笑:「為什麼?也許是因我覺得這樣很有趣?」

他將魚鈎從水裏抽出,魚鈎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莫藏嘆了口氣:「看來我也被魚釣了一次。」他向風逍舞道:「當你在釣魚時,無論多麼有把握,也隨時要做好被魚釣的準備。」

風逍舞道:「要開始釣魚,就一定要做好被魚釣的心理準備,無論事前準備得多完善都一樣。」

莫藏大笑:「你果然很有趣。也許正因這點我才不想殺你。」

莫藏收回魚竿,拿起竹簍:「這些魚我打算讓內人做一道魚羹,你要不要一起嘗嘗?」

風逍舞微笑:「鴻門宴時劉邦和項羽還是同一陣線的戰友,如今你我是對手,請我吃飯一事還是免了吧。」

莫藏點了點頭:「你一直沒和我說起司馬翔,我知道你是為他來的。」

風逍舞道:「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用。」

莫藏道:「也許有用?」

風逍舞笑笑,沒有說話。

莫藏也不說話,向風逍舞禮貌一笑作結束,轉身離去。

莫藏的庭院竟真的一點戒備也沒有。

偶爾看到幾個丫鬟從花叢中走過,就再沒看到一人。

他已在這裏盤桓許久,還是沒能找到姦細的身影。昨晚丐幫突然出手,恐怕也亂了這姦細的節奏,現在或許已趕回去,留下自己一直呆在客棧的偽證。

風逍舞走向離古芳群財堂最近的一條路線。四堂分在九重院落四隅,這條路無疑能避開最多的暗卡。

林間遠處忽現一風姿綽約,曲線曼妙的華服女子走過。她背對着風逍舞,風逍舞沒能看見她的臉。

然而這個背影已能讓人遐想這位女子的臉若與她的身材一樣美妙,該有多麼動人。

這位想必就是莫藏的夫人了。

她已走得很遠。她人在繁枝茂葉間,彷彿回頭看了眼風逍舞,然後人就消失在流水深處。

她回頭時透過葉的間隙能看到風逍舞,風逍舞卻看不清她。

風逍舞並沒太過在意這位夫人的回眸。他發現莫藏也是個懂得欣賞的人,園中佈設雋雅而輝煌,亭台石橋也許有點過分奢華,卻並不影響整體的美感。

若非知道這裏就是蒼穹幫總壇,他也會以為只是走在一處芬芳優雅的花園中。

遠處已是一堵牆。

風逍舞躍上樹枝,縱身踅上高牆,七八個起落,就已回到古芳群的財堂。

古芳群坐在來時的廳堂,喝的已是另一壺酒,喝的是龍醴坊的珍釀。

看到風逍舞,他立刻道:「你已去找過司馬翔?」

風逍舞點頭。

古芳群看了看風逍舞:「不過看你這模樣,想必沒什麼結果。」

風逍舞默認,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已去過莫藏的庭院。」

古芳群笑容驟然消失:「你去過了?」

風逍舞點頭:「而且我也回來了。」

「你勝了?」

「沒有。」

「你敗了?」

「沒有。我們壓根就沒交手。」

「那你們在幹什麼?」

「釣魚。」

「釣魚?」古芳群吃驚地道:「莫藏就和你在裏面一起釣魚?」

風逍舞點了點頭:「而且和我聊完天後,他就讓我走了。」

古芳群這次沉默得更久,道:「這絕不是莫藏的風格。莫藏在任何時刻永遠不會放過自己的敵人,尤其是你隻身闖入這個絕佳的機會。」

風逍舞道:「莫藏釣魚時是不是不喜歡被別的事打擾?」

古芳群道:「就算他再怎麼喜歡釣魚,也絕不可能放過敵人。」

風逍舞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我也實在想不到莫藏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古芳群沉默片刻,道:「你有沒有找到那姦細的蹤影?」

風逍舞搖頭:「那姦細恐怕已回去。昨夜丐幫的行動,義宏庄必然已知曉。因參與此次行動的丐幫弟子已全部陣亡,我仍舊會替那姦細頂住這口鍋,但他一定會更加小心,儘快回去保留自己未曾外出的證明。」

