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酒宴

第七章 酒宴

李雪鱗在王府後門外一直很安靜地在方圓一丈的地方慢慢踱著步欣賞欣賞皇城的剪影再揣摩揣摩院牆上的磚雕直到聽到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他向著院牆上的牌坊裝飾某處笑了笑任由王府家丁們領着繞過半個宅子走向偏門。

晉王好面子這是中京城中不是秘密的秘密。待得李雪鱗走到王府南面大街上立刻就心領神會無須勞動旁人口舌。

王府正門足有十多米寬朱漆鮮亮鮮亮的銅釘閃亮閃亮的一塊黑底鎦金大字的「御賜晉王府」匾額在八個直徑一米多的大燈籠照耀下明晃晃亮堂堂。守門的石獅子倒只有兩對但每一個足有三米多高比花園中的假山還大一圈。四位重甲武士披掛明光十三鎧打磨得光可鑒人。那怒目圓睜手按劍柄的模樣總讓李雪鱗想到寺廟裏的四大金剛。

當然這一切暫時和李雪鱗無緣。那是正門一年也難得開幾回。大夏疆域萬里但能從晉王府正門大搖大擺走進去的人不過二十個。

李毅早已換上了另一身紫色絲袍候在偏門。一見家丁帶了李雪鱗過來跨出幾步微笑着迎接。

在燈籠的簇擁下李雪鱗清清楚楚看到那絲袍前胸綉著五爪團龍圖案。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撲倒在地連連叩道:「草民該死!草民有眼無珠不識世子尊駕。言語無狀多有衝撞冒犯。還請世子恕罪!」

演得好戲!李毅心下透亮這個釣自己上鈎的姜太公若是有眼無珠世上只怕沒人長眼睛了。

但李雪鱗看似誇張的舉動在下人面前給足了自己面子。李毅畢竟是世家子弟。能被人恰到好處地捧一下心裏着實舒坦。更何況他想收此人為幕僚大家把表面文章做足日後也會少很多閑言碎語。

當下含笑伸出手扶起李雪鱗道:「李公子不必多禮。你我頗為投緣在你面前只有李毅沒有晉王府李世子。以後萬萬不可如此拘禮。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李公子難道欲陷毅以小人不成?來來來李公子且隨我先去偏廳。家嚴聽聞李公子乃中華遺民千辛萬苦從海外歸宗也是甚為感動欲擺酒一敘。」

李雪鱗本就不願行這屈膝叩頭的禮順勢便站了起來作慌張狀道:「李某怎敢奢望王爺、世子如此厚愛。在下化外之民久與蠻夷居只怕言辭舉止不合禮數惹王爺不快。世子不如我們就此別過。王爺和世子厚恩李某永不敢忘但在下布衣敝屣恐難登王榭大雅之堂。」說罷作勢要走。

不合禮數?這李雪鱗太會做人了!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是特地來接他進府搭的好架子!他這一推辭自己就必須挽留。一來一去王爺和世子禮賢下士的名聲就傳開了。而他李雪鱗類似呂望孔明的逸聞只怕早晚也會傳遍中京順帶還說他有自知之明懂得推辭。兩方各得其利真是打得好算盤!

既然李雪鱗有意把戲演足李毅也樂得陪他走上這一段成全各自美譽。兩人在偏門口一個推辭、一個堅留一個半推半就、一個恨不能倒履相迎直把王府家丁親衛感動得一塌糊塗:世子真是氣量寬宏非常人所及。居然對這種不知路數的人也能折節下交。自己能進晉王府當差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以後一定要努力工作天天向上……

可見所謂的企業文化和政治做秀古已有之。

李雪鱗跟着李毅走過兩進宅院來到一處頗為雅緻的廳堂。餐桌上整整齊齊碼放着酒菜擺了三副碗筷。

李毅對李雪鱗道:「李公子稍等下人已去通報了家嚴即刻便來。」又補充了一句。「家嚴長年統軍作戰行事果決而不拘小節李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想必家嚴會對你有些好感。」

李雪鱗對李毅笑笑剛要旁敲側擊打聽些關於晉王的事卻聽得走廊中傳來「噔噔噔」一陣腳步聲。

王府中走路敢這麼囂張的也就只有一個人。

人還未進門豪爽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過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李公子不必拘禮毅兒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頓誇。這孩子可是很少服人居然會對你這麼熱絡。讓孤王看看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毅兒如此讚不絕口。」

話音剛落門簾被人一掀呵呵笑着的晉王走進了偏廳。晉王原本想好了不少說辭打算慢慢套李雪鱗的話。兒子人生閱歷少在李雪鱗面前落了下風也情有可原。自己這老江湖要是也走了麥城面子往哪兒擱去?晉王可以不在乎其他事這面子問題可是萬萬馬虎不得。

