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許鏡幻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中午了,他睜開眼,母親正坐在床邊,她已經換回了平日裏的那身衣服,頭髮像平常一樣鬆鬆地挽了個髮髻。

見他醒來,母親急忙站起身,問他好些沒有。

當許鏡幻想坐起來說自己沒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喉嚨處如火燒般疼痛。

「是不是還是不舒服呀?崔道長說了,你這是從樹上摔下來,摔到頭了,需要多休息。」母親關切地說着。

許鏡幻皺起眉頭,從樹上摔下來?自己明明是被女鬼給害的。

崔道長?是不是就是最後暈倒前看到的那個高大的人?自己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他為什麼要撒謊?

一時之間,許多疑問湧上心頭。

「這幾日娘給你做好吃的,你最愛的小餛飩,娘把餡剁的碎碎的,到時候包出來,裏面的肉像肉丸一樣。你不愛吃蔥姜,娘這次一點不放,包好了用豬骨頭湯給你煮了,再放些小青菜,好嗎?」

母親的話打斷了許鏡幻的思緒,邊說着,母親還輕輕摸了摸許鏡幻被撞破的頭,又見許鏡幻吃痛地咧嘴,輕輕地笑了。

母親的笑容溫暖又和煦,讓許鏡幻一下想到了一個人,笑起來兩個小酒窩也是特別溫暖的,梨霙。

「母親,梨霙呢?」許鏡幻艱難開口。

「啊?」

母親有些錯愕,隨即明白了許鏡幻在問什麼,便又笑着說:「梨霙,是符家那個女孩嗎?她應該沒事,昨天你二人從樹上掉下來,把你送到我這裏之後,她被崔道長直接帶回去了,崔道長是她師父,想來是會好好照顧她的。」

許鏡幻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母親。

他沒想到,那個高大的崔道長竟然是梨霙的師父,那他應該很厲害,梨霙一定會沒事的,自己應該可以放心了。

「別想啦,小餛飩,吃嗎?」母親看着陷入沉思的許鏡幻,沖他眨眨眼說。

許鏡幻拚命嗯嗯叫,示意母親自己要吃。一天沒吃飯了,再加上昨天精力耗盡,這會確實自己的肚子已經咕咕做響了。

看見許鏡幻如此,母親笑了,轉身去小廚房忙了,只留許鏡幻躺在床上。

只剩自己在房間里了,中午的陽光穿過大開着的窗戶,照在許鏡幻臉上,他覺得有些灼燒感。

眯縫起眼睛回憶昨天的一切,都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昨天的梨霙,還有她帶來的漫天的荷花,以及後來發生的驚心動魄,似乎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怪誕的夢。

但是真相可以遺忘,可以掩蓋,但是痛卻不能,他喉嚨處的痛明明這麼真切。

如果如崔道長所言,身上的痛是從樹上掉下來了,那喉嚨這裏為什麼也會這麼痛,自己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怎麼解釋?

如果這些都是假的,那崔道長為什麼要撒謊呢?是怕別人知道女鬼的事嗎?

他越來越想不明白了,乾脆先不想了。閉上眼睛,躺着等到母親回來。

母親端來地香噴噴的小餛飩讓他暫時忘記了一切。艱難地拿着勺子吃完,飽腹感讓他困意來襲,剛躺下,許鏡幻就又陷入了睡夢中。

關於傷痛,孩童總是痊癒的快些,同樣年紀的成年人,疼痛總是要很久才能癒合,而孩童或許只需要一個晚上。

大約第二天早上,許鏡幻便能下床了。期間大娘派人來看過,見他無事,就再無人多問了。

能下床的第一件事,許鏡幻就是到鏡子前看自己的脖子上是否有抓痕。

讓他失望的是,他脖子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可那日那女鬼掐他如此用力,不可能一點傷痕都沒有,這更加深了許鏡幻的疑問。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玄機?

