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鳴條之戰:大夏覆滅

第五章 鳴條之戰:大夏覆滅

箭與甲

第四個墳墓的影像消失后,有莘不破道:「羿老大,你看清楚了嗎?」

羿令符搖了搖頭。

奈月道:「好了,那柄劍的事情以後再說吧。那個叫煉的男人好像要過來了,他好像有點生氣,玄鳥小子,如果你不想死的話,還是先想想怎麼對付吧。」

羿令符道:「我們倆加起來就力量上來說可以和他一拼,不過到最後只怕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而且煉前輩贏面要比我們大得多。」

奈月點頭道:「你說得對。力量可以疊加,對境界的領悟卻無法靠聯手取得。」

有莘不破道:「前輩,如果是你的話,能不能勝過煉前輩?」

奈月淡淡一笑,道:「我雖然穿着甲胄,其實對戰鬥並不擅長。」

有莘不破道:「真是這樣的嗎?江離也是太一宗,可他打起架來也很厲害!」

奈月臉上劃過一點淡淡的憂傷,道:「他已經不是純粹的太一宗了。我們四大宗派和你們這個時代的幾位以武通玄、以玄悟道的武者不同。我們修道的直接目的就是為了參悟天地與生死,而不是為了戰鬥。那些克敵制勝的法門是為了應付現實中的事件而創製的,僅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而像煉,還有我沒見過的有窮、季丹、子莫首等人,他們是先追求武力,最後才從中悟道。雖說到最後可能殊途同歸,但中間的曲折,還是有些分別的。你所知道的都雄魁,其實已經偏離了血宗正軌,身上武者的氣息比道者的氣息濃重得多。江離也偏離了——在我之後,太一宗已經被污染了。太一與神龍的結合也許能使得他在戰鬥中更加強大,但未必是好事。」

有莘不破聽得似懂非懂,對太一宗的事情他知道得並不多,然而關於江離的事情,他還是關心的,因此努力地聽着、記着。突然羿令符一拍他的肩膀,道:「來了!」

有莘不破抬起頭,煉已經來到眼前。

羿令符道:「煉前輩,你要來殺我們嗎?」

煉反問道:「你說這句話,是為了求饒嗎?」

羿令符嘆道:「不是,我只是感嘆自己生得太晚,若早生二十年,或許現在已有與前輩一較高下的力量。若能在巔峰狀態中與前輩一戰,那才是不枉此生!」

煉還沒回答,奈月竟然道:「這也未必不能。」

三個男人都是一怔,奈月道:「把手給我。」

羿令符遲疑一會,伸出右手,奈月伸出左手,和羿令符指掌相扣,右手屈指數數:「一年、兩年、三年……」

有莘不破看得大惑不解,正要發問,眼角掃到羿令符,突然發現這位朋友的相貌似乎出現了些許變化。

隨着奈月口中數字越來越大,羿令符的變化也越來越大。數到「十年」以後,羿令符髮鬢已經長出一二絲白髮,數到十五,羿令符的兩鬢已經化作蒼白,眉角微顯皺紋,但他的身軀卻更加沉穩、更加厚重。

奈月數到「十七年」,猶豫了一下,道:「十八年!」便放開了羿令符的右手。

眼前的羿令符,已經不復青年模樣,有莘不破彷彿穿越了十八年時光,看見自己的朋友完全成熟后的模樣。而羿令符的氣勢也產生極大的變化。一開始是隨着年歲的成長而越來越威猛,到了「十年」時似乎整個身體都已經容納不下他體內的強大力量,散發開來,逼得有莘不破站立不穩,但「十年」之後那氣勢卻反而沉斂下來,當奈月放開羿令符右手的時候,有莘不破幾乎感覺不到羿令符力量的存在。

煉在旁邊一直沒有打擾,直到這時才狂喜道:「哈哈哈哈……妙極!妙極!小子!沒想到這次覺醒,居然能遇到你這樣一個好對手!」

連奈月也嘆息道:「好小子,現在的你都幾乎可以媲美有窮國的那個后羿了。」

羿令符微微一笑,人影一閃,突然消失。

有莘不破大喜道:「玄空挪移!」

奈月道:「不是。是他把自己射出去了,因為太快,所以你沒看清楚。他不是洞天派的嫡傳,不可能這麼隨心所欲地施展玄空挪移的。」

有莘不破道:「前輩,我一個朋友曾身受血宗的未老先衰訣,你剛才這神通是不是和未老先衰訣原理相似?」

奈月道:「那怎麼一樣。未老先衰訣是在生命之源上做手腳。我扭曲的卻是他這個人所處的時空。是有所節制的宙逆。」

有莘不破道:「那你能不能也讓我變化一下,好去幫忙。」

奈月道:「不行啊。你朋友是一個半想像的虛幻存在,扭曲他的時空沒什麼關係。但如果對你做手腳,說不定會產生我所不能掌控的連鎖反應,會擾亂整個世界的。再說,現在你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你幫忙了。」

一陣劇烈的震蕩突破虛空斷絕的限制,從奇點之界傳了出來,震塌了崦嵫山,崑崙基界眾人無不驚駭。

師韶心道:「這應該是有窮饒烏和季丹洛明爆發衝突所產生的餘威。卻不知不破他們怎麼樣了。進入是非之界后,就再感不到他們的氣息,到底是怎麼回事?嗯?這是什麼聲音?難道是師父?唉,他終於來了。」

捕劍

有莘不破忽然抽出天心劍,遞了過去,但卻是劍柄抓在自己手中,劍鋒對準奈月。

奈月道:「為何這樣無禮?」

有莘不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奈月道:「何事?」

有莘不破道:「我曾經深陷心宗的心幻大陣,迷亂到連真假都不分,但後來把天心劍一拔出來,就什麼幻象都斬破了。」

奈月淡淡道:「那裏和這裏是不同的。如果不信,你可以試試。」

有莘不破猶豫了一會,終究不敢揮劍斬她,轉了個方向,凝聚氤氳之氣向激戰中的煉斬去,但那道劍芒卻馬上被籠罩在煉四周的強烈罡氣消於無形。

奈月道:「看見沒有。你沒法單單憑這把劍就斬破眼前這一切,因為我們並不是完全的幻象,而在這裏,我們的實力比你強!」說着伸手握住了劍鋒,劍鋒沒有割破她的手,反而變了顏色——竟然變成了盤旋著靈體的天狼劍。

有莘不破大驚,手一松,劍已經被奈月拿了過去。奈月手一撫,天狼劍和靈體重新融為一體,回歸劍形。有莘不破心中惴惴:「如果我被她摸到,會不會馬上變成一個嬰兒?」

奈月斜了他一眼,道:「你放心,要像對付這柄劍一樣對付你,只怕沒那麼容易。要不然,太一宗早就天下無敵了。」說着彈了一下劍鋒,說道:「此劍曾吸食超過十萬以上的怨靈,後來被心宗高手凈化,由邪入正,萬千怨恨化作恆久平寧,連我剛才的宙逆也無法讓這些怨靈重生仇恨……煉成此劍的,是那個叫雒靈的女孩子嗎?真是了不起啊。」

有莘不破聽到奈月的讚美,心中既感高興,又替雒靈自豪。

奈月道:「此劍之成,成於有意與無意之間,可作為心宗之至寶。你剛才說它叫天心劍,為何叫天心劍?」

有莘不破道:「為何……這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因為它原來叫天狼劍,後來被靈兒以心法凈化,靈兒是心宗,因此改叫天心劍吧。前輩,有什麼不妥嗎?」

