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情孽

第五十章 情孽

「小孩,有事嗎?」

徐楓看着這個不像好客更像惡客臨門的嬰兒,出聲詢問了句。

這看起來還不到一歲的小孩,有些肉,粉嘟嘟的腳支撐著身體,勉強就站在門外,沒動。

也沒回答徐楓的話,

只是隔着門,和近在身前徐楓相對,抬着頭,無神的眼睛一直望着徐楓。

「進來坐嗎?」

徐楓再望了眼這感覺有些奇怪的嬰兒,讓過身,出聲再說道。

嬰兒終於有了動作,兩隻同樣肉乎乎的手平衡著身子,邁開了腿,

跌跌撞撞地朝着客棧里走了進來。

然後站在徐楓身邊,依舊抬着頭,木然無神地看着徐楓。

「能說話嗎?」

徐楓從旁邊拉過張凳子,擺在了嬰兒身側,

凳子擺下去就矮了一截,恰好適合這樣高的嬰兒坐。

「坐吧。」

徐楓再說了句。

嬰兒依舊沒有答話,只是木然地朝着徐楓,

不過也在那張矮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

阿孟也已經從后廚,提着茶壺出來。

望了眼那坐在凳子的嬰兒,再走到了徐楓身側,將茶壺在旁邊桌上放下,

徐楓看了眼這坐在凳子上,一直木然直直望着他的嬰兒,有些頭疼,

再轉過頭,看向了阿孟。

「……阿孟,我感覺它好像有點奇怪。不像是尋常的生魂怨嬰。」

徐楓出聲說道。

「嗯。」

阿孟輕聲應着,

「雖然它看起來魂體完整,三魂七魄皆有,但並不是亡魂,也不是普通精怪。」

「難入輪迴,難消執念,不能往生,很難消弭,即便是打得魂飛魄散了,根源還在,它過段時間,也會再從其他地方冒出來。」

「現在這個只是表象,就像是水裏倒映的月光。」

「它叫,情孽。」

大概是聽到阿孟所說的最後兩個字,

那坐在矮凳上的嬰兒動了動,轉過頭,木然無神地朝着阿孟望着,似乎也不是完全聽不懂徐楓和阿孟的話。

「情孽?」

徐楓再看了眼阿孟,轉回頭看着這矮凳子上的嬰兒。

「嗯。」

「執怨之匯,七情之孽。」

「就是從人間眾生積蓄,匯聚的執念怨氣中孕育出來的孽。」

「可能誕生這些執念的主人,亡魂早已經往生,但他們生前死後留下來的執念怨氣卻一直都在,直到某一刻世間這些執念怨氣積蓄地夠多,就會生出情孽來。

說清楚這麼久以來的恩怨執念,理清楚足夠的承負因緣。」

阿孟輕聲應着,再說道,

「不同的執念匯聚,會生出不同的情孽來。一個情孽都是同一種執念怨氣匯聚孕育。」

「不同的情孽在向人間清理因緣報應的時候,也有不同的傾向。」

「不同的情孽,喜,怒,哀孽?」

徐楓聽着阿孟的回答,順口再問了句。

「嗯,差不多的意思。」

阿孟點了點頭。

「向人間清理因緣報應是怎麼個清理法?」

「大多數時候都是害人……就像是食孽,可能遇到飽食者就會殺,可能遇到飢餓者也會害人。大多數時候,向人間要的債夠了,他們就會自己消失,直到某一刻再被孕育出來。」

「嗯,我明白了。」

徐楓點了點頭,再看向身前這嬰兒,

看起來就如阿孟所說,就如同普通亡魂,

不過在徐楓的感官里,也能感覺到那種奇怪。

阿孟也沒說,這嬰兒是什麼情孽。

現在情孽進了客棧,成了客棧客人,又該怎麼處理。

按說也是客人,也想辦法讓這情孽也消除執念,喝下孟婆湯去輪迴?

