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零

貳零

徐陰名字有個陰字。刑堂是蒼穹幫最黑暗的地方。

恐怕說是這世上最黑暗的地方也不為過。

徐陰一天不向人用刑就渾身難受,比慾望旺盛的男人找不到女人還要難受。

他隔三差五就要找個人進去,把這人玩上幾天後再弄死。之前有個犯了錯的蒼穹幫弟子被他殺了八天八夜還剩著一口氣。

他臨死前,徐陰問他最後的願望是什麼,他說下輩子寧願做螞蟻也不願再做人。

徐陰很古怪,古怪得可怕,弔詭,且扭曲。古怪得簡直不像個人。

這是古芳群臨走前對風逍舞說的幾句話。

風逍舞躺在床上,房內燈火已熄。

司馬翔在這樣一個人手裏,會有什麼下場?

風逍舞斂了斂眉,決心一定要儘快救出司馬翔。

然而現在並不是合適的救援時機。他剛從風雷和陰刀兩位堂主手中脫險,財堂外顯然還有着非常嚴密的封鎖,現在出去不過是逞匹夫之勇。即便通過古芳群的地道過去,他也沒有把握一定不被發現。

蒼穹幫內部的兵崗排布如奇門遁甲無懈可擊。無論有什麼事,也需等到明天再說。

他已知道暗卡每天都會換四次班。刑堂附近在侵晨會有一次換班,此時就是潛入的機會。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養足精神,準備明天的行動。

然而他卻沒有閉眼,卻望向窗外明月。

明月光,明月無言。

月正圓。

「你在想什麼?」

古芳群居然又走進來,看到風逍舞臉上痴痴的眼神。

風逍舞回過神,道:「是有了那姦細的消息?」

古芳群見他沒回答,也不多問:「我沒打聽到那姦細的身份,卻知道他現在在哪。」

風逍舞透過月光看到他的臉色:「是不是在莫藏那裏?」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若你有十足把握,我可以借給你另外四條密道。」

這是他十年來的血汗成就,當然不會輕易交予他人,就像自己的孩子絕不想隨意交付他人一樣。這不是個很好的比喻,但他的付出卻足以用此來形容。

風逍舞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一件事:「挖出來的土你是怎麼處理的?」

「你當然不能放在財堂的院子裏,否則就會被發現。」

古芳群道:「你應該發現了地道兩側的土都很堅硬。只要用水在挖的時候灑在兩旁,兩旁泥土滲進水后,就可以壓得更加結實。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將密道挖出來的。」

風逍舞笑了:「難怪你的密道只容人在裏面爬著。」

古芳群點頭:「如果有剩下的不能再往兩側壓進的泥土,我就會帶回這裏用馬桶衝掉。」

他笑道:「他們從不會檢查馬桶下面有什麼異樣,這是我十年中發現蒼穹幫唯一的一處疏忽。你若想去莫藏那邊,從這邊馬桶下來,再從他那邊的馬桶上去,這招必然也行得通。」

風逍舞苦笑。

古芳群看着風逍舞,忽然笑了笑:「剛才你是不是在想女人?」

風逍舞臉上不動聲色:「不是。」

古芳群笑着坐下:「你騙不了我的。像我這樣的老頭,你們這些小夥子的心思,那眼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頓了頓,道:「只不過你想的不是外面的女人,是自己的女人罷了。」

風逍舞沒有說話。

古芳群坐了下來:「年輕人難免多情,但現在還不是分心的時候。」

風逍舞看到古芳群的動作,立刻正襟危坐,面朝古芳群。他看出古芳群接下來要說的肯定都是相當重要的話。

古芳群道:「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與你們此次的行動沒有關係,但一定會對你們以後對付蒼穹幫作出重要參考作用。」他看向風逍舞:「你應該知道即便此次義宏庄勝了,蒼穹幫也絕不會就此覆滅。」

風逍舞點頭:「我知道。」

古芳群道:「我既經手蒼穹幫的賬本,就對所有的資產流入與支出都了如指掌。蒼穹幫能在短短十年內控制近四分之三的黑道幫派,甚至染指白道各幫,憑藉的不僅僅是武力。」

「天下之大,新奇怪特層出不窮,莫藏以一己之力想在十年內完全掌控這麼多的幫派而沒有紕漏,絕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風逍舞道:「但他卻做到了。」

