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陰謀的序幕

二十年前，午夜，山林。

厚重如山巒般的烏雲逐漸遮蔽天空，彷彿要把世界拖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偶爾有幾聲沉悶的雷鳴從雲層深處傳來，好似怪獸的低吼，正在積蓄著毀滅萬物的力量。

烏雲之下，綿延的山脈如同被墨汁浸染過一樣，顯得詭異且毫無生機。

起伏的山峰間，一座不起眼的山頭上，忽然亮起了一束火光，緊接着兩束、四束，那是被點亮的幾十支火把，逐漸映照出了一座古老村落的輪廓。

村莊里，大量村民正焦急地往深處一座祠堂跑去，幾十名青壯則帶着武器聚集到了村口。

他們雖是普通的獵戶打扮，卻都佩戴者統一的制式長刀，這是軍隊才有的裝備。

他們一言不發列隊而立，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會在不經意間用眼角餘光看向前方一名魁梧中年男子的背影。

「將軍！」

一個滿臉胡茬渾身橫肉的漢子從隊伍後面跑過來，到中年男子身邊抱拳一禮：「李將軍，村裏的人都往祠堂轉移了，俺婆娘要過來幫忙，也被俺碾過去了！」

李瀟看着眼前的漢子，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姜老三，你不是坤字營的人，不需要呆在這裏，跟你婆娘一塊兒守在祠堂吧。」

「不行不行！」漢子聞言連連擺手，從腰后拔出一把碩大的宰殺牲口用的屠刀：「俺是村子裏氣力最大的！管他什麼牛鬼蛇神，俺都能跟他們招呼幾下！」

李瀟苦笑一聲，轉頭望向山下已經漆黑一片的樹林，眉頭緊鎖：「這次的麻煩，光靠氣力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啊。」

漢子訕訕的收起屠刀，撓著頭嘟囔道：「俺不管，將軍對村子有恩，俺爹讓俺護將軍周全，這種時候俺是絕對不會當縮頭烏龜的！俺……」

話沒說完，地面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幅度雖然不大，卻仍讓村口的老舊房屋傳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幾吸之間，地面便重歸平靜，所有人面面相覷，在他們的記憶中幾乎從未經歷過地震，即便有所耳聞，也是幾十上百年的往事了。

李瀟俯身將手按在地面上，仔細感受了一會兒，臉色越發凝重。

「瞭望長！」李瀟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塵土，將隊伍中一名精瘦的小個子喚到近前：「能找到虎子的位置嗎？」

小個子瞭望長面向上山路口的方位緩緩閉上眼睛，嗡地一聲，一陣無形的波動如漣漪般向四周迅速擴散。

片刻之後，瞭望長疑惑地望向另外一邊：「東北方，二十裏外，應該是虎子的氣息，他……好像準備從樹林穿過來。」

樹林里是沒有路的，虎子為何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要去茂密的樹林繞遠？

「敵人？」李瀟的聲音有些低沉。

瞭望長搖搖頭：「暫時沒看見，以他現在的速度，一刻鐘內就能回來。」

李瀟微微頷首，不再說話。

山下，漆黑的密林間，一個黑色的身影正在拔足狂奔。極快的速度之下，樹枝樹葉如利刃般劃開他的衣服和皮肉，但他卻渾然不顧，拼盡全力讓自己的速度快點，再快一點。

一段朽木因承受不住踏腳的力道突然爆開，黑影也因此失去平衡，身體不受控制地衝出數丈，狠狠撞在一塊堅硬的山石之上。

這人便是李瀟口中的虎子，此時的他半邊臉和左肩因為剛才的撞擊已經血肉模糊，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划傷不計其數，斗大的汗珠混著血水滴落，不斷刺激著傷口。

他卻顧不上查看傷勢，一隻手掩住口鼻拚命抑制想要大口喘息的衝動，一隻手顫抖着緊握腰間的刀柄，雙眼死死盯着後方。

他非常確定有什麼東西正在緊追不捨，但從小接受偵查和感知訓練的他卻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感知不到。

