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壹] 金兀朮

[叄拾壹] 金兀朮

宣和七年二月,流亡夾山的大遼天祚皇帝被金軍俘獲,至此,一代天驕耶律阿保機建立的契丹王朝宣告終結。

當年大宋之所以敢毀棄百年盟約聯金攻遼,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曾經派人繪了天祚皇帝的畫像回來,按相法測斷他乃一副亡國之君面相,今rì算是應驗,卻不知天道循環,自家皇帝的亡國之相更重,而且將一氣冒出兩個亡國之君。

毀盟之前,大宋朝野不乏有識之士認為遼之不可亡、金之不可聯,而今既成事實,隨着對宋溫和的金太祖阿骨打的英年早逝,金人的野心因宋人的懦弱表現而rì漸膨脹,尤以反覆多變的郭藥師為導索。

其時,郭藥師鎮守燕山府,**一路軍事,自恃有功,飛揚跋扈,大肆增兵,號稱三十萬,而手下兵士不改「左衽」,仍著遼服,時人皆稱安祿山再世。朝廷也有所猜疑,派童貫巡邊暗察,郭藥師親出燕郊相迎,行大禮稱童貫為父,又jīng心獻上一出顯示戰力的大校閱,騙取了童貫的信任,朝廷因此對郭藥師放下心來。

然而,百姓的目光往往正確,郭藥師早就與金人暗通款曲,左右逢源。於兩年前繼承大金帝位的阿骨打之弟吳乞買,一反其兄的對宋政策,開始強硬,在力主侵宋的宗室大將粘罕和二太子斡離不的不斷鼓噪下,又解決了天祚帝這一後患,遂於大金天會三年即大宋宣和七年十月,下詔對宋用兵。

源於北地的金軍,向來是貴jīng不貴多,擅長以騎兵快奔襲,一擊制敵,而且多為盛暑休兵,秋冬進攻,皆因此時弓勁馬肥,軍隊戰力最強。此次攻宋也不例外,將十二萬jīng銳鐵騎兵均分為東西兩路,西路由粘罕統領,東路由斡離不率兵,大舉南下,直撲中原。

是時,宋軍在東線的駐軍有燕山府十一萬、河北路十四萬,合計二十五萬,西線的河東路也有二十餘萬人馬,拋開戰力不說,單從總兵力上看還佔上風,但卻分散於廣袤的國土上。而金軍則是集於局部優勢,以流星方式連續作戰,從而各個擊破。

斡離不的東路軍揮師入關,進逼燕山府,郭藥師這一遼之餘孽終成為宋之厲疥,臨陣倒戈,使大宋河北門戶大開。同時,粘罕的西路軍兵雲中,一路勢如破竹,直抵河東重鎮太原府城下。

如此,大宋京師開封府已成兩路金軍螯鉗所指,正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羽衣霓裳曲」,一直醉歌酣舞的大宋君臣如夢初醒,惶惶指望各路大軍捍禦邊陲、守衛京師。

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凍的一個早晨,大金東路軍六萬鐵騎,如同一朵朵壓在大地上的烏雲,夾狂風裹暴雪,滾滾衝過原先的宋遼邊界白溝,一場幾百年未有的慘烈浩劫,正式降臨到中原大地上。

與受阻於太原城下的大金西路軍不同,東路軍採取了更為靈活的戰法,遇到城池能攻則攻,不能攻則繞,只求在最短時間內抵達開封府,正是打蛇先打頭、斬人先斬!

這六萬鐵騎機動尋隙,快穿插,僅用十餘天便奔襲七百里,連克真定、慶源、信德等城,兵鋒漸近呵護大宋京師的最後一道天塹——黃河。

本來,兵家最忌孤軍深入,但大金東路軍卻如龍翔大海,在河北大地上縱橫俾闔,所向無敵,皆因大宋施行了一百多年的崇文抑武國策顯出致命的弊端:其一,「文官統兵」、「將從中御」之軍略,完全扼殺了武將的血xìng和潛質,變成只會盲從而不敢自主的應聲蟲;其二,「縮陣待戰」、「不進攻之」的令條,令各路宋軍變成一盤散沙,彼此不協同,無法集中兵力對敵反擊。

