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為迷途者點亮的夜燈（17）

白袍輕輕的晃動着，滑順的絲綢瞬間便抹去了些許的褶皺；普莉泰絲張開雙臂，微笑着迎接絲萊特透胸而過的長劍。

不適合劈斬的重斬劍厚實的劍身在普莉泰絲的胸口留下常理外的巨大貫穿傷口，然而連肋骨都粉碎的穿刺卻未能傷及少女的心臟絲毫，嫩丨紅的肉塊在透背而出的劍尖上繼續充滿活力的跳動。隨着重斬劍的抽丨出，心臟亦被完整的取出，而無論是少女的肌膚或是身上的服裝，都沒有留下哪怕最細微的傷口。

在場的人臉上顯露出驚詫、悲苦、期待與自責的神情，卻沒有人有所行動；無論是事先知情的人們，或是毫無心理準備的科里亞，都知道此行的意義。

也因此，科里亞僅僅是咬緊了牙關，忍耐回憶與眼前現實重疊所帶來的炙熱情感的燒灼，吐出模糊的幾個字眼：「……吉斯提斯。」

金色的大門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普莉泰絲的背後，大門安靜的打開，從門的另一側涌丨出的光芒，吞沒了她小小的身影；一切，彷彿是數月前場景的再現。

――所謂的聖女，即是最合適神明的祭品。

磅礴的神力席捲周遭，規則被短暫的重塑，臣服，膜拜，獻上自己的一切，類似的想法不斷的在眾人的腦海里跳出來；沉睡在記憶最深處的罪惡感源源不斷的上涌，曾經犯下的每一件罪行，曾經選擇的每一次錯誤，都如同剛剛發生一般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我有罪……

……我背負罪孽……

……不能將之隱瞞……

……必須誠實面對……

……坦白我的愚行……

……贖清我的罪業……

諸如此類，代表着神明【懺罪少女】本質的意念重複百次千次，強制插入周遭所有人的思考迴路之中，中斷原有的想法並取而代之。

強者本就有以自己的信念與情緒感染周圍人的能力，我們稱之為人格魅力，或者――【統帥力】；而這種能力強化到極致便成為詛咒般的存在，朱茵大陸的學者將之命名為【精神沾染】，那是只要稍微接觸就足以改變一生信念的危險能力，而「神明」則立於同類能力者的頂峰。

無關於意願，無關於行動，即使根本沒有影響他人的意願，

只要存在在這裏就干擾周圍的思緒，

只要未停止思考就扭曲他人的意志，

這才是朱茵大陸接納最廣泛信仰的神明應有的姿態，統合了無數人信念而誕生的聚合體，無時無刻不試圖將更多的人拉入這個集體意識當中。

「莉莉……」科里亞用蘊含丨著痛苦、悔恨的眼神注視着已成神明的少女，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舊友的來訪將少年最不願想起的回憶逐個喚丨醒：「對不起，如果我能更早一些趕到……不，如果在我們結識的那一天，便向巡行使大人祈求，將吉斯提斯……」

「……」

散發出無盡光芒的女神露出一個悲傷的眼神――僅僅是眉宇間一個細微的變化，便牽動了所有人的心弦――她微微側過身，聲音猶如母親般讓人無保留的信任，又如父親般充滿了令人畏懼的威嚴：

「黑曜石，我希望你能前往皇城。冒頓已經同意派出『夜刃』給予此地支援，將他們接來。」

「是……我必全力以赴。」巧妙的以帽檐遮住了眼睛的黑曜石，看不出恭敬的態度是來自普莉泰絲的神力，或是單純對於神明的敬畏。

「接下來……」

「喂，我已經道過謙了……你不覺得欠我點什麼嗎？」

和剛才不同的毫不客氣的聲音，科里亞鼓起臉頰，斜眼瞄了一眼普莉泰絲，立刻又把視線移開了。

驚訝，疑惑，欣喜的神色依次從普莉泰絲臉上閃過，她檀口微張，卻沒有吐出任何有意義的話語：「……啊？」

若是給普通信徒看到……到底會因為信仰破滅而轉投其他神的懷抱，還是就此萌上這個一臉傻乎乎模樣的女神，成為又一個絲萊特呢？

「啊什麼啊，我連吉斯提斯都贏過，別以為憑你半吊子的神力就能讓我忘了。特意在這裏進行降神的儀式，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么？」

由於科里亞只留了一個腦後勺對着大家，所以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普莉泰絲臉上的變化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女神的雙丨唇像金魚一般張合幾次，獃滯了好一陣，突然，「噗呲」一聲笑了出來；籠罩在身體周圍的強烈光芒逐漸黯淡下去，降神時高達六米的化身也漸漸縮小，最後，除了衣服上的聖徽，和過去一般無二的少女站在了眾人面前。

在笑顏掩飾下，一滴淚珠從她眼角滑落，瞬間被神力蒸發，沒被任何人看見。

與他人預想的不同，普莉泰絲取代吉斯提斯接管教會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信徒流失，也沒有忠於吉斯提斯的信徒另外組建教會試圖與之對抗，原因是她近乎完美的接受了吉斯提斯的神力。

