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

第八章 夜

李雪鱗慢慢把自己浸在大澡桶里微閉着眼睛。渾身上下肌肉一塊塊放鬆。熱水中泡了皂角和烏桕子滑滑的有股草藥香。屋內還有幾個只披了一層薄紗的侍女站在門口「服侍」他入浴。

李雪鱗在書房一呆就是大半個時辰出來時晉王一臉嘆服李毅面帶微笑唯獨他仍是不急不徐、淡然從容。那王府書房是晉王與高官們商議軍國大事所在平時除非傳召連世子王妃都不得擅入。晉王監國這四年來北方兩年旱南方兩年澇;蘇合與烏斯藏在邊境挑起的大小戰鬥不下兩百場。先帝一代雄主武功卓絕但連年用兵花光了國庫內帑。到天興元年天下丁口比先帝剛登基時的天佑元年竟然還少了三分之一。小皇帝和晉王接手的是一個表面光鮮內里破敗不堪的爛攤子。王府家丁們都知道晉王進書房時十次有九次半是陰著臉出來時更每次都把臉板得像要吃人。這回居然笑着出來那是比金烏西升還要稀罕的事。待得管家帶了一幫人忙着給李雪鱗張羅住處王府上下早已轟動。乖乖不得了敢情王爺已經不把這小子當外人了。只要王爺一句話這李雪鱗加官進爵封侯掛印還不是遲早的事?這麼炙手可熱的人物當然要趁早巴結於是幾個歷來只用以「招待貴客」的侍女便派給了他。

雖然眼前的少女個個都可說是萬里挑一的尤物李雪鱗也是零部件一個不少馬力充沛、功能正常的二十五歲好青年但此時他心中還裝了別的東西暫沒心思做那順理成章之事。揮了揮手讓侍女們留下換洗衣服回去。

對姿容很是自負的侍女們哪遇到過這種事。對望了幾眼撇撇嘴頗為委屈地走了。

李雪鱗在澡桶里坐下擺了個覺得舒服點的姿勢。仍是半閉着眼睛對面前的空氣說道:「現在沒人你可以出來了。」

身後一陣悉索響起一個沙啞平板的男聲。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不……你……到底是怎麼現的?」

李雪鱗一聲嗤笑:「院牆上也是你?嗯功夫不錯可惜腦子不靈光。」

「……此話怎講?」

「我等在外面世子自然會派人監視。那院牆平滑如鏡既無孔洞也沒處藏人。皇城又離得遠了些我真要做些什麼你根本來不及阻止。能讓你清楚看到我距離又近到稍有異動立刻能把我制住你且說說除了那個牌坊樣的東西之外還有第二處地方嗎?嗯?」

對於在argame中擔任專業突擊手的李雪鱗來說現並清除暗中埋伏的狙擊手早已熟能生巧。他可以拍胸脯保證自己對百米內地形的判讀和對威脅的反應可以同職業軍人一比高下。

身後的男子沉默不語。李雪鱗繼續譏嘲道:「至於你躲在這兒那更好理解了。王爺雖然高看了我畢竟不是完全放心。萬一我衣服底下穿着護身軟甲乃至暗藏利刃欲對他不利怎麼辦?王爺何等精明怎會不防著這手。要把我全身上下察看一遍除非搜我身或者找個女子侍寢。但如此下三濫的事不能明著來。你們找了剛才這些侍姬倒也是個好辦法。但我就不信沒有兩手準備。若是我有龍陽之癖怎麼辦?……哼放心李某正常得很。我要找孌童也不會看上你。」

「……所以你確定我會躲在這兒監視?」

「當然。在這兒你能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脫下直到赤身露體。只要我光着身子進了澡桶讓那些侍姬把我衣服搜一下又費得了多少工夫。想法不錯你的潛行功夫也很到家可惜你們犯了一個大忌。」

