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定之日到來時好像跟平常沒有兩樣

m13:10，舊書店。

「幽靈少女」又在角落裏躲著了。

朱暄隔著書架打量那女孩子瘦小的背影。穿着白襯衣和黑裙子，頭髮紮成兩條麻花辮掛在背後，又干又亂，參差不齊束不住的短髮從辮子裏探出來，像支棱著芒刺的麥穗。

朱暄拿出手機，看看時間。

剛過一點鐘不久。

他觀察快整整兩分鐘，其間「幽靈少女」動都沒動一下，身體毫無起伏。如果不是根本不需要呼吸，那就是故意壓到極低極緩的地步，不想被人察覺，連灰塵也不肯驚動。

朱暄想着她可能真是個幽靈。這樣冷清的店就是她最後能棲身的地方了，所以才天天在這裏獃著，還膽小得要命，見人就躲，一聲不敢吭。

還有二十分鐘。今天能不能說出口？

朱暄捧着手機假裝專心回復短訊，心裏默數幾聲，抬起頭來。

「幽靈少女」在看着他。趁他低頭時，偷偷轉過臉來，透過厚厚的眼鏡和書架的縫隙，凝視着這邊。冷不防朱暄抬起頭，正好捕捉到她的視線。於是她也意識到這是他欲擒故縱的花招，一時慌亂地轉身向更深處避讓，卻不慎碰到身邊的書山。

那些帶着霉味的書又一次劈頭蓋臉地朝她砸了下來。

這家舊書店老闆是一位六十多歲，眼神不太好的老爺爺。總共二十幾平方大小的店，被幾個大書架佔滿，不見天光，只有天花板上掛着兩個沒有燈罩的燈泡。一股壓抑陰森的寒意縈繞不去，涼爽程度可以跟空調拼一拼。

朱暄最喜歡天熱的時候到這裏來看舊書，花點小錢能看一下午。老闆不管他會不會叼著一根冰棍，或者舉著一瓶汽水。反正這裏的書品相併不怎樣，紙頁發黃，破損，殘留着過去物主的簽名，多污糟一點少污糟一點也沒有很大區別。有些品相更加差，缺頁缺到半本書都不見了的那種，就隨意擱置在地上，漸漸堆成一個又一個小山。

老闆自己沒足夠的精力和體力打點，開店好像也不為賺錢，只是想白天有個地方可以去。朱暄從大學一年級開始經常來看書，到現在差不多一年了，老闆主動跟他說話的次數大概沒超過十次。

所以幾個月前「幽靈少女」出現的時候，老闆也是完全沒有提醒過他的。

昏黃的燈光掛在頭頂，陰影處立着一個梳辮子的少女，一聲不響背着身。

朱暄第一次見到這畫面，真以為見到鬼。心臟跳到嗓子眼，一邊想跑一邊想拿手機拍下來——好不容易買了愛立信k850i，不用在此時又用在何時？拍下來該投稿到街拍雜誌還是靈異月刊？

「幽靈少女」拿了本書付錢給老闆，往旁邊一摞書上坐下。那副酒瓶底一樣厚的大圓眼鏡大概還是度數不夠，她居然沒發現那堆書放得有多危險。一座下去立刻崩塌，整個人給埋進書山書海里。朱暄趕緊上去給她拉出來，還沒來得及問有沒有受傷，她就像兔子一樣跑開，躲到書架後面去了。朱暄猝不及防，以為自己是不是弄疼了她？她卻又從書架後面探出半張臉，想要說點什麼的樣子，支吾半天還是縮了回去。

從那天開始，每次在舊書店遇到，她總要糾糾結結地折騰一番。一會兒想要說話，一會兒又躲起來，到最後總是什麼都沒說。朱暄一開始覺得她可能有某種心理或者身體上的疾病，後來難免漸漸好奇起來，暗中數着碰到她的時間和次數。到今天為止，一共碰見了40次，都是在下午一點鐘以後。

她到底想跟自己說什麼呢？

「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啊？」

朱暄把那些蓋在她身上的書挪開。這是第一次他這麼近距離看到她的臉，雖然眼鏡之外能看到的地方不多，但他還是注意到她長著飽滿又瑩潤的唇，在枯黃尖瘦的臉上格外顯眼。

「你第二次被書砸到了，怎麼被砸了也不吭聲？」他蹲下來，笑嘻嘻地看着她。右手伸在她眼前，但沒有立刻去拉她，以免像上次一樣把她嚇到。

「你是不是地縛靈，所以才怕被人看到又怕總是呆在這裏？有什麼未了的心愿想跟我說，是吧？」

他故意說一些氣人又奇怪的話，想着她被惹惱了也許會開口反駁一兩句。但這個少女仍然還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手懸在半空，微張著嘴，動作和語言都在將發未發之間。朱暄忍不住在心裏給她鼓勁，眼看還差一點就能突破一直以來的壁壘，最後響起來的卻是他定好的手機鬧鐘。

「哎喲，到時間了，我還有別的事呢。」朱暄站起來，往門口走出幾步，又回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啊？」

明知幽靈少女不會回答，他故意不留太多時間，自說自話地點點頭：「好，那你暫時就叫地縛靈。拜拜，地縛靈。明天見，地縛靈。」

他沖坐在書堆里的幽靈少女雙手合十做個「參拜」的架勢，然後笑着跑掉了。

他急着赴約，跑得像一陣風似的那麼快，沒注意到書堆中的幽靈少女正慌手慌腳地想要站起來。抵不過血壓突然變化，她剛剛起身就又跌回去，伏在書里一動不動。坐在門口凳子上看街景的老闆背着手踱過去，用手裏的書戳戳她的後背。看她猛然驚醒似的抬頭，好像沒什麼大事的樣子，老闆咳嗽著摸出一包煙，又折回到門口去坐着。

「弄倒的書給我摞回去啊。」

幽靈少女沒應聲。緩緩摘下黑邊圓眼鏡，疑惑地張望四周，又把眼鏡戴回去，盯緊牆上掛着的月曆。

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