全部過程深陷於層層謎團，當她因降神而死，回歸神國的時候，只看到一片深淺不一的灰色所籠罩的天空，整個神國被冰封在厚重的水晶當中，一切景象與她過去幾次打開【聖國之門】時看到的一模一樣，唯獨少了吉斯提斯的身影――而後，天空中的灰色褪去，水晶破碎消逝無蹤，她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繼承了吉斯提斯的神力，以及整個神國。

對於信徒們而言，他們只知道短暫的沉寂之後，原先的聖女成為了新的神明；泛信者不會對這樣的交替感到奇怪；而真正忠於吉斯提斯的狂信徒，他們的身體和靈魂早變成了最適合接受神力的容器，在普莉泰絲與吉斯提斯同出一源的神力影響下，思想輕易被扭曲了。

對於普莉泰絲，她所看到的，就是過去高喊著「為了吉斯提斯」的同伴們，現在用狂熱的忠誠眼神向自己祈禱，發自真心的――因為他們的「真心」都被女神所操縱，即使她本無此意。

所以，在決定讓加特莉絲幫忙降神之前，普莉泰絲最害怕的，不是神力的消耗，也不是自己的決定將會造成的後果，而是重要的友人，打破了局限自己視界的高聳圍牆的人們，會不會也因為神力的影響，而變得不再是熟悉的他們。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普莉泰絲些微下抑的語調，輕易撥動聽眾的心弦。侍立在一旁的絲萊特幾乎要一腳踹開不解風情的科里亞，去安慰自家的女神了。

「誰生氣了？我才不會生氣呢。」雖然依然不肯面對着普莉泰絲，不過科里亞不時轉臉偷瞄的樣子早被所有人看到了，而他還堅持壓出陰沉的語氣：「我為什麼要為了某人不辭而別……不對，不是不辭而別，她和認識的所有人都道別了，唯獨什麼也沒和我說，擅自的就走了……我丨幹嘛要為了這種人生氣？」

「呵呵呵……」普莉泰絲的雙手背在身後，俯下丨身湊近科里亞的側臉，輕笑着耳語道：「……原來，『傲嬌』也是會傳染的啊。」

「誰，誰傲嬌了啊？！還有你從哪裏學的這個詞啊！」

「呵呵，我從信徒的祈禱當中，學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普莉泰絲當然不會知道，此刻周圍以絲萊特為首的一行人都在心裏大吼「誰把我家的女神教壞了？！勞資要幹掉他啊啊啊啊！！！」

她只是在原地輕巧的轉了一個圈，讓鼓滿風的白袍劃下一道絢麗的弧線，輕輕拂過科里亞的身體，隨後，深深的躬下丨身：

「對不起，科里亞哥哥，非常對不起，我知道那只是逃避的做法，我也知道這可能會傷害到很多我珍視，也珍視我的人；但是，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我不能繼續違背自己的願望，聽從吉斯提斯的神諭。」

「……那為什麼唯獨瞞着我？」

「對不起，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更不知道該和你說些什麼，所以……請原諒我的軟弱。」

人們有時候可以把心底最重要的秘密輕易告訴網上剛剛認識的陌生人，卻不肯告訴自己的至親，只因為你重視對方，才更難以開口。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科里亞對過去失誤的自責和對普莉泰絲些許的不滿早已煙消雲散；但是，對於從不介意「朋友」做過什麼，而對「敵人」則是直丨接丨幹掉不加忍耐的科里亞而言，「理解」和「原諒」以及「重歸於好」，都是一種初體驗。

所以躊躇了半天，當他轉過臉面對普莉泰絲時，選擇用嘟嘟囔囔的方式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情：「哼……能得到神的親自道歉，我恐怕是歷史上第一人了。」

「是啊。不過很抱歉，這件事情必須當做從不曾發生過才行，我的教典上可不能把它記下來。」普莉泰絲玩笑似的說着，綻放出的笑容有如冰河破碎，冬去春來的第一束陽光，一瞬間將最後一點尷尬和隔閡消融殆盡。

「別叫我哥哥，別隨意道歉，也別向任何人彎腰。莉莉，你現在是『神』，民眾愛嚴峻的統丨治者，甚於愛慈悲的人，要更自信，更高傲一些……你會成為一位優秀的神的。」

「除了第一條，我全部滿足你，科里亞哥哥。」

「呵呵……」

「呵呵呵……」

兩人相視而笑，彼此的眼中只有對方，不發一言，卻能用眼神交流無數，在和睦的氣氛下，似乎連背景都充滿了夢幻的彩色泡泡……直到再也忍耐不住的絲萊特衝到兩人之間，像是要斬斷什麼似得拚命揮舞着手中的重斬劍。

「時間緊迫，女神大人，請先處理正事。」

「……」

那一剎那，絲萊特彷彿看到普莉泰絲回首給了她一個充滿哀怨的眼神，令她的心臟幾乎凍結停跳，而下一刻，眼前的女神又恢復到莊嚴肅穆的表情。

「是的，斯塔特聖盟第四軍團長，『虹光』科里亞。吾代表懺罪教會、生命教團、九界時空研究所及與一書庫，向你提出協約，並要求協助……」

面對科里亞，那適合神明的表情沒有維持幾秒，普莉泰絲又換上了少女的靦腆笑容。

「……此外，我還帶來了幾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