於是乎,從河北至河東的千里戰線,到處烽火,到處報急,各城各鄉的大宋軍民從睡夢中被驚醒,也不知金軍到底有多少兵馬,更不知該如何抵抗,只能各求自保、各自為戰。

小五所在的平定軍也不例外,本是介乎太原府和真定府之間的要塞,但太原府被圍,真定府陷落,一時軍城上下,惶惶亂亂。那文臣知軍見勢不妙,便將指揮權授於主管軍事的路分都監季團練,自己先逃了。

季團練乃武官出身,當下將帶兵的將官聚到一處,商量何去何從。那五個指揮使眾口一詞,皆說兵少城小,若是金軍來攻,必守不住,不如棄城南撤。

季團練卻是一條好漢,當下駁斥眾將:「我輩武人,受國家供養多時,而今戰火既起,正當捐軀以報國恩,何言撤退?爾等聽令,固守軍城,伺機進援太原!」

國家危難之時,匹夫挺身之際,在宋軍一潰千里的大chao中,真正的義士自然浮出水面,大若太原、小若中山,均是正面敵鋒之城,卻是軍民一心,死守不降,如孤島屹立,成為鼓舞宋人抗金的大旗。

平定軍則相對幸運,剛好處在兩路金軍的夾縫之間,竟未受到任何的sao擾,但來自前後方的各般傳言不絕於耳,真假難辨,搞得軍心浮動,小五也在這時收到韓九兒所寄的最後一個包裹。

那一rì大雪紛飛,小五披盔甲、握鐵槍,領着手下小隊巡了一夜更,又冷又餓,正待回家喝口熱湯,一個驛卒喊住他,說有他的信物。

小五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寄址,一陣激動,乏意頓消,便直奔書庫。他如此反應,只因盛傳金軍已打到磁州,距離相州僅一步之遙,小五雖然職責在身,卻也不能不挂念家鄉的親人有否被戰火殃及。

抖去身上的雪,小五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裏面有一份嶄新的書稿,上面壓着一紙書信,上書「岳飛親啟」,卻是韓九兒寫給他的第一封私函。

以伊人的冰雪聰明,自然猜到小五的心頭牽掛,先將家鄉的近況事無巨細一一道來,又將她所了解的朝廷之事、宋金戰況所述甚詳。

小五才知相州的處境並不妙,前方的敗兵潰勇不斷湧來,而金軍目標直指京師,安陽和湯yīn正是必經之道,一場兵劫不可避免,現任知州王靖在安陽和湯yīn大量徵招「敢死士」,希望能保衛家鄉。至於朝廷已是亂了手腳,雖然號召天下方鎮率兵勤王、捍禦邊陲,卻在金軍東西夾攻之下,幾無可用之兵、可用之將,當今聖上甚至有南逃之心。

韓九兒更作出分析,大宋此戰必敗,甚至最後可能退守長江天塹,唯一能扭轉戰局的對策,便是無論勝敗,萬不可與金講和,而以國土易時間,將金軍陷於中原大地,彼消我長,在長期鏖戰中歷練出一支全新的宋軍,待時機成熟,一舉北伐,不僅可收復失地,便是滅了金國,又有何難?

小五不由想起韓九兒此前的亂世預言,大為嘆服,胸中自此有了天下大勢的初步輪廓,那顆原本不安的心也隨之沉靜下來,一個小女子尚有如此遠見卓識,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更應毋念家小,以國為重。

韓九兒最後提及下面的書稿,乃是將二人的兵法論戰做了整理,結合之前的手稿,編成一部《百戰奇法》,佚名刊印,或能對宋軍再建有所幫助,但願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小五再翻開那本可以說二人共同心血凝結的《百戰奇法》,墨香猶存,伊人倩影,彷彿自書中撲面而來,一時失神忘我,沉浸在和她經歷的往昔時光之中。

這本《百戰奇法》,不僅開創了以簡俗易懂文字教戰兵法的先河,亦是第一次將歷代兵法分門歸類,更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一經問世,即廣受歡迎,一再刊行,更為後世兵家推崇倍至——「極用兵之妙,若無餘策」!只是誰也沒想到,這本無名氏之作,竟是由一個小女子主筆、一個千古名將輔就,一段本應流傳千古的佳話,卻因作者特殊的個人原因埋沒於史,着實令人嗟嘆!

