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玉門關

番外三.玉門關

縱馬一路狂奔,逢驛站換馬,換馬時稍事歇息吃些東西喝些水,如此三日三夜,幾乎不眠不休,廖恆抵達玉門關。

進了關口徑直去往守軍大營,營門外勒馬停住,伍校尉忙跟上來問道:「廖先生有何吩咐?」

「我得洗個澡剃一下鬍子,換身衣裳。」廖恆道。

伍校尉提議:「不如還去驛站。」

廖恆點頭,一隊人馬拔馬往驛站而去。

沐浴過吃了飯,倒頭睡了一覺,醒來已是午後,換了新衣新鞋,神情氣爽往守軍大營而來。

不許守門的女將通報,進去直闖她的營帳。

揭開帳門,停住了腳步。

一個雪團一般的女娃娃坐在羊毛氈上,兩隻小手抱着一個布老虎,嘴裏咿咿呀呀的,似乎在跟布老虎說話。

聽到門響,女娃娃抬頭看了過來,黑瑪瑙般晶亮的眼好奇看着他,看着看着一歪頭,咧著小嘴嘎得一聲,笑了。

廖恆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想回一個笑容,臉上僵著,腮幫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得動,他怕嚇著孩子,忙忙兩手捂了臉。

女娃娃以為他在逗她,又是嘎得一聲笑,許是笑得太用力,身子一歪,滾倒在羊毛氈上。

廖恆搶步上前,兩手未碰到圓胖身子,那雪團自己一滾,又坐了起來,烏溜溜的眼看着他,看着看着伸出雙手,圓眼彎成了月牙。

廖恆看着那雙肥短的手臂,手足無措。

「讓你抱呢。」身後有人說道。

廖恆忙撣一撣衣衫,在衣服上用力蹭一蹭雙手,小心翼翼將雪團抱起來圈在懷中,雪團一把揪住他衣襟,嘎得又是一聲笑。

「以前沒有這樣大聲笑過,今日是頭一次。」身後的人又道。

廖恆下意識回頭,獨孤娘子靠着紗隔門站着,一手緊緊攥著門板,神情冷淡目光清幽,看不出是喜是怒。

「你……」廖恆看着她,說一個你字,聲音哽住。

獨孤娘子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他。

「你……」廖恆又說一個你字,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你怎麼能不告訴我?你怎麼一個人就……你……」

懷中的小人兒咦了一聲,他的聲音驟然變小,小聲說道:「你怎麼不告訴我?」

獨孤娘子沉默不語。

「郡主扔了我的香囊后,我把芸雪的神像帶回了軍營,鬧騰了一陣,心裏慢慢平靜了下來,後來收到你送來的繡像,繡像上分明是芸雪,可我做夢的時候,漸漸看清了夢裏人的臉,那是你,你在夢中與我……」

廖恆頓了一下,「我只覺褻瀆,可夢境反覆出現,我起了疑心,我想要問問你,我給你來信,告訴你再不回來,你卻沒有隻言片語,我又給你捎來香膏,怕你生疑,只好給了每人一份,邊城沒有風沙,郡主她們根本用不着,你從不回應,可我越來越頻繁得做夢,我都快瘋了……」

他的聲音再次哽住,獨孤娘子快步過來,從他懷中抱走孩子,淡淡說道:「你就是在做夢……」

「我沒有。」廖恆大聲道,「春雪是我的孩子,你讓全軍營的人過來瞧瞧,是不是跟我一模一樣。」

「你有這麼好看嗎?」獨孤娘子凝視着女兒粉嫩的臉,女兒圓胖的身子在她懷中一扭,兩隻小手又伸向廖恆,兩眼又彎成了月牙。

廖恆忙伸手要抱,獨孤娘子一轉身躲開了,走到門口喚一聲來人,將孩子遞過去,吩咐道:「帶雪兒睡午覺去。」

廖恆追了過來,帳門放下,獨孤娘子看着他:「廖先生此來,可是有軍務?」

廖恆剛要說話,外面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

伸手一把拉開她,奪步而出,將雪兒抱了回來。

雪兒趴在他懷中,嘎得一聲又笑了。

廖恆沖着獨孤娘子得意一笑:「還說不是我的孩子,誰信?」

「她該睡午覺了,你陪着吧。」獨孤娘子面無表情道,「我有些軍務要處理。」

說着話就要向外,廖恆忙說等等,惶恐看着她,緊張問道:「怎麼讓她睡?該怎麼哄?」

獨孤娘子帶着他來到紗隔內,指了指拔步床旁邊吊著的搖籃:「將她擱進去輕輕搖著,一會兒就睡著了。」

「知道了。」廖恆答應着環顧四周,「這是你的閨房?原來你喜歡粉色,牆上的畫是你畫的?回頭我畫上兩幅給你掛着,我送的雕鞍與香膏怎麼放着不用……」

念叨著一回頭,獨孤娘子已經出門去了。

來到營門外使勁眨著雙眼,將眼淚眨了回去,喚一聲備馬,騎了馬到各處巡視。

傍晚回來的時候,在軍帳外聽了聽,裏面悄無聲息。

忙問候在門外的婢女:「雪兒呢?」

「還睡着呢。」婢女忙道。

「怎麼還在睡?沒有叫醒嗎?」獨孤娘子奇怪問道。

「奴婢進去了一趟,廖先生嫌奴婢鬧出動靜,吵著了雪兒,將奴婢轟了出來。」婢女小聲說道。

獨孤娘子揭開帳門一瞧,不由哭笑不得。

廖恆將雪兒抱在臂彎中,一邊來回走動,一邊輕輕搖晃,嘴裏還輕聲哼唱,

見人初解語嘔啞,不肯歸眠戀小車。一夜嬌啼緣底事,為嫌衣少縷金華。

獨孤娘子過去一把奪過雪兒,送到門外,大聲道:「叫醒了帶着玩耍去,累了再回來。」

廖恆追出去把著門遠望,不滿說道:「睡得正香呢,非叫醒做什麼?」

「睡一下午,夜裏還睡不睡了?」獨孤娘子氣道。

「小孩子嘛,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想什麼時候醒,就什麼時候醒,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廖恆理直氣壯,」為何非得夜裏睡?」