古芳群點頭:「不管如何,你能回來屬實不易。趁著暗卡輪替時間,就是你出去的時候。」

風逍舞道:「莫藏是不是一直都帶着一條狗?」

古芳群道:「是的。那是莫藏創立蒼穹幫之前就帶着的狗了,十多年一直都沒離他半步,也一直都是那麼大的塊頭。」

風逍舞道:「很難想像莫藏這樣的人居然會對一隻狗有這麼深的感情。」

「我也覺得匪夷所思。」古芳群道:「那頭狗極其溫順,遇到第一次見面的人也不會叫,平日最喜歡的就是趴在地上曬太陽,也不知莫藏怎麼想到養這條狗的。」

風逍舞點頭。轉身,正想走時,手臂卻被古芳群拉住。

他回頭,看到古芳群充滿殷切希望與祝願的雙眼:「你一定要活着再進來找我。」

風逍舞微笑。

月夜。

風逍舞已從蒼穹幫總壇脫身。

他並沒答應古芳群。

他從不許下沒把握的承諾,他並沒把握下次還能活着見到古芳群。

無論是古芳群活着,還是他自己活着。

他還不打算回去,他決定先刺探有關姦細的線索。除了義宏庄三位莊主的住處,鍾無泥為表敬意沒標註在地圖上外,城中每個人的住所都在丐幫的那份地圖上,此刻也已在風逍舞的腦海中。

排查每個人的可能性,這種方法極其損耗時間且沒有效率,然而此時除了這個方法已沒有別的能去做。

他在想附近是誰的住所。

他想到了。

是宋捉影。

他駐足在宋捉影的住所附近,卻沒再舉步。

他已聽到宋捉影住處內傳出細碎的活動聲。未經宋捉影允許,世上沒有人能出入其所處的房間,此時的聲音當然是宋捉影自己發出來的。

只要他走上去,就能見到宋捉影,見到他的朋友。可為何此刻他仍只是顒望着?

風逍舞凝注少頃,轉身離去。

他知道自己若去見宋捉影,宋捉影必然會竭誠相待,絕不會把他看作姦細,否則在義宏庄來襲之前宋捉影也不會給予自己暗示。然而此時附近必定有義宏庄的人在監視着,若被監視者發現他與宋捉影相見,宋捉影也會被認作已成為自己的助力。

他沒有把握躲過義宏庄的眼睛,於是他不去見宋捉影。

並非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他緩步於街上,忽然卻又停下腳步。駐足良久,長長嘆了口氣,轉身朝宋捉影的住處躍去。

他不能,卻終究還是無法忍住。

事態晦暗不明,不知如今宋捉影過得如何?

他知道這只是為自己去見宋捉影找的一個借口,卻還是無法從中解脫。

由情至劍,與由劍至情的轉變一般,一旦出現逆轉,就再難回到當初。他清楚明白這是一己私情作祟,只是心裏已無法置身事外。他決定只在窗外見一見宋捉影,只見一眼平安,就已足夠。

風逍舞翻身躍起,在院中樹榦輕踅,躍至屋頂,雙腳倒吊屋檐,身子緩緩向下探去。

房內點着明亮的燈火,他已見到宋捉影。宋捉影此刻正躺在床上,然而臉上神情凝結,眉頭緊鎖,時不時輾轉反側,與往常遊戲江湖,放浪形骸的鬼手捉影截然相反。

他在想着什麼事?以至於讓他如此深鎖濃眉?

宋捉影驀然睜眼,望向窗戶,一個鯉魚打挺,箭步飛奔至窗旁。

他推窗,上下環視,卻只望見窗外別家燈火,與青天秋月。

「是你嗎,風逍舞?」宋捉影呼喊:「我知道你來了,你不必躲着我。」

四下闃然。唯月光如流水,灑滿樓下月台。

宋捉影沉默。嘆了口氣,轉身關起窗戶。

風逍舞已走。

他知道宋捉影若見到他,必然會不顧一切幫他,他不能連累了宋捉影。

他了解宋捉影。這個在利害關係上拿捏得毫釐不差的江湖大盜,對待朋友卻總會豁出自己的一切。

既已見到一眼平安,就已足夠。

面前是一處小酒館,目前為雲天閣主孫振岳的住處。

因義宏庄的叮囑,加上近四天駭人的死亡人數,所有人都搬離了鴻福客棧,投宿於偏僻之所。

畢竟司徒超風說得對,面子固然重要,但終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此刻風逍舞眼前的小酒館,便是這樣的偏僻之所。附近有五位義宏庄弟子潛伏四周,警惕周圍狀況,守護著孫振岳。此次行動義宏庄弟子只剩一百一十一人,安排五人同時看守一位行動參與者,意味着勢必至少一人無法得到輪值機會,必須一次守兩班。然而此刻的情況已容不得再有分毫差錯,義宏庄五位弟子的臉上也沒一絲疲態,恪盡職守於自己的崗位上。