但一走進偏廳與李雪鱗打了照片兩人同時一愣。

李雪鱗早知道進來的是晉王。當看到一個像是中年版李毅的男子進來時卻現兩人的氣質截然不同。眼前的晉王雖然已遠離戰場數年身上還是有着一股殺氣從眼神、從舉止中不經意間散出來。那是在修羅場中用人血人命澆灌出來一點都做不得假的。和他比起來門口幾個武士只能說是花架子。至少他們再怎麼把眼睛瞪成銅鈴也比不上晉王看似隨意的一瞥。李雪鱗不知道要怎麼樣才會有這種眼神彷彿一柄利劍直接在你的內心開個窗戶探進去。面對這樣的眼神你會覺得一切偽裝都顯得徒勞。李雪鱗一時間有了些慌亂。

晉王的驚訝更是在李雪鱗之上。那身美軍叢林迷彩和叢林戰靴只是讓他微覺詫異但轉念一想胡人蠻夷自己見多了什麼樣的裝扮都有。他這一族若是真在海外孤島住了百年不穿些奇裝異服反而說不通。

晉王統兵十餘年一見李雪鱗的迷彩服憑直覺就感到這東西在戰場上大有可為。心裏盤算是不是問這小子要過來讓兵部看看能不能給軍隊配上。

李雪鱗只覺得被晉王的目光在臉上掃得不自在哪知道堂堂王爺打上了他衣服的主意。

李毅也覺奇怪父親怎麼一見面就盯着人家看不停?要套話也慢慢來何必讓李雪鱗先有了警覺。

晉王的詫異只是一閃而過此時心中驚異是一陣勝似一陣。

李毅和晉王站在一起就那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國字臉和濃眉任誰都能看出他們是父子倆。不少人還會豎起大拇指贊一聲:不愧是安國爺後人真是儀錶堂堂威風凜凜。

但晉王的書房裏就掛着李秋潮的畫像。他本人最清楚自己和這個曾高祖可是一點都不像!那李秋潮是張瓜子臉細眉長眼鼻埠小模樣十分秀氣。細看居然和李雪鱗十分神似!

其實真要仔細對比不難現李雪鱗和李秋潮還是差挺遠的。但晉王在聽了李毅轉述又不經意把視線對上了曾高祖畫像后心中已有了先入為主的念頭。抱着這樣的出點自然是越看越像——「這鼻子……像真像!都是筆直筆挺。嗯還有眼睛細長條的有些丹鳳比安國爺還神氣幾分。還有這耳朵……」一樣樣細細品下去竟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他也察覺到了李雪鱗身上那微妙的不協調感和一絲刻意做作。但在晉王看來那不過是久居蠻荒的鄉下年輕人沒見過世面進了王府手足無措而已。並沒有放在心上。點點頭拍了拍李雪鱗的肩膀:「嗯好身板。我軍中像你這樣的也不多不錯不錯!來邊吃邊聊。聽毅兒說你旅途也受了不少磨難給老夫說說如何?」

說故事是李雪鱗的拿手好戲。面對客戶面對工作中解決不了的問題編個故事把責任輕輕推開是基本功。故事要說得順溜誠懇要不打嗝愣不打草稿要讓人覺得他不相信你的話簡直該天打雷劈。更妙的是這夏國和原來的世界八竿子打不著在敘述中加些現成的段子不過舉手之勞。

為了防備晉王派人查證李雪鱗稱所住的島被海流礁石環繞之前來中土的人沒有一個能回來報信。自己離島不久也遇上了風浪而觸礁。同船的人生死不明。好不容易搶到塊木板在海上漂流三天才到了一處灘塗。上得岸來百姓見他裝束怪異都極為警惕甚至要報官來拿。不得已只好選人跡罕至的小道或山林趕路。想着族中長老說中京遍地黃金加之按照吩咐帶上了鎮島之寶以備不時之需實在危難之際可以賣給當得起寶物之人無論如何總能找口飯吃。便一路往京城前進。

誰想事與願違在街頭流浪了幾天看多了心術不正的商賈官宦終於遇到王府世子。其間驚心動魄、艱難困苦之處說得活靈活現風餐露宿草皮樹根鑽木取火設套釣魚無不隨手拈來。他為了做「驢客」曾惡補過野外求生此時正好派上用場。只聽得晉王和李毅為之動容屢屢為李雪鱗布菜敬酒勸其寬心。

李雪鱗對自己編造的故事很有信心——沉船生還者只有一人毫不稀奇。以現在的技術水平除非正好有條船目擊這種遠海的海難根本毫無蹤跡可尋。何況自己說的海難根本沒生過自然更不可能有目擊者。至於說害怕遇到百姓李雪鱗有百分之兩百的把握肯定夏國的普通百姓和原來的世界一樣膽小怕事對外來者有着莫名的恐懼和警惕。這可說是烙在中國人民族性上的標籤。先把調調定下了就算晉王心情好到派人在沿海村莊挨個問問不出什麼也可以歸咎為百姓怕被捲入事端不肯說實話。晉王再怎麼權傾天下也不能把沿海的人都抓起來嚴刑拷打吧?