談到這裏,遠處一聲劇烈爆炸,煉引爆了太陽,強烈的太陽風席捲萬里星空。羿令符化於無形,藏於月輪之內。

有莘不破張開無明甲抵抗太陽風的餘威,甚感吃力,心道:「我在外圍也這樣吃力,不知羿老大在衝突核心如何受得了!」

奈月躲在他無明甲內,對有莘不破的努力熟視無睹,回答有莘不破剛才的話,道:「天心劍之名不妥。此劍之成,與天何干?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太不懂事。此劍以心名之便可。」

有莘不破叫道:「前輩!現在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糾纏一個名字幹什麼?」

奈月道:「此劍早已通靈,你不給它正名,它會不高興的。」說着遞還給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道:「前輩,你真沒有辦法讓我也變得更強?」

奈月道:「我為什麼要讓你變得更強?」

有莘不破道:「那你剛才跟我說那麼多話幹什麼?」

奈月輕輕一嘆,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之間,眼前一陣恍惚,以為自己在看的是江離,但眼睛一定,才發現看的仍然是奈月。

奈月抬起頭來,和有莘不破眼光相接,那是一次超越時空與聲名的對視。奈月摸了一下有莘不破的頭,輕輕道:「小夥子,你還是想辦法出去吧。」

有莘不破弄不懂奈月的情緒,便也不猜,直截了當道:「我也想啊!可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出去。」

奈月道:「從這把心劍上想辦法。只要你能激發出足夠強的力量,就能把我們都送走。我們一走,這半真半假的鬼門就會關閉。鬼門一閉,那不純不粹的心門絕對困不住你。」

有莘不破道:「煉前輩和羿老大打架,我連插手都做不到,哪裏還能夠送你們走!」

奈月道:「你現在的實力確實還不大行,不過我感到了這個時空已經存在第三股強大的力量。」

有莘不破道:「第三股?煉前輩是一個,羿老大是一個……我不算,前輩你算不算?」

奈月道:「我也不算。」

這時太陽風的襲擊已經過去,但無數星球殘骸卻飛襲而來,有莘不破取出鬼王刀砍砸擋撥,慢慢後退。好容易穩定下來,便見一道刺得人眼睛疼痛的光芒把整個晦明不定的空間耀成一片白色,等到眼睛漸漸習慣那強光,才隱隱看清是羿令符出手反擊,煉半擋半避,羿令符的箭被斬斷,半截斷箭從煉的無明甲中擦出,誤中一顆星辰,引發了一連串的星辰爆裂。

就在這場爆炸中,有莘不破隱隱看見一道血光閃現在宇宙塵埃之間。

奈月道:「你也看見了,是吧?」

有莘不破愣了一愣,道:「劍!是第四座墳墓里出來的那柄劍!」

奈月道:「沒錯,就是它。小夥子,去抓住它吧,藉助這把血劍的力量,再加上心劍的靈異,你應該可以把我們送走。」

有莘不破道:「它飛得這麼快!怎麼抓住它?哎!不好,又消失了,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奈月卻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心中有了一個目標,也不再彷徨,朝着那道血光消失的方向沖了過去,中間經過煉和羿令符交鋒的衝突點,那真是個九死一生的險境,好幾次只差了那麼一點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這時候煉已經無法掌控戰局,羿令符也沒法停手,但有莘不破還是努力地在躲避中前進。

在這個不知多大的空間里,他不知尋找了多久,是幾天,幾月,還是幾年?終於,血光從他身邊劃過,他不敢伸手去抓,拔出鬼王刀企圖攔住,血光過處,堅不可摧的鬼王刀竟然斷成兩截。

有莘不破大怒,眼見那道血光在前方一個盤旋,從左下方打橫經過,隨手丟開鬼王刀,抽出心劍脫手射去,眼見心劍就要和血劍撞個正著,有莘不破大感後悔。這心劍是雒靈留下的最重要的東西,靈兒不在時,他往往撫劍相思。這時衝動之下發劍射去,只怕心劍也會像鬼王刀一樣被血光粉碎,不由得着急萬分。

誰知道兩道光芒相撞,卻沒發出什麼摩擦,血光轉了個方向,心劍竟然黏附着跟了過去。

在一瞬間,血劍閃現出了一個寂寞武者的身影——那是個陌生人,但有莘不破卻似曾相識,很快他想起了祖父所珍藏的一幅畫像來——血劍宗!竟然是血劍宗子莫首!

但血劍宗難道已經死了嗎?

這第四個墳墓,埋藏的究竟是血劍宗的人,還是他的劍?

有莘不破驚喜之中,兩劍漸飛漸遠,竟然飛到煉與羿令符中間,恰巧遇上兩人同時對攻,巨大的衝擊把他們中間的一切都化作粉碎,什麼心劍,什麼血光,全都化為烏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痛,心中十分害怕和雒靈的聯繫也會隨着心劍的消失而從此斷絕。他叫了一聲「前輩……」想要求教,才發現奈月此刻已經在空間的另一個角落。要回到她身邊,又得再冒生命危險穿過煉與羿令符之間的戰場。

有莘不破已經開始感到疲累,而那兩個男人的衝突卻比方才更加激烈。看着兩人那流星雨般的光華,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只怕沒法回去了。

「就算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如果她真有辦法,早就跟我說了吧……」他想幫羿令符,卻不知應否出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他想離開這個地方,可這個地方就像是整個世界。

「我該怎麼辦?」腦袋一陣空白之後,他又問自己,「我到底在幹什麼?」想了一下這些日子來的經歷,他問了自己第三個問題:「我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他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所有行動都是別人在推動:祖父授命他主持玄戰,師父指點他上崑崙——可這些都是自己的目的嗎?

「我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干這些事情?」

為了家國?為了朋友?還是為了妻子?如果是,那現在做的事情和這些有關係嗎?如果不是,那他到底來這裏幹什麼?

在別人眼裏,他是在出神,在有莘不破自己,他卻是在沉思。

一顆流星在有莘不破失神中向他衝來,卻被一股莫明其妙的力量撕開。眼前的無量星辰,在有莘不破眼中有如無物。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平靜地面對自己的內心,也不知為何能讓真正的自己擁有這樣的安寧。

在有莘不破失去意識的剎那,心劍終於捕捉到了血劍,雙劍在煉與羿令符的巨大衝擊力之下合為一體,跟着又出現在了有莘不破手中。

有莘不破毫無意識地一揮,整個世界陡然大變!那是絕頂強勁的破壞力,加上絕頂精深的精神力,雙劍合體時所產生的力量,一舉破除了眼前這個幻境的所有迷障。

有莘不破彷彿聽見煉在笑,是大笑,笑什麼,好像說:「好傢夥……哈哈……」

他彷彿聽見奈月也在笑,是微笑,微笑中好像對他說:「我在你劍上留了點東西,記得帶給……」

最後,他彷彿看見羿令符也在笑,他笑得很簡單——簡單的笑容,簡單的話:「不破,幹得好!」

然後,羿令符就消失了。有莘不破大吃一驚,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他醒了過來,卻發現周圍什麼都沒有了。

眼前是破碎的星辰,以及一座半頹的墳墓。

奈月,煉,還有羿令符都不見了。

「羿老大!」有莘不破聲嘶力竭地吼著,卻沒有聽見一聲應答——哪怕是他自己的迴音。

「奈月前輩……煉前輩……」

有莘不破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可卻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唯一能讓他有真實感的,只有手中的那柄劍,那柄不知從何而來的劍,那柄陌生而又熟悉的劍。

是心劍嗎?似乎不是。是血劍嗎?似乎也不是。

有莘不破抬起頭,重新注視那座半頹的墳墓,墓碑已經被斬裂,碑上的迷霧正在散開。

有莘不破握緊了劍,慢慢靠近,當迷霧散盡,他終於看清了墓碑上的文字……

墓碑之上,竟然寫着「雒靈」!

