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第 103 章

小院中除了那一棵樹外就只有一桌一亭,沒有任何其他能夠藏身之地,季無邪兩人不及躲閃,便這樣與執燭而來的少女打了個照面。

延芸一身淡青裙裝,從頭到腳皆無珠花釵鐲,看上去,分明是個侍女的打扮。

看見詫異之色在那張素凈嬌嫩的面上漫開,季無邪暗叫不好,心想她大概下一秒就要高呼「救命」或「有賊」了,誰知燭火輝光一抖,延芸竟上前一步,將手中燭盞放到了石桌面上,盤手一禮,道:「方才我聽見這樞世閣中有演武打鬥之聲,便想應當是小姐在與人演練,果然就是先生你。」

季無邪與孟星鸞交換了一個眼神,對方滿臉疑惑,像是不太明白為何分明有兩人,但延芸卻只看得見季無邪。

孟星鸞甚至開口了,「延芸丫頭,你怎麼這副樣子……?」

但話語一出,他自身也隨即察覺怪異所在:那問話的聲音根本傳不到延芸耳中。

少女一臉恭順,視線連移動都沒有移動一下,看着季無邪,就像他身旁只是一團空氣,沒有別人。

從延芸這兩句話里,季無邪更加確定了先前的推想,大約在這少女此刻看來,自己是某個執教修者的形象,而吳菀與這樣的執教修者在夜間切磋偷師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完全不值得驚奇。

季無邪便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三小姐一貫很用功,天道酬勤,將來必有所成。」

這不過是句敷衍,為的是讓自己現在的身份更加可信,哪知延芸聽到后一臉愕然,道:「先生竟真這麼想?」

這反應卻將季無邪給攪糊塗了,吳菀天資聰穎卻不忘刻苦,是後來仙道中人盡皆知之事,各派仙師執教往往還用來當做正面例子表彰一番來鼓勵旗下弟子,難道說,在她少年時其實並非如此?

季無邪只好道:「當然,三小姐之天賦高絕,乃是稀世罕有。」

這話說得有些虧心,見識過了鳳煊這個大天才,其他「天才」都成了有些優點而已的尋常聰明人。

但這話卻儼然感動了延芸,那張恬靜的臉上湧起幾分酸楚、幾分自豪,眼底滿是不可置信,甚至語氣都帶上了些喟嘆:「若是小姐知道先生心底是這麼想的,肯定會很高興。她以往回去,總要將先生留下的課業誦讀很多次,練劍也是,酷暑嚴寒沒有一日落下。我勸過小姐別這麼拚命,她卻說要比兩位少爺更努力,才能讓先生肯定她。沒想到,先生竟本身就是這麼想的。」

這番話一出,季無邪便明白了。看來吳菀的爭強好勝並非天性,而是生長環境所致,話里提起的「兩位少爺」應當就是他曾在牽線鬼所布幻境中見過的吳芮吳蒼,當時古怪與為什麼從未見面卻還覺得眼熟,現在想來,應當是之前那幾世「輪迴」曾有過交集。

據季無邪所知,這兩位吳氏子嗣雖也投身仙道,和他們的妹妹相比卻是黯淡許多,除了吳芮那柄佩劍是據說渾天坊傾其全力打造出的不世神兵外,這一對兄弟就是仙道中最常見的那等平凡修者,既無通玄之能,也無蓋世之功,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後來仙道眾人一提起吳氏,絕不會想到吳菀之外的第二人。

可眼下這一刻的情形,卻好像並非如此。在當今吳家,兩個男子顯然要比吳菀更受重視。

又與延芸敷衍了幾句,對方渾然不察這執教先生的異常,道:「已過二更天,先生也該回去歇著了,明日一早大少爺便要回來,定需與先生切磋一番試劍。」

季無邪道:「試劍?」

延芸點點頭:「大少爺前些日子寄傳訊靈符回來,他剛剛在外開鋒了赤膽。」

「赤膽」,便是吳芮那柄絕世寶劍的名字。季無邪面色平常地應付了告退的延芸,心頭忽地盪起一股異樣。

仙界諸寶法器甚多,能被稱為神兵者,要麼內蘊凶絕厄煞,譬如照厄。要麼就是靈力豐沛,採用珍稀靈材所煉。赤膽為何能被冠上一個不世之名,連大荒隕鐵都視為稀鬆平常冶鍊材料的渾天坊來說,什麼才能配得上他們視作正統繼任者的吳芮?

