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啾啾嚇壞了。

她撲騰著翅膀，羽毛都被撲騰地掉下去數根，妖王陛下若是看到了恐怕又要勃然大怒。

但無論她怎麼撲騰，那憑空多出來的一隻爪子就是無法消失不見。

眼淚於是嘩啦一下流了下來：

「啾，啾，啾——」

雖然還是啾啾語，但這一次不需要聽懂，戚扶桑也明白她的含義。

戚扶桑果斷蹲下身去查看。

而這一看，饒是見多識廣如他也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會如此？

好端端的身體憑空生長出一隻爪子來。

這要放在人類身上，豈不是多了一條腿？

戚扶桑從未見過三條腿的人類，正如他沒有見過三隻爪子的小鳥。考慮到啾啾是妖族的緣故，三隻爪子倒也並非絕無可能。

但啾啾從前是正常的呀！

難道是那明淵墓里有什麼東西影響了她？

但明淵的墓靈對啾啾如此友善，甚至無需啾啾下棋就邀請她進入了墓地里。倘若是有心想害小鳥，以他的修為恐怕在墓地里就出手了。

然而，看上去算不得駭人卻過分詭異的第三隻爪子卻實實在在地生長了出來。小胖鳥嚇得瑟瑟發抖，眼眶帶淚，戚扶桑也一時六神無主起來。

可戚扶桑到底是成熟地多。

很快他安慰啾啾：「莫怕，我這就帶你回妖界。」

妖界有妖王和妖后，他們遠比自己更為強大，一定知道啾啾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啾——」

啾啾弱弱地叫了一聲。

她也不想怕的。

可是不得不承認，忽然多出的一隻爪子太嚇人了。而且，不知是不是啾啾的錯覺，當第三隻爪子出現以後，她覺得渾身熱的發燙起來。

那溫度好像有火在燒。

火卻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啾啾的身體內部。

熊熊烈火永不止息，啾啾難受極了，甚至產生出一種張嘴噴火燒掉全世界的衝動來。但啾啾看到戚扶桑的臉，想到姑姑叮嚀過金色的火焰不可以亂噴。

噴出來會傷害到人。

會傷害到如此關心她的小哥哥。

啾啾只是笨了一些，卻不要做小壞鳥。

這樣想着，啾啾極力控制了自己。

可火焰無法外泄，便只好在身體內部燃燒。

心臟，血管……最後便是皮毛。

「啊！」

一聲哀嚎驚走樹林里無數飛鳥。

金色火焰終於無法控制破體而出。

正要背起小鳥的戚扶桑被眼前這一幕所震撼，饒是此刻還是一個普通人的他已經意識到不對勁。

一個尋常的小鳥妖怎麼身體里會有這種金色的火焰？

又或者換句話說，一個尋常的小鳥妖怎麼會生長速度如此之慢，有三隻爪子？

一切一切的答案便隱藏在啾啾長大以後的本體里。

可那本體的容貌只是於火光中浮光掠影般閃現，戚扶桑沒來得及將它辨認出，很快，火焰消失不見，出現在戚扶桑面前的啾啾又化作了人形。

但，到底是不一樣了。

戚扶桑震撼地看着眼前閉眸酣睡的少女。

一時有些不敢相認。

……

啾啾做了個夢。

自打兩年前那個有關於家人未來性命的噩夢以後，啾啾其實非常怕做夢。生怕一做夢，就又夢到什麼糟糕的事情來。

可今日不知怎的，又莫名做起夢來。

慶幸的是和話本子無關，便算不得噩夢。

但也確實不太舒服。

說是夢，其實更像是回憶一般。

那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約莫都有個二十來年。啾啾素來記性不太好，但那件事記得很清晰。

那是一個陽光熱烈的晌午。

啾啾拿了廚房裏姑姑差人做好的冰棍兒，開開心心地想要去找自己的夥伴玩。

冰棍兒有玫瑰味的，也有牛奶味的。

啾啾細心挑選了小夥伴們最喜歡的味道帶過去。

可她好不容易在幼學學堂堵住小夥伴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們便笑：「啾啾，又在吃東西啊。」

啾啾不明就裏，開心地點頭：「嗯嗯！是冰棍兒，你們要吃嗎？」

她剛剛想說，我這裏還有許多。

那幾個夥伴掩嘴輕笑：「多大了，還只喜歡吃東西。」

啾啾一時愣住，握著冰棍兒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嘖嘖，瞧瞧你，怎麼還沒有長高啊？」

有一個人說道。

啾啾委屈地癟了癟嘴：「娘親說了，以後啾啾會長高的！」

卻又有人道：「長高了也不行啊，腦子笨笨的，長高了也沒用。」

「啊……」

啾啾更無措了。

她就算是再笨，此刻也聽出來了這些小夥伴是在嘲笑自己。

可是，要怎麼反駁呢？

她仰著腦袋獃獃看着不過十年就已經高出自己太多的小夥伴們，一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可惜啊，明明有着這麼好的出身。」