有莘不破大怒!

太過分了!雒靈又還沒死,怎麼會有一座墳墓在這裏!

忽然間,有莘不破明白過來:假的,假的!眼前的這一切肯定都是假的!

甚至就連那個羿令符,也很可能是假的!

墓碑倒塌后,一個無比熟悉的女人從墳墓中升起來——雒靈!

有莘不破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了!

怒火燒迷了他的心!

「又出來了一個假貨!」

手中的劍在怒火中發出了一道精金之芒,直射雒靈。

雒靈似乎連反抗都未曾,便在劍芒之中兵解了……

湯誓[14]

當崑崙的玄戰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下界的戰爭也白熱化了。

大夏王朝的家底雖然被敗壞得差不多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大夏王發起了總動員,夏王朝的軍力便仍然不可輕侮。南方昆吾一帶夏軍節節進逼,商軍的主要盟友羋壓甚至陣亡了。而在昆吾之北,夏人也有一條嚴密的防線時刻提防著商人的反擊。但是,從大戰開始以來,商國對這一條戰線並沒有進行多麼激烈的攻擊,就連夏人最為忌憚的成湯,以及他的左丞相仲虺[15](huǐ),右丞相伊尹都沒有出現,似乎兵力都被南方的戰事牽制住了。

然而此刻,卻有一支秘密的部隊聚集於斟尋國一個無名山谷附近,一個威嚴的老者正主持閱兵,如果龍逢還沒死,一定會詫異於這個老朋友竟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這個老者,竟然就是在商國朝堂上與伊尹並肩為相的仲虺。

而仲虺所檢閱的軍隊,人數雖然不多,卻包括最精良的青銅戰車七十乘,以及整個商國最精銳的勇士六千人。這支軍隊,才是商國賴以制勝的必殺隊伍。

「陛下,閱兵已畢!」

仲虺讓往一邊,成湯騎馬上前,他已經很老了,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猶如溝壑般的皺紋,但大戰當前,他的精神狀態卻奮發猶如壯年,他的眼神並非銳利,而是一種能夠帶給將士信心與勇氣的沉着。

「來吧,諸位,請聽我說!」成湯開口了,「今天,不是我子履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叛天子,實在是大夏王倒行逆施,禍害萬姓,因此,上天才命令我去討伐他!」

山谷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連戰馬的呼吸都很克制。

成湯繼續道:「現在你們大家也許會問,『我們的國君為什麼不體貼我們,讓我們放下手中的農活,卻去征討夏王?』這樣的言論我早已聽說過,但是履癸有罪,他獲罪於天,而我敬畏上帝[16],因此不敢不去征討。

「也許還有人要問:『大夏王的罪行到底怎麼樣呢?』那我來告訴你們,履癸他為了自己的私慾,耗盡了民力,剝削天下百姓,敗壞了天下的風氣,以至於現在的民眾忍無可忍,但又怕被履癸迫害,個個敢怒不敢言,只能指著天上的太陽罵『你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才能消失?我們寧可和你一起滅亡。』」

將士們聽了成湯的話以後,身軀都為之一聳,卻聽他們偉大的王道:「將士們,百姓已經到了要和履癸同歸於盡的地步了!履癸的德行敗壞到這種程度,我們還能坐視不理嗎?因此現在我一定要去討伐他。」

「你們只要輔佐我,行使上天對夏朝的懲罰,我將大大賞賜你們!你們不必擔心我會失信!但如果你們不聽從我的誓言,我就讓你們去當奴隸,以示懲罰,決不寬恕!」

成湯的話音還在山谷中回蕩,而誓師之詞卻已經結束,六千死士齊聲呼喊:「願隨我王,討滅罪夏!」

仲虺上前一步,一揮軍旗,軍隊偃旗息鼓,開始了潛行軍。在伊尹巧妙佈置的掩護下,他們迂迴繞過了夏軍的防線,直襲大夏王都。

最後的夢

成湯和仲虺率領精銳,奇襲夏都時,東南的夏軍卻還蒙在鼓裏。

都雄魁一路南進,橫掃而下,祝融城就在眼前了。

城中一個人也沒有,眼前竟然只有一個少年,但都雄魁卻忽然陷入某種思念當中。

思念與現實糾纏在了一起。

「哇!好大、好熱鬧……走快點!葫蘆!走快點!」

不,這裏不是,這裏是祝融,不是那個地方。可是,這裏的一切好像……

「你聽見沒有啊!走快點!葫蘆!」

「等等!等等……」

都雄魁有些恍惚。為什麼自己會想起這些少年時的事情呢?這裏是祝融城,又不是自己的故鄉。是有人在施展亂人心神的功夫嗎?不,不是,獨蘇兒已經死了。周圍也沒有心宗的人。

但是很快,那少年時的情景又竄入腦中。

嗯?這不是記憶中的聲音,那是現實中的了?

空蕩蕩的祝融城,連雞狗也沒剩下幾隻,竟然還有一個人在。

是馬蹄!

儘管都雄魁已經不大記得馬蹄的名字,卻還是能記得住他的容貌。不過,都雄魁並沒有理睬他。

馬蹄說道:「我應該怎麼叫你,師父?姐夫?咦,你幹什麼?為什麼不理我?喂!師……師父——」

馬蹄很詫異地發現都雄魁沒理會自己,似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個地方變得陌生了。」都雄魁心道。

當年來到這座城池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城,原來也會長大、會變老的。可是它的生命,是不是也能吞噬呢?

回憶又浮現了……那裏是兩個貧寒的少年,其中一個,是自己。

糧倉,匠棚,市集,宮殿……好像到了哪裏都一樣,到了什麼時候都一樣。記得那個人說過——不,不是那個人,而是那個人的影子。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只在那把磨得光亮的刀里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徒弟走錯道路了。宗統這種東西,一走錯路就很可怕。因為要挽回,不是靠年來計算,而是靠代來計算。一個人的認識定型之後,一生都很難改變了。要改變,就只有毀滅他,然後靠他的傳人來改變和推進了。不過他的傳人的改變,也未必永遠都是前進性的。比如我的徒弟,他就錯得厲害。而我徒弟的傳人,顯然也不可能完全逃脫他的籠罩和影響。那也許要等到再傳弟子甚至第四代、第五代,這個宗統才有回歸正統的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在歧路上走得更遠。不管怎麼樣,這個東西就留給你吧。我希望的那些事情,或許你也不能完成吧。那就只能再等待下一代了。別的宗派,也許二三十年就是一代了,而我們這一派,一代與一代之間的間隔是很難預計的。所以,本宗的路途,還遙遠得很啊……」

那面鏡子裏的東西只顯現了一次,不過那已經夠了。

斟尋一宗留下的那些東西,只要能稍稍領略,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遠處望去是一座山,這裏是南門了。再過去,就是華夏力量所未能到達的地方了吧。許多追求玄真的人則常常跑到那些蠻荒的地方去,因為那種地方沒有人會來打擾你,有的,只是些妖怪、精靈、魔鬼、神仙。

