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淮劍氣長 第十四章 老人愛酒非戀醉

離淮劍氣長 第十四章 老人愛酒非戀醉

一燈如豆,窗外青山顯得微亮。

不大的內室暗合江南煙雨房屋規模,書桌、枯枝、玉扣,簡練洗凈。

東窗放瓶西掛鏡,加上南朝國君多禮佛,江南道佛寺眾多,每至晨鐘暮鼓時分,鐘聲悠悠洋洋纏纏綿綿,此間小屋愈得「鐘聲瓶鏡」的其中真意,襯上捲簾滿窗山色,確實符合老人們想淡此餘生的願景。

繁華靜落,不得再入江湖,那就捧茶聽江湖。潮起潮來,雲捲雲舒。

木桌前的老人可不會這麼想,官袍綬帶魚錦囊。兩三縷額前白髮沒能被官帽收攏住,更沒能遮住聚斂成川的眉頭,史官大不易。

雖不斷點頭揚眉斂眉,可手中筆一直沒停,一手簪花細楷寫的極為出彩。

墨字,簪花細楷,清秀不失端莊,放任意氣不違法度,撇捺風流不拘於意,縱橫天地間如御正氣,挺脊樑,浩然春風,多如其人。

文章,若只在竹簡之上,如槍戟斜收,利刃淬火,守靜合法束已之形,無聲無息似雪落大地,可旁人若談起大好文章,便如利箭鳴世,星斗破空,萬丈焰火不與螢火共爭光那股風流意氣!

恰恰,老人都擅長,提筆一寫三十年,一字褒貶。

遠沒到平日停筆的時辰,可老人便擱下筆。

澄江硯開墨收筆,屬實有些可惜,一筆停之,雖再硯無須續水,扣之空然些許清音,但畢竟是用一件少一件的珍貴文房四寶其一,乾枯后再續寫傳出聲來,旁人可萬萬不會認為老人才思枯竭,這硯台又得掉個身位。

老人只是點點頭,輕聲說:「祭酒深夜來訪,既不知何事,那請進來一敘。」

和顏悅色。

下一刻,猛然響起踹門聲!

緊跟着是門外老人大笑聲:「就知道範俊郎不忍再讓我多等上一炷香,不然,我可不走了。」

范史官握緊拳頭,當即錘桌,咬牙切齒道:「顧秉公!上上品的黃檀雕門,不知道你顧大祭酒的項上人頭值不值八百兩?!」

明顯已換下朝服,只單衣出行的大祭酒依舊笑嘻嘻,毫不見外地放下手中剛打的杏花酒,另拉椅子笑道:「這不是沒人喝酒來着,那李青蓮可是說過『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做不得聖賢,那就只好做飲者了。」

哼哼曲,神色怡然。

范羽身為史官,王侯之家出生,挺好的脾氣可面對顧秉公也只有搖頭無奈的份,感嘆道:「果然上樑不正下樑歪,怨不得小南渡賺了個東都花下客的風流名聲,稷下學宮頂好的學風!」

顧秉公笑着擺擺手,籠手學感嘆道:「當不得,當不得。徒弟自有徒弟的天分,古人還說青出於藍勝於藍呢,書院子弟也只不過是近水樓台先得月而已。不多說,走兩個?」

近祭酒者先得酒。

不知何時,大祭酒已兩盞瓷碗在手,煙雨冰裂紋,開壇便倒,恰恰不濺出一點酒水。老酒鬼的手向來很穩,穩到宮城裏的某些人要心甘情願給書院倒銀子。

人情世故,不驚江湖碗底波瀾。

同樣是浸淫官場多年的戲中人,范羽明顯真性情白眼諷刺道:「喝了你這杯酒,今天才真是行路難。說吧,又有什麼事?」

倒酒的手沒停。

老人依舊彎腰搖頭淺笑,毫不在意:「瞧你這話說的,上個月才一起喝酒的兄弟,咱倆誰跟誰!門外的鳥影衛早走了,先走一個!」

小事糊塗地聰明,大事聰明地糊塗。

兩碗相碰,清脆,被高舉過頭頂,一瀉而下。

明明很少年豪放的喝法,被老酒鬼們爐火純青地運用,誰敢說莫學衰翁樣,明顯喝花酒早喝出來的技術活兒。

又是顧秉公愛哼的曲子。

手中的酒盞輕輕放在桌上,范羽開口道:「今春雨水后新嫩的杏花,不知今天的話會不會比酒水更香?」

「那可不是。」

大祭酒滿意地捶捶腿,門便自然關上,彷彿自言自語說:「南渡逼劍兮出劍是好事也是壞事,三十年了也該挺挺腰,可我沒料到許洛山也出劍,還去了北揚州城試劍。至少橘牧現在不知所蹤,留下八萬將士獨抗北渚,亂了行軍格局。內閣大臣多支持南渡接手北揚州城,進而以守為攻,並雲中南州成犄角之勢,哪怕羅織五年間再想來一場南北血戰,尚有半數江山未定。」