古芳群道:「因他靠的不僅是蒼穹幫。」

風逍舞沒有說話。

他在聽着。

古芳群道:「近來竹花幫財庫一事,你可知曉?」

風逍舞點頭。

古芳群道:「蒼穹幫獲得了我的財產,更有帑庫在背後支撐,在有如此充沛的資本作基柱,因此動用武力迫使其他幫派臣服就不是首選方案。」

風逍舞道:「是收買?」

「沒錯,但也不全對。」古芳群道:「雖然是借金錢捆綁彼此,但遠不止這麼簡單。」

「蒼穹幫起初勸說各個幫派一起投資各種錢莊、賭場、寺院、道觀等盈利豐渥的產業,不夠的部分就以極低的利息借給他們,美其名曰『壯大我方盟友,共抵外敵』,其中就包括白道的竹花幫。」

「而其實他們投資的產業全都是朝廷暗中操控。在各幫派嘗到一本萬利的甜頭后,都紛紛投注所有資金進內,欲擴大利潤,不少幫派都向各處錢莊貸了重金巨款。然而此時,蒼穹幫暗箱操作,將他們投資運營的所有產業一下虧空,造成一眾幫派陷入巨大的經濟危機。」

風逍舞面露惑色:「這豈非也是蒼穹幫自己參與的產業,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古芳群笑了笑:「這便是你們外行所不懂的把戲了。」

他仍笑着,卻已笑得甚是陰瘮:「因蒼穹幫自己也參與進內,各幫自然也不會懷疑是蒼穹幫自己耍的手段。此時蒼穹幫再向他們借錢,以自己財產也所剩無幾為由,按直百抽三十的比率向他們借錢,而逐年翻半倍,分厘毫絲過五向上取整,未過則撇去。此時迫於幫中資金貧瘠,加上欠了各處錢莊不少銀子,他們也不得不接受蒼穹幫的支援,指望此前投資的各種暴利產業能恢復資本運作,一兩年就可將蒼穹幫的借款還清,專心償還各錢莊的欠款。」

風逍舞沉默。沉默良久,緩緩道:「然而是絕無可能恢復的,是嗎?」

古芳群道:「沒錯,你也看出來了。這就是蒼穹幫控制黑道各大幫派的手段,投資的產業愈發低迷,各幫各派資金運作就越困難。資金運作越困難,就越不可能還上蒼穹幫的這筆羊羔利,就更是為蒼穹幫所操控。」

風逍舞這次沉默得更久。古芳群接道:「你既已看出,其他各幫派一把手就算再怎麼愚鈍,私下交流后也肯定能醒悟過來。」

風逍舞道:「那麼他們是否已醒悟?」

「沒有。」

古芳群道:「因在他們醒悟之前,蒼穹幫又做了一件事。」

風逍舞道:「什麼事?」

古芳群道:「三年前,蒼穹幫開始將各幫派的債務逐步秘密賣出,售賣的對象是各幫派中的高層。」

風逍舞怔住。他只覺一股惡寒湧上,從足底直寒至髮根。

古芳群道:「也就是說,如今各幫派欠下蒼穹幫的債務,償還的對象已不是蒼穹幫,而是各幫派自己人,他們自己之中的身居高位之人,蒼穹幫只向這些人中抽取子錢。而因蒼穹幫掌握著這些人的秘密,因此他們也絕不會忤逆蒼穹幫,甚至繳貢雙方簽訂合約時更多的份額。」

「由此以來,蒼穹幫將各幫派的外部侵擾直接轉化成內部矛盾。就算他們想起身反抗蒼穹幫,在各自幫中權重人士的打壓下也不可能起身反抗,因這些人自己也收取著其中龐大的利潤。白紙黑字上蒼穹幫仍是債主,而另一張白紙黑字已然將債主身份秘密分散,只是不為江湖所知。表面上是蒼穹幫魚肉各個幫派,實際是各幫派高層為虎作倀,幫着蒼穹幫共同魚肉自己幫中眾底層弟子。」

「底層弟子越努力,就越不可能償還這筆債務。就算他們能還完,高位之人也會想方設法讓這筆錢還不完,以公款養私財。此舉不但變相在各幫高層中植入蒼穹幫自己的人,更是讓各幫派疲於還債,底層沒有充足精力交流聯合,從而碎片化各個幫派,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繫。」

「這也是蒼穹幫掌控各個幫派卻沒有拆散他們的原因。比起吞併整編改組,這樣的關係顯然比武力拆散更穩固得多,花費更少得多。雖然獲取的金錢肯定不如直接掌握各幫來得更多,但從經濟效益與風險承擔兩者上計算的話卻是成本最低,最長治久安的方針。」