他們有可能會侵犯你,也有可能會告訴你許多故事,許多秘密。比如古老的森林中,會存在一些上千年的樹木。如果能聽懂它們的語言,你得到的,將是縱橫千古的眼界和人所不知的秘聞。

都雄魁的思緒又飄到了多年之前,飄到了一個樹妖那裏。

「小東西,你怎麼會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呢?真是奇怪。你是『人』吧?許多年前——你問我多久?已經不記得了——兩個和你差不多的小東西來到我身邊。一個躲在我身後,一個四處亂找。一個故意露出點破綻,就讓另一個找到了。找到之後,他們就抱在一起,互相啃咬着對方,像發情的野獸那樣子……後來他們就坐在我身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們看不起我長遠的生命,認為生生滅滅是宇宙間的必然。這一點我當時也是贊同的,心想那一定是兩個很曠達的『人』吧,真是少見啊。我記得,你們『人』總是要追求比我們更長的生命,記得有個『人』曾在這個山上尋找能讓他活得更長的果實,結果把自己毒死了。只有這兩個人,他們的看法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不過很奇怪,這樣的兩個人後來竟然會變得那麼偏激。糾糾纏纏,離離合合,最後竟然死在我身邊。他們已經具備一舉手就把我毀滅的力量,可到最後,他們的生命還是不及我的百分之一。」

樹妖所說的自以為看破生死存亡的,那大概是洞天派的人吧,也許就是他們的祖師。其實他們真的看破了嗎?只怕未必吧。如果連生死也看破了,那還有什麼讓他們活得那麼痛苦又死得那麼激烈?

獨蘇兒好像說過,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嘿嘿,如果有,那就是偏執,無謂的偏執。

只有生存,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就是因為這個理念,自己進入了血宗。

東邊的門,對準了一條大路。從這裏可以通向已經頹廢的壽華城。

都雄魁心想:伊摯現在應該正迅速地調動軍馬前往甸服吧。雖然只是一點蛛絲馬跡,但他瞞不過我。

不過,現在誰還有工夫去管大夏的事情呢?一個王朝的生命,可以是幾百年、一千年,但終究是要滅亡的。而一個能夠生生不息的人,卻可以千萬年而不朽,活得越長,見識就越高,力量與智慧都會與日俱增。萬年之後,那將是如何的一個境界啊?希冀由傳人來突破自己,還不如乾脆由自己來突破自己。

畢竟,只有實現真正的不滅,才是通往大道至高的康莊路途。時間是向前的,而不是真正可逆,不是循環的,也不可能超然地跳出去。太一宗的人都入魔了,他們不懂得,人只有隨着它的前進而前進,隨着它的流淌而層累,才能由少而多,由迷惘到清晰,只有登上最高峰后再俯視群山,那時候的悟才是真正的悟。待在這個時空裏想像著超越這個時空的境界,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葫蘆……」

這個聲音,以後只能在回憶中聽見了。那個叫葫蘆的傢伙其實已經死了。就算阿芝再怎麼淫蕩地叫喊,也並不能讓那個人的聲音重現。

「葫……蘆……」

這就是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在西門——雖然不是這祝融城的西門。不過在當時,那裏也是一座空城了。同樣是為了逃避不可戰勝的敵人,逃得一乾二淨。

從這條道路再往西,就是雲夢了,那個海一樣大的水澤,好像藐姑射就是在那裏誕生的。

都雄魁忽然冷笑了起來。

藐姑射被斟尋一宗從祝宗人那裏複製出來的時候,那個叫葫蘆的自己大概還沒出世吧。然而藐姑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來的,就像洞天派那個小夥子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哪裏來的一樣。

為什麼四宗的人一定要糾纏在一起呢?大家本來並沒什麼關係,既不是兄弟姐妹,也不是同門同道。結果千百年來卻總是你來創造我、我來毀滅你的局面。獨蘇兒當初用「神裂」造出了川穹原神,正如當初那個老頭子用影復再造藐姑射的身體。他們在干那件事的時候,動機都是自然而奇怪,而產生的後果卻都大大超出他們自身的想像。

「師父……你真的不殺我嗎?那我走了……」馬蹄說。

聽到這句話以後,都雄魁的心回到了現實。

走?眼前這個年輕人轉過身去的時候,那種感覺真讓人感慨啊,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可是他走得了嗎?這座城池,已經完全瀰漫在血潮的籠罩之下。那是以十萬將士和三十一萬奴隸的性命造出來的血潮,一路來又吞併了上百萬的生命。在這片血潮面前,只怕連伊摯也束手無策了吧。所以他才會躲著不敢出來。

「你幹什麼這麼看着我!」馬蹄道,「哼!你還是決定動手了,是嗎?師父!」

「咦?」都雄魁很詫異,眼前這個年輕人居然融入血潮之中而不受傷害,難道他已經悟出了生滅無礙的道理了?不過也不奇怪,盧城十萬昆吾大軍消失得一乾二淨,應該都被他吃了吧。如果是這樣,那他可能已成長得相當不錯了。那麼,他就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不會受到這血潮影響的人。

「師父……你這些東西……哈哈,好舒服啊!」

馬蹄出入於血潮之中便如游魚出入於浪濤之間,果然,如果要對付他,這片縱橫天下的血潮也許半點用處也沒有。

「哈哈,師父,你簡直就是給我帶來了一頓大餐嘛!」

他在吞食血潮,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這也難怪,他這個年紀,大概還以為力量越強大就越好吧。他還不懂得,什麼叫做精純,什麼叫做深遠。

當初自己為了走捷徑吃了那麼多人,後來為了勘破最後那層境界,卻又不得不花比吃人更長的時間、更多的工夫去把那些東西吐出來。捷徑?那根本就是歧路。這小子明顯也犯了這樣的錯誤,他現在只懂得搶奪,只懂得吸納,也許要十年,也許要二十年,他才會懂得付出與拋棄的道理吧。

不過,他沒那個時間了。

「哈哈……」馬蹄放肆地笑着,直到發現都雄魁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咦,師父,你、你……」

天地間突然靜穆起來,都雄魁回來了,他不再為少年時的往事迷惘,他負手側立,勢若泰山。他的眼神既像是秋雨後的月夜,又像是一頭剛剛夢醒的雄獅。

整座祝融城沒有一點聲音,方圓千里的生命都嚇得不敢動彈。

他要出手了。

洞庭之戰

都雄魁進城以後,馬蹄就跟在他後面,隨着他一起東西遊走。他不知道血祖在幹什麼,對方好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做夢。於是他慢慢地有些寬心,直到在血潮中被都雄魁一掌打下來。

馬蹄從地上爬起來,很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又恢復了王都時候的模樣:霸道與兇橫藏於微笑之中。但馬蹄又把他和剛才那個都雄魁比較,心道:「那個時候的他,是不是這個絕代宗師的真實面目呢?」