「……喝口水嗎?小孩?」

徐楓從旁邊拿過茶壺和水杯,蹲下身,望向坐在矮凳子上的嬰兒,

給倒了杯水,遞過去。

嬰兒從阿孟那邊轉回了頭,依舊和先前一樣,木然無神地望着徐楓,

卻也沒接過茶水。

難以交流,從出現到客棧門前到現在也沒什麼動作。

徐楓能從這嬰兒身上得到的信息很少。

「阿孟,現在怎麼辦?直接去人間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個情孽小孩的執念之物,化解他的執念?」

徐楓站起了身,將那杯茶水放到了桌邊,直接問阿孟這個客棧老員工。

「嗯……它也是來客棧的客人。」

阿孟輕聲應着,伸手拉住了徐楓的手。

徐楓再轉過頭,望了眼旁邊依舊直直望着兩人的嬰兒,

是客人,不過是惡客啊。

「小孩,在這兒等着我們回來。我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徐楓再對着這嬰兒說了聲,就轉過身,帶着阿孟往客棧後門外走去。

後邊,

那看不起來還不到一歲的嬰兒,依舊無神地望着兩人,隨着兩人離開,緩緩轉着頭。

不過,終究也沒起身跟過來,依舊老實地坐在那張矮凳子上。

似乎靜靜等待着。

……

「咚……咚……」

「……當家的,我求求你,我們再想想辦法吧……我都能聽到孩子在肚子動……你聽啊,我都能聽到他心都在跳了……」

徐楓和阿孟離開地府。

來到人間。

意識就出現在一個很狹小拘束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卻同時能感覺到有一些溫暖安心。

仔細感覺,除了徐楓和阿孟,旁邊很近的地方,還有個懵懂初生的意識,和一道很微弱但規律的心跳聲。

再聽到,似乎四周漆黑之外,隔着一層牆似的,略有些模糊的話語聲。

徐楓和阿孟就已經明白了現在他們身處在什麼地方。

「……想辦法,我怎麼想辦法!要是地里糧食比往年多收半袋子,我都敢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但現在是什麼情況!」

似乎是最開始那婦人的哀求聲,讓這會兒說話的男人有些生氣,

帶着些火氣,有些憤怒著,男人大聲吼道,

「今年糧食不是多收了半袋子,是少收絕收了!朝廷的賦稅又不能少,錢老爺那兒的抽成也不能少……我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還把他生下來造什麼孽……」