「確實，若是換了我有一個妖王爹爹和妖後娘親，我的修為恐怕早就金丹期了。何苦還年年在這幼學陪小孩子們牙牙學語。」

「哈哈哈，誰讓你沒有這個命呢！」

「沒有又如何？看看她，如此得天獨厚的出身，卻不還是這個樣子……」

剛剛成年不久的妖怪沒有什麼同理心。

他們肆無忌憚的議論著，絲毫不顧啾啾還在自己面前。

於是小姑娘生平第一次浪費了食物。

冰棍兒在她手心裏攥著，只有最開始咬了那兩口，剩下的全部融化進掌心。手掌心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是啾啾對那個下午所有的感受。

後來，她回到了妖王宮裏。

娘親恰巧也在。

妖后這天興緻來了，親手給女兒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可明明是平日裏最喜歡的食物，啾啾只看了一眼，興緻缺缺。

「啾啾今天不想吃東西。」

「什麼？」

妖后蹙起秀眉，十分不解。

啾啾委屈看着娘親，嗓音里已經帶着哭腔：「啾啾以後再也不要吃東西了！」

妖后徑直愣住，這時也終於意識到肯定發生了什麼。

她趕緊把眼看着就要哭的小姑娘摟進懷裏。

「告訴娘親，發生了什麼事情？」

「嗚，嗚嗚——」

在娘親溫暖的懷抱里，啾啾終於忍耐不住哭出聲來。

「娘親，為什麼只有啾啾長不大？」

「……」

阮玉清被當場問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啾啾卻越問越來勁：「蜘蛛姐姐和獅子哥哥都長大了！他們和我同一年進的幼學，現在他們都好高好高，也再也不來幼學了。是不是啾啾比較笨，所有笨的小妖怪都長不大？」

阮玉清眼眶一下子紅了：「啾啾，這不是你的錯？」

啾啾看着娘親，眼淚無聲地流。

她只是笨了一些，卻也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嘴上說着啾啾年紀小，以後會長大的，以後會聰明的。

可她其實知道自己今年已經九十歲了。

九十歲早就是妖族該成年長大的年紀。

她也知道，她一年一年的去幼學，每隔十年身邊的小妖怪都不一樣。

一批接着一批的小妖怪長大，從幼學離開，唯獨自己年年都在。甚至看不出什麼異樣，因為她的模樣就完完全全同五十年前一樣，沒有半點變化。

這件事在妖王宮裏成為禁忌。

沒有人會提及。

啾啾身邊的所有妖都無條件寵愛着她，娘親，爹爹，姑姑，他們從不會覺得這樣的啾啾有半點不好。

可是，今天這個謊言被那些妖所戳破。

啾啾再也無法忽視下去。

「為什麼啾啾長不大呢？」

「啾啾什麼時候才可以變得聰明一些。」

太多的困惑太多的委屈終於在今天徹底迸發，啾啾躲在娘親的懷裏哭了個昏天黑地。後來，娘親變成了白狐原形，用柔軟的毛茸茸大尾巴把她圈住，舔舐着她的羽毛，慈愛地告訴她：

「啾啾不怕。」

「總有一天你會長大的。」

「到時候啾啾就是整個妖界最好看，最聰明的小鳥。」

「啾啾不是笨，只是慢了一些而已。」

「每個妖都有屬於自己的成長時間，一些妖快一些，卻也短暫，另一些妖很緩慢很緩慢，卻非常漫長。」

「啾啾難道不想慢慢地長大，多陪陪爹爹和娘親嗎？」

啾啾於是驚奇地睜開眼睫：

「是真的嗎，娘親？」

阮玉清說：「當然是真的，娘親從不騙啾啾。」

「那娘親知道啾啾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嗎？」

「這個……」

阮玉清停頓了一會兒，片刻后笑笑：「娘親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會很漂亮吧。」

小孩子哪有不喜歡漂亮的。

啾啾破涕為笑：「我要和娘親一樣漂亮！還要聰明！」

阮玉清神色溫柔，輕撫著小鳥淡黃色的絨羽：「會比娘親還漂亮，還聰明。」

啾啾當時是不想相信的。

畢竟她可是知道，娘親是這妖界最漂亮最聰明的妖怪。

妖界上下沒有一個妖怪能夠相提並論。

所以爹爹才會眼巴巴地在娘親身後追了那麼多年，從不多看旁的女妖哪怕一眼。

自己怎麼會比娘親還漂亮，還聰明呢？

娘親是在哄啾啾吧。

這算不得騙人，頂多只是善意的謊言，啾啾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幾十年過去了，當她終於從夢境中清醒過來對着清澈的小河照鏡子，看着河面上映出的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她呼吸微滯。

這是……啾啾？

自己不會還在做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