在某一行做到極致的人往往對自己從事的工作有着狂熱的愛好和近乎變態的完美主義要求。鐵鷹也不例外。

潛行。他靠着這身本領躲過了無數危機把快刀從肋骨下插進了幾百人的后心而對方至死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他所有自信的根源甚至可說是他存在的意義。但就在今天他的自信和自尊在王府的院牆上被李雪鱗的一瞥、一笑擊得粉碎。

雖然所從事的職業不允許有出必要範圍的好奇心但他還是忍不住道:「懇請賜教。」

「很簡單你們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選擇。如果換了我至少要有兩三條後路沒有的話我會做一條。當你走上唯一一條道時我只要知道你的出點和目的地那麼你的一切舉動和意圖都不再成為秘密。」

「……多謝公子指點。」

李雪鱗把在澡桶里很享受地閉上眼睛像是品勃艮第紅酒一樣回味着男子不多的幾句對白:「很好。你沒有一句廢話不多說一個會泄露身份的詞。譏刺你不會動怒輕鄙你不會羞赧。你是個高手更是個老手。我相信只要我有回頭看的意思你會立刻一掌砍在頸上把我打暈對不對?」

男子沒有接腔。在院牆頂上時的感覺又一次慢慢爬了上來。李雪鱗每一句話都說得無比正確正確到讓自己不但恐懼還充滿了無力感。簡直就像是被放在手心中玩弄的螞蟻自以為哪兒都去得其實一直在這個青年的目光下無處遁形。

李雪鱗見男子沒有否認哼了一聲道:「你可以去回報王爺了就說我李雪鱗並非那種狼子野心的小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禽獸亦知護主何況李某堂堂大丈夫。」

「是。」

話說出口男子嚇了一跳:我為什麼要聽他吩咐?!

「在院牆上看到的還沒來得及說給王爺聽吧?為了你好我勸你管住自己的嘴巴。有些事你就算說了王爺對我不過半信半疑而對你也會是半信半疑。大家都是明白人別那麼急着把刀架上自己的脖子。」

「是!」男子這次回答得真心誠意。

「很好。」李雪鱗把身子往下浸了浸「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我還要繼續泡會兒。對了你讓剛才那些女子隨便哪一個都行到床上先去替我把被子暖著。」李雪鱗畢竟是零部件一個不少馬力充沛、功能正常的二十五歲好青年他不會假惺惺推掉送上門的大餐更不想背上「龍陽」、「斷袖」的黑鍋。

身後沒有任何動靜傳來。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公子放心在下知道分寸。告辭。」一陣輕響眨眼間已遠在二十多步開外。

既然託庇於晉王就不能明目張膽展屬於個人的情報網。來自現代社會的李雪鱗深深理解情報的重要性。能料敵機先比多帶五個師更有勝算。自己既無白手起家的資本又處處被人控制着那為什麼不借用現成的網絡呢?

先吊住對方胃口再適時亮出刀鋒然後一點一點給些甜頭。李雪鱗還沒見過有誰能抗得住這個老套的收編模式。

熱水把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舒張開整個人如躺在棉絮里說不出的舒服。

李雪鱗知道澡堂還有一個作用——殺人!任你武功絕頂一旦被熱水泡開筋骨幾個庸手就能收拾了。在另一個世界的歷史中趙構和秦檜君臣兩個便是用此法殺了岳飛。可憐一代英雄戰場上縱橫無敵卻死在兩個鍵卒手裏。

這一層李雪鱗自然不會對鐵鷹說。不。李雪鱗轉過一個念頭。或許以後會吧或許……

——————————————————————

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整個中京、整個王府都沉沉睡去了。

但王府的一間屋子裏還透出昏黃的燈光。

晉王、王妃、世子李毅正聚在一起擺開家庭會議的陣勢。只是他們談論的話題和家庭沾點邊卻並不輕鬆。

「這麼說王爺您是信了那李陽朔的身世?」

「唔……有八分信。」晉王摸摸鬍子「那李陽朔眉目間與安國爺甚為神似。不過……唉……」

「這兒都是自家人難道王爺信不過臣妾和毅兒不成?」按夏國禮制這種會議本沒有女性參與的份。但晉王對妻向來又愛又敬。妻子性子沉穩有時候看問題比自己更清楚。當然這絕不能被外人知道不然面子往哪兒擱?