「竹花幫金庫一事,就是這一手段的反彈。」古芳群道:「在此手段之下,蒼穹幫最需要的就是穩定,絕不容許各幫財產出現巨大波動。想要破除這筆根本不可能還清的壞賬的束縛,也必須用非常手段。因此我推測那十萬兩金子是竹花幫監守自盜,是底層弟子團結起來乾的一出好戲。」

「而七月前,竹花幫新任幫主魏旗武上任,上任僅四月就發生了這種事。」古芳群微微一笑:「蒼穹幫也早已派人秘密調查此事。那些趁機來找竹花幫尋仇的幫會,不出意外背後應當都有蒼穹幫助力。而我斷言,此事只要問魏旗武,八九不離十。」

「由此可見,蒼穹幫的手段已然遭到反彈。魏旗武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咱倆也已心照不宣。只是這一反彈能持續多久,造成多大的效果和影響,就不得而知了。」

古芳群頓了頓,道:「義宏庄此次行動,也勢必會影響這次反彈的形勢。」

風逍舞道:「由此可見,對江湖幫派宗門來說,經濟為內在之刃,武力為外在之刃,有內才有外,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古芳群微笑點頭:「不錯,孺子可教。」

「對國家民族而言,經濟與教育皆是不可讓步的護國之本。而細分之下層,以江湖幫派而言,教育則可細分為得武學繼承的同民共族之人才,經濟與武力是不可讓步的兩者。」古芳群道:「因此經濟與教育雖同樣不可忽視,但經濟在一定程度上高於任何其他條件,因缺乏經濟為基礎,一切都是空談。」

「而能對自己最狠的永遠只有自己人,因只有自己人最了解自己。」風逍舞道:「既然莫藏與天子關係匪淺,蒼穹幫此等手段,恐怕也是朝廷藉此逐步掌控江湖黑道的手法。」

古芳群點頭:「因此魏旗武接下來必會陷於危難中。雖竹花幫誤入歧途,但我希望此次行動后,義宏庄能對魏旗武有所援助,畢竟他並沒與幫中高層同流合污,且看來竹花幫在他手底下也已改頭換面。」

古芳群忽然沉默,似在思忖。不久緩緩搖頭:「也許也指望不上義宏庄。」

風逍舞不禁迷惑:「老丈為何有此判斷?」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對義宏庄產生質疑。然而古芳群道:「義宏庄由眾名門正派高層抉出,當然也代表了他們的利益。雖義宏庄至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信義當頭,但最重要的根本原因是符合白道各鼐鼒人的利益。除非三位莊主有跳脫此中的覺悟與信念,否則斷不可能花費精力幫助竹花幫的底層弟子。」

「我從未見過三位莊主,因而無法作出判斷。」他問風逍舞:「以你所見,三位莊主是否有此決絕的魄力?」

風逍舞沉默。

這番言論讓他不得不陷入思考。良久長考後,風逍舞只有答道:「晚生瞽目聵耳,且身份低微,尚不敢冒然評論三位莊主。」

「這問題確實太為難你了,我不該問。」古芳群望了眼窗外月光,長嘆一氣:「但願這次我能借義宏庄行動,從此擺脫蒼穹幫。」

他的目光黯然:「經濟經濟,經世濟民。經濟本該帶來的是國強家富,人民富足,而我卻不斷操弄矰繳伎倆,魚肉天下蒼生。」

風逍舞道:「從中調節各幫關係,恐怕非你不可。」

「這也是莫藏為何至今都留着我這條老命,而不敢讓徐陰對我下狠手。」古芳群瞳孔深處浮雲蒼狗,恍如滄海一粟:「十年來,我助蒼穹幫做了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我已不願……」

「這次一定可以成功。」風逍舞道,目光中對這位老人的敬佩更深。

古芳群淡淡笑笑,卻沒說什麼。多年來與希望失之交臂,讓他懂得不要對希望抱有太大希望。他已站起:「司馬翔你可以試試,但莫藏那裏你最好不要去。」

他再次用極其嚴肅的語氣說道:「雖有地道相助,但我在這十年,也從未進入過莫藏身處的庭院。以你的武功智慧,進出其他八處院落問題應該不大,但能否從莫藏手中安然無恙地回來,我無法保證。」