小五踏雪回到營房宿地,已是過午,天sè迷朦,大地如銀,一群不諳世事的頑童正在雪地上撒歡,小岳雲儼然領,將眾頑童分為兩隊,玩兩軍對陣遊戲。

孩童們的笑臉和歡聲令小五驀生感觸,這才是我輩武人最該守衛的根本,不讓險惡紛爭的世道侵擾無憂無慮的童心!

感慨一番,小五正待進屋,卻聽得裏面傳來婦人的議論,有一個嗓門分外響亮:「你道韃子為何犯我大宋?傳言那韃子皇帝酷似我朝太祖皇帝,當年太祖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甚麼『斧聲燭影』的,才有太宗皇帝的子孫坐江山,因此,太祖皇帝附身韃子皇帝,來複仇了……」

小五識得這個聲音,是王貴的渾家,宋人迷信相法,有些不能亂講的話往往借卦相之言傳播,而相對封閉的軍營則成為最佳的交匯地,小五並不信這些牽強附會的讖語,卻不由想起李相士對渾家的批相,心頭一跳,亂世已至,有多少夫妻能擺脫同林鳥各自飛的命運?

推門而入,小五向坐在堂屋內烤火的婦人團團一躬:「各位阿嫂安好?」

「叔叔萬福!」幾個婦人趕緊曲身回禮,依次是王貴渾家、徐慶渾家和張憲剛娶的新婦,見小五一身雪塵,識禮地向劉荔告辭。

「他爹,餓壞了吧,我給你熱飯!」劉荔將眾姐妹送走,轉身伺候夫君,孩子大了,夫妻倆的稱呼也平淡了,唯一不變的,是她溫柔體貼的xìng格。

「他娘,你有身子,不用忙,我自己來。」小五一面解甲,一面欣慰地看着渾家快七個月的大肚子,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雖說第二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卻讓這個小家平添了生氣和歡樂,自己和渾家一定會白頭到老的,他在心裏告訴那凡人不可捉摸的命運!

時值除夕將至,若在往昔,平定軍營早已充滿了忙年的喜氣,今年卻是一片蕭惶,就在滿城軍民的惴惴不安中,一則平地驚雷的消息更加劇了混亂,原來幾rì前,道君皇帝忽然得病,於半昏迷中寫下「太子即位」的詔書,自己去當太上皇了。

堂堂一代天子,於大敵當前之際突然退位,真病假病,不足為人道矣。本來新帝登基,應是新朝新氣象,但面對金軍摧枯拉朽的攻勢,除了改元明年為靖康元年之外,並無其他有效的對策。

靖康——這個註定在青史上留下不可磨滅印記的年號,便倉促登場了。

大廈將傾,誰願坐以待斃?平定軍營的逃卒rì漸增多,尤其金軍逼近相州的風聞傳開后,小五身邊的同鄉子弟也坐不住了,紛紛相約回鄉抗金,王貴、徐慶和張憲擋不住群情洶洶,找小五拿主意。

四兄弟商量半天,最終有了決定,以小五打頭,去見季團練。那季團練正在大帳內為軍營之事犯愁,忽聽親兵報告有幾個效用求見,正當軍心不穩之際,他自然不能駁回,卻也不敢大意,只令為者解下兵刃進見。小五坦坦蕩蕩,進了大帳,王貴、徐慶和張憲便守在凜凜寒風中,一站良久……

靖康元年,大年初一,雖是亂世,但遠近爆竹賀歲之聲不減。天空難得地放晴,太陽照在殘雪上,分外刺眼,卻無一絲暖意,人呵出的霧氣,也彷彿被凍住。便是這樣一個元旦,平定軍營舉行了一場久違的大校閱,並且提前三rì諭民閱兵。

當rì上午,城郊百姓壅塞道路,爭相來看。校場上,旌旗如林,戈鋋彗雲,兩千餘步騎威武雄壯,按前、中、后三軍一分為二,東西相對。圍觀民眾中,不乏扶老攜幼的軍眷,端的人山人海,真箇有了過節的氣氛。