風逍舞躍上附近人家的房頂,隱入黑暗中,避過義宏庄弟子的眼線。此時此地,在義宏庄五位弟子的警戒下,絕沒有一絲紕漏能在不被義宏庄發現的情況下將孫振岳暗殺,幸好風逍舞來此的目的也不是暗殺孫振岳。

孫振岳居住的房間已是這小酒館不多的幾個客房裏最敞亮的一間,卻仍顯得十分局促。即便如此,此刻孫振岳臉上並未露出一絲不滿與不耐,正專心處理著由義宏庄弟子送來的雲天閣的各種公務。

前些天仍在本司三院尋花問柳的江湖豪客此刻竟如此安分待在房間里。即便曾有過錯,能及時改正自身錯誤,對這些武林中人而言已屬難能可貴的品質。

所謂江湖人,散漫自在是家常便飯,最喜意氣用事。而身居高位之人,更是不甘屈居人下,一時間內無法像軍隊一樣準確調控他們的行為再尋常不過。孫振岳貴為一隅之雄傑,能做到聽取義宏庄的意見並及時內省,已遠勝出一眾江湖人。這份特質恐怕也是義宏庄邀請他們參與此次行動的重要原因之一。

孫振岳憑一手「龍虎形意拳」震懾贛北,開闢江右第一大幫「雲天閣」,坐落贛江之西,正與滕王閣相對,被江湖譽為「豫章文武雙閣」。滕王閣因王子安一序流芳百世,並有《滕王閣詩》銘於閣中: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念及於此,滕王閣既與雲天閣並稱雙閣,孫振岳也不甘其後,這半生只懂舞干弄戈的五大三粗之流竟也親自題了一首頗有模樣的《雲天閣詩》於雲天閣上:

舉世清明皆好漢,朗朗神州盡炎黃。

豪氣干雲中氣盪,勢如破竹委倉皇。

古時江水今時雲,繼往開來志飛揚。

滕王舊聞遺舊事,雲天新篇述新章。

想到此處,風逍舞不禁會心一笑。眼前這壯碩大漢竟也略通詩文,與其濃眉虯髯,虎額豹目的形象未免顯得有些出入,然細品這《雲天閣詩》,倒也情理之中。

風逍舞盯着孫振岳已有兩刻時分。只見孫振岳喚進一黑白相間服飾的漢子,講方才批閱好的文件交予對方,寒暄幾句后,義宏庄弟子退出房間,應當是再由義宏庄將這些批閱好的文件送回雲天閣去。風逍舞緊盯孫振岳,他知道若孫振岳有所舉動,一定會在義宏庄弟子為他傳遞文件這個人手暫時短缺的時間點上。

待房門掩上后,孫振岳一伸懶腰,退離桌旁,竟也信步離開了房間。果見孫振岳有所動作,風逍舞振起精神。只是卻又不免疑惑,這離開房間的步伐太過鬆懈,竟似不曾想過提防著剩下四個義宏庄的弟子。

只見孫振岳移步院中,扎開雙腿,調氣運息。半晌調整后,他睜開雙眼,擺好架勢,竟開始演武其立身江湖之本「龍虎形意拳」。拳風虎虎,走勢如龍,健胯如馬,腰展熊勢,磅礴氣概似游龍卧虎,衝鋒傲氣壯九霄雲表。憑這一手精湛拳法,雲天閣已無愧穩坐江右各大勢力第一把交椅。

只是風逍舞不曾想過孫振岳在如此深夜竟仍不忘練習武功。某些人會在睡前將自己所習武功從頭到尾演練一遍,一是溫故知新,二來可消耗自身精力,排解心中煩悶,睡個安穩覺。看來孫振岳就是有這一習慣的人。

風逍舞沒有再看下去,悄然離開此地。

龍虎形意拳既有龍虎之威,出手就極為消耗氣力。即便孫振岳深諳此拳法,習以為常,真有要緊事要辦之前也不會大量消耗自身氣力。雖無法排除其嫌疑,但至少今夜,孫振岳已不會再有什麼舉動。