腦海里,忽地出現了那血珠似的存在。

幻境中的日夜交替不過彈指一瞬,頃刻間,所見景象猶如被利爪撕裂,在虛無的黑暗中,浮映出新的色彩,取代了深夜中的寂寥庭院。

眼前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群之形,身側的孟星鸞茫然環顧四周,道:「怎麼回事?這是……試劍台?」

腳下置身之地恰如各個高門宗派都有的試劍台,只不過,它專屬於吳家。

人群簇擁中,季無邪看到了吳芮。即便他此前不知其人長相,此時也會一眼便認出那就是吳家的大少爺。

——紫璣攢珠冠,錦紗綉羅袍,渾身上下貴氣千條,手中執著一口寒芒清湛的寶劍,在日光之下,竟閃耀出恍若萬里雲霞的緋色光輝,一見便知是無價之寶。

那就是赤膽了。季無邪暗暗想,它的存在意義或許不只是一支稀世寶劍,更是吳氏正統傳承的象徵。

周遭環繞的眾人皆是吳氏家下的子弟與食客,膚色黝黑的吳蒼也在其中,裝扮同他的兄弟華貴得相差無幾,領着一班不知是玩伴還是小廝的傢伙,俱是咂舌弄唇地為吳芮叫好。

可這心魔境的主人吳菀卻沒有現身,她讓延芸傳來消息,說今日有恙在身,需在寢閣調養,恕不能前來為兄長接風洗塵。

在此之前,吳芮已讓不少門客上來與他比拼,對手無一不是落敗於赤膽之下,那群叫好者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好像他們正在鑒證新的仙道獨秀的誕生。

吳芮春風得意,眉間湧起他本人也不察覺的自負,傲然向季無邪轉過臉來,道:「先生,如何。」

不如何。季無邪腹誹,無聲地嘆息,這赤膽之主顯然配不上這把劍。適才那屢番切磋比劃,季無邪已經看出,這吳芮空有一副扛鼎膂力,運招之式卻堪稱「粗拙」,身形變幻間滿是破綻,攻擊也恣意忘我,不求精準。而與他對陣之人明顯都藏了招,故意露怯,讓這位大少爺攻其軟處,無非是為了討他歡心罷了。

這位高門紈絝顯然並沒有真正歸束道心,反而只將劍術隨意應付,也難怪吳氏後來終於還是將少主定為了吳菀。

季無邪微微一躬身,面上含笑,狀似欣慰道:「大少爺身法奔逸絕塵,一招一式都似夭矯翔龍,當真是超凡之才,如今又得赤膽為伴,將來橫掃仙道、威懾八方,也是指日可待啊。」

他這話一出,那群將吳芮捧得天上地下的小廝登時又歡聲高叫起來。

身旁孟星鸞仗着無人察覺,登時露出一副萬分嫌棄的「你瞎胡鬼扯不虧心嗎」的表情,季無邪見了,只是沖他淡定一笑。

反正這是吳菀的心魔境,雷劈也劈不到他。

況且,當初這位執教先生所言,大約也與季無邪的話相差無幾。他方才在回答吳芮時,便似有一股無形之力推着他說出那番令人肉酸的馬屁,想來那便是吳菀的記憶所致。

她雖沒有到場鑒證,可這堆捧臭腳的擁躉們肯定會大肆傳布試劍台上吳芮如何神勇,吹捧赤膽得了明主,大少爺未來可期。消息必然也傳入了吳菀耳朵里,也難怪她耿耿於懷。

這時吳芮已從試劍台上一躍而下,那群門客吵嚷着要簇擁他去渾天坊行賞,吳芮驀地一比手勢,讓他們都安靜下來,然後向著延芸走去了。

「你說小姐病了?」吳芮在她面前站定,臉上傲氣收斂了些,頗有些翩翩佳公子的風度,低聲道,「領我去看看,我旅途中正好得了些靈藥,指不定就能讓她好了。」

延芸嘴唇一顫,自然不能說實話小姐其實根本沒病,只好應了一聲「是」。

卻不知那吳氏大公子在想什麼,忽地一轉腦袋,對季無邪所站方位道:「先生,煩請你與我同去探望舍妹,我為她求了一本劍譜,有些地方不適合她修鍊,或許你能為她改動一二。」

季無邪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轉念心想,自皇庭朝綱消亡后,中陸仙道關於男女避忌大防的意識便經年轉淡,曲津民風更為開放,是以吳芮這種前去妹妹閨中的舉動並不會招來什麼非議,況且他們都還年少。吳芮既然如此說了,他也只好點頭應允。