樹林間陷入詭異的寂靜，甚至聽不到一絲鳥獸蟲鳴。死亡的危機感籠罩在虎子心頭。

他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濁氣，然後緩緩深呼吸，正準備起身繼續上山，百丈開外的密林中忽然閃過一道幽幽的藍光，虎子立刻全身緊繃，如臨大敵。

藍光稍縱即逝，虎子忽然感覺到皮膚傳來一陣酥麻感，汗毛倒豎，散落的頭髮根根豎起，緊接着手握刀柄的位置「啪」地一聲打出一道電弧，在黑暗中格外顯眼。

破風聲傳來，虎子身子一歪，一根猩紅色的箭矢貼着他的臉沒入身後的山石中，箭尾金色的翎羽嗡嗡顫動，可見力道極大。

來不及多想，虎子翻身繼續向山上衝去，但剛邁出腳，就被一股巨力推地匍匐在地。

低頭望去，猩紅色的箭矢已經從心口穿出，倒刺狀的箭頭掛着一滴正在迅速變黑的血液，虎子瞳孔逐漸放大，意識也開始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天穹，炸裂的雷聲在山谷間隆隆作響，雨水灑落，澆得村口的火把忽明忽暗。

「老三！老三！」

一個胖村婦從祠堂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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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瘸一拐地跑來，嘴裏還罵罵咧咧：「老大家那個賤婆娘，說不過老娘就動手！都他娘不是什麼好東西！」