「師父。」馬蹄叫道。

「什麼師父!我呸!」都雄魁冷笑道,「不過對你這臭小子,我還真的看走眼了!說!你的功夫都哪裏學來的?」

馬蹄也不隱瞞,道:「是你教我的啊。」

都雄魁奇道:「我?」

馬蹄道:「師父,你還記不記得拜師那天你給過我一顆果實?」

都雄魁道:「那又如何?」

馬蹄道:「我吃了之後,拉出了一大堆腐爛的血肉、腸子什麼的。後來我聽人說,我已經有了什麼血之胃。」

都雄魁訝然道:「饕餮之胃!那顆破爛果實居然能幫你製造一個饕餮之胃!」腦際一轉,便明白過來,「是了!血晨那小子去了天山,多半是那見鬼的老頭子給他的!」

馬蹄道:「開始我吃點血肉只是長力氣,後來我吃的人越來越多,一些本事竟然自然而然地就懂了。再後來,我連頭顱被砍下也死不了,沒有腸胃也能吃人。」

都雄魁道:「那是嗜血之胃由實轉虛后的狀況。這麼說來,小子,你也算有資格做我徒弟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其實馬蹄在王都的時候跟他說過,但他那時根本沒記住。

馬蹄道:「我叫馬蹄。」

都雄魁道:「馬蹄,名字還不錯。」手往自己胸口一按,馬蹄便覺心跳急速加快,一彈指間跳了不下百下,體內的血流如風浪狂涌,幾乎就要衝破血管爆裂而出。

都雄魁竟然能將別人的身體,和自己的身體聯繫在了一起!他笑道:「你的承受力倒是不錯。」又往自己的肚子一拍,馬蹄只覺得肚子一陣抖動,腸胃竟然自己膠結起來,越勒越緊,最後竟崩了個粉碎。

都雄魁再往肺部、后腰連連拍三拍,馬蹄的肺葉立即爆裂,腎臟化作一堆血水,和早已粉碎的腸胃一起噴了出來。

都雄魁重新往胸口一拍,馬蹄哇的一聲,心臟脫口跳出,七竅中鮮血狂射,四肢萎靡,癱瘓在地。

都雄魁道:「不用裝了,你既然能由實化虛,就算這具身體毀掉了,元神應該也還能保住的!」見馬蹄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走過去一腳踏下,馬蹄的身體在巨力下分崩離析,都雄魁卻反而叫道:「要糟!又被你小子瞞過!」

先前被馬蹄吐出的心臟突然一崩彈起,向血潮跳去。

都雄魁冷笑道:「想躲入血潮之中嗎?沒那麼容易!」腳下的影子飛纏過去,化作一頭雄獅,銅牙一合把心臟咬住。

噗的一聲,心臟破開,化作數股血水流淌出血獅子的牙縫。血獅子化作一個沒有縫隙的落網罩了下來,但那些血水還是逃出了三兩滴,滲入地底。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在盧城時你要是就懂得這麼收斂躲藏,也許我找你不到。現在想逃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說話間血氣滲入地表,追蹤馬蹄的元神。血滴極小,血氣的覆蓋卻極大,把上下左右和後方的去路都堵住了。馬蹄無奈,只好向前狂逃,融入了大江。

都雄魁笑道:「我看你逃得了多遠!」

血滴逆江而上,逃入了雲夢澤(洞庭湖)之中。其時雲夢佔地廣袤,比三千年後大出七八倍,北人到此,有的甚至誤以為它就是南海。馬蹄本以為一入雲夢,對方便再難捉到自己,等入了湖口才駭然發現整個雲夢澤都被血氣所籠罩。

「他竟然早已算到我會逃到這裏,已經在前面設下了陷阱!」無奈之下,只好藏入一尾青魚體內,希望能瞞過血祖。

都雄魁知道馬蹄就在雲夢之中,卻一時捉不到他,冷笑兩聲,說道:「你以為你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他用血氣結成血網攔住湖口,放水不放魚。召來血潮,用血潮中的血肉造出一隻和大江橫截面等大的巨型妖獸,往上游入湖口一壓,滾滾而來的大江之水被擋住,登時四溢而出。都雄魁可不管大江兩岸接下來會遭受怎樣的洪災,仰頭一吸,把剩餘的血潮吸入腹中,化作一個巨人。他這個巨人和季丹洛明的「法天象地法」化成的巨人不同,法天象地變化出來的巨人其實只是一團氣,而血祖所化的這個巨人卻是實體。

都雄魁一俯身,張口就吞,滔滔湖水龍捲而上,被都雄魁一口氣吞了三成。再一口,雲夢澤中之水只剩下一小半了。

馬蹄大駭,他藏身的青魚也在那第二次被吸走的水中,知道這次躲不過了,連忙棄了青魚的身體,在被都雄魁吞食之前逃出,撐開兩片小小肉翼,變成一隻小蟲飛走。

都雄魁笑道:「你化身之術還差得遠呢!」巨手掩來,捏住了血滴。血滴濺開,一眨眼間竟然幹了。都雄魁驚道:「好小子!好大的膽子!」

原來馬蹄眼見避無可避,竟然行險,透過都雄魁的皮膚滲入他的體內。一開始他也不知進了都雄魁體內會如何,但進入之後發現自己沒被對方融合,便知道這一步走對了,心道:「只要不進入他的食道,應該就沒問題。」

一紮頭,馬蹄融入都雄魁血管之中。

都雄魁吐出血潮,恢復原形,但覺一點麻癢在血管中迅速遊走,心道:「這小子危險得緊,連這種法子都能想到。」

他身體的每一點血肉都是千錘百鍊而成,不待元神念動,血管中的鮮血自然而然地要把入侵者排擠出去。

馬蹄只覺無數白色小點在周圍盤旋、擠壓、攻擊,越來越難受,前進也越來越困難,本來他想游到都雄魁心臟裏面搗亂一番,報復他毀掉自己身體的仇怨。但游到肩頸處就抵擋不住,心道:「這樣下去,還沒到心臟就沒力氣了!」血滴化作血氣,血氣化作脈氣,藏入都雄魁經脈之中。

都雄魁怒道:「臭小子!竟然敢進我手太陰肺經!」

真氣鼓動,對準馬蹄化身的脈氣前後圍堵,馬蹄無奈,由奇經轉入八脈,再遇攔阻,不得已躲入都雄魁血管與肌肉的空隙之中。

馬蹄心道:「師父的嗜血之胃是虛實並存。實的就是食道,虛的就是包含身體所有功能的元嬰。如果他無法把我逼入食道,那遲早要出動元嬰來對付我。怎麼辦?憑我現在的力量根本就沒法對抗他!無論如何得先躲起來再想辦法,可躲到哪裏去呢?食道是萬萬不能去的,可是其他地方……等等!就去那裏!那個最靠近腸胃的地方,他一定想不到我會躲在那裏!」沒等都雄魁圍堵住自己,馬蹄便躲進都雄魁的闌尾之中。

川穹下了崑崙,四處尋找都雄魁。

當他來到甸服附近,發現有不少東方的軍隊正朝着王都的方向進發。應該說,那些軍隊的行動是十分隱秘的,但川穹連妺喜的魂魄都能發覺,這些軍隊的行動又哪裏能逃過他的感知?

