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子衿青青

「天罡劫至，罪孽積生，神降，眾生仰止。」

階上厲聲高呼。

「神降，眾生仰止。」

階下倉惶百應。

鮮血橫流的高台上，教徒們笑着挖去少女的心臟。陰影覆沒的高台下，跪伏戰慄的愚民千千。

黎明咬破夜的唇，將那抹血跡留於天際。

「天罡教，荼毒生靈，危禍蒼生，殘殺少女九十餘，罪當誅！」幽暗的閣樓里，虛塗劍鋒一閃，斬下最後一個教徒的頭顱，他的身後是數不清的罪惡屍體。

虛塗輕蔑斜視，揮手撒下滿天罪紙，無聲地消逝在黑暗中。

「天罡餘眾四十六，『白鴿』說他們今晚要在太平村實施屠殺計劃。」面紗遮掩的「暗線」沉聲說道。

「為什麼要在太平村？」

「大概是沖着『青玥』去的。」

「『青玥』？」

「一個無辜的少女，天罡首領折磨少女的嗜好真是有夠噁心的。」

「他們不會得逞的。」虛塗劍鋒一閃，月光流溢間泛起浸入骨髓的冷意。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猙獰的屍。

虛塗回鋒入鞘，緩步來到青玥面前，月光流溢間映照少女哭泣的容顏，他有些心疼地撫摸少女地額頭，說道:「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是啊，一切都結束了。父親，母親，還有姐姐都不在了，所有愛我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少女哭泣，少女無助，少女悲傷。

虛塗聞言蹙眉沉默。

一直以來，虛塗能夠做到的只有殺戮，只有斬除罪惡這件事，但是，對於已逝的善者，他做不到起死為生。

虛塗有些乏力，如眼前啜泣的女孩，面對殘忍的現實，卑微似螻蟻。

流落在星辰彼端隕落成夜色的夢魘,墨一樣的天空,漂浮着月光照耀下的雲層，透出無限穿透的反光來。

少女輕輕地吟唱，悠悠的歌聲回蕩在風的漣漪中，如孤獨地孤獨地向著希望生長的白蓮花，緩緩鋪開記憶的斑駁和傷痕。

虛塗無聲地凝望着青玥失去星光和月色的眼眸，她精靈般的面頰，像凝滿了風雪一般純白。可是，又那麼惆悵那麼孤獨。

究竟是為什麼呢，虛塗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再也不願意做制裁罪惡的暗夜英雄了，他的兩把罪劍被他掩埋在父母的墓碑旁。

他在墓碑前久久地祈禱，希望再也不要拿起它。

虛塗轉身，望着斜倚枯樹，黯然神傷的青玥，心疼地說道:「回家吧，回我們的家。」

「嗯……」少女一邊拭著淚水，一邊強顏歡笑，淚花點綴在眼角，彷彿少女的眼中有着閃爍的星辰。

那一天，虛塗認識到，守護的意義，遠勝於殺戮。

新的生活開始了，虛塗卻感覺無比悲哀。

一直以來，虛塗除了殺人沒有其他需要考慮的事情。然而現在，一切都必須他親自動手。

虛塗想在熟睡的青玥醒來前把飯做好。

通過徹夜反覆翻看食譜，虛塗決定做西紅柿炒雞蛋。然而他並不會敲雞蛋，於是在碗裏接連錘碎了六個雞蛋，然後把硬邦邦的碎片一個一個地挑出來。

雞蛋準備好了，虛塗面色凝重地望着碩大的鐵鍋，接下來才是關鍵——燒柴點火。

虛塗顫抖著雙手，在小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虛塗雙手扶額、愁容滿面地想着，如果這一步處理不當，這間房屋會不會因此燒毀？