如果能見到梨霙就好了,就能問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她一定知道。

而且自己又確實很想和她學習法術。。。

這樣想着,許鏡幻慢慢走到了左偏院的池塘邊,那裏離自己和母親住的地方非常近,只需要穿過一個長廊即到。

來到池塘邊,這裏早已被收拾好了,一切如舊,絲毫沒有當日的狼狽之狀,池塘里的荷花開的依舊很好。

看到荷花,許鏡幻心中一動,左手掐訣,右手手指併攏,口念口訣,屏息凝神。

他的心狂跳着,似乎在期待着什麼。

在他念完睜眼的瞬間,滿池的荷花搖晃起來,花瓣一片片脫離了花蕊,在陽光的穿透下,像一隻只蝴蝶盤旋在池塘之上,圍繞着滿池荷花跳舞。

許鏡幻勾了勾手指,那些花瓣向他飛來,圍繞着他,一圈復又一圈。

許鏡幻笑了,那天經歷的果然是真的。

他又轉到旁邊的矮樹叢中,那天梨霙的手帕,自己慌亂中似乎遺失到樹叢中了,仔細找來,竟真的在土中找到了,只可惜那錦緞繡花的手帕已經變得髒兮兮皺巴巴的了。

許鏡幻嘆息一聲,拿着手帕回了屋。

如果能再見到她就好了,至少手帕要歸還給她。

於是從那天以後,許鏡幻每天都偷偷向人打聽符府應該怎麼走。可惜僕人們大多愛理不理,沒人願意跟一個老爺異常討厭的人說話。

被多方拒絕後,許鏡幻想到了一個人,一個自己在許府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管家的兒子劉滿玉。

這劉滿玉人如其名,生的白,且劉管家就這一個獨子,所有好東西都給劉滿玉吃了,所以劉滿玉的身材也比普通同齡人高些胖些,活像一個白玉雕刻的胖福娃。

許府上下和許鏡幻年齡相仿的孩子只有劉滿玉一個,許鏡幻和他的來往不多,唯一幾次見面還是打架收場。

可能是英雄相惜的緣故,許鏡幻覺得他人還不錯,至少打架的時候他和自己都不會對對方下黑手,也就是母親所說的光明磊落。

劉滿玉住在大門旁邊,那塊被高高的石屏風擋住的屋子。如果要過去的話就要經過父親居住的正堂,那裏許鏡幻平日裏是能躲就躲,今天想着為了見到梨霙,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大不了多注意別和父親碰上面就行了。

於是這天晚上,許鏡幻決定去找劉滿玉。

關於晚上去的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劉滿玉白天要和劉管家去學習管理家事,經常不在屋裏。二是夜晚不容易和父親碰面,碰到了也容易躲藏。

走着走着,不一會就走到正堂,很奇怪的,平日裏侍奉的僕人有很多,這會卻不見一人。

許鏡幻躡手躡腳地走着,經過父親卧房的時候,他凝神閉氣,偷偷地聽了一會,發現沒什麼聲音,正準備要走。

突然卧房中傳來一聲沉悶的咳嗽聲,父親的聲音傳來:「麓芝,符家的,怎麼樣了?」

麓芝,似乎是父親的弟弟,自己的二叔的名字。

說起二叔,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上次見還是在父親生辰的時候,遠遠地看過一眼。二叔和父親長的不太相似,父親的臉有些剛毅,身材魁梧,看起來孔武有力的樣子。而二叔卻看起來像個白面書生,長的頗為清秀的樣子。

「內力不夠,強用雷法,符潛之請符家老祖親自去救了。」一個溫和的男聲說道,是二叔的聲音。

「哼,不會讓她輕易死的,符家這一代就這一個獨女,他還指望十幾年後這女娃給他家掙得頭籌,舉家成仙呢。」

父親的聲音依舊是那麼冷冰冰,但是符家,獨女,死?

這些詞語讓許鏡幻想到不好的事情,他豎起耳朵,想聽到更多關於梨霙的事。

「近日我在竭梧山,感應到天地靈氣不斷外泄,許多鬼物妖物都藉著那東西散發出來的靈氣功力大增,甚至一些新死之鬼只要靠近了那裏,只消一天半天便可練出實體,屬實驚人。」許麓芝說。

「那東西竟如此強大,只需接近便可進化?」父親問。

「不錯,若非異寶,也不值得這幾家拼了命去爭奪吧。」

父親冷哼一聲,隨後又問:「鏡仕近日法力修行如何?」提到大哥,父親語氣聽起來似乎溫和了一點。

許鏡幻心中一絲一閃而過的失落,背也不如剛才挺的直了,彎著腰,像一個蝦米一樣貼著牆聽着。

「鏡仕很好,崔壬這幾個徒弟里,數他拔尖,所教所授,無不精通。」

「那便好,告訴他,務必謹記自己的責任,切記摒棄婦人之仁,十三年後的比試,許家必須拔得頭籌,虛懸四十餘年的衛州城隍之位,一定得是我們許家的。」父親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絲近乎痴狂的語調。