說着,男人的話也低了下來,似乎坐在一旁自己慪氣。

而在這男人和婦人的話語聲中,

徐楓和阿孟旁邊,那道懵懂的意識原本正在它母親腹中安穩地睡着覺,

不知道是不是外邊,男人的怒吼聲驚嚇到了沉睡的那懵懂意識。

他驚醒了過來,然後不自覺地在這漆黑的空間里動作著,

「當家的……我……我少吃點。你給孩子條活路吧,他剛生下來,也不用吃糧食,我給他餵奶就行……也是條命啊,當家的……」

婦人還哀求着。

「……你少吃點,你少吃點,你還要不要活?他不吃糧食,你多吃哪來的奶水?」

男人在有些生氣,然後又再頓了下,

「……把他打掉吧,現在這世道……把他生下來也是受罪。」

「當家的……啊……」

婦人聲音也低了下來,緊跟着,似乎是因為腹中這懵懂意識恐慌地亂動,折騰著,婦人不禁痛呼了一聲。

「……怎麼了?沒事兒吧……」

男人着急起來,聲音近了些問道。

「……沒事兒……就是孩子在肚子裏踢我……」

女人說着話,聲音越來越低。

男人聲音也再許久聽不到,沉默下來。

這漆黑空間里,那懵懂初生的意識也似乎因為沒再聽到大聲的吼聲,而重新安心下來,

安穩地蜷縮著身子,在他娘親的腹里繼續睡着,只剩下那微弱的心跳聲,一若既往地繼續跳動着。

「……我明天去找張婆子過來,讓她幫幫忙……」

又再隔了許久,男人聲音再響起,

這次,女人也沒再說話。

漆黑空間里,徐楓再感覺了下那道懵懂的意識,

那道懵懂的意識依舊靜靜汲取著營養,緩慢地成長著,安心地睡着。

徐楓和阿孟意識一動,不知道跨越了多久。

大概還是歷史映射,

依舊是這漆黑的空間里。

那道安心隨着的懵懂意識被吵醒了。

緊跟着,

是一些痛苦的情緒出現在了那道懵懂的意識上。

「啊……」

這是他娘親的慘叫聲。

那道懵懂的意識在被硬生生剝離他娘的腹部。

在外人粗暴的動作下,那道懵懂的意識原來越痛苦,

他執拗地想繼續留在他娘親的肚子裏,

但就像是石頭對不斷滴落的水珠無法反抗,

這道懵懂的意識雖然竭盡全力,卻也沒能阻止外人的半點動作。

「啊……」

懵懂的意識在腹中還發不出聲音,他娘親痛苦的哀嚎似乎代替了他宣洩著痛苦。

終於,那道懵懂的意識還是在痛苦中,越來越虛弱。

在最後即將消亡的時刻,

那道意識流露出一些迷茫和絕望地情緒。

「出來了……出來了……」

外邊,是張婆子長出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聲音,

只是緊跟着一道哭聲,又讓外面徹底安靜下來,

「哇……」

這是嬰兒降生后的第一聲啼哭,

不過,也僅僅只是叫了一聲,就再恢復了死寂。

徐楓聽到了那道聲音,

看着那嬰兒從安心到轉瞬痛苦,最後絕望迷茫。

再停頓了下。

徐楓和阿孟離開了這兒。

……

「……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救救他……」

「我儘力,我儘力……」

徐楓和阿孟再出現在了一處醫館。

化作了醫館屋檐下的兩隻燕子。

屋檐下,醫館里,這會兒正有些聲音嘈雜。

一個男人背着他的妻子,喘著粗氣,一路急匆匆跑進了醫館,就沖着醫館里的大夫急切地喊道。

兩三個大夫和幾個徒弟趕忙七手八腳將男人妻子從男人背上放下,

就看到女人打着肚子,面色慘白,痛苦地皺着眉頭,痛苦哀嚎地聲音都已經有些微弱。

而順着女人身下,就有血正順着女人的腿,依舊不停地往下流。

大夫看着臉色頓時一變,伸手捏住女人脈象同時,出聲一邊詢問,一邊吩咐道,

「取葯,取銀針來,葯……順便將你師娘叫下來。」

「這是摔了?」

「對,已經懷胎好六月了,我扶着她入廁的時候,在茅廁邊上摔了一跤……然後一下就流血出來了……大夫你救命,救命啊……」

男人慌張無措地,應着,再哀求道。

「我知道了,別急……別急……」

大夫把了脈,再伸手輕輕觸按了下婦人的腹部,看了眼婦人腿上流血依舊不止。

緊跟着臉色更難看,看着男人慾言又止,

「師傅,師娘下來了……這是葯……這是銀針……」

「讓病患含服。然後換藥……隨煎隨服,趕緊去!」

大夫呼喊了聲,銀針取穴,針刺過後,婦人明顯流血逐漸止住了。

「大夫……」

「……你夫人應該沒事了,雖然先前血崩不止,不過此刻血已經止住,事後再施用藥物調養,就能恢復。不過……」

大夫欲言又止,出聲說道,回身再看自己妻子已經下來,

就立刻叫人將這片圍了起來,自己也起身,只是叫自己妻子低身去看,

「不過,你孩子恐怕……我剛才把脈壓腹查看,腹中孩子可能已經從腹中墜出部分,此刻可能已經夭折……」

大夫說着話。

那邊,低下身去的大夫妻子也抬起頭,朝着大夫和男人搖了搖頭。