「夜裏鬧的時候,你陪着嗎?」獨孤娘子問道。

「那自然是我陪着,我的女兒,我不陪着誰陪着。」廖恆甩着手臂進了帳內,自語道,「這一下午可夠累的,胳膊也罵了,口乾舌燥,顧不上喝水。」

「不是讓你放搖籃里嗎?」獨孤娘子為他倒一盞茶水遞了過來。

廖恆一口喝乾:「一放下她就小嘴兒一扁,很委屈的摸樣,我不忍心,忙抱起來,一抱起來她就沖着我笑,我就撒不開手了。」

「你胡說。」獨孤娘子道,「雪兒最是乖巧,在肚子裏的時候,動的時候輕手輕腳的,好像怕是弄疼我,生的時候十分順利,生下來不怎麼哭鬧,過了滿月夜裏就睡整覺,從不折騰人,你一來就給慣毛病。」

「那怎麼會是毛病?小孩子都這樣,佺兒這樣,我弟弟這樣,太過乖巧就不是孩子。」廖恆坐下來捶著腿道,「也許雪兒知道自己沒爹,才這樣乖巧的。」

說着話已是紅了眼圈,獨孤娘子低着頭沒說話。

「你說說你。」廖恆指指她,「這樣的大事,竟然不告訴我,一個人十月懷胎,一個人生孩子,一個人養孩子,你這輩子,就準備一個人過下去?」

「對,我就這樣帶着雪兒過一輩子,我覺得挺好。」獨孤娘子倔強說道。

「怎麼好了?怎麼個好法?」廖恆咬了咬牙,「雪兒明明有爹,你讓她沒爹。還有你,青春美貌,就準備守活寡?我記得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熱情如火……」

「閉嘴。」獨孤娘子怒瞪着他,「我就是為了跟你借種,才灌醉了你,趁着你神智不清的時候睡了你,頭一夜在玉門關沒成,才有了邊城大將軍府的第二夜。」

廖恆白了臉,咬牙指指她,深吸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沖她招招手道:「燕子,你過來。」

獨孤娘子愣了愣,僵著身子沒動。

他起身一把拽過她,拉她坐在自己身旁,輕聲說道:「燕子,我們心平氣和說說話,好不好?」

獨孤娘子點了點頭,廖恆小心翼翼說道:「燕子,我們兩個孩子都有了,你未婚我未嫁,就算你不喜歡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獨孤娘子愣了愣,問道:「你不回京城了?」

「有了你,有了孩子,為何還要回去?」廖恆反問。

「你不回去,誰來輔佐太子?」獨孤娘子又問。

「太子身邊人才濟濟,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廖恆笑笑。

「你的父親呢?誰來孝敬?」

「他願意在京中養老,膝下有我弟弟孝敬,他願意來玉門關,你也不會拒絕吧?」廖恆笑看着她,「我的繼母對你十分崇拜,總追着我問你的事,我的父親對我逼婚,我說有了喜歡的人,他問是誰,我說是獨孤娘子,他就再不問了,總催着我儘快西行。」

獨孤娘子低下頭去:「你在可憐我嗎?」

廖恆試探著捉住她手,她的手顫了一下,卻沒有抽回,廖恆忙攥得緊了些,輕聲說道:「燕子,我這次是為你回來的。」

獨孤娘子抬起頭,不置信看着他。

廖恆道:「我一直想着那個月夜,你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巨石投入深井,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我想着和你喝酒交談對詩唱曲時,那種久違的暢快,我心中有很多疑問,就算沒有春雪,我也一定要回來見你一面。」

「芸雪呢?你忘了她了?」獨孤娘子猛然抽出了手。

「我怎麼會忘?我不會忘。」廖恆說道,「十年前,我是為了芸雪回來的,該做的我都做了,我不能總是糾纏她的魂靈,讓她不得安生。」他低下頭去,「去年離開的時候,我就放下了,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我將她藏在心裏,等著下輩子再遇見她。」

獨孤娘子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的下輩子也不能給你,有一個人會等着我。」

「我知道。」廖恆又握住她手,「等到太子回京后得了閑暇,我帶着你和雪兒回一趟金城,到芸雪的墳頭上,讓她看看你們。」

獨孤娘子嗯了一聲,身子輕輕靠了過去。

廖恆攬住她腰將她摟入懷中,低聲說道:「燕子,這輩子我們兩個在一起,不要分開,好不好?」

獨孤娘子又嗯一聲,枕上他膝頭伏在他懷中,微笑着輕聲說道:「我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才有了那兩個夜晚,才有了雪兒。」

「我知道,我都知道。」廖恆撫着她的長發,「我一直都知道你,你的性情,你的美麗,你的勇敢,你的傲骨,只不過我沒了心,才會對你視而不見。」

她轉身看着他,眼睛對上他的眼睛,舔一下唇想說什麼,他一低頭,唇壓上她唇,輕聲說道:「燕子,今夜裏再讓我做一場美夢。」

她推推他,他卻更加用力,她嗯唔一聲,算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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