「大哥。」二叔輕輕喚了一聲,父親似乎覺得自己多言了,便不再出聲。

「你也看出來了,鏡仕聰明有餘,但是太過於仁慈,若要在幾家之中拔得頭籌,還需要手段,你可想過,鏡幻?」

二叔此話一出,屋子裏一片寂靜,再無人應答。

許鏡幻恍惚間又聽到自己的名字,又好像不是,總之聽不真切。

但見聽不出更多,許鏡幻想到自己還要找劉滿玉,便輕輕地走開。

穿過父親居住的正堂,繞過屏風,大門兩側就是劉管家一家住的屋子了。

劉管家住在左側第一間,正挨大門,方便平時隨時處理家中事務。劉滿玉住在緊挨着劉管家的一間小隔間里。

小隔間不大,只有一個小小的木窗。來到窗下,許鏡幻踮起腳小聲地叫着:「劉滿玉,劉滿玉。」

叫了幾聲,裏面無人應答。許鏡幻把窗戶推了一個縫,把眼睛湊過去一看,劉滿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許鏡幻從地上撿了個小石子,瞄準劉滿玉的腦袋,咻地一聲,正中劉滿玉腦門,把劉滿玉一下就從夢中驚醒了,坐起來左右看了看,嘴裏說着誰,誰?

許鏡幻悄悄回答,「我,是我。」

「許鏡幻?」劉滿玉驚訝地問。隨即穿上鞋子,氣呼呼地走了出來。

一出來,劉滿玉便推了許鏡幻一把,說:「你有病吧許鏡幻,大晚上你想打架嗎?」

許鏡幻並不惱怒,只是定定地盯着劉滿玉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整個許府只有你配聽。」

「啊?」劉滿玉有些詫異,「什麼秘密?為什麼只有我能聽?」

「因為整個許府只有你的聰明能理解這件事。」許鏡幻認真地說。

「這點確實不錯。」劉滿玉頗有贊同地說。

「秘密,要聽嗎?」許鏡幻問。

劉滿玉的好奇心一下被勾起來了,急忙問,「什麼秘密?」

「秘密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知道以後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我保證這件事對你沒有任何影響。」

聽許鏡幻這麼說,劉滿玉滿口答應,催促許鏡幻別賣關子快點說秘密。

許鏡幻把他帶到屏風和外牆形成的角落裏,神秘地說:「你知道前幾天我受傷的事嗎?」

「知道,從樹上掉下來了嘛,你昏迷的時候我還去看你了,你摔的跟豬頭一個樣。」劉滿玉說着,哈哈笑起來。

許鏡幻依舊面無表情地說;「我要告訴你,那日我並不是從樹上掉下來了,而是有女鬼要害我。」

看着劉滿玉驚呆地張大嘴巴,許鏡幻把那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劉滿玉說了,如何碰到女鬼,如何差點被女鬼害死,如何被崔六所救。一番說辭,只聽的劉滿玉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直到許鏡幻說完坐在了地上休息一會了,他的嘴巴還沒閉上。

「我說許鏡幻,你不會是騙我吧?這世上沒有鬼,我爹說的。」劉滿玉也一屁股和許鏡幻一起並排坐到了地上。

「你看我那日的傷,像是摔的嗎?而且崔六是什麼人你知道嗎?為什麼是他抱我出來,而不是別人,一切有那麼巧合嗎?」許鏡幻反問劉滿玉。

劉滿玉知道這個崔六,他是衛州府最有名的道士,自己偶爾會聽爹說起他,平日裏都在衛州城外的竭梧山修行,甚少下山,許鏡幻被他救出來,確實不能算巧合。

「那這麼說來,你確實是被鬼害成這樣了?我還是不信,你說你學了法術,除非你現在施法讓我看看。」劉滿玉依然有些將信將疑。

「你傻嗎?我現在施法你爹不得醒嗎?」

許鏡幻瞪了一眼劉滿玉,又說:「而且我還告訴你,那女鬼說,若有下次,就找這城中最聰明的小孩殺,我一想到,這最聰明之人中必然有你,就急忙來告訴你了。」

「果真?」劉滿玉大驚失色。「那咋辦,我爹可就我一個兒子啊,我死了誰給他養老送終。」

許鏡幻笑笑說:「聽我的,保證你死不了。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你不用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只要聽話照做就行。」