「……孩子已經不行了……」

大夫妻子說道,拿了塊布,從那婦人身下取出了個極小的身軀,渾身還是遍是血污,

已經長出四肢腦袋,眼睛一直緊閉着,從未睜開過,

不哭不鬧,也沒有半點動作。

那男人見狀,眼眶一下紅了,然後軟倒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

胡亂喊了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眼眶越來越紅,臉上痛苦着。

最後還是那虛弱地妻子呢喃著問了句,那男人才回過神,

「……當家的……孩子怎麼樣了?」

「孩子……孩子……孩子很好……沒事兒的,你先休息,先休息……」

男人慌忙爬了起來,慌忙應道。

大夫妻子抱着嬰兒的屍體,嘆了口氣,走開了些。

醫館外邊,

徐楓和阿孟看着那醫館里的景象,

徐楓目光多在那小小的嬰兒身軀上多望眼。

這次的嬰兒連發出一聲啼哭也沒做到,

從頭到尾都閉着眼睛,還未睜開,就一直閉上了。

這嬰兒死去前,那懵懂的意識,也生出了一些痛苦,迷茫。

徐楓頓了下,

「阿孟,走吧。」

「嗯。」

化身的兩隻燕子從屋檐下飛走。

……

從前面兩處,已經能看出來,

此刻他們就處在歷史映射中,那情孽嬰兒還未誕生之前的歷史映射中。

只是看前兩處,似乎那情孽就是那些未能順利誕生就夭折胎兒的執念怨氣滋生孕育出來的。

但,徐楓和阿孟再出現在一個地方。

卻沒再看到夭折的嬰兒。

這是處荒郊野嶺。

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嶺,山嶺就順着遠處的天邊一直綿延。

就只有條蜿蜒的山道,從這山嶺間穿過,延伸到遠處。

荒郊野嶺,除了蟲瘴橫生,也是做殺頭生意的,劫匪土匪遍佈之地。

片刻之前,這兒還有幾輛拉貨的馬車經過。

這會兒,馬車已經被截停,持着棍棒大刀的土匪,正驅趕着馬夫拉貨的人從車上下來。

先前,等著拉貨的幾輛馬車進入到兩山之間的狹道,

埋伏在山坡上的數十土匪,一擁而下。

叫喊著,將狹道兩頭堵住了。

狹道兩邊就是峭壁絕岩,被堵在中間的幾輛拉貨馬車根本無處可逃。

「……兄弟們,我們這兒不是土匪強盜,就是守着這條路吃飯的附近村裏人。」

「大家都先下來,把手裏的刀棍放下,免得鬧出什麼誤會,傷了我們誰,你們誰,對我們大家都不好,你們說是不是……」

「下來……都下來……」

領頭的劫匪對着幾輛馬車喊道,剩下些土匪,就挨個馬車將車裏的人全趕了下來。

「我們就只要點過路錢,不害人,也不搶你們的東西,只要你們把過路錢給夠,你們該拉貨就拉你們的貨。希望各位兄弟也不要躲在什麼地方,該出來就站出來。」

「不出來的,一會兒再被逮到,那誰也說不清楚你躲起來想幹什麼……要是有點誤會,我兄弟們要做點什麼,我也攔不住,你們說是不是。」

「都下來了是吧……這位是掌柜的?」

「誒,是我,好漢,我們是往遠安城裏拉貨的。我們也是給人主人家打工的,還希望好漢給行個方便……」

「好說,好說,人都從馬車上下來了吧?馬都拽住了吧,兵器都收了吧。」

「都好了……」

那邊人應了聲,周圍圍着這些人的土匪就都笑了起來。

「……這位當家好漢,你們這是……」

領頭的掌柜臉有些發白,不禁問道。

「沒什麼,就是怕你們待在車上不下來,拿着武器還想反抗,傷了我們兄弟……現在不挺好,都捆上了。」

「好了,兄弟們,動手吧。」

「哈哈哈……好嘞,當家……」

一群土匪笑着,就揮刀砍向了一個個已經被繩子捆起來的拉貨的人。

「……當家,好漢……好漢……求你饒命,饒了我爸……我家裏孩子都還等着我回去……」

「你這些東西你都拿走……我只求放過我一命……」

掌柜的看手下挨個被砍殺,一下臉慘白,就跪了下來,朝着領頭這土匪哀求道,

「掌柜的……你想活啊……實在也是對不住啊,你想活,我也想活,不把你殺了,到時候你回去報官怎麼辦。」

「我不報官,不報官……我回去就帶着老婆孩子離開這兒……求求好漢,饒命……」

掌柜的跪在地上磕頭,只想活命。

但最後,土匪地刀還是落在了他脖子上。

睜大了眼睛,

最後一刻,掌柜直瞪瞪身前,滿是不甘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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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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