虛塗感到恐慌。虛塗不敢嘗試。虛塗決定放棄。

「嗚……你在做什麼，虛塗？」正當虛塗抓耳撓腮的時候，青玥睡眼惺忪地嘟囔聲傳來。

「啊……做飯，西紅柿炒雞蛋。」

「哇，在哪裏，在哪裏？我想吃！」青玥朦朧的雙眼瞬間亮亮的。

「呃，對不起，我不會燒火，所以……」虛塗雙手搓搓，目光四處躲閃，顫抖地說出驚為天人的事實。

空氣突然安靜。

青玥眼中的星星瞬間熄滅了，她有些氣惱地嗔笑道:「虛塗大笨蛋。」

虛塗和青玥相識的時候，虛塗20歲，青玥19歲。

「花勝，要戴戴看嗎，小妹妹，一定很適合你哦。」瞧見青玥猶豫的目光，店主殷切地說道。

「真的嗎？我可以戴戴試試嗎？」

「嗯，當然。」

青玥認真地挑選起來，店主的花勝有很多種，五彩斑斕應接不暇，青玥糾結不已，不知道哪一件才是最適合自己的。

「叮鈴鈴——」過路香車上搖動的鈴鐺聲悅耳動聽。

青玥突然拉拉一旁虛塗的衣襟，有些害羞地說道:「虛塗，嗯……你覺得我戴哪一件好？」

「那件，我覺得很適合你。」虛塗指著邊角的藍玫瑰花勝，它通身晶瑩剔透，彷彿流溢人間的白月光。

青玥認真地戴好藍玫瑰，眼神躲閃地說道:「怎…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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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塗沒有回答，他沉醉於青玥的美麗中，思緒飄然事外。

「別盯着我看啦，好害羞……」

「抱歉，我錯了。」

虛塗聞言瞬間清醒三分，尷尬地轉過身。

砰砰，心跳不止。

虛塗最近常常看到青玥獨自哭泣，在他不在的地方，在他看的到她、她看不到他的地方。

從前，青玥過去的生活是怎樣的，虛塗並不想知道，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只要眼前的這個女孩可以快樂，微笑，不再哭泣，那麼從前如何並不重要。

虛塗天真地覺得有了他，她就不會再沉湎於過去的傷痛。可是虛塗錯了，因為時間不是夜雨，並不能洗盡曾經的悲傷和淚水，即使此後有多少幸福和快樂，還是有些人、有些事是一生都不能夠忘懷的。

虛塗心頭一緊。虛塗對自己並沒有信心，但他還是鼓起勇氣邀請青玥一起過七夕。

青玥記得，虛塗邀請自己的時候，先是搓搓手，然後扭扭捏捏地呃了半天，接着尷尬地撓頭尬笑，他的面龐紅通通的，像熟透的紅蘋果。

結果，虛塗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七夕……，要……要一起嗎?」青玥不好意思地繞弄髮絲。虛塗真是個大笨蛋，這種事情不要讓女孩子主動說啊。

「如果青玥願意的話……」虛塗目光躲閃。

「我當然……當然……唔……」青玥說着說着就羞紅臉頰，似是告白的「願意」，青玥怎麼也說不出口。

青玥又羞澀又氣惱地在心裏嗔道，虛塗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一點也不懂女孩子的心。

「唔……」青玥羞澀地攥緊衣裙。

「呼……」虛塗深吸一口氣，「如果青玥願意的話，七夕節，我想和青玥一起過。」

「嗯……」青玥低低地說，青玥羞地不敢抬頭。

虛塗大笨蛋，可是，我喜歡虛塗，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做他的新娘，想要陪在他身邊，直到永遠。

「快一點啦，大、笨、蛋——」青玥牽着虛塗的手穿過喧囂繁華的古道，虛塗的眼帘里倒映着青玥歡笑的容顏。

「呼……」四周漸漸沒有人聲，青玥鬆開虛塗的手，濕透的髮絲貼緊她的額頭。

「就是這裏，我想要虛塗看到的地方。」月光流溢間，紫藤花海中的女孩回眸一笑，玫瑰色的衣裙飄飄，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星辰和星空的顏色。

人不能陷在痛苦的泥潭裏不可自拔，遇到不可能改變的現實，不管讓人多麼痛苦不堪，都應當勇敢地面對，用微笑把痛苦埋葬。這是虛塗用努力和愛教給我的道理。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夠鼓起勇氣，在這裏和過去所有的遺憾，淚水與悲傷，好好地道別。