筆又重新回到手中,只是未落。

范羽的臉色明顯鬆緩道:「先不說劍兮是否能出劍,更多的是態度,方前那劍已有不少人知曉,天上人間多少仙人不必多言。再說那許洛山不知因何下人間,做那謫仙人遠遊之事,離開洛城萬萬沒有無敵的風采,南渡差的絕非道法傳承,反而是心境和境界,倒無需擔心金身與否。」

停頓片刻,欲言又止,終是開口。

「恰恰我最看不透那北揚州城橘牧和何故溪。前者早些年人人皆傳其得了兵家傳承,化身為老黃犬護道,日後註定英武無雙,無愧天人無敵之姿。後者鳥影衛沒有一點記載,可足以讓人間第一許洛山獨守洛城,一夜痴情人白頭的大劍仙可不多見,本就不簡單,我本估摸著是個紅顏禍水俏娘們,不曾想小南渡只能扛三手。確實不太平嘍。」

燈火飄搖,青山多嫵媚。

兩個曾與劍老共執酒的年輕人,已經老成大祭酒和史官。

夜色些許深,范羽抬頭,沒來由說:「聞野的新府邸,他給取名叫酒池肉林?」

錘腿的大祭酒先沒回話,只是大笑,然後不免笑着說:「荔枝那丫頭的琵琶煞是好聽,大珠小珠落玉盤不欺我也,這你不得給帝王傳的情趣密事上再添上一筆。」

艷情之事,何必無風漏牆,早已人人皆知。

宮廷之事,帝王多情又如何?

當今皇上執掌皇權已二十七年,除了二十年前某個意氣書生放火燒盡宮中三教藏書這大禍事,治理也算聖明。不曾屈服於北渚,兵甲護山河,至少沒讓中原再來一場金陵屠,斷了骨氣。

大事小事,事無巨細,也無愧「姜明」此名。

如今雖然病重,也算個明君,後人議之無非是個王朝中興的人物。可恰恰在王朝真正立王儲一事優柔寡斷,久久遲疑,儘管朝中大臣多不遲疑,這還用選?

明帝膝下四子,史書曾記大太子出生本是盛夏,可那一日十四州落雪竟過一尺,天下大寒,屬實匪夷所思,經常成為小說家駭人笑言。畢竟誰不會為太子造勢呢,哪有帝王真是真龍轉世?直到一雲遊負劍道人相中,收為童子,帶其遠遊山河。二太子、三太子一同出生,倒沒有什麼異象,可二十年前那書生縱火燒書時竟抱着二皇子揮袖而去,皇城無一人可敵,據說明帝當場吐血不止,此後中風,身子竟落下病根。四太子晚上三年來世,可恰恰因為明帝身子一直沒好,皇宮上下頗為懷疑蓮妃私通外人,早將其打入冷宮。對外說是皇上大德,四太子高貴無雙,不過是活如太監一樣,無需凈身,只是皇家犬。

隨着年歲增長,三太子明顯成為姜氏的獨家苗,皇帝親自取名「聞野」。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無愧大臣們毫不遲疑,就一個隊列,估摸著只有瞎眼人才能站錯隊,活該殺頭。

家世、天資、容顏,偏偏讓姜聞野佔個齊全,幼年便師從大祭酒顧秉公,四書五經禮義春秋,吃喝賞曲愛藏美姬,前者學個二三,後者學個七八。三天兩頭名門望族女子便借《名城閨房女子偶遇三太子出行》抒情:「窈窕姜三郎,公子世無雙。」

愛美人的君王沒有錯誤,只要還愛天下就行。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想想此類事,范羽不禁笑罵道:「這三太子,我上次勸他勤於政務,他倒給我講了個一鳥,三年不飛不吃不鳴,幾乎餓死,卻一飛衝天,一鳴驚人的故事。還勸勸我注意身體,好讓他想個好聽的謚號供日常消遣,甚至還順走了我兩塊玉石金章,說以後南渡師兄成婚時好賜給他,賺個明君賜金玉良緣的美名。」

酒後好言,祭酒的酒百試百靈。

江湖除了美人,確實只有酒還行。

大祭酒卻沒有在回憶里與范羽多糾纏,又回到如今說:「棋局馬上要來顆新棋子嘍,江南的馬兒還不知多烈。」

誰知史官大笑,縱情道:「老頑童,你說這話很不自信啊,這棋子可就出局成了棋手,吳家棋力如何?放火書生如何?」

同樣是大笑聲,有人起身離了座。

「那就告辭,范羽老弟。」

「退之老弟,不送,下次再多帶壺酒。」

本興高采烈送走祭酒的范羽半柱香后暴跳如雷:「娘的,顧退之,你連老子的青花瓷碗和硯台都不放過!就知道不該讓你小子進門!」

徒弟順兩印章,屬實眼界太小了,師傅就順上硯台再配兩青花瓷,展示展示功夫,理所應當,免得讓朝中大臣小看咱祭酒一門。

依舊是大祭酒愛哼的小曲,在山林間迴響。

無奈的史官只好看着燭火,空酒罈嘆氣。

遇人和善,做事地道,高風亮節大祭酒!

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就寢!

顧秉公,字退之,祭酒。

一夜一夜,一盞一盞。

范羽,字飛,捉刀史官。

祭酒的酒里,史官落筆,探花郎欣然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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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此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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