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P.4 遺忘 下

哪有細微處不慎遺忘?——題記

凌晨6點，正是日出之時，本應亮起曙光的天邊卻遲遲不見太陽的蹤影，白晝遲到了，黑夜不得不替它加班。

不久，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那雨雖細卻很密集，很快就浸濕了整條街市，就在一瞬間，繁密的雨走遍了城區，不光是街道、廣場和公園，就連那無人問津的小巷之中也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狹窄的小巷之內，小小的紙箱之中，普爾仍在裏面酣睡着，紛紛墜落的雨絲不停地滴在他的臉上，然後沿着臉的輪廓緩緩淌下，刻出了好幾道透明的水痕。

細雨微涼了晨間的空氣，從街巷間滲透出的陣陣寒氣讓人禁不住顫顫地發抖。

「…………」

「唔唔…」

暴露在雨中的普爾感受到了一股透心的涼意，身子忍不住打起了顫，他下意識地縮成一團，想要以此來保存熱量，但他身上的絨毛早已被細雨所潤濕，已經起不到維持體溫的作用了。

「啊啊…好冷…」

普爾碎碎念叨著，一邊抱怨著這讓他無法入睡的寒意，一邊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在他逐漸蘇醒的同時，所聽見的雨聲也逐漸清晰起來，嘩啦嘩啦在耳邊響個不停。

「原來…下雨了啊…」

普爾無力地從那已經變了形的紙箱爬了出來，然後用兩手緊緊地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身體，低下頭呼著團團熱氣，他的身體因失溫而顫抖，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他所呼出的氣息已經是他體內僅存的一絲溫暖。

「呼嗚嗚……」

普爾蜷縮著身軀在雨中的小巷內徘徊，尋找著出去的道路，但是眼前被淡薄的水霧所籠罩，什麼都看不真切，視線之中不見了他熟悉的道路，唯有模糊了輪廓的樓房高低錯落，封閉了街道。

他記不得來路，只能摸索著前進，前進，一直前進，最終在迷宮般的巷子內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博士…嗚…嗚嗚…」

普爾忍不住哭泣，流出的淚水被不斷滴落在臉上的雨水所抹去，遂混入滿地的積水之中而不可分辨，他悄然走過了一條街，也無聲哭過了一條街，那一整條街的雨水，都是他的淚水。

他走出小巷來到大街之上，看見許多圓傘在雨中移動，傘下是面無表情的人類，彼此互不過問擦肩而過，都朝着各自的方向前進，就好像整條街上只有他們一個人一樣。

普爾行走在混亂的人群之中，跟着人群前進，沒人注意到他，也沒人為他打傘，在眾多撐傘的行人之中，只有他是最獨特的，他似乎被遺忘了，就好像整條街上只有他一個人一樣。

就在這時，普爾的眼中反射出一陣強烈的光芒，越來越接近，越來越耀眼，他側過身一看，原來是一輛巨大的貨車正向他駛來。

「…………」

普爾轉過身去，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人，剛才的那些撐傘的行人在一瞬間就已消失不見，整條街上從一開始就只有他一個人。

他背對着不斷接近的光芒，緩緩閉上了眼睛，耳邊的呼嘯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最後，他聽見了刺耳的鳴笛聲——

「！！！」

當普爾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鳴笛聲消失了，迴響在耳邊的就只有逐漸消失的雨聲的殘響——雨已經停了。

而他也還躺在那已經變了形的紙箱之中，哪也沒去。

「一場夢…嗎?…」

他爬出紙箱，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景象——還是那熟悉的小巷。

他走出小巷，發現天已經亮了，雖然依舊沒有日出。

雨後的街道上佈滿了積水，行人稀少，大多都是些頑皮的孩子，在空地上踩水玩。

既然是新的一天就要好好對待，不要再去想那麼多了。普爾這麼想着又走回了巷子裏，他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回到科學院尋找L博士，向她彙報地址錯誤的事情。