附近的另一處地方,是簡二先生住的乾興客棧。

乾興也是處豪華的客棧。雖比不上鴻福的規模,但是裏面的跨院卻比鴻福要更大。

簡二先生的衣着,食宿,車馬,女人,無論什麼都一定要是最好的。因此他的行程早已有人替他安排,事先探出乾興的跨院比鴻福要好,所以一來到此地他就立刻入住了乾興客棧。

他包下的是東邊的跨院。風逍舞從牆外躍入,他很小心地避開可能會被義宏庄弟子發現的路徑潛伏進去。靠北為首的一間房裏彷彿有聲音。風逍舞走過去,走到門外。

他一走到門外,就發現不對了。

裏面的確有聲音,卻不是男人的聲音。

是喘息聲,女人發出的喘息聲。

喘息夾着銷魂的呻吟發出,這一聲呻吟彷彿是嘆息。

這種嘆息般的呻吟是極具誘惑及煽動力的。這種呻吟也只有經驗豐富的女人懂得在何時發出才不會顯得頻繁以致枯燥,而讓雙方的興奮與快感達到更高潮。

簡二先生的女人當然是經驗豐富的女人。

窗紙上還有剪影,兩個人在奮戰着的剪影。

風逍舞苦笑,轉身離去。

他不該在這種時候來的。

風逍舞躍出院外,打算朝下一個地方走去。當他轉出長街,險些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兩人四目相視,都吃了一驚。

這人正是司徒超風。風逍舞沒想到居然這般湊巧,會在這裏見到司徒超風。司徒超風竟也沒說一句話,雙掌劈向風逍舞頸部左右血管。這已是下死手的殺招,此招一出,風逍舞已能斷定司徒超風已不想讓他活過今夜。

他立刻後撤一步,一個倒翻,想掠出長街。

他不怕與司徒超風交手,只是他不能與司徒超風交手。

此刻自己的姦細身份猶未洗清,司徒超風向他下死手是理所應當,且在此地稽留愈久,義宏庄弟子——乃至諸葛笛與李沁過來支援的可能性就愈大。天下絕無一人能逃脫這三人的聯合攻勢。

他必須儘快離去。然而此時,守在簡二先生附近的義宏庄弟子早已發現了他,但見一聲清越的嘯聲,有如蘇門之鸞鳴。風逍舞心下一怵,他明白已必須抓緊一切機會撤離此處。

這是義宏庄應對最緊急的突發情況才會使用的長嘯。此聲長嘯不但會集結更多的義宏庄弟子,及尚未在此的兩位莊主,還會驚動那最棘手的人物。

此刻正在床上顛鸞倒鳳的那位人物。

想到那如潤物細無聲般潛入他衣內的三片葉子,風逍舞只覺一股寒慄湧上。

他促起身形,全然不再想如何交手,只想如何以最快速度逃離此地。兩位義宏庄弟子已從看守簡二先生的崗位上趕來,阻在風逍舞身前。

風逍舞也已聽到司徒超風在身後大喊:「千萬別放他走!」

可連司徒超風與諸葛笛聯手都未能做到的事,僅憑兩位弟子又如何辦到?只見一晃眼,兩位義宏庄弟子甚至來不及反應,風逍舞已飛速從他們之中掠過。七八個起落,就已脫離司徒超風的控制之內。

他人已在二十丈外。義宏庄的人沒有追來,他們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風逍舞的。

然而此次再見風逍舞,司徒超風一定會派人再次搜尋。已驚動義宏庄的警惕的情況下,風逍舞若再獨自行動必定更加容易被義宏庄弟子發現,若想刺探有關內奸的身份,也只能是明天了。

風逍舞嘆了口氣。卻忽然笑了。

當時若有簡二先生的春柳葉,恐怕他絕無法如此順利脫離險境。想到這裏,雖然緣慳一面,但他由衷感謝在床上與簡二先生激戰的那位女子。

只不過司徒超風是來幹嘛的?

他當然不會有偷看別人行房的癖好。莫非他來此處是想找簡二先生?

