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母親已近半月沒有吃過像樣的一點東西了,他只吃一點果汁或一點適口的菜湯,營養於她來說,早已是入不敷出。她骨瘦如柴,弱不勝衣,只有意識還是那麼一如既往的清醒。她叫我和父親去把給她買的棺材打開看看,看裏面上霉沒有。我們照辦了,打開后,還真奇怪,放在樓上乾燥處的棺材還真的生了一層淺淺的霉衣。我們把這個結果告訴了母親,母親聽了預感不祥,她告誡我們這幾天都不要出門,她說她活不到幾天了。兩天後,屋裏又不知從哪兒鑽進了一群大黑螞蟻,首尾相接,如赴敵之兵。大妹首先看到,不自覺地驚呼起來,因就在母親的屋外,母親聽到了大妹的驚呼,她問怎麼回事,大妹只有如實回答,母親知道后,連連說了幾聲:「報信來了,活不了幾天了。」

或許生命的誕生與死亡真的呼應着某些自然現象,就如安徒生在他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中說到的「一顆星星落下來,就有一個靈魂要到天上那兒去」一樣。真的,這兩件事情過後,母親的病情陡然加重,至古歷3月初1的傍晚,母親逐漸顯露出大漸彌留的景象來。她不停地需要翻身,一會兒又想起來坐坐,肚子脹得難受的時候,她突然叫道:「給我拿把刀子來,老子從這兒剖開看看是哪樣在我肚皮頭作怪。」這一聲呼叫讓我們驚駭不已之際,也更加切身地體會到她的難受與痛楚,我和妻子、兩個妹妹相視無言,淚如泉湧。在稍顯平靜的當兒,母親說:「你們去問問醫生,看看有沒有什麼葯能讓我吃了像做夢一樣地死去——你們不曉得我的難受啊。」

面對即將死去的母親,這一刻,誰還忍心拂逆她最後的請求,我們急忙打通了醫生的電話,醫生在電話里說:「我給你們開幾支嗎啡,看對她能起到點作用不。」嗎啡拿來了,因為據醫生的經驗,嗎啡有抑制呼吸的副作用,他嘗試着給母親打了半支。一會兒后,母親似乎好受了一些,她在床上得以有一會兒的平靜,並眯上了眼睛,似乎打了一個盹。時間接的午夜的時候,嗎啡的藥效逐漸消失,母親又從痛苦中醒了過來,她把我們叫到身邊,對我們說道:「我是打不過今晚了,你們三姊妹,只有你大妹沒有工作,二天她有哪樣事,你們要給她掙個面子。說完,她又要求給她再打一針,醫生只好給她把剩下的半支又打了下去。

不一會兒,母親又像要睡過去一樣,我有些擔心母親就這樣離開我們,我走到床前,問了一聲迷糊中的母親,我說我扶你起來坐坐行不,母親沒有回答我,她已經回答不出聲音來了,屬纊之際,她還是努力地把頭輕微地點了點。

我走到床上,把母親扶起來抱在了我的懷中,讓母親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猛然間,我感覺到母親的頭一下子耷拉下來,重重地落到了我的肩頭……母親就這樣離我們而去了。

哭泣,呼喚,都喚不回母親的靈魂,生活總要讓人面對這一切,對於生命,如果說孕育是生命的起始,那麼降生就是生命中的第一個逗點,隨着一本人生大書的完結,誰都會無可避免地為自己打上最終的句號。有什麼遺憾嗎,母親?你來過,生活過,卑微的存在,積極地追求……足以算不枉此生。或許有一些遺憾,那就是,你把兒孫對你的思念永遠地留在了人間;大化有四,你卻沒有讓我們看到你的老耆之日便匆匆訣別了你的兒孫。2007年古歷6月16日,是母親死去的百期之日,這一天,我無意讀到《金剛經》上的一句佛經:「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在明白了原來「如來」之稱謂是由此而來之時,也同時深深地為佛門禪學的機趣與智慧而震動,看來真有一種禪機算得是上上智、了了心,並非我們所膚淺地理解的一味地只是「談空空於釋部、核玄玄於道流」。正如《金剛經》裏所理解的,什麼是來,什麼是去?無所謂來,也無所謂去,雁過寒潭而潭不留影,風來疏竹而竹不留聲,生寄死歸,生命如來,終其一生,當作如是觀。

母親百期之日,我沒有能趕回家去含哀致悼,在夜裏,我在床上回首起母親的音容笑貌,輾轉反側之際,從枕邊抽過一本泰戈爾的詩集,信手翻到一頁,恰好表達的是泰戈爾對於死亡的領悟,於是在心中默默地誦讀,恰如念給母親的悼文——

當我跨進此生門檻的時候,我並沒有發覺。是什麼力量使我在這無邊的神秘中開放,像一朵嫩蕊,在夜的森林裏開花。早起我看到光明,我立時覺得在這世界我不是一個生人,那不可思議的、不可名狀的,已以我自己母親的形象把我抱在懷裏。就是這樣,在死亡里,這同一的不可知又要以我熟識的面目出現。因為愛今生,我知道我也會一樣在愛死亡。當母親從嬰兒口中拿開右乳的時候,他就哭泣,但他立刻又從左乳得到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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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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