因為這件事就發生在昨天，所以普爾還記得科學院的位置，在巷子裏走了不久就抵達了目的地。

普爾蹲在隱蔽的小巷裏窺視着警衛室中的情況，仔細一看，這天的警衛員好像不是昨天的那位。

「誒，怎麼換人了…」

「這下該怎麼進去啊…」

L博士說過不能讓別人知道普爾來過科學院，這樣一來就不能和警衛員打交道了。

「看來…只好算了…」

普爾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離開了科學院。

他再一次失去了目標，好不容易看見的希望又是以失望收尾，這讓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甚至天真地認為，自己距離成功只差最後一步，實則卻還是遠在天邊。

至於接下來該去哪裏，該做什麼，他已經完全沒有了計劃，他甚至都懶得計劃了，因為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來得實在。

「博士…你到底在哪…」

普爾來到海邊，坐在岩石上望着沒有邊際的遠方發獃，他實在太想見到博士了。

「已經快過去一年了…」

「我會不會，已經被遺忘了呢…」

普爾撿起一塊瓦石隨意地往海里一丟，只見那瓦石在海面上連跳了三次后便沉了下去。

「三漂…」

普爾又丟了一塊。

「四漂…」

這一整天，他都坐在這兒丟水漂，哪也沒去過。

「不知道博士能丟幾漂呢…」

「到時候一定要讓博士試試…」

「你看上去很憂愁呢。」

就在普爾發獃的時候，他的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轉過身一看，原來是可麗。

「啊，是你呀。」

「怎麼了，一個人坐在海邊看夕陽，好像老人一樣。」

「找到博士了嗎?」

可麗在普爾身邊坐了下來，帶着和藹的微笑看着他，但普爾沒有轉移視線，繼續丟著水漂，就嘴上回答她的問題。

「沒有。」

「暫時還沒…」

「L博士沒告訴你他在哪嗎?」

「…………」

「L博士的確給了我一個地址，但是K博士並不在哪裏。」

「可能是搬家了吧。」

「這樣呀…那可真是遺憾。」

「一個人玩水漂多寂寞呀，我陪你吧。」

可麗從普爾身邊撿起一塊瓦石朝水裏丟去，隨後聽見了六次漸弱的擊水聲。

「嗯，六漂呢。」

「好厲害…我最多只有四漂…」

「這個呀，只要找准角度和力度就可以飛很多下的。」

「你看好。」

可麗又撿起一塊瓦石朝水裏丟去，這次聽見了七次擊水聲。

「七漂呢…」

「可麗是怎麼做到的?」

可麗插著腰，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和我的爸爸玩這個遊戲啦！那時候我可強了！！」

「可惜現在已經沒人陪我玩了呢。」

可麗雖然在笑，但是不難看出她有一絲悲傷。

「我的爸爸媽媽，在末日裏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之後我就遇到了普羅他們。」

「琳和我一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呢。」

可麗看着遠方的落日，欣慰的笑了。

「但是他找到了一個可以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嗎?」

「真棒呀……」

可麗讚歎了一番后就沉默了，普爾也不說話，此時此刻兩邊都安靜了。

普爾低下頭沉思了片刻，然後又撿起一塊瓦石，尋找一個最好的角度，用適當的力度往水裏丟去，隨後聽見了噗通噗通連續六次的擊水聲。

「六漂，很棒哦，看來你已經學會了。」

可麗朝普爾笑了笑，普爾也附和著笑了。

「普爾，如果你覺得孤獨，也可以來找我玩的。」

可麗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我知道孤獨是什麼感受，真的很不容易呢。」

「就從打水漂開始，讓我們成為朋友吧?」

可麗朝普爾伸出了一隻手，臉上洋溢着溫和的笑容，似乎在期待普爾能夠回應她的要求。

普爾看了看可麗，又看了看已經快要落盡的太陽，露出了富含韻味的一笑。

「謝謝你，可麗。」

普爾撿起一塊瓦石站了起來，找准感覺后將其投射了出去，只見那瓦石在海面上激起了七朵水花，隨後緩緩沉入水中。

「七漂！我做到啦！」

「嘿嘿嘿！」

普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燦爛笑顏，他臉上所洋溢着的喜悅在閃閃發光，照耀着對方的心，是孩子那樣天真爛漫，沒有一點點雜質的純真的笑容，他的笑聲多麼輕快，多麼爽朗，多麼悅耳動聽，是啊，就像孩子一樣。