劉滿玉畢竟小孩心性,聽許鏡幻這麼一說,已經滿口答應了,「好好,我聽你的,你說咋辦?」

「明日你先問一下你爹,去符府該怎麼走,我們先去找梨霙匯合,她是崔六的徒弟,其中有什麼關竅她肯定全明白。」許鏡幻轉頭看着劉滿玉的眼睛。

劉滿玉點頭應允了,隨後又撓撓頭,有些為難地說:「這事倒不難辦,但是我還是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爹,讓他去處理不更好嗎?」

許鏡幻伸出去,啪地打在他的腦袋上,劉滿玉吃痛,一下就站起來,對許鏡幻怒目而視:「你怎麼又打我?」

許鏡幻皺着眉頭說:「你是真傻,這種事說給別人,別人會信嗎?而且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的人多了,女鬼指不定把所有人都殺了滅口。」說着還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看着他那樣,劉滿玉也不再多說,只說讓許鏡幻回去等消息,自己問好了就去找他。

許鏡幻答應了一聲,起身便回後院去了,路過父親卧房的時候,那裏頭的燈依舊亮着,他這次沒有過多停留,約摸天已經很晚了,說不定二叔隨時會出來,萬一他突然出來,逮住自己在這裏偷聽,指不定會有什麼後果。

想到這裏,他快步離開,直奔後院而去。

由於怕吵醒隔壁的母親,所以回到屋裏,許鏡幻沒敢點蠟燭,直接一下就撲到床上,想要趕緊入睡。

但是事情往往是這樣,越想快點睡覺,卻怎麼也睡不着,心裏想着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點擔心,又有點期待,心中像有幾隻小貓在撓一樣,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捱到天快蒙蒙亮,終於挨不住困意,睡了過去。

這覺睡得一點也不安生。

許鏡幻一會在夢中恍恍惚惚地看到那個女鬼又來找他,還是那個黑窟窿眼睛,站在自己床邊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

一會又夢見崔壬,他的個子似乎比之前高大了一倍,伸著一雙大手似乎也要掐死自己。

一會又夢見父親,還是那麼冷著臉,只不過父親一下子就掉進池塘里,狼狽的樣子把許鏡幻逗的哈哈直笑。

自己想搭把手把父親拉上來,手剛伸出去,還沒碰到父親,就彷彿被一種巨大的推力從夢裏推了出來,突然間他就醒了。

在醒來的一瞬間,許鏡幻彷彿還聽到自己發出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那麼突兀。

不過這些被他很快就忽略了,因為他感受到了一種寒意。盛夏的夜晚本應是熱不可支的,許鏡幻晚上睡覺不蓋被子不著寸縷也覺得熱,可此時,屋中竟冷的如墜冰窟。

許鏡幻伸出手來,想把已經被擠到角落的被子拉過來蓋上,但是無論怎麼用力,手總是動彈不得。他一直使勁,不知過了多久,這種狀態也沒有絲毫改變,他開始放棄了,想着就這樣吧,一會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也挺好。

就在他意識漸漸模糊,又快要進去夢鄉的時候,他的心突然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發現在他的床邊,有一個聲音不斷響了起來,那聲音類似於衣料摩擦聲,有點像老鼠拖着東西在地上爬行的聲音。

許鏡幻腦袋上冷汗直冒,渾身僵硬。他聽得那聲音,分明是一個人趿拉着鞋,在地上緩慢地,來回不停地走動着。

他腦海里浮現在許府門口曾經見過一個年邁的乞丐,他常年在許府門口徘徊,拿着一隻破的缺了好幾個口的碗,遇到人就上下搖晃着,乞求有人能施捨一點薄錢或者吃的給他們。

每逢節氣,許府面向全城施粥的時候,他就趿拉着能看到黑乎乎腳趾的鞋,擠在人群中搶著飯食。

許鏡幻自小不被允許出家門,但誰能關住一個八九歲孩子的心呢?那一次他又偷偷來到後院糧草庫,扒開那被亂石掩蓋的一處牆角。那裏赫然有一個缺口,應該是修建時留作排水之用,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修好,暫時先用亂石蓋着。

