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六 灰色的童年
在這個世界上，我相信像他這樣的人不少。
所以，我相信像我這樣的人也不少。
血緣上來說，他是我的爸爸，我是他的女兒。
世上存在的客觀規律大都很奇怪，很多時候，大多數人的苦難往往都是由一兩個人造成的。在我們家，苦難卻是由最該撐起這個家的爸爸造成的。施加苦難的一方肆意橫行，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什麼能夠壓制它，被迫接受苦難的一方戰戰兢兢，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什麼方法能夠反抗。壓制與反抗之間永無休止地爭鬥下去，剝削與暴力永遠存在。
我的頭髮已經被抓亂了，還掉下了一小綹，由於憤怒，嗓子已經嘶啞了，幾乎喊不出聲音。身上被踢了幾個腳印，臉有點麻，如果有鏡子的話，這時我的臉可能腫起來了，我的手臂快使不出力氣了，但還是死死地圈住他，不能鬆手。媽媽就在我身後，我必須得牢牢地禁錮住他，禁錮住這本該為我撐起一片天，此刻卻讓我恨極了的——爸爸。我為我此刻的想法感到羞恥，因為此刻我甚至希望從來沒有這個爸爸，我想不通這老天爺為什麼還讓這樣的人存在。
他並沒有精神病，如果有的話還可以被原諒，他只是狂躁、酗酒、賭博、家暴。
小的時候，他拿着冰冷的鐵鏈子追打我的姐姐，院子裏都是姐姐的哭喊聲，小小的身影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身後有一個揮舞著利爪的惡魔。那個時候，我只會躲著瑟瑟發抖，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大一點之後，我看到媽媽的臉被打腫了，手指差點被折斷了，卻不得不撐著這個家的生計，我第一次知道了恨的感覺；媽媽給他端洗腳水，卻被他逼着喊他叫爹，我覺得他真是讓人無比噁心、痛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再大一點之後，我學着保護媽媽。他打，我就攔，使勁地反抗，卻不知在我走後他會變本加厲。我、我的姐姐，就在他的酗酒、家暴中長大，我的媽媽就在這樣的壓迫中變老變弱，變成了一個沒有稜角、整日戰戰兢兢的婦人。
這不是小說和電視劇，這是我真真正正的生活，是這裏許多孩子的生活寫照。
世界上不乏這樣的男人，狂躁、酗酒、賭博、家暴，對外人恭敬地像猴子，對家人做事無底線。或許有人會嘲笑我們的愚昧與無能，質疑我們為什麼不反抗？但我想說，在許多偏遠落後的地方，法律有時鞭長莫及。我想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認真地反省自己的錯誤，總有一些人，從骨子裏就是壞的可惡的令人痛恨的，可悲的是因為血緣關係的存在，我們卻無法選擇地需要愛他感激他。我想說，能真心幫助我們的幾乎沒有，大部分人只是來看熱鬧和稀泥。
一定有許多孩子像我一樣長大，父母不堪，卻要讓無辜的孩子來接受這一切，這有失公平，但他們的父母從不知公平為何物。他們的幼年童年少年甚至青年都將在這樣陰暗的時光中度過，這種經歷會使他們變得比其他孩子更加敏感更加自卑。這種凄慘的陰雲會在他們人生的道路上投下一大片陰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消散，也不知到底會不會消散，但遺憾而又可惜的是，那段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時光已經被迫在這種陰雲下逝去了，並且永不再來。
對孩子來說，物質真的不算什麼，成長路上的心靈創傷卻難以癒合，甚至終生無法癒合。即便我已成年，那些童年的噩夢仍會在午夜與我狹路相逢，我在夢裏掙扎、驚呼、吶喊，那些無助的、痛苦而又絕望的感覺讓人窒息，身體彷彿仍在接受鞭打，精神猶如墜落在森然可怕的黑洞。夢裏的我依然無比壓抑，充滿了憤懣與痛恨，這種感覺彷彿要衝破夢境讓我在黑夜中尖叫出來。我想撕裂這種無邊無際的黑夜讓它留下哪怕一個小小的口子，然後讓光泄進來，但這黑夜我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無論白天的生活多麼快樂，每到晚上，這些傷口又會裂開，然後我會被驚醒，摸一把臉，手上全是淚。我甚至在想，這些灰暗的、可怕的、憤恨的、驚痛的、揮之不去的記憶，是否將會伴我一生？
我想說，作為一個人，要有起碼的良心；而作為父母，要有起碼的責任心。作為孩子，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無法決定自己存在還是消失。作為父母，大人們應該要知道，是你們，讓她來到這個世界，她別無選擇。如果你有了一個孩子，請準備好把最快樂的東西帶給她，孩子們都是天使，她們值得擁有最澄澈的天空與最光明的世界，她們身邊不應該有魔鬼。如果你還沒有做好這些準備，請不要自私地將她帶到這世上來，生命固然是我認為的最寶貴的東西，沒有生命一切將無從談起，但你既然要給她生命，就不要讓她感到生不如死。
他給了我生命，我理應愛他感激他，但愛與感激卻總會被現實消磨掉。作為女兒，我的整個成長曆程都在愛與恨中掙扎，十分痛苦，也十分累。也終於明白，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那麼地愛自己的孩子。中國還有很多這樣的大人，也有很多這樣的孩子，即使社會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這種人依然存在，作為孩子，我們無從選擇。
每次有年輕的爸爸悉心地牽着孩子的手，或是耐心地哄孩子吃飯，帶孩子玩耍，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很久很久，因為在我的生命中，這種時光從未有過。我羨慕這個孩子，我甚至感激這個父親，至少他讓我看到了所謂的父愛。
真希望天下的父母都能夠負起責任，在幼小的孩子眼裏，父母就是天，是提供溫暖而絕非壓垮他們的一片天，是他們無比珍視的一片天。請不要——親手毀掉這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