而自己既然選擇了走小道和山林從海岸到中京這一路上就等於是空白。我這初來乍到的又不認識路走的是哪座山、哪條道你晉王如果能幫忙找出來還真是功德無量。雖然完全空白本身就是個疑點但總比老實交待后讓人一路追查最後被抓住把柄要好。就像所謂的死無對證哪怕人人都認定是你乾的只要沒有證據大家見面打招呼該幹嘛還是幹嘛。

何況他來到中京后的表現實在太搶眼吸引了人們絕大多數的注意力之前的些微異樣便被忽略了。

晉王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他早年領軍作戰也經歷過那長途跋涉之苦。當下把李雪鱗所說和自己經歷一對照細節處竟毫無破綻。聽得李雪鱗堪堪講完一篇跌宕起伏細節處如歷歷在目的《海外遊子八千里上京記》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溫言道:「陽朔所謂苦盡甘來。你既到了此處也不枉一路上辛苦。這樣吧你和毅兒也頗為投緣索性在府中住下。這孩子性子剛硬有時候連我們父母的話都不聽你能與他作個伴老夫也好安心。陽朔心思縝密又歷經風霜與毅兒正好相互取長補闕。」

李雪鱗在進王府前已經在心裏有了四五分預測方案。但就連最樂觀的預案都顯得低估了現在的形勢。僅僅和一個年輕人聊了一下午就正好攀上世子這層關係還住進了王府?連編進小說戲文都嫌誇張。晉王顯然大半相信了那套說辭這才把自己招進府中在眼皮底下看管起來。李雪鱗忽然記起李毅是晉王獨子!對於皇室來說一根獨苗就是災難。在感冒都能要人命的古代只有像老鼠那樣一窩一窩地生才有廣種薄收的希望。獨苗……哼晉王應該也擔心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可能性吧。李雪鱗抿了口酒陰惻惻地想道。

晉王行伍出身府中酒宴置備比之普通望族都更簡單些但一道道端上來的菜還是讓李雪鱗見識了什麼叫「鐘鳴鼎食」。水晶膾、江魚夾兒、旋炙豬皮肉、鵪鶉餶飿兒、蒓菜鴨舌羹……見過的、沒見過的大大小小二十多盆。菜里沒味精卻能鮮掉眉毛。末了還有解酒的荔枝膏水和鹿梨漿。在李雪鱗的時代早已失傳味道與添加劑調出的飲料不可同日而語。

酒席間晉王又看似無意地東一棒子西一榔頭零零碎碎問了些島上的風土人情、李雪鱗「族人」的生活情況。李雪鱗便把南太平洋島國上那些不穿衣服、以胖為美守在樹下等椰子、螃蟹爬上樹之類的趣聞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古代除了進京趕考的舉子、配充軍的犯人生活半徑不過十公里的占絕大多數。晉王最遠也就去過羌州和遼州李毅更是沒出過中京十里地。聽得李雪鱗所說一樁樁匪夷所思都矯舌不下心馳神往恨不能立刻嘗嘗那種有椰子味的螃蟹。雖然他們連椰子是什麼都沒概念。至於海島上不穿衣服袒胸露乳的女人兩人一邊大搖其頭直說有傷風化一邊打定主意要讓水師去島上宣教一下王化順便帶幾個土人男女回來。

以奇聞軼事佐酒席間越聊越放鬆一頓酒席吃了有一個半時辰。李雪鱗適時地打聽起晉王跟着前代德宗皇帝征戰西北的故事把晉王激動得如遇知音將十五年前從烏斯藏手中收復西北十三州的經過說得活靈活現。講到激動處吹鬍子瞪眼拍著桌子大聲道:「……那烏斯藏好不要臉!我二十萬將士死傷無數才奪下了他們竊佔百年的州郡先帝爺仁德不追窮寇收復故地便班師回朝了。誰知那烏斯藏居然買通了朝中大臣遊說說什麼天朝上國對蠻夷小邦妄興刀兵使牲畜不得牧子民無所食有失聖人之德!嘿還真有幾個書獃子會幫腔勸先帝爺勿為已甚劃出幾片草場給烏斯藏也算兩國交好。」

「打了勝仗還割地?這些大臣拿的是誰家俸祿!」李雪鱗一皺眉毫不客氣地指責道。

「著啊!陽朔你可是說到點子上了!先帝爺在朝堂上也問了這句話一字不差!把些個賣國豎儒嚇得面無人色有兩人居然尿了褲子。膿包!這事還沒完先帝爺那手段真是……嘿嘿一道口諭十幾個豎儒排在午門外當着數萬老百姓的面脫了褲子打板子。老夫那時年輕好玩這麼有趣的事怎麼能錯過向先帝爺討了旨意拿了順天府的五花大板先把每人屁股打了十下直打得他們哭爹叫娘。哈哈痛快痛快!」

李雪鱗笑了笑:「那些大臣多半也是真怕了烏斯藏以為割地求和就能保得太平。幼稚!胡人是豺狼之性。貪索無度畏威不畏德。不弄清這兩點怎能奢談戰和。」

聽得李雪鱗話中有話晉王一愣隨即收斂笑容站起身道:「你們二人隨我來。」說罷領着李毅與李雪鱗向書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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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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