「不是信不過你們只是這話說出來老夫自己都覺得不妥當。」晉王眉頭緊緊皺着「比起安國爺老夫總覺得李陽朔與某個人更為相似。無論性子、眼光、氣度、膽識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老夫斷不敢相信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能有如此造化。」

李毅知道自己的父親甚少服人評價當世豪傑用得最多的就倆字——「膿包」。在李雪鱗出現前他這輩子只真心佩服過一個人那是……想到此處不由得被自己的推斷嚇呆了。

「父王!難道您想說的是……」

「沒錯。」晉王點點頭仰天長嘆「今晚書房長談看到那李陽朔指點江山、笑傲群雄我總是會想到……想到……先帝!哎!這話大不敬但事實就是如此。先帝行事一向不為祖制禮法所困恣意揮灑屢屢出人意表。當年對付烏斯藏便是如此。朝中最樂觀的估計收復十三州要花上三十年。結果先帝只用了十五年!沒想到這李陽朔居然說十五年還長了若打得好六年便已足夠!」

李毅聽到這兒忍不住笑道:「孩兒倒覺得是李陽朔誇誇其談。他說的那些話直白無文兵書中並無記載。什麼『戰爭先是打後勤其次是士氣然後才是將領的指揮能力、士兵的格鬥能力、武器的精良程度』這還有幾分道理也就罷了。但他又說什麼『戰術的基本是在一塊區域儘可能集中火力優勢尤其是遠程武器最大程度殺傷敵人』孩兒雖不才也知『兵無定勢、水無定形』之理但如他所說要名將何用一莾夫足矣。最好笑的是他居然還說『如果在兵力上佔據了絕對優勢而對方不願交鋒更應當以最快度尋找敵人主力決戰殲滅之。軍隊規模越大在野外越是脆弱。』連蒙童都知道『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若是孩兒率大軍討伐烏斯藏自當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如此方為上策。父王不必太過當真。依孩兒看他那些話只怕是鄉野村夫看了些戲文想出來的吧。」

晉王越聽面色越是不善最後臉色已是鐵青。惡狠狠橫了兒子一眼剛要開口訓斥總算想起妻子就在身邊硬生生把句「小孽畜」咽回肚裏。恨鐵不成鋼地喝道:「你懂什麼!死搬書本!紙上談兵!虧你還是我兒子!那李陽朔說的都是兵家至理!你若真明白了他的話足夠受用一輩子!什麼『十則圍之』會背書的只是學了形會用的才是得了神髓!」見李毅猶自一臉不服氣心中失望之極。

「先帝曾與蘇合人在遼州狠狠打了一仗你可知道此事?」

「孩兒知道。此戰王師大獲全勝敵酋忽兒木骨傷重殞命金帳從此不敢再犯遼東。」

「大獲全勝?嘿嘿今天不妨告訴你實話。此戰是慘敗!慘到先帝嚴令任何人不得泄露違者誅九族!當時若不是蘇合人因敵酋斃命而退兵先帝一世英名險些毀於一旦!我十八萬大軍打蘇合人兩萬最後到得遼州城的不足八萬連先帝也受了兩處箭傷!老夫當時是前軍總帥險些沒有命回來!」

「啊?!」王妃和李毅驚得站了起來。

「此戰王師敗北的關鍵正應了李陽朔所說沒有儘快尋蘇合人主力決戰。當時我前鋒十二萬已把蘇合人圍住但一念之差怕強攻多有折損便像你所說的『十則圍之』。結果蘇合騎兵趁夜分散突圍甩開我們兩天路程后重新集結殺奔后軍而去把六萬后軍沖成亂兵自相踐踏死傷無數。待前軍回師相救蘇合人已盡毀遼河上橋樑船隻燒了存在後軍營寨的糧草。十二萬大軍饑寒交迫在雪中走了二十天才回到遼州城只死剩了四萬!」

