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 百戰死

[叄拾] 百戰死

平定軍乃地名。大宋全國分為二十四路,京師開封府不在其內,各路下設府、州、軍、監,大致平級,其中軍多設於要塞,監多設於礦區,也有部分軍、監隸屬於府、州,再往下便是縣。後世的知府、知州、知縣等名,即起源於宋。

平定軍以宋太祖、宋太宗平定北漢而得名,距離相州約三、四rì路程,介乎太原府和真定府之間,是連接河東與河北路的交通要衝、一個不容忽視的戰略要地。

因此,小小的軍城雖然只有幾百戶人家,卻駐紮了五指揮不同軍鐘的人馬,其中步軍為神銳軍、宣毅軍各兩指揮,兩千人;馬軍為廣銳軍一指揮,五百騎;再加上軍眷,足有上萬人,比城中居民還多,故而,這平定軍倒似個大軍營。

當分撥到廣銳軍的相州二十五個「效用士」抵達營地的時候,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軍眷和十幾個第一次從軍的「生丁」,面對如丘的刁斗營房和如雲的士卒將校,一個個驚嘆不已,尤其是小岳雲,樂得連翻了幾個空心跟頭。惟獨小五這一干「敢戰士」舊部,卻是在十萬人馬的劉延慶大營呆過的,並不稀奇。

二十五人先往指揮使處報個到,照例接受了一番訓誡,便被分在同一都,又在都頭處領了月糧和衣帛,方住進騰出的營房,開始完全新鮮的屯駐生涯。

平定軍本來臨近北部的宋遼邊境,卻因為燕境的回歸而變成內地,戰略地位隨之降低。而朝廷卻對新接壤的強鄰大金國毫無防備之心,依舊將重兵擺在西北的宋夏邊界,更將燕地守衛全盤交於原遼國降將郭藥師等部,如此輕率,世之罕見。

朝廷的歌舞生平也同樣影響到軍營,各路禁軍軍紀廢弛,cao練鬆懈,甚至有將領故意令編製不滿員,以保留缺額,冒領和私吞軍俸。

平定軍營也不例外,本來按照軍制,將士每rì一cao練,每月一校閱。當年為收復燕雲,朝廷也曾勵jīng圖治,先後制定了各般戰陣之法和各種教閱之法,甚至詳細規定了步軍cao練的「步shè執弓、矢、運手、舉足、移步及步用標排」和馬軍cao練的「馬shè六事、馬使蕃槍、馬上野戰格鬥」等條文並繪圖闡明,命令諸軍將士務必人人習誦,號稱「最為密微」。而這些常規常例,也隨着朝廷的輕率和將領的嬌縱而rì漸荒廢。

小五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雖然他從來看不上官軍的紀律和戰力,但此刻身為其中一員,卻不能不希望做出改變,以他此刻的效用之身,所影響的不過是一道出來的同鄉子弟。

古人言親,五服之外就是鄉黨,軍中鄉黨尤其親,只因到了生死瞬間的沙場,子弟兵更能同心抱團。這群相州子弟兵,逐漸會聚在小五的身邊,其中,自然有王貴等「敢戰士」舊部擁躉的原因,當然也離不開小五的德武兼備足以服眾。

小五的武藝自不必說,入營不久,即以強的弓力和百百中的shè親升為偏校,這偏校之職,乃是最末等的小武官,手下帶有十兵,主要負責夜裏巡更,卻是個苦差。其時天下太平,其他巡更的小隊時常偷懶,隨便走一圈便找地睡覺。惟獨輪到小五帶隊時,一絲不苟,競夕敲擊刁斗,巡查巨細無漏。至於平rìcao練,更是嚴勤不誤。

長此以往,隊卒不免有微詞,小五卻言:「養兵千rì,用在一時。我等若是平rì懈怠,真到用兵之時,只怕保命也是不及,為兵者當有劍懸於之危,否則必授於人!」

隊卒中有上過沙場的,深以為然,自此再無人提出異議。

小五更令眾人信服之處,卻是在軍務之外對困難同袍的關照。大宋士卒的軍俸一般包括料錢、月糧和net冬衣,還有特支錢、雪寒錢、柴炭錢、銀鞋錢、薪水錢等各種補助。正常情況下,一個「效用士」的軍俸維持全家溫飽不成問題,但如果子女眾多,或獨子攜帶父母者,未免生計艱難。小五當了偏校,軍俸也多了,一家三口的rì子自然好過,他卻不顧渾家的不滿,每月將節餘的錢糧周濟困難的同袍,自家只求不受餓、不受凍便可。