風逍舞不知道,他只能自己臆測。他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司徒超風面前問他是來幹嘛的。

風逍舞決定不再去想,而是先回去再說。

她已等了兩天了,現在一個人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必須得趕快回去。想到這裏,他歸心似箭,縱起身法,飛躍而起。

司馬嫣坐在窗邊燈旁,百無聊賴地撥著燈芯下的燈灰。

窗外明月,月光如雪。

她已孤身等了他兩天,雖然心裏有那麼一點點空虛,卻並不如之前般柔弱了。

是的,她在成長,就在這幾天裏。然而她還是有點無聊,跑出來時房裏的針線也沒來得及帶上,翻遍這個家也沒找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那一家農戶走時雖匆忙,該帶走的卻都沒曾落下,司馬嫣完全找不到任何消磨時間的玩物。

如今這個狀況也無法再離開此地。司馬嫣地嘆了口氣,她實在想不到有什麼事可以為他做,只能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事以遣離憂。

想到與他漫步在街上的秋日晴空,一股溫熱的汛潮從她的心田裏緩緩湧出,臉上也躍起了桃花;想到那夜開門時見到他倒在血泊中,那短暫卻又如置身永夜的大腦的空洞與全身的乏力,臉上笑影不禁又黯淡下來。

她臉上忽晴忽暗,外人看來彷彿就如瘋子一般。此刻的甜蜜與悔恨,怕只有她自己能一解其中滋味吧。

卻見她眼裏忽地噙起了淚花。她雙手捂起嘴,淚水仍是忍不住簌然落下。

她想起在為他包紮時,他身上留下的種種無法抹去的累累傷痕。

為何他會經歷過這麼多的苦難?明明他仍是這麼地年輕。

想到這裏,她……

一陣敲門聲。

她頓時驚醒,抹去了眼淚,將燈吹熄。

如此深夜,會有什麼人來敲門呢?

門還在敲著。雖是在月下,卻絲毫沒有僧敲月下門的恬淡意境,「咚咚咚」粗暴的節奏只讓人心生厭煩。

司馬嫣的心開始在跳,然而手卻並沒有發抖。她思索片刻,考慮到自身沒有制伏對方的手段,而這敲門聲甚是急促,卻並不粗暴。

無論如何,此刻最好的辦法就是潛伏起來,不要開門。

可萬一真是有緊急情況,甚至可能是想要找一處地兒躲避仇家追捕的人呢?

想到這裏,她無法使自己置身事外。雖她臉上仍充滿猶疑,卻已向院門走去。

忽然,她停住了腳步。

此處人家甚多,為何門外人獨獨只敲這一戶的門?他們的住處也並不是這條巷弄的第一戶人家。

且門外之人只顧敲門,未曾說過一句話。若真是處於緊急情況的人,早已驚慌地語無倫次,只想儘快驚醒屋內人而大聲叫喚,絕不會只顧敲門而連隻言片語都不說出口。即便不曾呼喊,也早已該跑去另一戶門前敲門,斷不會在此逗留。

想到這裏,司馬嫣已完全了解此時正處什麼樣的狀況。她目光中儘是駭然與驚恐,一聲聲粗暴的敲門聲全似撞在她的心口上。

司馬嫣慌亂片刻,發現門外人仍未有強行闖入的跡象。她冷靜下來,細細忖度一番:「門外極大概率是蒼穹幫的人,至少也是與蒼穹幫有勾結的人。但他們應當未掌握準確信息,只知道我和小舞大致藏身在這一片區域。門外人堅持不懈地敲門,說明對方得知屋內至少是有人的,這就已不得不去開門。而現在仍未強行闖入,也說明他們並不想打草驚蛇,因他們尚未確定我們就住在這裏。只要應付過這一次,這裏便可從蒼穹幫的懷疑中排除出去。」

她心下一轉,立刻回去換了一身普通農家婦人的衣物,並從灶台中帶起些微煙火氣,佯作惺忪睡眼並略帶慍色的模樣前來應門:「是誰呀?也不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究竟有什麼事?」

她只開了一點點縫。門外只有一個矮小丑陋的男人,這人看到司馬嫣,立刻道:「姑娘別害怕,小的只是個生意人。剛才撞到扒手扒走了身上的盤纏,於是想做點生意弄點錢到客棧睡一宿,因此才會這麼晚來打擾姑娘,還請多多原諒。」