那支軍隊的將領以為行蹤被發現,匆匆出來要殺人滅口,卻反而被川穹制住。

川穹拿住他之後就問:「知不知道血祖都雄魁在哪?」

那將領一開始還以為川穹要逼自己吐露軍機秘密,沒想到對方問的居然是這個,愣了一下道:「在南方!現在可能在祝融附近。」

川穹道:「你沒騙我嗎?」

那將領苦笑道:「你再往南走走就會知道我沒說謊了,血祖所到之處赤地千里,他駐足的地方連根草都長不出來。這種事情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

川穹的出現打亂了東方人秘襲的計劃,在後方,伊摯綜合各方面的信息稍加盤算,已推測出都雄魁被什麼事情絆住。「女鴆說莫首兄沒有隨他們一起,那麼或許是他使的手段!」於是改變了方略,乾脆挑明了旗鼓,向王都進發。

夏人慌忙應戰,拼湊起最後的力量,雙方在夏都東南的漫長戰線上相持着。

川穹卻沒搭理背後這些事情,徑自向南而來,果然沒飛出多遠就感應到了南方那可怕的氣息。他來到祝融的時候,天地間只殘存着一些血門的氣息。川穹憑虛感應,發現西方有異狀,一個玄空挪移,跳到了雲夢澤上空。

都雄魁發現馬蹄不見了!

經脈、血肉、內息都沒法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不由得大是驚奇:「這小子藏到哪裏去了?剛才胃部似乎有點麻癢的感覺,難道他一個不小心鑽到我腸胃裏去了?不可能!天下哪有這麼大的蛤蟆滿街亂跳的!」

考慮了許久,終於元嬰出竅,離體而出,化作一個黑點,鑽入自己的身體之中。元嬰是都雄魁最強也最致命的狀態。他的靈魂、情感和最核心的生命之源都深藏其中。

馬蹄的元嬰雖然千變萬化,終究有跡可尋,而都雄魁卻已經能將自己的元嬰化為烏有,藏於無形,因此就是獨蘇兒等人面對面也找不到他的致命點所在。此時都雄魁元嬰現形,實在是迫不得已。不過他也並不擔憂,因為他元嬰之強,就是有莘羖的精金之芒也未必能迎面摧毀,何況比自己弱小得多的馬蹄!

生生不息

都雄魁巡視着自己的身體。

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自己。這個身體的每一處地方都沒有半分瑕疵——如果曾經有瑕疵,也早被他修補好了。

可是,這個身體如果已經完美,是否意味着已不需要改變了呢?

當巡視到心臟的時候,都雄魁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是的,這個身體絕對是完美的。」

但為什麼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完美的身體,卻仍然沒有壓倒獨蘇兒、藐姑射的信心呢?

當巡視到經絡的時候,都雄魁覺得,血宗應該有更進一步的突破才對。可是,該如何突破呢?這個身體已經像外面那個天地一樣,增一分會顯得多餘,減一分會出現殘缺,稍加改變會顯得突兀……

「難道……」他忽然想到一個很可怕的問題,「難道我之所以無法再改進自己,是因為自己的想像力已經到達某種極限了?」

知識和功力可以越積累越深厚,但一個人的想像力,並不是說拓展就能拓展的。在某些時候,那些越積越多的舊東西,會變成新變化產生的阻礙。這個道理,都雄魁從很久以前就懂了。他知道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那些舊的東西有選擇地破滅掉。可是,如果阻礙新變化的就是自己這個存在本身……

都雄魁有些顫抖起來,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他忽然想起了幾十年前見過的那個斟尋一宗的殘影,那個殘影所留下的回憶跨越數十年的時間間隔,引導他去理解血宗歷代相傳的理念。

「難道……難道我對宗門的理解其實也有歧異?難道……」他忽然想到了死,可是,「不!不行!我一死,很多東西都會丟掉,不管傳人多麼優秀,他都不可能像我這樣出色!」

可是如果自己的這種想法其實也是一種執念呢?

沉思中的血祖開始巡視自己的食道。這是最後一個地方,雖然馬蹄不大可能會在這裏——因為來到這裏意味着他將被消滅。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感覺到馬蹄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他居然想到了我沒想到的地方!」這件事給了都雄魁很大的震撼。這裏是他的身體,一個對血宗的了解遠遠不及他的年輕人,居然有超越自己的想像能力。

一念至此,都雄魁暫時停止了前進。仇皇的道路,已經被證明了是錯的,他一直以為自己所代表的才是真正的血門正宗。可是,自己真的完全是對的嗎?

血宗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所謂的長生不死,所謂的生生不息……難道自己以前的理解真的錯了嗎?

在那一刻,都雄魁不再是那個操持天下權柄數十年的大夏國師,而僅僅是一個修道之人——一個掌握了某種奧妙玄理的血宗宗師。

前方有危險,他甚至預感到有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在埋伏着他。

但是都雄魁,又前進了。

川穹來到雲夢澤的上空,然而憑着天生的敏銳,他沒有下去,反而在到達的那一刻就向上飛去。

下面,危險!

座下的燕羽,已經達到了它所能達到的高度極限。就在這時,川穹突然感到眼睛一陣劇痛,比太陽還要強烈的光芒忽然從下面爆射,雖然不是直接面對,但仍然讓他閉着眼睛也感到難受。跟着,他聽見了劍鳴以及自己的心跳——那是兩種不同的韻律,心跳催發着他所未涉及的力量,引發着他身體裏面的共振,而劍鳴則是破壞、破壞、再破壞。只那麼三彈指間,川穹知道自己再留在這裏一定會死掉,閃身一躲,躲入了洞內洞。

這是屬於他自己的空間,這個空間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但那兩種力量的餘威還是在他關閉洞內洞、切斷與外界聯繫的那一剎那閃了進來,令他慘受被撕裂、被分解般的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川穹的神智才恢復過來。又不知過了多久,川穹的心跳才平靜下來。

「雲夢澤那裏,究竟是爆發了什麼樣的力量呢?」

他很害怕。此時的他甚至已經具備和藐姑射周旋的力量了,可剛才那兩股力量還是讓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脅。而他,對那兩股力量而言僅僅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好像沒事了吧。」

川穹打開洞內洞的出口,跳了出來。

外面,已是一片月光。周圍靜靜的,除了方圓千里的雲夢澤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以外,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或事。

「好像已經結束了。」

靜靜的夜裏,只有一個不協調的聲音,那是一個人在嘔吐。川穹飛了過去,看清楚了那個人——那是一個少年,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少年。他的手,他的腳,他的頭髮,還有那剛剛抬起來的臉——這個人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年輕,顯得那麼有衝擊力。

「你在幹嗎?」川穹問。

「沒看見我在嘔吐嗎?」少年喘息著,彷彿吐完了,但馬上又開始嘔吐。

可他腳下什麼都沒有,似乎是什麼也沒吐出來。少年看了川穹兩眼,問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裏。這兒千里方圓應該沒活人了才對。」

「我叫川穹,剛剛躲了起來。你呢?你叫什麼?」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我,我叫……」

他就想說我叫馬蹄,然而話到嘴邊忽然停下。不知道為什麼,吞吃了都雄魁之後,他的心態忽然變了,變得很奇怪,彷彿自己的內心注入了一股清流似的。

都雄魁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似乎頓悟了,一個那樣邪惡的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竟然會產生那樣乾淨的念頭。

少年在那一瞬間忽然不想再被叫做馬蹄,正如都雄魁在玄功大成之後不願意被人叫做葫蘆一樣,他想要告別自己的過去。

「我……我叫彭陸。」他腦中晃過了許多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已經死去的朋友,便冒認了他的姓名。