孟星鸞道:「你等等。」

說罷光流一閃,季無邪只覺得手裏一沉,低頭便看見他化作了原型,一隻符靈傀儡已躺在了掌心裏。眉眼點墨生動,憨態可掬。

……看來,孟師兄在踏山河裏閉門思索了這麼久終於能接受這個身份了。不知凈玄當初在提筆畫出他原身五官時,是否想起過那個早夭的女兒?

季無邪心底滑過一絲悵然,輕道:「師兄,你還好吧?」

孟星鸞滿不在乎的聲音傳來,「當然。你矯情什麼?還不快跟着那個叫吳芮的去。吳菀這婆娘的心魔看樣子厲害的很,現在心魔境已成,肯定想要吞吃神念來增強力量,你在這裏磨蹭,小心它立刻就鑽出來。」

季無邪聽得出,這念念叨叨的話其實是為了掩飾孟星鸞自己真正的情緒。最害怕被吞噬元神之人,就是沒有實體、只有依附甄瑤星殘魄的他了。

沉默須臾,季無邪方用手輕輕捏了那傀儡一下,低低安撫道:「孟師兄別擔心,它分明想引導我們看些什麼,還不至於現在就出現。」

孟星鸞似被他說中,哼了一聲,不吭氣了。

來到吳菀所在的寢閣,季無邪在寢屋前的屏風外停步候着,吳芮則漫步繞到了屏風之後,向裹着一張被子坐在躺椅上的吳菀靠去,開口便帶着笑意嘆了口氣,道:「阿菀,你這丫頭又在鬧什麼彆扭?哥哥好不容易回來,也不賞個臉來接風。」

季無邪詫異,聽上去,吳芮竟清楚他妹妹的心理?

吳菀有些悶聲悶氣地答道:「兄長誤會了。昨夜受了涼,我身上有些發熱。」

吳芮哼笑了一聲,也不逼問,「行,你說是便是,這是白鶴祠的九露丹,葯到百病除,你收著一瓶,以後真生了病就吃這個。來,看看,哥哥還給你帶了些禮物。」

隔着素紗屏風,兩團朦朧的人影相距了大約三步的距離,季無邪看見那團吳芮的影子在拿出一個小瓶后,又從袖中芥子囊里掏出了許多小型物件,展覽似的一件一件捧到吳菀眼前,讓她觀賞。動作間,隱隱有珠玉金鐵碰撞的細微聲音傳來。

難道是珠花?

少頃,他才聽到吳菀低低的呢喃傳來,似是感謝,卻又帶着一絲淺淡的不耐,「多謝兄長。只是……下次不用再送我這些環佩首飾了,我不在意這個。」

「誒,怎麼能不在意這個?」吳芮的聲音聽上去就好像他已經豎揚起了美貌,故作大驚小怪道,「我家妹子天姿國色,每天跟個婢女似的荊釵布裙,像什麼樣子?哥哥這可是為你錦上添花,任是哪路英豪見了,也該跪拜在我妹子的石榴裙下。」

這話誠然是少年人才會說出口的,並且聽上去還隱隱為吳菀這個妹妹的容貌為豪,季無邪猜想他應當確實是疼愛妹妹,只是過於恣肆無忌了些,才能將這樣換成任何別的身份都失於輕薄的「讚美」如此平常地說出口。

果然,他話音一落,就傳來吳菀帶着抗拒的冷淡聲音,「又在說胡話了。」

守在屏風另一端的延芸臉上也有尷尬,季無邪收之眼底,他發覺,在吳芮說「跟個婢女似的」幾個字時,語氣裏帶了點不自知的不善,延芸明顯是感知到了,才會如此拘謹。

季無邪心頭閃過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感覺,就在這時,吳芮互對屏風外道:「先生,上次阿菀那本劍訣練得如何了?」