「我雖不懂武功,卻懂分辨人的氣。莫藏的氣為帝王之氣,也就是說,若皇帝不限於嫡子,可立莫藏為帝,雖他年紀是太大了些。他足以成為一位合格的君主,在我見過的武林人士中,只有一位有類似的氣息。」

風逍舞道:「是誰?」

古芳群道:「劉毓。」

「劉毓?」風逍舞驚道:「巴蜀郡望劉家現任家主,祖考劉運位列紫微閣十二臣第二,曾受封『平殤王』的外姓氏族,現為世襲一等公的哀公劉毓?」

古芳群道:「紫微太微中,雖二十四位異姓臣將都曾受封為王,然都是死後追封,適子也均襲一等公,只有紫微第一沈家與第二劉家、太微第一霍家世襲王爵。景公案后,姜韜九族盡誅,紫微第一沈落紅坐。紫微十二臣、太微十二將多位後人也因此降爵,平殤王劉毓、靖安王霍啟均降為一等公。沈落紅削爵免官,家族中已無人涉政,均遁跡江湖。如今除去勤惠王沈落紅一族與景公姜韜一族,加上種種歷史舊事,朝廷要官中,紫微閣只剩五家,太微閣僅餘三家。」

「紫微太微家族在景公案后,多有左遷。劉霍兩家雖遭降爵,卻未受輕用。哀公劉毓欽授太傅,居文華殿大學士,兼當朝皇帝新辦直屬機構『內外二樞』內樞之正使,敕賜行蟒;寧公霍啟欽授少師,居武英殿大學士,兼外樞正使,敕賜行蟒。沈落紅離政后,劉霍便是僅余的兩位可以帶劍上朝的外姓臣。當朝皇帝封王封公絕不封國,無論親王郡王,一二等公,手下都是沒有實權的食國祿邑,且無聖命不得離京。而哀公寧公不但可自由出入京城,寧公因外樞使身份甚至可以隨意出入邊關。近來雲南邊境襲擾,劉毓更是被授予川雲貴總督,掌四川、雲南、貴州三省兵權,足見皇帝對此人信任之深。」

「比之霍家,劉家不但為伐冰之家,在江湖亦久建威名,武功家學傳承百餘年,當今五大世家,也不敢在江湖對劉家有一絲非言。在巴蜀之地,即便磐石如峨眉、唐門兩宗,也不得不讓劉家三分;劉毓本人為峨眉俗家弟子,卻被奉處極高地位,左右門派之決策。這無與倫比的江湖影響力恐怕也是皇帝讓劉毓主司『內樞』的原因之一。於天朝,雖無藩國之名,已有藩國之實;於江湖,雖無五家之權,猶勝五家之威。」

風逍舞道:「傳聞一年前天子親自下詔嚴禁煙土流通於我中國,違者處以極刑,便是兩樞正使在廷上鞭辟入裏,力排眾議,在背後起大推手的決定作用。」

古芳群站起:「莫藏劉毓兩人的氣相近,又截然不同。莫藏更多一份不破不立的澎湃,而劉毓更偏於允執厥中的沉穩。」

「莫藏遠非武林中人所能對付,因他超乎常人之處不只是武功。要對付他,僅憑你一人是不夠的。」古芳群已走向房門:「我不想你死,畢竟我還指望着你把我救出去。」

侵晨。沒有陽光。

陽光隱沒在重重雲霧裏。

風逍舞藏在古芳群財堂的一棵大樹上,向下觀察四周。

附近暗卡的人果然已開始更替。遠處已有一批守衛向這邊走來。

風逍舞縱身一躍,躍進另一棵樹里。五個起落間,他已離開財堂。

他沒有走古芳群的地道。正如古芳群所言,他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出了財堂,他就沒入一叢灌木里。

換班的人還沒來,他必須再等一下。

他現身處極為危險的地方,身旁周圍全是暗卡佈設,但他明白在這樣的情況更需沉着的等待。

曾經的以前,若他不能學會等待,不是餓死,就是累死。人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嚴酷考驗時,往往能很快學懂一件事。