可麗見普爾恢復了原先的生氣，感覺像是被治癒了一樣，自己也露出了笑顏。

兩人在夕陽之下告別，留下一堆瓦石讓別人去感受童年。

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伴隨流浪生活而進行的尋找博士的計劃也從未停止過，但是找遍了全城，也沒能見到博士的身影，這讓普爾不禁思考：博士是不是不在這個城裏?

兩年飛逝，城裏的基礎建設也越來越完善，很快就有了優良的大學和縱橫交錯的交通網，公路與鐵路一直連接到郊外，一切都在慢慢回到正軌，而那所謂的末日在人們的記憶中也越來越淺淡，逐漸變得不值一提，世界的運轉回歸日常。

五年的壽命即將結束，普爾卻還在城市中四處漂泊，他耗費了自己大半生的時光去尋找博士，難道要以失敗告終嗎?

不，絕對不可以。

普爾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於是他決定要寄生人類來延長自己的生命。

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苦惱了足足一周，他並不想傷害別人，他只想和平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但現在不是他應該仁慈的時候，是的，他決定了，他要寄生人類。

但致命的是，他下不去手。

每當他找准了目標準備下手的時候，他都會這樣想，如果就這樣奪去他人的生命，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不，之前人類對膠獸的時候也沒有手下留情過，我為什麼要同情他們呢?是時候該償還這一切了，是的，我決定要寄生人類了。

但以暴制暴絕對不是正確的選擇，我為了堅持這個原則而奮鬥了一生，可不能在這最後關頭違背了，不行不行。

可是如果不寄生人類的話，我就無法繼續我的目標了，在找到博士之前我就會死，這該怎麼辦呢?

普爾糾結著自己心中的各種矛盾，最後還是心軟地把目標給放走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巷子內看見一個渾身是傷，已經奄奄一息的人，看上去是遭受了匪徒的襲擊。

「你…你是…膠獸……?」

「你撐住！我帶你去醫院！」

在這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的獵物面前，普爾卻選擇了救人，但是就在他聽見那人連續不斷的痛苦呻吟的時候，他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他，一定很痛苦吧……」

「這個傷勢…已經救不了了…」

「…………」

普爾緩緩伸出手，捂住了那個人的傷口，注視着那個人類，而那個人類同時也正看着他。

「我…已經…沒救了吧?…」

普爾抿著嘴巴輕輕點了點頭。

「動手吧…」

那個人類緩緩閉上了眼睛。

「…………」

「嗯…我會幫你解脫的…」

普爾趕在那個人類死亡之前寄生了他的身體，就算他已經奄奄一息，寄生之後的膠獸也不會受到影響的。

在離開之前，普爾對着那個人類曾經躺着的地方，輕聲說了兩句話。

「謝謝你…」

「對不起…」

之後又過了一年，普爾在路過郊區火車站的時候在站台對面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背影是…是博士！」

他像是看見了光明一樣，急忙撥開人群沖了上去，就在快要到達對面的時候，一輛列車阻斷了普爾的視線和道路，等列車駛過再望去，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博士…」

