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喬寒雨

第四章 小喬寒雨

全廣厚老了,這些年老得尤其快。

鐵蘭印象里的,還是當年那一個全伯伯,總是耐心地聽着別人說話,做事不緊不慢,卻又有條不紊。

他好像從來不會累,不會抱怨,也不會生氣。

而今全廣厚鬢髮漸蒼,原本紅潤的面sè也已不再。

鐵蘭動容道:「原來這麼多年,都是你在這裏等我。」

只聽全廣厚傷感道:「少爺你在外頭顛沛流離、受人家白眼……我從小是看着你長大的,怎麼捨得看你受苦……」

無論風霜雨雪,無論嚴寒酷暑,這小棧始終亮着它的燈光,等待着一個不歸的浪子。

夜晚是一家人團聚的天倫時光,但也豈非是一個孤獨的人最難挨的時光?

他沒有地方去,只能流連在通宵的小棧,靠喝酒來逃避。

這個人為了等他,居然願意喬裝打扮,隱姓埋名做一個沽酒的老叟。

鐵蘭道:「我爹呢?是他叫你來的嗎?」

全廣厚搖頭道:「和你爹無關,是我自作主張。」

鐵蘭面上閃過一絲猶豫,緩緩道:「我爹他好嗎?」

全廣厚緩緩道:「你爹他老人家身子骨還健朗,只是……只是他很想你。你也知道,你爹嘴硬心軟,他當年一怒之下把你趕出澹臺家,早就暗暗了責怪了自己好幾回。夫人天天在家裏哭,把眼睛都給哭壞了……」

他說到這裏,眼眶似乎也紅了:「老爺拉不下面子,少爺你總不能等著老爺給你陪罪啊……我求求你,回去吧。」

鐵蘭沉默半晌,道:「哥哥們呢,他們還好嗎?」

全廣厚眼中泛出慈愛的神sè,道:「他們都很想你……還有八小姐,她可想你了。還有……前些年你大嫂給老爺添了一個孫子,老爺抱着孩子瞧了瞧,就想起你來了……沒想到老爺這樣一個人,居然也掉淚了。」

他一雙粗糙皴裂的手握住鐵蘭的手道:「老爺和夫人都老了,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能回去……澹臺家再大再榮耀,卻比不上小家子們兒孫繞膝,團團圓圓的快樂啊……」

澹臺鐵蘭握着他的手,一時百感交集。

他不是沒想過回去。

但他的良心和他的尊嚴不允許他這麼做。

他如果回去,如何面對那一尊冰冷的靈位,面對那個曾為他肝腸寸斷的人,面對父親蒼老的眼?

如果他註定要內疚一輩子,痛苦一輩子,掙扎一輩子,他選擇獨自一個人。

可是全伯伯為了他把一雙打算盤的手,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弄到如此模樣,他難道捨得讓全伯伯傷心?

全廣厚是二十歲時到澹臺家的。

他在這個鐘鳴鼎食,詩書禮義之家裏呆了整整四十一年,為澹臺家奉獻了他全部的睿智和汗水。

所有人都說,有全廣厚做管家,就等於安了一把絕對撬不開的鎖。

拋開澹臺家的地位不談,全廣厚也已經有了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地位。他至今都肯屈尊做一個管家,是因為澹臺明義的知遇之恩,他決定用一生報答。

在澹臺明義的七個兒子裏,澹臺鐵蘭是最有天賦的一個。

但他卻也是最離經叛道的一個。

澹臺鐵蘭垂下長睫,低聲道:「我不會回去。」

全廣厚道:「你就算不體諒我一番苦心,好歹也念著夫人……她很可憐……」

澹臺鐵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情,半晌,他解下劍上那把墨綠sè的流蘇,輕輕塞在霍紫衣手裏。

全廣厚見他去意堅決,顫聲道:「七少爺,答應你全伯伯……以後有人要殺你,千萬不能不還手啊……」

澹臺鐵蘭嘆息道:「曹公子要殺我的理由很充分,正是如此,我才不忍出手」

全廣厚急道:「為什麼?」

澹臺鐵蘭道:「我爹為了控制黃河的水運,保證漕運無礙,必要招安潛龍幫幫主曹汝泰,已便制衡黃河沿岸的幫派力量,可對方就是軟硬不吃。結果呢?他在背後反替巨蛟幫侯通天撐腰,幫助侯通天吞了曹汝泰。」

全廣厚搖頭,紅着眼道:「澹臺家的債,你不必還的。」

澹臺鐵蘭道:「曹汝泰辛苦一生的基業被毀,不堪打擊自殺。潛龍幫上百號人不服侯通天,被後者凌虐而死。這樣的處理,難道令我爹滿意了?」

全廣厚道:「是人又孰能無過?……老爺也是會犯錯的,但他之後不是馬上就撤下侯通天另選了新幫主么?他也是想補償啊。」

澹臺鐵蘭搖頭道:「他?……他永遠都是這樣,把自己當成判官,主宰一切。這樣的事他做過多少,你我心裏都清楚。曹幫主的兒子找我報仇,我無話可說。難道你要我像我爹一樣乾淨利落的殺了他,卻讓曹家從此絕了后?!」

全廣厚不說話了。

他知道從此以後他的七少爺不會再來這間小棧。

澹臺鐵蘭收起劍,輕輕道:「這位姑娘醒來之前,請你替我照顧她。」

他多麼希望自己生在蓬門蓽戶,即使啜糠飲水,即使家徒四壁。

霍紫衣醒來,已是十個時辰之後。

沽酒的白髮老叟還是顫顫得在收拾碗筷,抹桌子。

澹臺鐵蘭已經走了,但他卻把自己的劍墜送給了她。

她收起劍墜,無暇多想——離預定的時間只有三袋煙的功夫了。

好在小喬山莊也在城北。

霍紫衣向小喬山莊趕去。

此刻再過半個時辰,就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雨開始下了。

小雨落在身上冰冷而粘濕。

杜子chūn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縛住了手腳,整個人就好像剛剛從水裏撈上來一樣。

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就連裸裎相對過的老相好只怕都認不出。

他杜子chūn何曾如此狼狽過?

他幻想着在京城最舒適的華清池裏,熱水泡得他懶懶的。走出澡堂,就有城南顧望北請他去喝早茶,坐在老顧地頭裏的仆善館,啜一口白毫銀針,這是他唯一覺得茶比酒好的時刻。

杜子chūn很高興自己比城南老大還要風光。

之後他會沿着長平街一路走去,晒晒太陽,順便看看集市上忙碌的人們,也許興緻來了,他還會買幾個焦圈,喝上一碗豆汁。

晌午之前,若是手癢,那便去松子賭坊玩兩把,那裏的阮老闆雖是個生意人,卻也從不介意杜子chūn讓他破財。

想到這裏,杜子chūn就更飢腸轆轆了。

因為本來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長平街尾的rǔ鴨張那裏。

其實這些事情他已有一年沒有做過了。

他離開京城已經有一年,但萬萬沒想到事情變的如此之快。

現在約是二更時分,幸好沒有人追上來。

很多問題湧入他腦中,他需要好好想一想,然後問一問這個紫衣女子。暫時看來,只有她能解他心中的疑竇。

在淡淡月光下,他懷中的人兒像是睡著了一樣。鼻子上有雀斑sè的一粒小痣,看上去很是乖巧。

她需要休息,療傷。所以杜子chūn正要帶她去一個既有葯,又有床的地方。

當然,這個地方也一定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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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春系列之一字連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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