他等著,等著遠處的人。遠處人已到來,兩班人相互交替前一刻,也是他們開始走動的前一刻,風逍舞立刻動身,片刻也不停留。

這是他在那城外對付畢恭玄時掐好的一處時間點,這次毫無疑問生效了。

九重院落,每一重都大得如皇帝行宮的規模。

他的路線都是依照暗卡更替時間規劃的。一路走來,他已到了刑堂外。

日已當空。這一路他從曙光未現的早晨走到了正午。

刑堂外牆是黑色的。門是黑的,屋瓦也是黑的。這裏一切都是黑的。

徐陰這人,果然人如其名。此處對蒼穹幫中人來說怕是堪比十殿閻王的存在。

刑堂周圍一株樹也沒有,甚至一垛草叢也沒有,只有一方平地。雖然藏不了暗卡,然而牆高兩丈,比蒼穹幫總壇任意一處的牆都高了一丈。不藉助起躍點根本無法從牆上進入。

或許可以從正門進入。然而對風逍舞來說當然不可能。

這附近很遠的地方開始就已沒有設暗卡了。徐陰並不是個喜歡人的人,就連有活人在他周圍轉悠也會覺得噁心。

他喜歡的只有將這人抓回來好好玩弄一番。

除了他的人和莫藏外,未經他的允許,絕不容人在這附近走動,就連郭重山和萬里獨行也不得隨意出入刑堂。

行刑這件事對徐陰來說足以用「神聖」二字來形容,他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他施刑的過程。

風逍舞從遠處樹上摘起十幾片表面較為不平整的大葉子,走到圍牆附近,將衣服上的布料撕下,然後將葉子貼著牆壁放上。

風逍舞一躍而起,腳尖在牆上第一片葉子輕輕一踏。

葉片落下,人蹬起,他立刻放上下一片葉子,再在葉上點踏。如此循環往複,一路朝牆頂蹬去,竟是江湖早已失傳的絕頂輕功「跌花踏葉」。

片片葉子落地,他人也隨着一片片掉落的葉子愈蹬愈高。在他將到牆頂時,立刻換成剛才裁好的一塊布料向頂上一套,手抓住牆頂,翻身騰上,然後開始不停喘氣。

這種輕功身法是利用葉片增大腳下與牆壁的摩擦,結合氣息運轉,再在葉片脫離牆壁時,藉助足尖勾挑起葉片在空中迴旋形成的漩渦氣流作羽步飛登,從而達到陡直向上不斷踏躍的效果。而愈往後,對氣息和腳力的要求越高。因此在最後幾步,他才換成摩擦更大的布料,幫助自己躍上牆壁。不明此功隱秘之人,猶如觀仙逐鶴,駭然聳異而又美不可言。

「跌花踏葉」在氣息提縱時極為損耗真氣。當他用手抓住牆翻上去時,相當於以最快速度施展輕功連續奔波二十里,然後將二十里內的損耗及勞累壓縮進這極短時間內。這種輕功身法的施展過程也極為困難,稍一口氣或一個步伐有了細微偏差,人就會自空中跌落,連調整和挽救的機會也沒有。若不是再沒別的辦法,風逍舞也不願用這門輕功登上圍牆。

這門輕功他已練了十二年,今天是第一次用出來。也幸虧他懂得這門輕功,否則只能像傻子一樣在外面干瞪着眼了。

風逍舞花了好一段時間,調整好氣息,將目光轉至刑堂。

刑堂內部卻並不像它的外牆那般黑暗,卻彷彿更加黑暗。不是外表的黑,而是給人一股陰森徹骨的暗黑壓迫感。這裏每一分每一寸都不知不覺間透露著刮骨的寒意。

徐陰不喜歡花,但黑色與血紅色的花卻是例外。刑堂里栽滿墨菊及曼陀羅華,在殘秋開得正艷,卻讓人更覺詭異可怖。

牢獄在刑堂最北邊。風逍舞跟着古芳群的話,悄然躍下。

他的動作很輕,輕得只聽到風動花影聲。

當他的腳尖踏在地上,身子立刻彈起!

他對危險的感知一向很敏銳。他的腳一觸到刑堂的地面時,心裏那種本能的驚怵立刻湧上心頭。

地上忽然開出一個大洞口,湧出二十餘條大漢,每人手裏都拿着一柄奇異的外門兵刃,向風逍舞方才落腳處砍去!

若非風逍舞反應夠快,此刻他的腳已成了一灘肉泥。

風逍舞身子長起,劍已出鞘。

一聲龍吟,人已如流星般落下!