這件事過後普爾就一直在火車站附近徘徊，等待着那個身影的再次出現。

結果他沒有等來博士，卻等來了一個意外的目標。

「白色絨毛…是Lin嗎?！」

「不過這個身高…好像已經成年了?」

普爾悄悄地跟了上去，發現那個白毛獸人正與一個黑膠站在一起，仔細一看正是普羅。

「真…真的是他們！」

普爾想要呼喊，卻又將聲音咽了回去。

「不行…普羅討厭我…我不能就這樣出現…」

於是普爾又縮回了黑暗的角落繼續觀察，只見普羅上了車，留下Lin一人離去了。

「Lin，是來上學的嗎?」

普爾尾隨Lin來到了他所租住的公寓，等Lin走進去后才走出小巷，來到公寓下抬頭仰望。

「原來Lin住在這裏呀。」

漂泊了四年才找到一個目標，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要不…寫一封信?」

普爾走進了房東所在的地方，見房東不在就迅速從一旁的登記單上撕了一張紙下來，從筆筒里取出一支鉛筆，帶着這兩樣物品匆匆逃了出來。

「哎呀…原來偷東西是這種感覺…」

「事關重要，就不注重小節啦。」

普爾提起了筆，想要在紙上寫些什麼，卻突然愣住了。

「遭了…我好像…不會寫字…」

這就是提筆忘字，不過普爾是因為還沒學會寫字就被趕出了實驗塔，這也不能怪他。

「啊…湊合寫一些吧…」

普爾將腦中想要表述的句子統統寫在了紙上，不會的字就用叉叉代替，就這樣，一封粗糙的信就完成了。

「希望…Lin能看得懂吧…」

普爾把心投進了這個公寓的信桶，把鉛筆放回原地后就悄悄躲在小巷中觀察情況。

一小時后，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大叔走到了信桶邊，從裏面抽出了兩封信，帶着信走進了公寓。

「嗯?為什麼會有兩封信?」

「難道…是普羅送的?」

普爾搖了搖頭。

「不管那麼多了，現在Lin應該在讀信了，過去看看。」

於是普爾湊近了點，靠在牆壁窺視房東房間里正在讀信的Lin，當Lin拿出那封背面印着登記表格的紙的時候，普爾就知道那是他的。

「是我信呢……」

普爾一直在暗處觀察著，看着Lin讀完了信，Lin看上去很疑惑的樣子。

「果然…Lin把我忘了呀。」

這也是在普爾預料之中的，所以他並沒有多在意，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靜悄悄地離開了這片區域，回到了火車站繼續等待博士的出現。

幾個月後的一個下午，他再次捕捉到了博士的背影，他立刻跳出陰影追了上去。

「這次可不會跟丟了！！！」

普爾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追到了站台，遙望人海，那個身影就在軌道對面。

「找到了！」

「嘟————」

就在這時，又一輛列車駛來。

「休想！這次絕不會讓你得逞的啊啊啊！！！」

普爾吶喊著縱身一躍跳向了軌道的另一邊，在列車過來之前爬了上去，列車幾乎與他擦肩而過，雖然躲過了列車，但是內外的壓強差把他往列車那邊推了過去。

「糟啦！！」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人群中伸了出來抓住了普爾的手把他從列車那邊拉了回來。

「呼…謝謝…」

普爾忙向對方致謝，然後蹲在原地喘氣。

「普爾?」

普爾聽見自己的名字猛地一抬頭，原來剛才救了自己的就是博士，雖然已明顯有些衰老。

「博…博士……」

「博士啊啊啊啊啊！！！」

「嗚哇啊啊啊啊啊！——」

普爾激動地撲了上去，一把就抱住了博士，眼角流出了感動的淚花，已經不知道他是在笑還是在哭了。

「我終於。」

「終於找到你了啊啊啊啊！！！——」

路人的視線全都投向了這邊，看着兩個獸人相擁在一起，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但是他們不知道，這對普爾來說是一個難以忘卻的瞬間。

普爾找到了博士，長達四年的漂泊之旅終於告一段落，他多年的努力和汗水總算是得到了回報。

而博士並沒有忘記普爾，唯一被遺忘了的只有被時間所掩埋的過去。

多想定格時間，留住這永恆的瞬間，但卻無能為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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