姜老三兩步上前拽住村婦，大聲喝道：「鬼叫什麼呢你？跑這兒來幹什麼？快回去！」

村婦掙開姜老三的手，滿臉委屈：「你聽我說呀！是老頭子讓我來的！他說……」

村婦扭頭看向李瀟，表情有些為難。

李瀟和姜老三都疑惑地看着村婦，姜老三催促道：「老頭子怎麼？趕緊說！」

村婦一跺腳，指著祠堂方向：「村裏人快打起來啦！老大家婆娘非說是將軍和夫人給村子惹的禍，我跟她理論，還被推地摔了一跤！」

「放屁！」姜老三怒目圓瞪，唾沫橫飛：「要不是將軍和夫人，俺們上個月就餵了怪物了！老子今兒非得撕了這臭婆娘的嘴！」

姜老三拽著村婦就要走，李瀟趕緊一把攔住：「誒！等等！」然後望向村婦：「老族長怎麼說？」

胖村婦趕忙應答：「哦哦，老頭子說，讓您過去一趟，他有要事跟您商量。」

李瀟點點頭，估了一下時辰，朝瞭望長交代道：「我過去一趟，有任何異常馬上向我彙報。」

「得令！」瞭望長立正領命。

祠堂是這座古老村落最大的建築物，或者說整座村莊都是圍繞着祠堂修建起來的。

黑色瓦片下面是斑駁的灰白色牆皮，沒有匾額也沒有窗戶，正面是一扇有些腐朽開裂的朱漆木門，此刻正虛掩著，從裏面傳出嘈雜喧鬧的聲音。

李瀟一行人推門走進祠堂，吵鬧的眾人立刻安靜下來，看見是李瀟后便收回目光，有的低下頭，有的面面相覷，有的則眼神複雜地望向先祖牌位旁邊幾個人身上。

那裏坐着一個乾瘦老頭，兩個相貌跟姜老三七分相似的中年漢子，和一身火紅長裙，懷抱嬰孩，相貌絕美的年輕女子。

女子朝李瀟微微頷首，表情平靜，似乎對剛剛的爭執毫不在意。李瀟點頭算作回應，隨即走向乾瘦老頭，抱拳行禮：

「老族長，發生什麼事了？」

老族長雙手摩挲著一根龍頭拐杖，渾濁的雙眼掃視堂下眾人：「怎麼不吵啦？」

聲音沙啞，語氣冰冷。

眾人不敢與老族長對視，紛紛把目光投向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

她是姜老大的媳婦，村裏人都叫她大嫂子，男人出去打獵採集，鄰里之間各種家常瑣事通常都找姜大嫂做主。

村裏的日子很苦，但姜大嫂卻依然皮膚白皙，體型勻稱，風韻猶存。

「額……哈哈，是這樣的李將軍。」

姜大嫂尷尬地笑了笑，一邊說一邊挪步到姜老大身旁，雙手輕輕扶着他的肩頭：

「我們這村子啊，與世隔絕不知道多少個年頭啦，也不曾招惹過什麼仇家，但您看今天這事兒鬧的。」

說着瞟了一眼老族長，見他沒有反應，便接着說：「其實我們的意思也是為將軍和夫人考慮啊，不管是誰想找你們麻煩，你們往深山老林里一鑽，反而比呆在村子裏更安全啊，大夥兒說對不對？」

眾人露出誠懇的表情頻頻點頭，一直站在後面的姜老三突然大喝：

「放屁！」

說着把幾個正在附和姜大嫂的人巴拉到一邊，站到李瀟前面，胖村婦一看自己男人要發飆了，還習慣性地關上了大門。

屋外雷聲滾滾，雨越下越大，姜老三一手扶著腰上的屠刀，一手指著姜大嫂，怒目圓瞪破口大罵：

「老子還以為你能崩出什麼壞屎來，原來是想趕將軍和夫人走！告訴你，沒門兒！只要你三爺爺還喘氣兒，誰敢再說這種話老子第一個剁了他！」

姜大嫂也不甘示弱，沖着姜老三大聲嚷嚷：「老三!你這麼說就有點兒不講理了啊！我剛才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他們那麼多人躲山裏又餓不死，何必在這兒連累村子？」

李瀟聞言也是一聲輕嘆，姜大嫂的話沒有毛病，如果真的只是被人追殺，遠遁深山的確才是上策。但以他的立場，卻沒有辦法向村民解釋太多。

姜老三並不知道內情，卻是個認死理的人。一個月前村子突然遭遇神秘怪物襲擊，當時大部分青壯都在外狩獵，村裏只剩下老弱婦孺，要不是來此拜訪老族長的李瀟一行人及時趕到，將怪物誅殺，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姜老三眼裏，李瀟對村子恩同再造，他決不允許在這個時候為了自保，將恩人趕走。

「你這臭婆娘！村裏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姜老三繼續輸出：「給大哥面子平時叫你一聲嫂嫂，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一個外來的婆娘憑什麼在這裏放屁！老子不做忘恩負義的小人！怕死你自己滾深山裏去！」

「姜老三！你眼裏還有沒有長幼尊卑了！」姜大嫂氣急敗壞。

「老子認理不認親！」姜老三毫不退讓。

「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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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大見媳婦兒吃癟，也不好繼續沉默，瞪着姜老三沉聲說：「老三！你是不是連我這個大哥也不認了?」

姜老三：「不是，大哥……」

姜老大擺擺手打斷老三：「現在不是爭這些的時候，李將軍，你之前不是派人下山查探嗎？有什麼收穫？」

姜老大望着李瀟，如果對方人多勢眾且已經準備好攻山，那就算現在趕走李瀟，村子也難逃一劫。

李瀟搖搖頭：「還沒回來，早些時候下山的兄弟，恐怕凶多吉少。」

村民們又是一陣騷動，這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將軍！將軍！」一個二八年華的姑娘擠開人群跑到李瀟旁邊，滿臉焦急，眼中噙著淚花：「虎子……虎子也沒有回來嗎？」

李瀟認得這個姑娘，來到村子以後，她和虎子走得很近，兩人似乎已經有了情愫：

「蘭蘭姑娘，我過來的時候虎子已經到山腳了，她使我們最好的斥候，不會有事的。」

蘭蘭拚命點頭，似乎這樣就能確保虎子平安。

「都靜一靜！」姜老大拍著凳子喝止喧鬧的眾人，扭頭問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姜老二：「老二，你說說看。」