一劍之威並著下落之勢,沒有一人敢輕攖其鋒。二十餘條大漢散開,想再將風逍舞合攏圍起,風逍舞人卻已潛入花田中。當他欲再出手,忽然響起一陣稀落的掌聲。

遠處高階上站着一人。大漢們想衝來,那人卻用手勢止住他們的動作。

風逍舞已知道此人就是徐陰。在刑堂中只有刑堂堂主才有如此簡短有效的命令。

也絕沒有任何一人能像他這樣,給人一種從頭頂冷到足底的陰寒之意。

他在微笑,但風逍舞寧願他一點表情都沒有。

郭重山的笑永遠都帶着劍鋒一般的冷漠與孤傲,徐陰的笑卻帶着刑具般的陰森與嘔寒。

徐陰點頭:「好快的劍。」

風逍舞沒有說話。

徐陰見風逍舞沒說話,接道:「我已在此等候多時,你卻姍姍來遲。不過畢竟你還是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也似帶着殘酷刑具獨有的寒慄之氣。是因他長年都呆在刑房向人施刑的緣故?

風逍舞還是沒說話。

在到來之前他就料到會是這樣。他來這裏本就是為了司馬翔,就算沒有古芳群的信息,他也會第一時間來刑堂尋找有關司馬翔的信息。蒼穹幫只要在這裏設下天羅地網就已足夠。

郭重山當然也知道,所以昨夜也並沒花很大心思去搜尋。他做事從不多費一分力氣。

風逍舞已做好十足心理準備來面對此次伏擊,他已計劃好這次若無法救出司馬翔,就立刻撤退。只要還他活着,就有機會再來營救,若連命也交付此地,才真的再無機會了。

徐陰看了看風逍舞,道:「你身上的衣服和昨夜報告給我的消息不一樣,莫非昨天你還溜了出去?」

風逍舞淡淡一笑:「不錯,我還回去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然後今天又來了一次,直到現在才被你們發現。」

徐陰眼中怒火迸發,然而他眼裏的怒火看起來居然也是冰冷的。

兩次被兩個不同的人連着兩天入侵總壇,這是蒼穹幫建幫以來從未有過的,也是蒼穹幫的奇恥大辱。

徐陰並不知道風逍舞在說謊,風逍舞為的就是讓他的憤怒衝散他的理智。然而他很快恢復平靜,平靜一如穩穩趴着一動不動的刑台:「你果然有本事。然而現在即便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從我手中逃脫。」

徐陰微微笑笑:「你若乖乖就範,我保證一定善待你,絕不會如對司馬翔那般對待你的。」

風逍舞沉下心,保持着冷靜。他知道徐陰也在刺激他,讓他的心理失衡。

他是怎麼對付司馬翔的?風逍舞極力不去想這個問題。

徐陰輕嘆口氣:「你若不肯降服,我就只好採取些手段抓獲你。我刑堂一百七十七人,每一個都會我一點功夫,我會請他們輪番來伺候你的。」

風逍舞笑道:「你所期待的其實不就是這個嗎?」

徐陰眼裏迸出火花,一種在男人慾望暴露時才會迸射出的火花:「是的,我更希望你不會投降。我最喜歡玩的就是像你這種長得漂亮的男人和女人了。」

風逍舞道:「那我就如你所願。」

徐陰笑了笑:「好,很好。我殺人一向不喜殺得太快,就先請我手下人陪你玩一玩吧。」

徐陰一招手,三人從他背後緩緩走出。一人手中一隻飛鐮,一人手中什麼東西也沒有,兩手骨節卻明顯突出,手指也微微朝里聚攏,顯然練的是鷹爪功一類的武功。

還有一人手握長劍,竟是一少年。

風逍舞看了眼少年,竟發現此人有點眼熟。

他看着這個少年,忽然想起。

城外古樹,百草荒蕪。

夕陽西下,四匹健馬長嘶。

這少年竟是那天與他交手的謝雨樓!

謝雨樓手執長劍,冷冷看着風逍舞,似從未見過此人一般。

徐陰道:「我手下這三位香主,你不妨猜猜看誰的武功最好?」

風逍舞道:「用劍的。」

徐陰點頭:「果然有眼光。」

他忽然嘆了口氣:「我近來只記得教他們如何向人用刑,武功修為一事卻怠慢了。他們向人用刑的本事都很高,武功卻並不怎樣。」

徐陰拍了拍謝雨樓的肩膀:「這位是我近來新納入的香主,雖年少,劍法卻是謝家真傳,也是謝家後起一輩中的第一人,更是當今天下劍手中的佼佼者。你若有意,先陪他們三人玩一下如何?」

風逍舞道:「不必。」

「不必?」

「不必送死。」

徐陰看着風逍舞,笑了,又露出他那種刑具般的獨特笑容。

在他笑得最詭異之時,笑容凝凍,倏然出手!

