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代桃僵

第一章 李代桃僵

公元358年,東晉穆帝昇平二年,會稽郡山陰縣小東山。

一片房舍延綿方圓十多里,依山傍水而建,竹林掩映,曲徑通幽。半山腰上,一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端坐於一處精舍之中,及胸長須隨着幾口子過窗風間或飄動,長發無冠,一身寬袍下舉手投足間道不盡的寫意,不消細看便知此人定為人中龍鳳。只是此刻,不知此人心有何事,撫琴的雙手顯得猶豫不決,細品琴音之下,又似有理不清的煩躁之意。

「安石為何如此啊!」,人未見,精舍外聲竟先聞,「一向風流灑脫的人物,竟有如此方寸盡失的時候!」。

精舍內的中年男子聞聲即起,疾步走至舍門迎道:「支公!近來赴何方雲遊去了,屢請不至,怕是我這東山野舍竟是容不下你這得道高僧了!」。

原來來人正是東晉頗有名望的有德高僧,姓支名遁,字道林,世人也尊稱為支公。支遁踏上舍前石階,早有侍立在旁的小童替他脫去蓑衣斗笠,也不管迎上來的中年男子,徑自旁若無人似的走向舍中炭爐,就席盤腿坐下。

「世人都說,宇內九霄,安石逍遙任游,於萬事了無羈絆,未曾想今日竟聽得安石琴中真言,看來終免不了跳出三界外,身在紅塵中呀!」,支遁落座后隨即調侃道。

支遁是東山熟客,服侍小童自然認得,不待中年男子吩咐,自是下去備茶不表。而被支遁喚作安石的中年男子,即是隱於此地二十餘年的東山之主,姓謝名安,字安石。

謝安與支遁乃是神交老友,說話間自是毫無半點客套偽作,當下也不怕支遁看出自己心事,陪坐在旁肅容道:「世人皆道我揮灑風流,只不過未到傷心處罷了,似莊子聞妻亡而喜,我所不如」。

支遁聽罷也是默然,寂寂間但聞窗外淅淅瀝瀝春雨之聲,也不好怎麼開口勸慰。良久才說道:「令兄之事,我是熟知的,去年病癒之後,可是至今無事,饒是今日舊疾複發?」。

「不僅如此!」,謝安長嘆一聲,「大兄之疾,緩可圖之,我擔心的是,我那侄兒謝朗之疾,驟然起病,來勢洶洶,恐是……不治之兆!」。

謝安臉上的悲苦之情不覺中自然流露,支遁卻是一驚:「你家二郎?」

乍聽此事,也由不得支遁不驚,頓時心下釋然。如此變故,難怪老友謝安亂了方寸。謝家大小的事,支遁自信知道的**不離十,這謝朗,在謝家年輕輩子侄中排行第二,是謝安二兄謝據唯一血脈,謝安發小時與其二兄謝據同食同寢,奈何謝據英年早逝,空留才名。而謝據過世時,謝朗不到兩歲,謝安便將其接至東山,與謝家諸子侄一併教養,一併是一併,但謝安對侄兒謝朗的疼愛卻是別有不同,平日在謝朗身上付出的心血自然多上幾分。

支遁明白這一層關係,聞聽謝安坦白說起此事,便想透謝安幾番相邀的緣故,只是,他也幫不了謝安什麼忙,因而帶着十分歉意說道:「安石,既然你相邀於我,想必令侄之症,尋常藥石恐無甚助益。但你知道,我佛門中,講究的是清修延壽之道,跌打損傷也倒拿手,只是這內疾……」。

「非我不知」,謝安沉吟道,「無它,此所謂病急亂投醫罷了」。

「等等」,支遁忽然想起什麼,彷彿看到一絲曙光,急忙道:「我不能為之,天下或有可為之人!只是,令侄還能否受得車駕勞頓之苦?」。

「此話當真?!」,謝安為之一振,「支公識得的是何方醫者?不妨我拜下名帖,請至東山如何?」。

「不妥!」,不知為何,支遁對謝安的提議斷然否決,「此人非醫者,於我不過是二十多年前有些淵源,治或不治,全在他一念之間,姑且一試罷了」。

謝安何等人物,自然一點就透,既然支遁不便明言,必有其難言之處,倒也不願強求,只是,如此這般把謝朗交出去,交給一個渺茫的希望,謝安心中又愧又痛,彷彿身子骨中細細的被人抽着絲,一時間借掩面之機任淚水潸然而下。

寬大的袍袖復卷,謝安一躍而起,顯然決心已下,因而背手臨窗,仰望淅瀝雨幕高聲吟哦道:「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雲陵霄,與造化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游於雲霄之野,下出於無垠之門……」。

廣州雲浮山中。一處茅舍藏於滿山青青雜草之中,不細看,還以為不過是一處人跡罕至之所在。逼厭茅舍中,一青年男子專心收拾著散亂一地的書籍,雖身着袍服,但周身上下無處不透著一絲古怪,比如那頭短髮,多少與當世習俗不容。