季無邪自然不清楚吳菀的修鍊程度,更沒印象吳菀到底修鍊了哪本劍訣,不過根據那一夜在小院石桌上見到的筆記,倒是可以推測出吳菀定是個懸樑刺股的標準優等生,於是也編了些套話出來,着重誇了誇吳菀的態度端正。

聽完他的話,吳菀還沒什麼表示,吳芮卻很高興似的,又上前一步,俯身對妹妹道:「聽到沒有?先生誇你呢,我就說我妹子出息,太歲神司四階的劍法都攻克了,正好,哥哥這回又給你帶回來了一堆古籍,你想看的都拿去。」

提到這個話題,吳菀才稍稍有了些興趣,只是她的回應仍然平淡無波,似是清楚執教先生所言只是敷衍的漂亮話般,搪塞了吳芮幾句,又問起了關於哪些古籍的事。

談話稍後結束,吳芮從屏風后踱步出來時,面上神色悅然,比先前試劍台聽那一眾人吹捧時更為開心,而他腰間的赤膽也早在不知何時被隱去了,收在芥子囊中。

季無邪觀之一怔,心中已隱約明白了。

這吳芮的劍法憨直駑鈍,可心性卻未必如是。面對自己的妹妹,他亦有細緻聰穎的一面,大抵早已看出吳菀始終暗暗將他視為競爭比較的對象,卻又處處因為行三及女子身份而受到族中眾人的曳掣壓制,就連請來的執教先生也不能做到不偏不倚地評價她的劍術,因而對自己才會這般「鬧彆扭」。他卻極為珍重這個妹妹,一聽她病了便來探望,還要捎上執教先生,讓先生直接當面誇獎她。

可是,即便吳芮的所作所為輕佻了些,這樣一副場景也可算得上是親族友愛,頗為溫馨,為何會成為吳菀的心魔?

就在他疑惑的霎時,執教先生的腳步隨着吳芮走出房間,天地萬物蒼茫轉變,耳邊響起奔騰的潺潺流水聲。

這裏是……他最初到來時,那條河邊。

夕陽蕭瑟,葦草衰靡,大地枯黃一片,連青碧如泓的遠空都被這污濁的顏色浸染,天與地的邊界灰濛濛混淆在一起,近處景物也影綽朦朧,季無邪觀瞧了許久,方找到了他最初發現那具異變男子軀體的地方。

距離上次不知過去了多久,蘆葦叢中的屍身早就被處理乾淨,可他卻找到了一片破布,正是從那暴亡水夫身上遺漏下的衣料。

清澈河水中,那艘航船的殘骸也被人清除乾淨了,唯有一兩把刀劍躺在水底岩石的夾縫間,季無邪觀察了許久才察覺到它們的輪廓。也許是前來處理之人手腳太倉促,將它們遺漏在了這裏。

季無邪很是好奇:現在他該是個什麼樣的身份?如果仍是那執教先生,為何會兩次跑到這同一處來?

正當疑惑時,身後傳來了喘息急促的聲音,一個帶着慍怒的聲線問出了他心底的問題:「你跑來這裏做什麼?」

這聲音他方才才聽過,必不可能弄錯,扭頭向後一看,來人果然就是吳芮。

吳芮眼有薄怒,但更多的情緒是擔憂,在看見季無邪手中拿着的是什麼時,更加緊張,道:「你下水去撈這些廢鐵?胡鬧什麼!又病了該怎麼辦?」

季無邪緊盯着面前人,心內頓時明白了,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正是吳菀本人。

這發現令他悚然一驚,升起的念頭好似在他腦海中推動了什麼,一股衝動從他心底油然而起,季無邪想也不想,脫口便道:「大哥,這兩柄刀劍的主人呢?」

話一出口,季無邪便心知不妙。吳菀此刻定是已有所覺察,否則不會在問話時這般冷靜。

而吳芮的反應則慌亂許多,面對這個問題,他顯然無法正面回答,有些咬牙切齒道:「你又胡思亂想些什麼?家下學徒門客多得是攢了靈石就去更換兵刃的,這兩人賺夠了前買新的,隨手將這兩把玩意兒扔了,有什麼奇怪?」