「啊？我……」姜老二一愣，他生性怯懦，是三兄弟里最沒主意的一個，在以狩獵為生的族人里幾乎沒有存在感，沒想到在這種緊要關頭姜老大會徵詢他的意見：

「我覺得……趕李將軍走確實不太好，要不……要不我們其他人先到山裏避一避？」

姜老二的聲音細若蚊吟，但姜老大卻聽得真切，他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翹了翹，隨後立刻轉向嚴：

「胡說八道！」姜老二嚇得脖子一縮，姜老大則繼續一臉嚴肅教訓弟弟：「我們姜家祖訓，世代守護村子，守護祠堂祖先牌位，千年來都是如此，怎麼能說走就走！」

姜老二低着頭不敢再說話，姜大嫂輕笑一聲，捏著姜老大的肩膀勸道：「別動氣別動氣，老二也是為大夥兒的安危着想嘛，畢竟活着才能給祖先上供燒香不是？」

「這……」姜老大似乎有些猶豫，堂下有的附和，有的反對，眾人再次陷入爭論。

「現在山下情況未明，其實……」

李瀟正要向眾人解釋現在離開村子可能更加危險，突然地面再次顫動起來，一些人腿腳不穩甚至摔倒在地，祠堂屋脊塵土灑落，發出令人心顫的咯吱聲，村民的驚呼聲夾雜着女人的尖叫和孩童的啼哭，場面混亂不堪。

十幾息后，震動緩緩平息，眾人仍未從剛才的恐懼和慌亂中回過神來，以至於幾乎沒人注意到有輕微的敲門聲響起，只有李瀟和紅衣女子有所察覺，立刻警惕地望向大門。

砰、砰、砰。

敲門聲再次響起，聲音沉悶，與其說是敲，更像是用頭在輕輕撞門。這詭異的聲音總算引起了屋內人的注意，離門最近的胖村婦想也沒想就要去開門，李瀟連忙阻止：

「等等！退後！」

胖村婦縮回手，不明所以地退到一邊。

「李將軍？」姜老大試探性地詢問，李瀟擺擺手沒有回頭，扶著刀來到門前，朗聲問道：

「是誰！」

李瀟明白，這個時候用這種方式敲門的，絕不會是瞭望長，可那又能是誰？

砰、砰、砰。

又是三下沉悶的撞門聲，離近了似乎還能聽見一些其他的聲音，但雷雨交加的嘈雜讓門外的動靜聽着很不真切。

李瀟不打算繼續僵持下去，他抽出佩刀，緩緩拉開門栓，村民們也意識到事情不對，紛紛後退。

李瀟警惕地打開半邊大門，眼前之人卻令他不由得愣在當場——

只見那人渾身泥濘，傷痕纍纍，肩膀和頭部血肉模糊，雙目無神，口中滲出黑色血漬，喉嚨不時發出不明意義的咯咯聲，一根猩紅色的箭矢從胸口貫穿而出。

「虎子哥！」

一聲驚呼從身後傳來，不等李瀟阻止，蘭蘭已經衝到了虎子面前，顫抖著哭喊：

「虎子哥！你怎麼傷成這樣啊？將軍！將軍！求求你救……」

虎子空洞的眼神突然一凜，李瀟瞬間頭皮發麻，一把拽住蘭蘭往後拖，但剛剛還靜止不動的虎子瞬間暴起，雙手死死鉗住蘭蘭的肩膀，喉嚨發出刺耳的嘶吼朝蘭蘭的脖子猛咬下去。

眼看來不及阻止，李瀟只能迅速出刀，在極小的角度下劃過一道精巧的弧線。

長刀避開蘭蘭，在虎子的脖子上一斬而過。虎子的身體一滯，頭顱卻還是隨着慣性飛出，狠狠咬住了蘭蘭的喉嚨。

這名花季少女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眾人便聽見「咯嘣」一聲——那是喉嚨被生生咬斷的聲音。

祠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蘭蘭躺在地上，剛流出眼淚的雙目從驚恐逐漸變成茫然和獃滯，生機盡逝，噴涌的鮮血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暗紅色變成黑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