於是乎,小五在廣銳軍營便有了急難仗義的好名聲,結交者甚眾,相州子弟兵俱以小五為傲,而小五所在的一都百騎,在他的影響下,每rìnetbsp;小五一步一步地向著自己的夢想前進,當上偏校的一大好處是可以借閱庫房裏的諸多兵書,在每rìcao練之餘,他便一頭鑽入那積滿灰塵的書庫中,如饑似渴地翻閱已多年無人關照的歷朝各代兵書。

倒也難怪,相比較前代武將的文武全才,崇文抑武的大宋朝廷對武將的要求之低難以想像,居然多為目不識丁的粗人,像那出身將門的三將軍劉光世,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能寫,照舊能爬上高位。而不通文墨的大將又如何汲取前人用兵之jīng髓,也直接導致了大宋武人的坐井乏謀,在戰場上只能聽從朝廷的遙控指揮,被動挨打。

小五不經意間為自己打開了一扇通往名將殿堂的大門,卻也跟他的自幼好讀與志存高遠是分不開的。

那庫中所藏兵書,數以千計,堪稱填充棟宇,只有幾本是小五讀過的,其餘有隻聞其名未見其詳的,更有連名都沒聽過的。他由此知道了本朝不獨《武經總要》這等死板兵書,也不乏媲美孫、吳兩位先聖的獨見兵書。比如符彥卿的《人事軍律》,陳貫的《形勢》、《選將》、《練兵論》,胡旦的《將帥要略》,景泰的《邊臣要略》,側重於治軍。又如許洞的《虎鈐經》,王洙撰的《三朝經武聖略》,張預撰的《十七史百將傳》,何去非的《何博士備論》,沈括的《修城法式條約》,側重於謀略戰法。

面對浩瀚如洋的各家兵書,小五才感所學微陋,讀之吃力,畢竟他上過的只是「冬學」,能識字即可,卻難比循序漸進的讀書人,有時,為着一個關鍵的詞句或用典看不懂,他幾rì吃不香、睡不安,但偌大的軍營,卻找不到一個可解之人,直至冷落了渾家,罵他一聲「書痴」。

所謂吉人自有天助,就在「書痴」無限苦惱之際,一rì收到從相州寄來的一個包裹,起初小五以為是老家所寄,再看寄址,卻是來自州治安陽縣的一家茶坊,不知是誰?小五好奇地打開一看,竟是一份厚厚的手搞,封皮是一行娟秀的蘇體小字——「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他的心頭頓時撲通一跳。

小五當然認得這筆跡的主人,不是韓九兒又是誰?幸好他沒回家,否則真不知跟渾家如何解釋,不及細看,只想這手稿該放在何處,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好去處——書庫。

因為小五常來的緣故,庫中又無機要或值錢之物,庫頭懶得每次為小五開門,索xìng配了一把鑰匙給他,因此,這書庫宛若成了小五一人的書房。

小五將包裹帶到書庫,置於案上,壓下胡思亂想,小心翼翼地打開手稿,略略一翻,一顆心便放下來,並無涉及私事,甚至連簡單問候都沒有,豁然是幾卷韓九兒手寫的兵法論,他再細細一覽,心頭一陣狂喜,竟是一部兵法解析大全,其中不乏小五沒有通透的典句,彷彿韓九兒真是諸葛再世,遠隔千里算到了小五的困惑,及時來解。

這時的小五已算涉獵古今兵書,很快看出這份手稿上的各條兵法多出於《武經七書》,即宋神宗欽定的《孫子兵法》、《吳子》、《六韜》、《司馬法》、《尉繚子》、《三略》、《李衛公問對》七部兵書至典,列出條條,淺俗易懂、有論有例地進行解析,尤適合小五這等文修有限的武者觀閱。