「孩兒無知!請父王恕罪!」李毅忙不迭跪下。今年冷得早晚風吹進屋裏他額頭上卻有了密密一層細汗。

「哼你也算明白了自己無知!以後多動腦筋想想打仗的是你不是兵書!」

王妃見晉王動了真怒忙勸解道:「王爺息怒!毅兒沒帶過兵、打過仗難免說錯話。不過臣妾倒有些好奇我們毅兒算是出類拔萃了為何那李陽朔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能耐?學識也就罷了下苦功總能有所成。那見識氣魄可是一點都作不得假。」

晉王點點頭道:「這也是老夫覺得蹊蹺之處。老夫總是隱隱感覺到那李陽朔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初時老夫還以為他是化外之民的緣故相處一陣后覺並不盡然。他的城府、氣度根本不是二十多歲年輕人該有的。老夫仔細一想才覺在書房中居然自始至終沒將他當成晚輩看待。」

「王爺是說他少年老成?」

「豈止是老成」晉王搖搖頭「真要說的話簡直像是被哪個前輩名耄的魂上了身。看起來是二十多歲實則深不可測。」

跳躍的燭光下李毅和王妃齊齊打了個冷戰。

良久王妃開口問道:「儘管如此王爺還是要用他嗎?」

晉王重重一點頭:「那是自然。此人可說是雄才大略。無論他是不是安國爺後人老夫都要讓他成為陛下股肱之臣!老夫年紀和當今陛下差著整整四十歲總不能讓陛下親政后無人可用。」

王妃幽幽地說道:「王爺且聽臣妾一言。臣妾並非愛嚼舌的愚婦但總覺得那李陽朔來歷不明身世可疑又透著古怪連王爺也捉摸他不透。穩妥起見王爺還是把他留在府中做個清客好吃好喝招待着。若有時遇上難題也可問計於他。臣妾只怕放他出去便如龍游大海虎歸山林憑空生出變故來。」

王妃說得委婉晉王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分明是怕自己將李雪鱗薦入朝堂后他日此人一旦掌權難保不會藉著李秋潮後嗣的身份問鼎天下。雖說人才難得但王妃所說亦是關鍵中的關鍵不得不慎重。兩相權衡竟是難以取捨。

王妃見晉王沉吟不語面露難色眼中憂心更甚。但既已將意思說了便不宜再勸所謂過猶不及反倒顯得自己好惡太甚有挑撥的嫌疑。待要以眼神示意兒子勸說幾句卻現李毅看着沉思中的王爺神色十分古怪。

李毅從小天資過人所見過的人半是真心半是恭維父親總會大大誇獎自己一通。母親寶貝這個獨生兒子凡事有求必應。父親縱然嚴厲也不是只針對自己滿朝文武都不曾被他假以辭色。從小到大李毅可說事事順心無憂無慮。

沒想到今天父親居然會當着自己的面誇獎李雪鱗更沒想到自己這個世子不過說了些想法就被一頓狠剋。李毅只覺胸中一股怒氣左衝右突無處泄憤。

李陽朔他有什麼了不起!他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流浪漢我想收做幕僚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是王府世子、下任的晉王爺從小就往來名士之間能作得我師長的哪個不是一派宗師!李陽朔不過腦筋好點但聽聽他說的那些話要多土有多土!連中京城裏的茶博士都不如!父王憑什麼覺得他比我強!憑什麼?!

晉王仍在沉思李毅陷入在自己的憤恨中而王妃則看着兒子眉頭緊鎖。

李毅沒察覺到但她看得分明。此時世子臉上能讀到的情緒只有一樣。這種情緒她之前從未在李毅身上見過也不能想像會有一天兒子把這種情緒滿滿寫在臉上任由它啃嚙靈魂。她只知道這是一劑毒藥先害人終害己;是植根在靈魂深處的惡瘤一點點生長直到有一天佔據了內心的一切。

這種情緒叫妒恨。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碧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碧空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