虛塗並沒有聽到青玥的聲音，愣愣地看着花海中歡笑的女孩，莫名有一絲想要哭泣的衝動。

終於，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容了啊。

「真是美麗的地方啊。」

和你的笑容一樣美麗。

「今後，我可以一直牽着你的手嗎，大英雄。」月光下的少女向虛塗輕輕伸手，害羞又勇敢地說道。

月光流溢在花海，照映青玥的手上的花環，分外溫柔，分外美麗。

虛塗，溫柔地將手搭在少女的手上，溫柔地說道:「那就請你永遠不要鬆手，公主殿下。」

「嗯……」少女的臉頰緋紅如秋霞，害羞地甜甜一笑。

那一天，儘管夜色的幕布依舊深邃而幽暗，但無數流星卻呼嘯著劃破黑暗的天空，怒放生命的光芒；那一天，儘管青玥和虛塗只是靜謐地依偎在月光流溢的花海，但他們卻清楚地聽到彼此熾熱的心跳，那漫天的星光下熊熊燃燒的光明。那一天，儘管未來的道路依舊充滿著荊棘，迷茫和困惑，但是彷彿因那夜的殘星點亮了心靈的燈盞，因那時光的痕迹散盡歲月的晦暗，少年和少女不再深陷於孤獨的恐懼，而共同地相信着一個攜手奔赴，永不分離的未來。

室內，燭光盈盈；室外，月光姣姣，虛塗和青玥並肩坐在青台上。

青玥回想起月光下的她情難自禁地依偎在虛塗的懷裏，禁不住羞澀地扣扣細嫩的小腳丫。

今晚，他們就要成親了。

青玥心底小鹿亂撞，緊張地不知道如何自處。

「夫人……」虛塗冷不丁說道。

「在…在！夫…夫君有…有何吩咐？！」青玥像受驚的小兔子，結結巴巴地說道。

「呃…沒事……」虛塗別過紅彤彤的臉頰。可惡，青玥怎麼這麼可愛？！這讓我怎麼開口啊？

「嗯…沒關係…」青玥別過熾熱的容顏。怎麼辦，我是不是太冷淡了？！虛塗會不會討厭我？

「不行，我必須拿出勇氣。」虛塗想道。

「不行，我必須主動一點。」青玥想道。

「那個……」青玥和虛塗異口同聲。

「唔…夫人先講…」虛塗訥訥地撓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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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還是夫君先說…」青玥緊張地扣扣手。

「啊…夫人，今…今夜月色真美呢…」虛塗覺得自己很愚鈍，像個大笨蛋一樣。

「是…是呀…」笨蛋，不要岔開話題呀。

「咳…天…天色漸涼了呢…夫…夫人…不如回屋就…就寢…」虛塗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你要對我負責喔……」青玥纖細的小手輕揪虛塗的衣襟，羞怯怯地說道。