小五如獲至寶,挑燈夜讀,正當嚴冬臘月,寒氣襲人,小五邊閱邊呵雙手,不覺三更,竟絲毫不困,翻至最後,忽現一頁留言:「哥哥台鑒,小妹自歸鄉里,不堪俗事紛擾,遂閉門自研《武經七書》,以避父兄口舌。歷經三載,勉強成書,望能對哥哥有所輔益,若有闕疑,可回復寄址,小妹當與哥哥鴻雁往來,隔空論戰,不勝美哉。代好阿嫂、雲兒。小九手字。」

伊人小箋,直如尋常兄妹通信,有禮有度,小五卻從「不堪俗事紛擾」和「以避父兄口舌」兩句看出了她的苦境,一個十八歲的小娘子,尚待字閨中,卻沉心兵書,父兄如何不netbsp;小五沒由來感到酸楚,和韓九兒共處的那段不長不短的時光,足夠讓他了解她的脾xìng是寧折不悔、永不回頭的,他便有心勸也無從勸起,況且,他才是真正的源頭,可是今生,彼此決計無緣了。

一念及此,小五頭一回生出對某人的內疚,而且還是一個小女子,可是他能做什麼來彌補這上天的過失呢?或許,鴻雁往來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更何況,伊人的聰慧、學識和對兵法的領悟,恰是他現在最需要的良師益友。胸chao起伏之下,他當即動筆,將心中疑難和理解闡於紙上,一揮而就,封成書信,以備來rì回寄。

當小五在刁斗聲中回到營房宿地,已過午夜,先在獨睡小床的六歲嬌兒跟前盤桓一下,疼愛地摸摸他的小臉,方鑽進大床的熱被窩。

黑暗中,劉荔嚶嚀一聲,把個柔軟燙的身子貼過來,竟還在等他,衣食無憂的營婦生活,使她豐腴了不少,唯一的不滿之處就是,夫君熱心軍務和專註兵書,對她冷落了不少,幽怨低語:「書痴,又在讀那些勞什子,可曾找到了甚麼黃金屋還是顏如玉?」

小五心頭又是一跳,明知渾家是無心之言,卻鬼使神差而言中,他今夜讀的書中還真有個顏如玉,不敢應聲,竟又生出對渾家的內疚,忙補償地將她攬在懷裏。

也幸虧黑燈瞎火,再加上net心搖曳,否則多年夫妻,劉荔一定能看出小五的不對,卻被夫君寬厚的胸膛一捂,身子便軟下來,嗔了一聲:「岳郎,抱緊奴家……」

次rìcao練后,小五猶豫再三,還是將那封信匿名送到了遞鋪。自此,他與韓九兒書信往來,心照不宣,只談兵法不言其他,但那種跨越時空的心靈之交,俱是此生未有。

繼承了先父忠厚品xìng的小五,本非游刃於兩個女子之間的薄倖郎,卻天意弄人,不僅有個如花似玉的渾家,更得了一個慧心玲瓏的絕sè知己,這其中苦處和甘甜,也只有他自知自明了。

又到net暖花開時,小五收到韓九兒的第五封回函,和他就奇正之法做了一番推演。韓九兒開篇便以《孫子》的「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和「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定下基調,字間隱盼小五rì后成為一代戰神。又跟小五探討本朝兵書,如《虎鈐經》的「用兵之術,知變為大」、《武經總要》的「奇非正,則無所恃,正非奇,則不能勝」、《何博士備論》的「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最後提出自己的觀點:「以計為,要在應變!」