彭陸對川穹說道:「你剛才居然能躲過去,可是四宗傳人?」

川穹道:「我是洞天派的傳人,你是血宗的弟子嗎?」

彭陸道:「是吧。」

川穹道:「我想找血祖都雄魁大人。」

「找他幹什麼?」

川穹道:「我想跟他說句話。」

彭陸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只怕不行了。」

「為什麼?」

彭陸道:「他沒了。」

「沒了?什麼意思?」

彭陸道:「沒了就是沒了,現在血宗,只怕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吧。」

川穹呆住了,隱隱猜到了什麼,問道:「你是都雄魁大人的徒弟?」

彭陸道:「我給他磕過頭,算是他徒弟。」

川穹又問道:「剛才那異象,是你和你師父在打架嗎?」

彭陸道:「也是,也不是。本來,我已經被他逼入了死角,但有個藏在我身體中的傢伙爆發最後的力量幫了我一把,我毀滅了他的身體,重創了他的元嬰,本來他還有一點機會的,不過他自己卻莫明其妙地放棄了。所以……」

「所以怎樣?」

彭陸道:「所以……我把他吃了。」說到這裏忍耐不住,又俯身嘔吐起來,彷彿那是他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

川穹獃獃地看着他,血宗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懂,不過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讓眼前這個人上崑崙就是了。

「那個……你叫彭陸是吧?我來是要和血宗傳人說一件事情,既然你師父已經沒了,那就跟你說。記得,無論如何,不要上崑崙去。」

彭陸一怔,抬頭道:「崑崙?聽說那裏在打玄戰,打完就會關閉。都這麼久了,那裏的玄戰還沒打完嗎?」

川穹道:「還沒有。不過那場玄戰跟我們沒什麼關係。只要你記得不要去就好。」

「為什麼?」

川穹道:「跟你直說也無妨。你聽過藐姑射這個名字嗎?」

彭陸閉眼想了一下,道:「洞天派宗師,是你師父吧?」

川穹道:「不錯,都雄魁一死,上一代四大宗師,現在只剩下我師父一個了。可是我師父瘋了,竟然要發動宇空毀掉崑崙,把四大宗派全都埋葬掉。」

彭陸眼角跳了跳,道:「埋葬?如何埋葬?」

川穹道:「太一宗和心宗的傳人都在上面,如果你我也上去的話……」

彭陸介面道:「你師父只要把我們一起殺了,那四大宗派就完了?」

川穹道:「沒錯。」

然而彭陸卻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問川穹道:「你剛從崑崙來?」

「嗯。」

彭陸問道:「好像崑崙上有個長生之界,對吧?」

川穹皺了皺眉頭,道:「是,那又如何?」

彭陸道:「我想去看看。」

川穹呆了一下,慍道:「我剛才的話,你沒聽清楚嗎?」

「聽清楚了。」彭陸道,「可我還是想上去看看啊。就算面對你師父也在所不惜。」

川穹冷笑道:「你莫非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能對付我師父不成?」

彭陸卻搖頭道:「不是。你師父我雖然沒見過,但既然與我師父齊名,想來本事也差不多。而我和那老傢伙之間的差距,我還是知道的。」

川穹道:「那你還上去?」

彭陸道:「有些時候,干不幹一件事並不是看它危不危險,而是……怎麼說呢?就是有一股莫名的衝動,讓你就算知道有危險也要去試它一試。這種體驗,你也應該有吧。」

川穹沉吟片刻,終於嘆了口氣,道:「我師父說得對。如果你要上去,不是我一句話能勸阻的。不過,我不會讓你上去的。」

彭陸雙眉一揚,道:「你要幹嗎?殺我?」

「殺你?那不是遂了我師父的意?」川穹手指一指,彭陸的上空馬上裂開一條巨大的空間裂縫,「這是洞內洞,你到裏面歇會吧。等事情過了我再放你出來!」

彭陸臉上微微一驚,就在要被那裂縫吸進去的前一刻,他的身體突然土崩瓦解,碎成千萬片。

川穹微微一驚,月光下一個影子和他垂在地上的影子連在一起。還來不及反應,後頸一涼,一個人從川穹的影子裏鑽了出來,在他脖子上吹着氣笑道:「我這麼一咬,鮮血噴出,只怕你就完了吧。」

川穹哼了一聲道:「大概是吧。」

彭陸道:「我好像聽說,通往崑崙的道路雖然有二十一條,但你們洞天派卻能自由來去,真是這樣嗎?」

「是又如何?」

彭陸道:「現在幾條通道好像都離這裏挺遠的,有一些還不知為什麼被人關閉了。所以,不如勞煩你幫一下忙,帶我上崑崙,如何?」

川穹冷笑道:「如果我不答應又如何?」

彭陸笑道:「現在我已經沒什麼吃人的慾望了,但如果形勢所逼,我吃上一兩個也並不反胃。」

長生之界

彭陸威脅性地張開變得像布袋口一樣大的嘴巴,作出一副就要把川穹吞下的樣子,忽然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倏地跳開,逃得遠遠的。

川穹哼了一聲,冷笑道:「你見機倒快!」

原來彭陸剛才忽然感到川穹的體內突然出現一個會向內塌陷的可怕事物,現在的他雖然還不是很清楚洞天派神通的奧妙所在,但危險的程度還是可以憑直覺感知的。

「如果剛才真的把他吞下去,只怕到頭來我反而會被那東西吸到不知哪裏……」想到這裏他嘆了口氣,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吃不得的。

川穹道:「你還有什麼本事?」

彭陸笑道:「殺你的辦法我還有一些,要嚇倒你卻好像沒那麼容易。」

川穹的眉毛揚了揚,又斂了下來,道:「你連我都對付不了!何況我師父!」

彭陸道:「說起來,你幹嗎和你師父作對?」

「我不想死,就這麼簡單。」

彭陸道:「我也不想死,但我想上崑崙。所以說,我們的目的其實不矛盾。」

「我可不這麼認為!」川穹道,「你一上崑崙,就得死——大家都得死!」

「那如果我們聯手呢?」彭陸道:「我們的實力聯合起來……」

川穹截口道:「在終極滅世面前,聯手是沒用的!」

聽到終極滅世四字,彭陸的臉色也沉重下來:「你師父不會那麼瘋吧?終極滅世,那可是要先殺死他自己!」

川穹額頭上的頭髮動了動,說道:「不是。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

川穹道:「洞天派的終極滅世,和血宗、心宗都不一樣。」

「哦?」

川穹道:「心宗的『無是非』摧垮的是文明,血宗的『流毒』毀滅的是生命,你們兩派的滅世,都是推己及人:無是非是先擾亂自己的心靈,再去影響別人;流毒是先異化自己的生命之源,再去毒害其他生命——這兩派的滅世,發動者都會自食其果於世界毀滅之前。」

彭陸點了點頭,道:「無是非我不知道,但流毒確實如此,難為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川穹又道:「但是,宇空不是。它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師父能夠成為最後一個被至黑之地吞噬的人!也就是說我師父在發動宇空之後,還有機會看見整個世界滅亡。」

彭陸皺了皺眉頭,道:「那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得一起死?」

「不!那不一樣!死於世界滅亡之前和死於世界滅亡之後,那是完全不同的!」川穹道,「相對於其他三宗的終極滅世,本門的方法要簡便得多。你們要付出生命才能做到,但我們只要功力足夠深,就能夠把裂縫維持到它會自己擴張!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種瘋狂的心理,但是……當我領悟到玄空挪移的真諦之後,我有時候會想一個問題:這個世界滅亡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的?宇宙最深的奧秘,是不是會在那一刻出現?」

彭陸突然間感到背脊發冷,大聲道:「喂!那個川穹!你可千萬別想岔了!」

川穹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至少現在我還不想死。我不像我師父那樣,經歷過那麼深的痛苦。」