他一出手,身旁三人也一齊出手!

徐陰手裏一翻,已多了對匕首,他的兵刃就是這對不到一寸長的匕首。

一寸短,一寸險。徐陰的兵刃不及一寸,每一招都是專走偏鋒的險招。

這是他用來割人肉的短刀,也是他用來殺人的短刀。他的招式歹毒且詭辣,每一招都彷彿帶着刑具的殘酷陰寒之意,也帶着慢慢死在他這對短刀下亡魂們的怨靈,栗人體膚。

四人圍攻風逍舞,餘下二十多人卻都沒出手。他們並不是陰刀三十七眾,此時參與進徐陰等四人的圍攻只不過是徒增累贅。

這四人間的配合也遠不如郭重山與他手下的三位香主,然而風逍舞依舊無法走脫他們的包圍。他發現徐陰的武功居然比郭重山甚至萬里獨行都要高。當他們四人中出現一絲漏洞時,徐陰立刻就能補救回來。風逍舞幾番險些突破,都被徐陰重新封回缺口。

風逍舞心下一沉。方才跌花踏葉的輕功已損耗他極大的氣力,此刻又僵持在這番惡鬥中,絕不是明智之舉。

然而他從沒想過徐陰的武功居然高到這般地步。即便是單打獨鬥,憑藉徐陰詭譎巧變的招式,風逍舞也沒把握能在他手下一次取勝。如今更有三位香主相助,他已再次身陷險境。

謝雨樓每一劍都是殺招,這樣的劍招簡直就是帶着玉石俱碎的想法使出的,已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安危,似是想一雪那天古樹下的慘敗之恥。這劍也和當時古樹下他用的劍截然不同,他竟換了一把劍。然而下一劍與風逍舞相碰時,他手中劍的劍白竟突然斷成兩截。

這一破綻令四人始料未及。風逍舞立刻從中抽身,破門而出!

他已聽到身後徐陰在怒吼,然而卻並沒有人追上來。

因他們知道已失去追擊風逍舞的時機。

風逍舞沒有向財堂走去。

熟悉蒼穹幫總壇后,他已不像剛進來時那般被動,一路的暗卡都沒再傷到他。

現在他躲在一處水邊草叢裏,想着剛才謝雨樓手中劍突然斷開這件事。

若不是有這個意外,他要脫離那四人夾擊只怕是難如登天。

是謝雨樓想報他不殺之恩?還是單單隻是個意外?

想到剛才謝雨樓那不顧一切的種種殺招,風逍舞很難想像這是謝雨樓故意為他製造的機會。

一直躲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如今蒼穹幫已開始正式搜尋,他們知道至少今天內風逍舞是不會再出現在刑堂了。在風逍舞熟悉刑堂后,下一次的潛入將會更加成功,因此必須要儘快將其捉拿。

所以他現在必須離去。

水是流向另一處庭院的。風逍舞看着潺潺流水,眼裏忽然放出了光。

水流向的另一處庭院,是莫藏的庭院。

按古芳群的話,他們絕對想不到風逍舞敢潛入莫藏的庭院中。此刻若潛入裏面,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此次潛入蒼穹幫總壇得到的信息遠遠不夠。若要洗脫罪名,就必須知道姦細身份。無論莫藏是否如古芳群所說的那般可怕,他都必須再試一試。

他一翻身,滑進了庭院。

風逍舞潛進裏面的第一反應就是——

裏面根本沒有任何暗卡埋伏。

他甚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躲在花叢觀察了很久很久,還是得出和一開始潛入時一樣的結論。

這裏真是莫藏的庭院?

風逍舞戒心更重,走出花叢,步上花園小徑。

一個人都沒有,連一個巡邏的人也沒有。

他想起水龍十三連兩兄弟帶來的文件上也沒有莫藏庭院的暗卡點明。莫非這裏真的連一處埋伏都沒有?

靜。卻靜得令人心曠神怡,和外面別處庭院的靜截然不同。

外面的一切寂靜都充滿殺意,這裏卻只有流水,只有花林。

這裏庭院的佈設也不是為了掩藏暗卡,而只是單純為了美,為了賞心悅目。

風逍舞走在其間,心裏迷霧更濃。

莫藏真的就在這裏?

