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淮劍氣長 第十六章 落人間

離淮劍氣長 第十六章 落人間

三更夜半,小心火燭。

人間此刻若是從高處俯瞰,幾乎全無燈火,獨留一輪月色皎潔,就是不知斷了弦的才子是否能寫出明月樓高休獨椅的佳句。

可不巧,此刻某個道人眼裏,天下僅有三輪月。

身處洞天,遠隔雲端,俯瞰人間,江山遼闊。算你十四州也不過如此。

對於他來說,腳下那片雲海便是香火來源,絲絲縷縷從人間而來,聚攏如靈芝,吐納便四散。他只一身青衣道袍,甚至沒有普通道教的八卦圖案,靜靜站立,一尾華陽巾挽住長發,巾帔傍身,看似樸素,卻內綉煙雲彩霞圖案,儘管只留背影給身後正喝着酒的徒弟,可依舊沒有雲氣敢上掠此洞天。

此處早在二十年前自成山河,仙人洞天半輪月,同樣和人間一樣灑落光輝。

今夜正襯著道人,清冷而幽遠,無愧於二十二年前明帝親下封號「羽客」,可惜當年沒接過那一席紫袍。

帝王與我如浮雲。

抱明月而長終,終究只是讀書人的痴念,若真望盡高樓,也逃不掉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有人大笑,小事。

道人不曾轉身,自然不得見其容貌。大笑的自然是徒弟,這徒弟面容倒是非常俊郎,刀削臉龐,正拎着酒罈搖晃,一雙丹鳳眼中卻是不多見的淺寒色眼眸,不同於師父,徒弟一身大黃道袍,更不曾插簪,仰卧高翹起二郎腿,得瑟中頗有幾分風流少年姿態。

彷彿酒有些上頭,青年根本不顧及自己師傅在旁,邊大笑邊搖搖頭,眯眼抱着酒罈,似乎在抱怨酒水不行。

沒由來,道人並不轉頭,而是不急不緩開口:「婿兒,你覺得江山如何?」

青年聽完先笑翻個白眼,突然用力猛然一摔酒罈,緩緩挺直腰桿大聲說:「草木皆頹!」

眉目間是千秋萬載帝王盛世氣。

少年意氣,不過如此。

酒罈破碎的聲音十分真切,同樣大笑的還有拍掌的道人,微微點頭道:「二十二年了,那你呢?」

人不輕狂枉少年。

姜婿起身,拍拍衣服下擺,走到師父跟前,與其並肩,而後突然轉頭貼著師傅耳朵說:「風華正茂。」

言由心生,道家修的就是一個赤子之心。

此洞天養竹,恰逢大風雲涌,竹林沙沙聲而起。有時候養竹,聽的就是一個殺伐與安祥。

道人忍不住笑,全然沒了細看人間的仙風道骨,同樣轉頭盯着徒弟眼眸說:「看來還是個真無敵的一世君主啊。」

相比於扶龍之臣,可能道人更做那屠龍之臣。

確實是為極好看的道人,面如冠玉仍是少年,畢竟修道養顏,斜眉入鬢,黑眸極具靈性,完全符合世人對道人們出塵的描述。可世人提起他,更多講述的是,他有一柄劍和一顆無解的心。

畢竟敢傳道於大太子,修道還不忘雲海泛舟的道門掌教天下只有一個。

至少范羽的筆下,有他曾說過的話:「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

誰知姜婿抹了抹嘴角,而後自然的把手搭在師傅肩上道:「師傅,下次別再給自己起個什麼神虛的道號了,我小時候和師兄師弟們都直接稱呼你腎虛的,儘管也八九不離十。可總不能日後與佛門論道時,一口一個腎虛落了咱道門威風。」

嬉皮嘴臉才能捅出閻王刀。

繼續笑着說:「等我走了,再過些日子,便可以把咱洞天名改成池中物,多好聽。」

誰人可是池中物?

太子說話,也可能是天子說話。

神虛老道卻不說話,也不曾打落徒弟的手。翻個白眼示意,見徒弟還是嬉皮笑臉,滿臉哥們樣,便道:「能不能有點未來帝王的氣度,跟你三弟一模一樣。」

身為南朝太子,本該拘謹無比活在官場,終生不得自由的姜婿擺擺頭,笑着說:「聞野啊,不過如此。倒不如聊聊師父覺得天下有幾人風華正茂?」

若是把能勝過道人作為風華正茂的標準,可能不過一手之數吧。

道人負劍本就不多見,日暮人常倚修竹更是少見,完全沒有當年周遊天下的意氣。

道人原地打起太極雲手起式,徒弟的手自然而然放入袖中,修身養性,面色怡然道:「斷劍,書生,白衣,拈花。」胸膛內卻傳來五臟童子誦經之聲,煌煌道德經,無時修道,無時不修道,自然而已。

看似輕描淡寫的神虛又笑道:「還得加上個寒蟬啊,徒弟馬虎不得。」

「真考慮現在就下人間一趟?徒弟這麼強,肯定是想和許洛山問一場劍,打輸就不用回來了,可別壞了我神虛的名聲。」

那估計是回不來了。

姜婿不禁笑罵道:「許洛山?那可是師傅你的事嘍。二十二年了,人間還是想去走一趟的,畢竟千山萬水走過一趟,可能才悟到人間值得。」

我舉著一枝花,等某人帶我去流浪。

你舉著一枝花,我縱馬帶你行天涯。

作為南朝未來的君王,跟着一道人修行已經荒謬,二十二年聽起來更扯,可王室貴族卻能喜聞樂見,終究還是拳頭問題。

當年指名道姓要招太子為徒,誰人可攔?是緣便是緣,拳頭也是緣。

竹林中有的竹葉被大風吹落,晶瑩可見脈絡,或許人生就是如此,繁華落盡,便可看見生命的脈絡。至少有片葉子落在姜婿手中,也是緣。

神虛點點頭道:「四海八荒,終需歌游;天高海闊,任爾行之。不如就今夜吧。」

道人可不喜歡拖延,巧了,姜婿也不喜歡。

丹鳳眼狹促,笑着說:「那就今夜。」

神虛仰頭望向那輪半月,天下月色僅有三輪,除了這輪被自己砍下的,也就另外半輪落城月光很好看,和他許落山的劍光一樣好看。

那我道人的劍呢?

一柄竹鞘劍自然懸在道人面前,一樣孤傲。

曾有仙人說,人間與天上渺茫不可勾連,還借用雲海分割開來,加上三教定約,當真過不得。

下一刻,一劍劍光便粉碎了這個謠言,一線青色劍芒在徒弟眼中從雲海遠處開始放大,筆直成線,到身前早宏大如山嶽而來,劍勢深沉孤傲,卻不帶有任何肅殺之氣,甚至神虛還扯著嘴角笑了笑。

好像三教定約的那道天門就分開了?

無聲無息。

劍名,籜龍。

都不需要給姜婿一個眼神示意,他早已瞬息不見,甚至連師徒離別之禮都不曾拜。

畢竟有可能,你折竹,他贈劍。

劍光的劍。

好大的洞天,剩下的日子只剩下神虛徒卧雲端,還是月色。

原來道人的劍光也和月光一樣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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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此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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