忽地鉦鈴大作,場中將士遂靜,圍觀百姓也屏息不動。但見季團練一身戎甲,登上插著大纛的號台,仰天誓曰:「集天下忠義之人,授以殺敵之事!爾等忠義之人,飽受國恩,報效之時到矣!聽旗鼓號令,進退左右,一如軍法,用命有賞,不用命有刑,可不勉之!」

主帥誓畢,再由各軍都頭向部下士卒轉宣一遍誓詞,以示鄭重。俄而,司卒擊鼓舉旗,東西兩軍森然而動,呼喝震耳,刀盾相向,如敵我對壘。其間陣形更迭,步騎衝突,相互挑戰,各作勇怯,互有勝敗,唯不得以刃傷人。

圍觀民眾不迭叫好,尤其當數量最少的廣銳軍五百騎單獨演示馬軍對戰時,喝彩聲分外響亮,即便是平民百姓,也曉得金軍騎兵厲害,而我大宋若有一支能相抗衡的馬軍,也不至於被欺負若此。

對陣演練足足進行了一個多時辰,當號台上的季團練拔起大纛,偃旗息鼓,東西兩軍收兵罷戰,騎兵下馬,步卒單膝跪地,兵器交擊,口呼:「大宋威武、天軍無敵!」

演戰完畢的小五滿頭熱氣騰騰,將鐵槍在空中揮舞,與同袍盡情吶喊,圍觀百姓也遙相呼應,軍民上下一片振奮。這便是小五進見季團練的獻策,一則提振軍心,二則鼓舞民心,三則樹立威信,可謂一舉三得。

這座小小的軍城就此穩定下來,聲勢漸盛,不少敗兵也聞之前來投靠,由於城中積存的軍糧甚足,季團練如數接納,編入軍中,以備長謀遠划。

就在平定軍大校閱的數rì之後,大金東路軍為搶佔黃河渡口,派出一猛安人馬作為前鋒,襲取相州。

這三千女真騎兵乃jīng銳之jīng銳,拔城如囊中取物,僅用半rì便連克安陽和湯yīn,相州知州王靖徵招的數千「敢死士」,未及抵抗便做了俘虜。

按金軍慣例,佔領一城便大肆擄掠一番,名曰「犒軍」,這也是金軍敢於孤軍深入而不考慮給養後繼的原因,畢竟肥沃的宋境隨處可取糧草。

進入宋境有些rì子,金軍業已有了搶掠的心得,只挑大戶人家下手。一支百人隊通過隨軍的漢人執事,打聽到本城的最富之地乃是一個名叫晝錦堂的庄墅,就在州衙後面,便吆喝着闖進來。

此時,偌大的晝錦堂內,幾乎空無一人,貴重物品或被主人帶走,或就地藏匿,只餘一些實在不好搬的大件,如屏風、古瓶、木器之類,孤零零留在原地,還有兩個老僕,留為看護。

女真兵眼裏只認金銀和吃食,偏偏這兩樣東西,在晝錦堂內都找不到,百人長氣得哇哇大叫,吩咐手下將這勞什子的最富之地砸了。

眾兵卒轟應一聲,動起手來,砸得正歡,忽聞院中馬蹄急促,另一隊人馬也衝進來,為的一員將領沒戴鐵兜鍪,兩條系著金絲的長辨垂於腦後,刀眉黠目,鼻鈎嘴酷,模樣甚是年輕,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先來的百人隊上下一見此人,齊刷刷跪倒,用女真語口稱:「參見四太子!」

大金四太子完顏宗弼,亦即該部前鋒的行軍猛安,瞪着滿院的狼藉,皺起眉頭,厲聲喝道:「傳我軍令,各隊不得sao擾相州一草一木,違者窪勃辣駭!」

這窪勃辣駭乃女真極刑——用大木梃敲碎腦袋,非重罪不用,眾女真兵不由咋舌畏服,皆想不明白四太子緣何對此地如此看顧。

金軍正在進行的擄掠隨着這道軍令嘎然而止,相州百姓因此避免了其他淪陷地同樣的遭遇,難免有所感恩,紛紛打聽下令者何人?有漢人執事相告,此乃金國四太子兀朮是也!此亦金兀朮的大名第一次在宋人之口傳誦,卻是一樁義舉,只是他對相州特殊關照的因由,誰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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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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