「莫藏真的就在這裏?」

風逍舞嚇了一跳,循聲望去。

一位老人坐在一灣曲水旁,手裏執著一根竹竿,竿上有魚線,竟似在垂釣。

老人沒有看他,一直專心致志地釣魚。

風逍舞這才注意到這個老人。這老人實在太靜,靜得似已融入這庭院中的每一山,每一水,每一橋,每一石,靜得渾如庭院中的一部分。且他分明就很明顯地坐在顯眼處,風逍舞一直往隱蔽處搜尋,因此忽略了老人的存在。若非老人說話,只怕風逍舞仍未注意到他。

然而這並不代表風逍舞真的沒去注意,而是這老人將自己的氣息完全隱蔽起來,宛如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能將自身氣息收攏至如此地步,風逍舞從沒見過這種人。

現在他見到了。他知道這老人一定是個絕世高手,且武功比他迄今為止所見的任何一人都要高。

風逍舞已走去,走到老人對面:「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他這才發現老人身邊還慵懶地趴着一頭壯大的黑白犬。黑白犬兩眼似張非張,匍匐在石上。

老人輕輕撫摸巨犬的背部:「這是一處叫不列顛的島上帝國引進來的牧羊犬,它來到我身邊時正好是庚午日,因此取名『庚午』,我平時很愛惜它。」

「前輩是在釣魚?」

「沒錯。你要不要嘗試一下?」

「好。」

老人從一邊拿出另一根釣竿,拋向風逍舞。

他彷彿早已知道會有另一人要來。

風逍舞伸手接住,沒有說話。

鈎上有餌。風逍舞坐下,開始釣魚。

老人道:「每個從外面進來的人,表情都和你一樣。」

風逍舞道:「我能想到。」

老人道:「這裏的外人並不多。」

風逍舞道:「我知道。」

老人道:「你是近來的第二位客人。」

風逍舞道:「我也知道。」

老人看着風逍舞:「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風逍舞微笑:「然而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老人大笑:「這是句非常有禪機的話。什麼都知道,好像和什麼都不知道沒什麼兩樣。」

風逍舞道:「世上有很多事都可以通過這一禪機來理解。」

老人點頭:「不錯。就好比你現在在釣魚,其實你也並非在釣魚。」

風逍舞沉默片刻,道:「我在釣魚。」

老頭微笑着搖頭:「你騙我,你沒有在釣魚。」

風逍舞斂了斂眉:「我不在釣魚,那我在做什麼?」

老人道:「你在拿着魚鈎,等著被魚釣。」

風逍舞彷彿懂了他的話,從水裏將魚竿輕輕提出。

鈎上的餌已消失。

魚鈎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彷彿在向他嘲謔。

老人笑道:「這裏的魚很精,一不小心就會被偷吃魚餌,自己反而還不知道。」

老人的魚竿忽然開始抖動。他將魚竿揚起,帶起一條鱗光閃閃的大肥魚。

老人將魚抓住,從魚鈎上解下:「當你在釣魚時,魚也在釣着你。稍不留神餌就會被偷去,就如同剛才你那般情況。」

老人將魚放進一旁的竹簍,微笑:「世上有很多事豈非都是這樣子?」

風逍舞道:「所以在釣魚時,要怎樣做才能不被魚釣?」

「問得好。」老人道:「我已很久沒聽過這麼好的問題了。」

「像我剛才就是在釣魚,而你就是在被魚釣。」

老人緩緩道:「因我已在這釣了十年魚,已深諳此處魚的脾性,懂得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它們上當。而你並不常釣魚,所以才會像剛才那樣被魚釣走。」

「獵人在捕獵時,獵物若落入他的陷阱,那他就是在捕獵。當獵物突然從陷阱跳出,一口將獵人咬死,此時獵人和獵物的關係就互相轉換了。」

「當你去騙人時,原本被騙的人反過來把你騙了,那麼你就是被騙的那個。同樣,當你去殺人時,原本被殺的人反而先殺了你,那麼你就是被殺的那個。」

老人道:「因此你若想釣魚,就得先將這門技術學好再來釣魚,否則就只會被魚釣。你若想捕獵,就得先將捕獵這門技術學好,否則你就會成為被捕的獵物。」

風逍舞道:「若要殺人,就得先將殺人的技術學好,否則就不是殺人的人,而是被殺的人。」

老人道:「所以當你進入此地時若還想出去,就要有十足的把握能活着離開,否則……」

老人微微一笑:「你就永遠也離不開了。」

風逍舞道:「你就是莫藏?」

老人道:「是的,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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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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