他卻不知,越是如此作態越代表了心虛,果然,與吳菀共振的神識里傳來一絲涼意,季無邪幾乎是無法自控地,被那股情緒推著開了口:「渾天坊兵器名貴無比,拿去回收入爐也能再得一半靈石。況且這兩把兵刃都已認主,我不相信它們的主人能這般輕鬆地找到這荒郊野地,將它們扔掉后一走了之。」

這話里字字句句雖是說出自己的疑惑,卻帶着冷酷,儼然是一番訓斥,而吳芮竟被這等氣勢壓了過去,頃刻間,他們二人間的地位就似掉了個兒。

面對妹妹的質問,吳芮臉色變幻,卻是無話可說,片刻后,他方嘆出一口氣,無奈道:「你果然已經知道了不是?我就清楚,那個叫小芸的婢子絕對會鬧出大麻煩……」

「與她無關。」季無邪聽到一道冷漠的聲線從自己喉間發出,「難道她沒有撿起二哥掉落的赤髓給我,這件事就能算沒有發生么?」

聽到吳菀借他之口說出的話,季無邪心下驟然一緊。

難道說至此時,吳菀已明白那四足魈的來路?若從那時起她就已對吳氏的這種做法心懷反感,任憑她再怎麼冰雪聰明,怎麼可能掩藏這麼許久?

就在他心頭湧起重重困惑時,吳芮對這問題的反應可謂是出乎意料。

吳芮道:「罷了,阿菀,無論你是否與吳蒼想得一樣,我都一定要去找家主大人闡明,主動豢養異獸這件事太荒唐了,絕非我等仙道中人該做的。」

季無邪的瞳孔霍然一縮。

——什麼,吳芮竟是對於四足魈的第一個反對者?!

這轉折絕非他能預料,就在季無邪神識激蕩時,他感到自己手腕一轉,將那從水底石縫間撈出的劍刃一正,對準了吳芮,接着,便是一股比玄冰溶解更寒冷的聲音,清淺道:「大哥,你分明已是赤膽之主了,為何想法還是這般天真?你看看這把劍,它就和你的赤膽一樣,都是渾天坊借赤髓中靈氣鍛冶而成的。」

她的吐息沉穩有力,相形之下,吳芮那故作鎮定的樣子壓根蓋不住其下惶然,「阿菀,你想說什麼?」

「哥哥,不要裝作聽不懂。」季無邪感到自己下頜微抬,他雖然看不見自身模樣,卻可以輕易想像出現下這張臉上該橫逸著何種傲然,眉目雙唇都猶如霜凝,「我是說,這等東西原就是吳氏的立身之本,你有幾分本事,能動搖渾天坊與吳氏列祖列宗定下的規矩?」

吳芮似是目瞪口呆,盯了眼前「妹妹」一會兒,道:「即便這『規矩』是錯的?」

「吳氏以外的人或許可以說它是錯的。」季無邪喉間那道不屬於自己的聲音應得極快,連一秒多餘的思考都沒有分給這個問題,「但是你不行。哥哥,你、我還有二哥,多年來錦衣玉食好吃好穿,你難道沒有想過,這些膏粱都是什麼變的?不是赤髓么,不是渾天坊的法器么,不是因為吳氏幾代之前自窮苦中翻身發家的基業么——你如今說這些話,就不覺得自己虛偽到可笑嗎?」

話落,吳芮驟然色變,似支撐不住腳步,整個人都往後退了幾步。而季無邪同樣被這番話激起了駭然,他原以為吳菀才是那個首先反對四足魈的人,可如今看來,她分明清楚為何吳氏會暗中縱容、甚至推動這種孽行的理由。

只見吳芮臉上青紅交錯,一時窘迫,一時惱怒,一時無可奈何,他看向「吳菀」,帶着股近乎凄楚的語氣道:「阿菀,哥哥自知不過是個平庸人物,卻也明白這樣的做法是逆天而行,絕非長久之計……阿菀,其實我早已想過了,不如趁著赤膽在我手上時,掃除一些障礙,以後,我將赤膽交給你,你來當家主,管理一個清清靜靜的渾天坊,有何不好?」