日值正午,雖三月時節,南方的太陽卻不吝揮灑着它的烈度。茅舍門口一灰袍老者卻渾然不覺,兀自席地端坐,一手持書,一手撫著尺余高的亂草迭聲笑嘆道:「妙、妙、妙!大丈夫當有出世之神,入世之念。九州清平則樂於丘園、逍遙高蹈;家國危亡、民皆倒懸,則出將入相,作邦家之思!」。

「仙翁又有所得么?」,青年男子一時停下手頭活計,仰面笑問道。

不料灰袍老者不答反問:「公子以為如何?」。

青年男子毫無遲疑,當下便慨然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當世之勢,唯入世耳!」。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但不知為何,這青年男子卻是逐字逐字才將這段話一一咬出,表達不甚連貫。

灰袍老者絲毫不以為意,心以為面前的青年男子只因鄭重其事,所以才有這般姿態,沉吟片刻,竟心有戚戚道:「泱泱神州,卻落得今日如此殘破局面!北望故土,生靈塗炭,枉我世稱仙翁,救得了一命,救不了一國!」,言畢,竟老淚縱橫!

彷彿因長久不與人說話的寂寞,老者將書擲於腦後,任兩行濁淚掛在臉頰,目聚精光直直看向青年男子,正色說道:「月余前,天降暴雨,風雲際會、電閃雷鳴,公子從天而降,頓時雲收雨住、霞光萬道,我雖遍覽儒道兩家之言,也未曾聽聞此等驚世駭俗之事。然天地運行必有道理,公子或非凡人也未可知」。

青年男子聽完老者一番話,不禁大為尷尬。自己從哪裏來?他很清楚,一千多年後的一個大雨天,他帶領一小隊突擊隊員搭乘直升機,準備機降到邊疆某處恐怖分子營地執行斬首行動,半途一竄閃電正好擊中他們所搭乘的直升機,很快直升機變成一團火球,只有他一人成功打開身上的降落傘包,從直升機上跳下。這一跳,卻降落到了東晉的土地上。

「雪豹」,這個讓青年男子驕傲不已的稱號就這樣離他遠去,總結他前世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青年男子自評為一個愛民族、愛國家、愛幻想的上進好青年。但他現在又是誰?為什麼出現在這裏?又將向何處去?全都不清楚。

「是啊,從何處來?又要到哪裏去?」,青年男子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

「大漢高祖邦,起於草莽,斬白蛇進而得天下,後有文景、昭宣大治,民富足而天下安,公子如今正於草莽之間」,老者言語間越加嚴肅了,且漸露期待意味。

文景之治、昭宣中興?青年男子心中不以為然,他承認大漢朝文帝、景帝、宣帝都很偉大,不乏可取之處,但最讓他折服的還是那個金屋藏嬌的彘兒——漢武大帝劉徹。

「憂國之事,上有世家帝王,我又何德何能?」,青年男子顯得有些灰心,淡淡回道。情況不明時,低調是青年男子的人生信條。

見面前青年如此回答,老者正要一駁,卻又轉念一想,所謂天機不可泄露,他幾十年浸淫儒道兩家,於相面、煉丹之術上早已自成一家,面前此子風骨不凡,言談間不乏驚人之語,早晚非池中物。這一點老者很自信,他絕對不會看錯,於是刻意緩和氣氛,淡淡笑道:「行難,然不積跬步則不至千里。我知你有大抱負,萬不可如我逍遙偷生」,末了,又嘆:「人之一生,有若春華,須臾凋落,然子子孫孫無窮無匱,獨自偷生一世,置子孫萬民於何地?賢德大才者,上天賜予,德才不唯人之獨享,當用之為萬民福祉,非如此,不足以順天道。天道彰彰,憐我世人……天道昭昭,悲我華夏子民!」。

青年男子承認,眼前這位號稱抱朴子的老者話無不妥,雖然莫名其妙來到東晉亂世已有月余,風土人情藉助後世常識有所了解,但他仍認為抱朴子的話有些虛無縹緲。眼下既然莫名其妙的活過來,那就踏踏實實繼續活下去,求生才是第一要務,家國天下,這些,距自己似乎太遙遠了……

「仙翁,我本打算……輔你著書立說,即便是醫人學問,也夠我窮其一生研學」,青年話中有話,並沒有說死,精妙之處,在於一個「本」字。

「公子非我草廬所能容也!」,抱朴子這點弦外之音還是聽得出來的,「眼下便有晉身之機,半月前,有故友送一重病青年至我門徒處,我雖傾盡所能,但病者已入膏肓不治。我觀逝者相貌形容,與你毫無二致」。

「仙翁的意思是……李代桃僵?!」,青年駭然問道。

「正是此意!」,抱朴子答得毫不遲疑。

「那,逝者是……?」,青年又問。

「陳郡謝氏」,抱朴子答。

「陳郡謝氏!」,青年男子心中驀然激蕩,舊時王謝堂前燕,風神秀徹唯謝安,謝家蘭玉真門戶,衣冠磊落皆璀璨。此等豪門望族,即便千年之後,史書不絕於筆,野傳不絕於道,心欽慕之而恨身不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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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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