司馬嫣見他長得雖醜陋,為人卻挺憨厚,但心裏的戒備不曾鬆懈,因此前的推演已使她大致了解此人身份:「你是做什麼生意的?」

男人道:「小的是個行走江湖的販葯郎,姑娘看我背上這麼大個木箱豈非能看出來了?」

司馬嫣見他衣裳單薄,在這肅寒的秋夜裏哆嗦著發抖,心下不禁冷笑,但臉上仍未改色:「好,我來買你一點葯。」

男人眼珠子繞着司馬嫣轉來轉去,忽然道:「姑娘看來正值花樣年華,怎麼房裏似再沒有別人,莫非獨居在此?」

司馬嫣心中一驚,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不遠處響起一陣搗衣聲,司馬嫣心起一計,兩顆瑩瑩淚珠自臉頰潸然落下:「可別再提了。兩年前奴家方是新婚燕爾,不想一個月後我老公就被強征去戍邊,至今都尚未有過絲毫音信,是生是死都不曾明了……」

說到這裏,司馬嫣聲淚俱下:「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要個孩子,他就……」

提到「要孩子」,她臉上不禁又泛起淡淡紅暈,幸而此時夜色已深,男人沒能看清司馬嫣臉上顏色。

但對他而言,看得也已足夠清了。

他瞟了眼司馬嫣的胸脯,又看了眼司馬嫣的臀部,眼中興奮的火光迸射,很快又消散而去,長嘆一氣:「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這千年來糾纏不去的相思之苦,也不知禍害了多少美滿的家庭。」

男人將背上貨箱取下,打開,拿出一個小木碗,又從裏面取出一個瓶子,倒出一碗淡紅色的湯水,遞到司馬嫣面前:「小的名喚王瓜子,雖然無甚名氣,但長年游醫江湖,胡亂也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症。幸蒙眾多百姓抬愛,得號『通天入地曠古神醫神機妙算聖者』。」

王瓜子又嘆了口氣:「這是小的苦心研究十年,嘔心瀝血才調配出的『龍鳳十全大補湯』,若有頑疾,三劑即可康復,即便無病,亦可通筋活絡,潤肌清骨,乃當世之仙湯靈藥,即便是杏林第一聖手楊過仙飲后也不免錯愕驚嘆。念及夫人身世凄苦,我也不收夫人錢了,權作是天涯飄零之人的惺惺相惜。夫人請快些喝下去吧。」

司馬嫣心裏早就清楚這王瓜子是什麼人物,這一連串的自吹自擂只當作是胡說八道,連連擺手道:「這怎麼好意思,再怎麼說也是你畢生之心血,奴家何德何能飲下這萬分珍貴之物?」

王瓜子道:「有道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今日相逢,必是你我前緣,夫人千萬別再客氣了,不然也是冷了我王瓜子一腔熱情。」

司馬嫣猶疑片刻,眼珠子一溜,便忻然道:「既然是妙算聖者的一番好意,奴家便不再推辭了。」

說完她便伸手接過木碗。卻在端起時忽見手一抖,整個木碗摔落地上,碗內湯水亦飛濺開來。司馬嫣驚叫一聲,怔住半晌,轉而淌淚慟哭:「多日思念之切,相思之苦,折磨得奴家形容憔悴,心衰力竭,連一個木碗都已端不穩了。奴家身體事小,誤了這珍貴的龍鳳十全大補湯事大,可叫奴家如何償贖……」

司馬嫣俯身撿起木碗,遞迴王瓜子。這王瓜子卻也不介意,仍笑嘻嘻說道:「小事小事,我再為夫人接一碗。」說完又從木箱取出一小木碗,倒入淡紅色湯水,送到司馬嫣面前:「這次可小心着些,千萬別再打落了。」

司馬嫣接過:「這是自然,多謝妙算聖者寬恤厚愛。」

然而她心下卻不免感到古怪。

方才打翻葯湯,司馬嫣俯身撿起木碗時,迅速從袖中取出風逍舞留給她眾多防身小物件中的一枚銀針,在胴體的遮掩下試了試這湯水的端倪,竟發現銀針並未變黑,說明這湯藥中沒有下毒。

既然如此,為何這王瓜子執意要給我喝這碗湯藥?

莫非他只是試一試我敢不敢喝這碗湯藥?若我是一般農婦,就不會有這麼多的心眼提防這是否有下過毒。

且在他們這些人眼中,身賤之人往往貪圖小利。若我不喝下這碗湯藥,只會讓這王瓜子起了疑心,何況小舞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如此一來,也只能喝下去才能打消這王瓜子對我的懷疑。

想到這裏,司馬嫣仰頭,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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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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