季無邪的嘴唇翕動了幾下,腦中只有一片空白,根本說不出話。這不只是他自己的感受,也摻雜了一些與吳菀心魔共通的情緒。只是,他的茫然一片靜水無波,吳菀的茫然卻纏繞着怒氣,彷彿有暗火燒在陰影中。

他聽到吳菀的聲音鏗鏘有力地回絕:「我不要你施捨的位子。」

吳芮臉面沒有被拂了面子的尷尬或惱恨,只有一種純粹的着急,「我不是這意思!我向來都覺得你要比我更——」

「大哥。」不等他說完,吳菀便出言打斷了他,與之前的冷若冰霜有了些區別,那沉然的聲線里藏着絲顫抖,又從顫抖的縫隙中流露了應有的溫度,「你既然清楚自己到底幾斤幾兩,就不要以卵擊石,好不好?渾天坊那些人和二哥一樣,不會理解你的。」

話語的字眼不好聽,但從這完全不加斟酌的語氣中,吳芮也體會到了妹妹少見的急切情緒,他不禁愕然地抬起頭,一臉惶惑,道:「那,你呢?」

季無邪感到自己抿了抿唇,一股艱澀從胸臆中油然而生,吳菀的意志在推動他說:「我自然理解。所以我更明白,不該是現在。」

聽到她的回答,吳芮的神色愈發茫然了,「不是現在,難道等這逆天之行害死更多人以後?」

四周靜得可怕,就連足下的叮咚不止的水流聲都凝固了,寂靜里,吳菀的語氣蒼白寡淡,近乎一字一頓地說:「更多人?哥哥,難道你忘了,吾族門楣,究竟是怎麼發揚的了么?已經……已經有很多人死了。」

野地里大風輕旋,空氣猶如結冰,那寒意蔓延,伸進了季無邪心頭,散佈成網。

沉船的殘骸,水底的兵器,環繞本陣島嶼的水路,送水鬼的儀式,鎮壓怨氣的伏魔柱,家家戶戶懸掛在燈籠中、請求風波止息的水神像……

所有見過的景象拼湊在一起,被打亂的線索終於串聯。他終於明白了,吳氏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出入不便的地方落為本陣,並非是因為他們的先祖修道后擇此地靈脈而定,而是因為這原本就是他們一族香火興盛的地方。

此處在許多年前,根本就是一個水賊聚集的地方。

吳氏以江河盜匪的身份發家,武壯財雄后便思索金盆洗手,更想投身仙道來重塑門楣,但這曲津周遭全是曾結夥營生的水賊後裔,對他們知根知底,即便吳氏決定遷往別處落戶,只要不將這些人全部消滅,就終會留下禍患。在這個前提下,「四足魈」與「香瘴迷谷」便應運而生了。

他無法確定四足魈與赤髓哪一個更先出現,但毫無疑問,吳氏用赤髓來鍛造刀兵法器后,渾天坊產出的金鐵變得更加價值連城,於是他們對赤髓便從偶加利用轉為了主動收集,而在催生赤髓的過程里,吳氏又發現它能夠使人異化為四足魈的模樣。

若這東西用於處理清楚吳氏根底之人,毫無疑問是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只要用收割赤髓來引誘他們,然後讓他們順理成章地歿身於食人瘴之中,再化為無法開口述說人言的四足魈……

——浩瀚如洋流的思緒排山倒海而來,季無邪腦海嗡嗡作響,簡直猶如炸裂。剎那間他便明白了,這是吳菀的心魔失控,將記憶也順勢渡給了他。

恰在同一時刻,身周湧來地動山搖之感,整個空間被劇烈地震蕩,無論是晦暗的天空,還是腳底的河流,或是近在咫尺、一臉驚恐的吳芮,皆被撕裂了。

一道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你明白了?真聰明呀……」

季無邪猝然發覺,被撕裂的不只他所見之物。

還有他自己!

頃刻間,一股血腥味從他喉間湧起,兩隻黑氣凝成的爪子掰開了他的身軀,探出了混沌邪魔般的腦袋,轉過了那根本不算「臉」的東西,咯咯笑道:「既然如此,就該輪到你這個聰明人來填我的肚子了。」

吳菀的心魔快如閃電,轉瞬就黏上他的神念,氣息交融,再難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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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又在攻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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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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