許鏡幻發現,只需將下面的土挖出來一些,人就可以鑽出去了,他一直用這個方法跑出去玩,屢試不爽。

那日,他依舊如法炮製,想從缺口鑽出去玩。誰知剛一露頭,他的眼睛就對上那老乞丐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見那樣無神且空洞的眼睛,老乞丐眉骨高高的聳起,眼睛像是坍縮在眉骨下的兩個窟窿,瞳孔似乎不是普通的的黑或者棕,而是呈現一種怪異的灰白色。

那老乞丐看到許鏡幻,並沒有驚訝,而是咧開嘴笑了笑,他口中黑黃遍佈,一張開嘴,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臭氣。

他沖許鏡幻伸出手,似乎想把他拉出來。

許鏡幻大驚,急忙往後退去。

老乞丐看他如此,也沒有過多動作,收了手,便轉身,趿拉着那雙破鞋緩緩地離開了。

從那以後,許鏡幻在許府附近見過他幾次,但每次自己都躲着他走,不敢再跟他對視一眼。

而現在這個聲音,和那個老乞丐走路時發出的聲音是那麼相似,不會是那個老乞丐偷偷潛入許府,想要對自己不利吧?

這樣想着,許鏡幻心中更加驚懼,不過好在那聲音只是在床前來回走着,並沒有過多動作。

漸漸的,許鏡幻有些支撐不住了,持續的精神高度集中讓他產生了昏厥之感,很快,他就睡了過去,不省人事。

再次醒來,他是被一陣劇烈的晃動搖醒的,睜開惺忪的眼睛,眯着眼,目光穿過刺眼的陽光,他發現把自己搖醒的是劉滿玉,他正一臉嫌棄地看着自己。

「我說許鏡幻,我沒想到啊,你平時和人打架勁兒那麼大,那麼像個男子漢,怎麼睡覺的時候不穿衣服啊?誰會幹出來這麼不害臊的事?」

「不穿衣服我是在自己屋裏,誰也管不著。總好過你打呼嚕磨牙,你不知道昨天我去找你的時候,你那呼嚕聲要把房頂掀了。」許鏡幻揶揄地說。

劉滿玉小聲反駁:「你知道什麼,我爹說我這是大將之風。」

「行行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趕緊說正事,符府的事,你是不是問出來了。」許鏡幻問道。

「猜對一半。」劉滿玉賤兮兮一笑,神秘地說。

「快說,別賣關子。」許鏡幻瞪了他一眼。

劉滿玉晃動着肉乎乎的屁股,一下坐到了許鏡幻的床上說:「哎,昨天你不是讓我問符府的路嗎?我一早就去問了。但我沒問我爹,我一說,我爹指定刨根問底,說不定還要打我一頓,再告訴老爺,到時候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呢?」許鏡幻邊套衣服,漫不經心地問他。

「所以我就去問了咱們府里的車夫老馬,他跟着老爺走南闖北,知道的最多了,我一問,你猜怎麼樣?他說如果去符府,那就太簡單了,出了許府一直往南就到了。但如果是為了找梨霙,那去符府就錯啦,他那日親眼見着梨霙被崔六帶着上竭梧山了,根本沒在符府。」

「梨霙被崔六帶去竭梧山幹什麼?」許鏡幻皺着眉問。

「這我不知道了,你不是說梨霙是崔六的徒弟,會不會上山去學習了?」

「不知道,一切只能見到她才能弄明白。」

這時許鏡幻突然想到昨天聽父親和二叔的談話內容,心裏有了不好的想法,此時此刻只想快些找到梨霙。

「劉滿玉,去竭梧山,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許鏡幻猛地站了起來,堅定地對劉滿玉說。

劉滿玉似乎被許鏡幻的情緒感染了,也一下子站起來,拍了一下大腿,大聲說:「去,有啥不敢去的。」

聽劉滿玉這麼說,許鏡幻拿起衣服,穿上就要走。

走到門口時,發現劉滿玉踟躕不前,便問他是不是慫了,不敢去了。

聽許鏡幻這麼一說,劉滿玉急了,脖子一梗說:「慫?我劉滿玉壓根就不知道慫字怎麼寫,有我在的地方,只有別人慫的份。我是怕咱們壓根出不去許府就被攆回來了,即使出去,你認識去竭梧山的路嗎?」