小五擊節長嘆,可惜伊人身為女兒身,若為男子,做個一軍統帥綽綽有餘,他思謀良久,在書庫案上寫下幾個大字:「用兵無奇正,臨機方制勝!」

「哥哥,你果然在這裏!阿嫂可急壞了,雲兒早上出去玩后,一天未歸家,王大哥正帶着兄弟們滿營找呢。」張憲急吼吼地跑進來,滿頭是汗。

「雲兒不見了?」小五的心陡地一沉,當即和張憲跑出書庫,先趕回家看看,不定這小子已經回來了。

「岳郎……」劉荔一見小五就撲將上來,呼天搶地地大哭,婦道人家,一遇事便沒了主意。

「娘子別哭,雲兒不會有事的,我和張賢弟馬上去找。」小五尚能鎮定,尋思這是軍營,無良歹人斷不敢進入,而兒子也很懂事,不會無故亂跑,一定還在大營的某處玩耍。

小五又和張憲出了門,迎頭碰上了王貴為的一群相州子弟兵,俱是一臉的焦急,顯然未找到。小五倒不急了,叫大夥兒坐下,一起回憶今rì在哪、何時看到過岳雲。

二、三十人七嘴八舌,亂亂紛紛,小五聽出個大概,大夥兒最後看到岳雲是在上午cao練結束時,他纏着眾人做耍,再往後便沒了蹤跡。

「雲兒想要拿俺的大鎚玩,俺怕他力小易傷便沒給,只說等他長大再教他。」徐慶回憶道。

「對了,接近午時,俺和王萬兄弟路過甲仗庫,看到一個小身影,倒似雲兒,剛剛找了一圈,卻沒找到。」和小五母親同庄的姚政也提供了一條有用的訊息,甲仗庫即兵器庫。

「這小子……」知子莫若父母,小五對兒子的去向大致有了着落,站起來一抱拳,「列位袍澤辛苦了,都回去歇息吧。我和王大哥、張賢弟、徐賢弟去將他捉拿歸案,好好教訓,改rì致謝!」

眾人見小五心中有數的樣子,勸解一番,各自散去。四兄弟便往庫房而去,叫上庫頭,開了甲仗庫大門,進入查找,不出小五所料,在一堆刀槍劍戟、拐子流星中找到了睡得正香的岳雲,懷裏兀自抱着一對鐵骨朵。

原來小岳雲少年心xìng,徐慶不給他玩大鎚,便自己溜進甲仗庫來找,還真給他找到這對輕巧的鐵骨朵。

鐵骨朵是一種長柄小錘,並非上陣的兵器,乃軍中儀仗所用,頭部形如蒜坨,大小約為通常大鎚的三分之一,一對也有近二十斤重,小岳雲竟能拿動它,真是繼承了小五的神力。看情形,他是耍得累了,睡過了頭。

小五又是心疼又是惱火,不由分說,上前一腳將兒子踢醒,大罵道:「小畜牲,你倒睡得香,累得你娘和眾叔伯擔心,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小岳雲懵懵懂懂地睜開眼,一見是嚴厲的父親,嚇得睡蟲跑光,趕緊躲到一向疼他的王貴身後:「大伯救我。」

徐慶和張憲早攔在小五跟前,為岳雲說情:「小孩子家,別跟他計較……就是,誰家孩童都是這般頑皮的……」

小五見如此,方壓下火氣,將兒子領回家,卻要給他一個教訓,飯也不讓吃,叫他面壁思過。劉荔自然心疼,偷偷端飯給兒子吃。哪曉得小岳雲也是倔犢子,父親不話,他就不吃不動,一直站在牆前,任憑母親怎樣勸說也不聽。

劉荔急了,把小五拉過來,兩眼淚汪汪:「你們父子倆,成心要把我氣死不成?」

小五見渾家哭了,心頭一軟,瞪着兒子:「小畜牲,你既想學兵器,明rì就跟我一同cao練去!還不吃飯?」

「謝謝爹爹!」小岳雲聞言大喜,生怕父親反悔,一溜煙跑到飯桌前,大吃起來。

小五原本想讓兒子打好體質根基,所以一直未正式傳授他武藝,今rì見兒子實在想學,而且年齡也到了,遂順水推舟地答應。

因岳雲愛錘,小五卻在槍法上甚有心得,便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找軍匠打制了一對鐵錐槍,槍頭為四棱帶尖,十分壯碩,佔了整個槍體的三分之一,連桿形如麥穗,又稱麥穗槍,既可當錘用,又可當槍使,卻是有相當難度的一件兵器。

自此,廣銳軍營多了一道奇異的風景,每rìcao練時,一個七歲少年手持一對跟他身高相近的鐵錐槍,也跟在隊列中,面容肅正,赳赳有力,如士卒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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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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