「嗯…我保證。」虛塗溫柔地握住青玥的小手。

夜漸深邃，庭院裏的月見草徐徐地綻開了花朵，而在燭光隱現的室內，青玥靜靜地以依偎在虛塗的胸膛。

青玥的纖指細心地撫弄虛塗的長發，她不自禁地羞然一笑。那是發自內心的幸福的笑意。

從今天開始，他和她，就是一家人了呢。

清晨，和煦的陽光灑落窗前，虛塗朦朧地睜開雙眼，迎面是少女酣睡的側顏，此時的少女甜甜地微笑着，均勻地呼吸著，胸脯起起伏伏。

虛塗禁不住親吻少女的額頭，然後小心翼翼地下床，不願意打擾少女的休憩。

虛塗颯然一抖手，負載信件的白鴿飛向藍天。信中，虛塗向總部彙報自己的境況，並希望成為本縣的門下游徼，負責治安方面的工作。

虛塗希望自己能有穩定的收入來源，養家餬口。

「唔...夫君今天吃什麼...」青玥睡眼朦朧地起身說道，打斷了虛塗的思考。

「西紅柿炒雞蛋。」虛塗自信滿滿地說道。

「沒有其他的嗎？」青玥可憐巴巴地說道。

「其他的...」虛塗躲閃目光，心虛地直冒汗。

「姆...我不要西紅柿炒雞蛋...我要吃其他的菜...」青玥滿床打滾撒起潑來，氣鼓鼓地嗔道。

「可是我不會做....」

「姆...那就快點去學！」不等虛塗說完，青玥羞惱地將一個又一個軟軟的枕頭砸向虛塗。

「我錯了，夫人...」遭受青玥「妻管嚴」式一頓制裁，虛塗慘叫着抱頭鼠竄，絲毫沒有暗夜俠客的威風。

半響，逃出生天的虛塗暗暗叫苦，常言道夫為妻綱，怎麼到自家就成了妻為夫綱了...

「真是的，哼！」青玥氣鼓鼓地說道，旋即把頭埋到枕頭裏，小聲喃喃道：「不要讓人家生氣呀，大笨蛋...」

據街坊鄉親回憶，在青玥的「嚴加管教」下，虛塗的廚藝着實進步神速，不到兩個月就學會了數百個菜譜，甚至成了有名的神廚......

虛塗做了門下游徼以後，兩人成親后的生活逐漸規律起來。

早上，虛塗會自覺做好令青玥「滿意」的早膳，而青玥會吵吵嚷嚷地撒嬌，鬧起床氣。

飯後，青玥會略顯寂寞地拉住虛塗的衣襟，不放虛塗離開，直到虛塗溫柔地擁抱她，輕輕點一點她的紅唇，給她一個長長的道別之吻。

午前午後，虛塗會在縣裏的各個地方巡邏，向街坊鄉親問好，而青玥會和鄰家的女孩子們一起織毛衣，織小孩子的，織虛塗的。有時女孩們會問起虛塗的事情，青玥總是既害羞又自豪地說起虛塗的各種好，可是偶爾虛塗路過此地，喜笑顏開地叫着夫人向自己跑來的時候，青玥又會臉紅地跑開，一遍遍地喊著虛塗大笨蛋。

黃昏的時候，青玥和虛塗總會去潑墨軒里散步，虛塗會講起自己一整天的所見所聞，有時是緝拿盜賊的大案子，有時則是雞毛蒜皮的小瑣事，可是無論哪一種，青玥都聽的很認真很着迷，只要是虛塗說的故事她都願意去聽。散步的途中，每每虛塗望見美麗的花朵，總會忍不住摘下一朵，給青玥別上，這時，夕陽的餘暉映照着青玥的側臉，常常讓虛塗思緒飄然，醉於青玥的美麗不可自拔。

傍晚的時候，虛塗會在庭院裏練習劍術，而青玥會在不遠處練琴。

虛塗從前一個人練劍，道阻且長，孤獨無味，可是有青玥陪伴在身邊以後，他的劍術卻越發有了上進之心，總能於數日間開闢新路，境界飛升。

青玥也是，過去她獨自撫琴，並不覺得琴有情聲，可是陪伴在虛塗身邊的這些時日，她的琴卻越來越有情感的湧現，她的愛慕，欣喜，羞澀常常渾然於指尖，撩動着聞者的心弦。

也許這就是愛的改變吧，青玥和虛塗想道。

而夜漸深邃的時候，虛塗會像小野獸一樣打起壞心思，嚷嚷鬧鬧着想要摟摟抱抱，而青玥會像小兔子一樣笑着逃逃，靈活地四處跑跑。燭光搖曳的屋裏，一遍遍地回蕩著「虛塗大笨蛋」「虛塗色色」的歡聲笑語。

虛塗沉沉睡去以後，青玥常常秉燭來到書案前，寫下她和虛塗一日的生活，寫下她對他的愛，她對逝去親人的思念，她總是寫着寫着就笑出聲哭出聲，寫完后，她將墨筆輕放，小心地收起。

這樣平淡，幸福，安穩的日子持續了六個多月，然而虛塗和青玥都只覺得像彈指一揮那般迅速。

直到，那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