許鏡幻譏笑道:「你確實不知道慫字怎麼寫,聽人說你上私塾凈睡覺了,把先生氣走好幾個。」

劉滿玉氣的臉通紅說:「我不認識,你更不認識了,你壓根沒上過學。」

聞言,許鏡幻轉頭去桌上,端起茶杯倒了一些水,手指蘸水在地上大大的寫了一個慫字。

「你看。」許鏡幻有些得意地說。

劉滿玉撓撓頭,「這不是你自己瞎寫的吧。」

「貴重元身外物輕,薦書慫恿入都城。這一整句我都會寫,我娘教我的。」

「別說那麼多了,既然想出去,就先想想怎麼出去吧。」劉滿玉站起來,用腳把地上許鏡幻寫的字搓掉。

許鏡幻也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塵說:「跟我走。」

說着便出了門,劉滿玉也趕緊跟隨他,二人一路來到後院糧草庫。

這會糧草庫並沒有什麼人在,許鏡幻把劉滿玉帶到那個亂石堆旁。

起初劉滿玉還滿臉不屑,說許鏡幻是騙人不打草稿,不一會兒,兩人就把那個缺口給挖出來了,劉滿玉又直呼許鏡幻有點東西。

挖好以後,許鏡幻先試了一下,剛剛好夠通過。只是到劉滿玉的時候,由於他身形過於圓潤,只卡到腰腹部就再也過不去了。

許鏡幻只好在外面拚命地拉扯着他,疼的劉滿玉嗷嗷直叫。

「許鏡幻你輕點行么?我是人,不是東西。」

「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是確實不是東西。」

「好啊你許鏡幻,居然拐彎抹角地罵我,看我出去了不揍你一頓。」

說着,劉滿玉便猛的吸氣,把肚子收縮起來,拚命向外爬,許鏡幻見狀也更加賣力地拉。

正在二人推拉之際,一個聲音在院中響起,「你們在這幹什麼?」

許鏡幻愣住了,是父親的聲音。

他鬆了手,劉滿玉也從缺口的坑裏爬了出來,抬頭一看,只看劉管家和許帶着一眾僕役站在自己身後,劉滿玉嚇地當時就哭了出來,只喊著再也不敢了。

許鏡幻站在牆那邊一時不知所措,聽着父親大聲呼喝着:「逆子,出來。」

他心裏矛盾極了,已經出來了,如果現在不走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出去了。但是如果走了,那劉滿玉,甚至母親,一定會因為自己而遭受責罰。。。

許鏡幻站着一動不動,一直到有僕人來架着他回到許府也不曾變過表情和姿勢,一直到父親又拿出了他最趁手的長荊條一下一下抽到自己身上也不曾發出過一點聲音。

父親辱罵着,無非就是說厭惡看到自己這張臉,無非就是說母親是個心懷鬼胎的娼妓。

他聽得多了,這一切的一切彷彿也都無所謂了,他靜靜地躺着,承受着。

他看見天空真藍啊,就好像母親穿的那件靛藍色的,用蓼蘭染成的下裙。

也有點像自己袖口裏放着的,那方梨霙落下的手帕上綉著的藍***。

一下,兩下,父親不斷地抽打着,嘴裏說着:「求饒啊,你個逆子,混賬。」

他看到天上好多蝴蝶,那些蝴蝶隨着父親的動作也飛來飛去,繞着他翩蹋起舞,蝴蝶離他好近,他想舉起手捉住一隻,卻怎麼也觸摸不到。

漸漸地他覺得天空變得無比明亮,眼前的一切正螺旋狀地崩塌。他笑着閉上眼睛,眼淚和鼻涕混合著血液一起順着下頜流了下來。

直到母親的到來,她撲到許鏡幻身上,替許鏡幻承受着鞭打。嘴裏大聲喊著:「鏡兒,快醒醒,趕緊跟你父親求饒啊。」

許鏡幻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看見母親正撲在自己身上,父親正在一旁怒視着母親,開口便稱賤人,隨後揚起手中的荊條便要打。

那荊條落下之際,突然地,許鏡幻一坐了起來,一把抓住荊條,直勾勾地看着許鋮芝。

許鋮芝有點發愣,他第一次見許鏡幻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憤怒,還有一絲。。。委屈?

「父親。」許鏡幻喊了一聲,手裏握著荊條從地上爬了起來,許鋮芝鬆開荊條,和許鏡幻面對面站着,看着他。

「爹。」許鏡幻向前走了一步,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這一聲。由於太過用力,身上的傷口隨之滲出血來,瞬間染紅了他的衣服。

許鋮芝的心情開始變得有些複雜,雖然他因為種種原因對許鏡幻從小就厭惡,但是骨肉至親,此時他的心中竟有些不忍。

正在許鋮芝愣神的時候,許鏡幻突然暴起,手中荊條直直地抽向許鋮芝的臉,那力道極凶極猛,許鋮芝的臉頰一下就紅腫起來。

見狀,許鏡幻又笑了,這笑中三分癲狂,七分凄涼,縱使身着破衣,渾身血污,一頭黑髮不再整齊地盤在頭頂,而是無狀地散落在肩,猶如一隻只保護着他的利爪。他的背挺的直直的,雖然渾身傷痕,臉上卻仍然不帶悔意。

許鋮芝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有些瘋癲的許鏡幻,大喊著:「給我抓住他,把他們兩個人都給我抓起來!」

得令如此,所有僕役一擁而上。

許鏡幻和母親反抗著,躲避著。

撕扯中,許鏡幻看到母親的頭髮散亂了,衣襟也破碎了,很快就被按在地上,昏了過去。

正在這時,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大風,院中風沙走石,地上所有枝葉石子皆如漩渦狀被卷到空中,定睛一看,那漩渦的中心站着那小小的,渾身血跡的人兒。

只見他左手掐天罡訣,右手使劍指,使的正是馭風術。

許鏡幻?

許鋮芝一臉不可置信,崔壬的馭風術,他怎麼會?

「讓你欺負我娘。」許鏡幻稚嫩的聲音大喊著,右手指天,那風更盛,院中碗口粗的棗樹被刮的左搖右晃,大有立刻彎折之意。

院中眾人再也站立不住,紛紛摔倒在地,有幾個瘦小之人幾欲被風吹上天。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傳來一聲呼喝:「停。」

那風隨聲而停,刮上天的樹葉沙石紛紛落下。從門外走進來一青衫男子,來人正是許鏡幻的二叔許麓芝,他面沉如水,似乎絲毫不為院中之事所驚訝。

許麓芝的眼神穿過眾人,最終落在許鏡幻身上。只見他仍直直地站着,眼睛也看向自己。

那一瞬間,許麓芝的心為之一振,那雙眼睛的眼神超越了這眼睛主人該有的年齡界限,像一頭在冰天雪地中覓食的狼一般,雖然飢餓,卻充滿野性地,倔強不屈地盯着自己。只有眼睛中一點點清亮的光,才讓人覺得他有些少年的模樣。

「劉管家,讓大家先散了吧,這裏我來處理。」許麓芝沖劉管家說。

劉管家看了一眼許鋮芝,許鋮芝點點頭。劉管家一揮手,院中的僕役便跟着他離開了。

偌大的院子很快就只剩下許鏡幻和母親,以及許鋮和許麓之四人

許鏡幻經歷過剛才一系列的事,早已經體力不支癱倒在地。母親這時也醒了,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將微微顫抖的許鏡幻抱在懷裏。

「鏡兒,身上的傷疼嗎?」許麓芝走到許鏡幻身邊,低頭彎腰,溫柔地對他說。

許鏡幻躺在母親懷裏警惕地看着許麓芝,不說一句話。

許麓芝微微一笑,從袖中抽出一桿筆來。那筆約六七寸長,筆桿由似乎是由青玉製成,端的是玲瓏剔透。筆的整個筆身散發出青白色的光芒,彷彿有光從筆中反射出來一樣。

許麓芝一隻手掐訣,另一隻手持筆在許鏡幻上方虛空畫了起來,筆尖所經過之處,皆有金光閃過。

他下筆如行雲流水,一眨眼的功夫,許鏡幻就被那筆所繪製的金色符咒所包裹住了,許麓芝左手輕推,那符咒登時旋轉起,一絲絲地隱沒在許鏡幻的身體里。

許鏡幻感覺到身體暖融融的,被打過的地方有些癢,低頭一看,那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癒合。

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心中驚異於許麓芝的法術之高,表面卻毫不仍然不帶一絲痕迹。

只是許麓芝彷彿看透了他的內心,重新低下頭,眼睛盡量和許鏡幻保持平視說:「這只是最末流的法術而已,你若要學,我可以教你。」

聞言,母親震驚地抬起頭來看向許麓芝,在一旁靜默良久的許鋮芝也站了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地喊了一聲:「麓芝。」

許麓芝沖許鋮芝擺擺手,眼睛依然盯着許鏡幻,輕聲說:「若你想學,拜我為師,我讓你學盡天下你想學之法。」

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這次出去是想去找符家的那個女孩,她現在在竭梧山崔壬的府邸中,我可以帶你去。」

「我可以自己去,不用你帶。」許鏡幻開口,言語倔強。

「哈哈哈,你自己?且不說竭梧山中有他佈下的諸多陣法,就單憑山中時常出沒的猛獸,就夠你小命不保了。」

「我不怕。」

「你不怕?大話可誰都會說。敢不敢和我賭一把,我讓你出府,你若三天之內找不到崔壬的府邸,那你就要做我的徒弟,心甘情願地聽我一切差遣。」

許鏡幻身子繃緊,向前探了探身,臉向許麓芝的臉靠近了些,語調冰冷地問:「那若是我找到了呢?」

「那我就放你和你母親出府。」許麓芝笑了,許鏡幻發現他的眼睛不經意地瞥向母親,而在聽到這話之時母親抱着自己的胳膊明顯不自然地僵住了。

他心生疑惑,卻不好明問,只得按下疑竇,反問道:「出府?這交易不公平。」

「公平?你現在這個樣子可沒資格跟我談公平,再說了,你問問你母親,這個交易對她來說是不是最想要的。」

許鏡幻聽許麓芝這樣說,抬頭看了看母親,發現她正楞楞地盯着父親看,連自己抬頭看她,她都沒有絲毫察覺。

「母親。」許鏡幻喊了一聲。母親有些恍惚,聽見許鏡幻喊自己,忙低頭看向懷裏的許鏡幻。

在看到母親的臉那一刻,許鏡幻心中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看到了自己從不曾見到過的,母親的眼淚。

從小到大,自己和母親在許府都如是螻蟻一般無人在意的存在,他們像是不受關注的,不被家主寵愛的兩隻孤鳥,圈養在籠子裏,他們的自由與死活,早已無關緊要。

他們不被允許出府,不允許參加府中節日的慶祝,不允許出現在父親的面前,自他記事起,母親甚至很少出屋門。

不知是否是父親授意,他們一直是住在下人房裏,下人房冬冷夏熱,常有蛇蟲鼠蟻出沒,自己小時候常被嚇得哇哇大哭,這幾年早已習慣了。

吃穿用度常常是沒有的,更多時候都要靠母親開墾的小菜園中的一些菜來充饑過活。自己漸漸大了,經常食不知飽,母親又和府中的婆婆學會了刺繡,靠賣綉品賺取一些錢來供二人吃喝。

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很多都開始讀書了,自己只能靠母親教自己識文斷字。

即使日子苦如這樣,母親從來不曾掉過眼淚,甚至還經常告訴他,苦中作樂,其樂無窮。

可如今,母親聽到出府,竟然會哭。

他又看向父親,發現父親也在看着他們二人,父親臉上表現出的心情不明,不像他平時的憤怒,也不像剛才打他時的陰狠,只是一種淡淡的,像是憂愁的感覺。

「想好了嗎?輸,拜我為師。贏,放你們出府,你想清楚。」許麓芝再次強調一遍。

「他還沒經歷過事,給他點時間想想吧。」母親突然開口,聲音細細地,溫柔地說。

許鏡幻看着母親,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細細彎彎的眉毛擰在一起,像是兩片被揉皺的柳葉。

「好,給他一天的時間,想好隨時找我回話。」

許麓芝站直身體,又對許鋮芝說:「大哥,我竭梧山還有事,先行一步了,有什麼事等我晚上回來再議。」

說完,許麓芝頭也不回地走了。

許鋮芝也沒有多說什麼,理了理衣襟,然後抬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許鏡幻和母親,轉身離開了。

「母親。」許鏡幻喊著。

母親笑了笑,輕聲說一句走吧,便拉着許鏡幻回去了。

院中物什凌亂地散落在地,彷彿還在告訴人們這裏剛才發生的一切,一時寂寥。

看不見的角落中,有人嘆氣,又有些聽不真切。

人生彷彿在此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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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之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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