彭陸道:「聽起來你師父蠻危險的,不過,崑崙我是一定要去的,無論是誰也阻擋不了我!」

「是嗎?你以為你還有機會?」

「什麼?」彭陸呆了一下,隨即警惕地望了望腳下:他的腳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產生扭曲,那扭曲的範圍達到直徑數里,就像一個沼澤一樣把他往下拖。

「你不會以為我的玄空裂縫只能在頭頂出現吧?」川穹淡淡道,「這次你逃不掉了。不過無論如何,我也是為你着想,不希望你去送死!你好好在裏面待着吧。等我師父的事情解決后,我會放你出來的。」

彭陸半截身子已經陷進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就是換了都雄魁也沒法脫身了,他臉上大急,叫道:「等等!萬一你死了怎麼辦?」

「放心,我若死了,洞內洞就會消失,在消失之前,它會先把裏面的東西吐出來的。」手一揮,切斷了彭陸與外界的任何聯繫。「成了,雖然有些曲折,但總算攔住了。」川穹抬頭望了望虛渺的月空,喃喃道:「不知道崑崙怎麼樣了。缺了血宗,他還會發動宇空嗎?」

川穹決定再上崑崙看看,當他來到崑崙的時候,基界和下界的決戰幾乎是同時展開。

基界的山川河嶽幾乎都已經被硝煙所遮蔽,妖魔鬼怪的屍體鋪滿了萬里河山。每一寸土地都佈滿了殘餘的陣法,每一寸天空都充滿了重複的結界。川穹來到基界,竟被這混亂的局面困住,一時沒法跨越過去。

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下界的決戰已經展開,師父!血祖的大軍沒有及時回援,下面的這場仗,只怕是夏人最後的抵抗了!」是師韶。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道:「那便如何!大夏五百年基業,沒那麼容易撼動!」聽聲音卻是師韶的師父登扶竟。

只聽一個聲音喝道:「樂正大人。跟他們羅唆什麼!把他們殺光,趕緊增援下界為是!」

師韶笑道:「殺光我們?只怕沒那麼容易吧。這些日子來貴我雙方大戰三次,小戰八十餘回,似乎佔上風的是我們啊!」

登扶竟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群山之間忽然一陣混亂,一座山冉冉升起,塵埃落定,別人才看清楚那山便如一口倒扣的鐘一般。一個大將召來翼龍,把那座鐘山銜起。

師韶大驚,叫道:「是伶倫黃鐘!快取夔鼓!夔鼓!」

數位東方玄士一起作法,召來一隻土鰲,把夔鼓托起,爬往東方玄陣中的最高峰。

登扶竟提起手中拐杖,師韶握緊拳頭,同時向鐘山夔鼓虛擊虛擂。

川穹此時身處兩大陣營之間,他見識過這兩人的本事,可沒膽子在這種情境中聽他們同時奏樂,一個玄空挪移跳了出去。就在那時,鐘鼓齊鳴,基界的所有結界一起被震得粉碎,川穹也被震得掉了下來,半空中被人扶住,一扯一帶,跳往一個遙遠的所在。那人卻是藐姑射。

「師——」

川穹叫道,但第二個字卻馬上被鐘鼓之聲淹沒了。這裏離樂戰之場已經極遠,但他仍然抵抗不住鐘鼓齊震的威力。

藐姑射身子一晃,似乎也有些難受。

川穹道:「師父,我們進四界去躲躲。」

藐姑射點了點頭,帶着川穹閃入長生之界。

他們師徒尚且受不了,基界眾真更是難堪。不少人在鐘鼓齊鳴時便當場死去,剩下的苦苦支撐,只有登扶竟與師韶這兩個演奏者反而沒有什麼感覺。

川穹一進長生之界便大感難受,這個地方,竟然是一個屠宰場一般,到處都是鮮血、腑臟、頭顱、四肢。

藐姑射見到川穹很不習慣的樣子,說道:「在崑崙的人死了以後,如沒有經過特殊處理,屍體都會被吸到這裏來。在崑崙,這裏就是生命力的源頭,也是所有生命的歸宿。你眼前這些都是你下去時候死在基界的玄士大將。看,那邊那個,就是昆吾王的頭顱。」

川穹順着藐姑射的手指望去,只見那個昆吾王的頭顱眼睛環睜,還在不斷冒火,不由得有些害怕:「他還沒死透嗎?」

藐姑射道:「屍體在長生之界這裏不會腐爛的,所以如果都雄魁在這裏,可以無休止地讓他們的身體復活。不過這些人的元神已經流往是非之界,就算都雄魁復活他們的身體也沒用了。除非獨蘇兒也出手才行。」

儘管長生之界和基界之間阻隔重重,幾乎處於完全不同的時空,但登扶竟的鐘聲和師韶的鼓聲還是不斷傳來。

藐姑射嘆道:「基界的修真士,現在只怕已經死了九成了吧。」

川穹道:「這些人一死,那他們所在的門派是不是也會失傳?」

藐姑射道:「他們來之前應該有作安排才對,要麼就留下傳人,要麼就留下典籍,未必就會失傳。」看了川穹一眼,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道:「不過你若死了,洞天派一定會失傳的。」

「為什麼?」

「為什麼?」藐姑射微笑道,「因為你還沒有結成傳宗之發啊。你現在在用的這頭髮,是我悟透所有的洞天派奧秘之後才結成的。而你現在對本門功夫知道得還不全,如何能傳宗衍道?所以,你也不用枉費心機了。」

驀地鐘聲大作,壓過了鼓聲,穿透空間傳來,震得川穹立足不穩,跌了一跤。

藐姑射嘆道:「登扶竟這個老頭子……」忽然看着川穹的影子發怔,下半句話竟然沒說下去。

川穹道:「好厲害!不知道師韶怎麼樣了。」

藐姑射道:「別人家的事情,管他作什麼!對了,你這次下去,可找到都雄魁了?」

川穹沉吟著,搖了搖頭。

藐姑射道:「那麼你是沒趕上了。」

「趕上?」

藐姑射道:「趕上給他送終啊。」

川穹啊了一聲,道:「你知道!」

「都雄魁一代宗師,他的死是一件大事,我自然會有所感應。何況他又不是像獨蘇兒那樣悄悄地走,臨終前爆發出那麼大的動靜,我怎會不知?」說到這裏,藐姑射又輕輕一嘆,道:「其實他如果不留在下界,也許便不會死。」

「為什麼?」

藐姑射道:「在長生之界,都雄魁的元嬰是不會死的,就算受了傷也能瞬間復原——也就是說,他在這個地方是無敵的。就算是子莫首和伊摯聯手也對付不了他!對了,這次下去,你可見到了他的傳人?」

川穹沉吟著,說道:「見到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將他困住,他不會上崑崙,你也找不到他的。」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是嗎?」

樂正

川穹聽見藐姑射的話,就知道多半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再看看師父的眼光正注視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暗叫不好。他還沒來得及行動,一個聲音笑道:「好像被發現了。」跟着便有一個影子從川穹的影子中分離出來,那影子漸漸成形,又從中「長」出一個男子來,不是彭陸是誰。

川穹的臉頓時一片蒼白:「你怎麼能……被我困住的那人是誰?」

彭陸笑嘻嘻道:「是我造出來的一個分身啦。當時我雖然知道留在你身邊很危險,不過若不冒大險,怎能成大功?」

川穹道:「你……」一時氣急,竟然說不下去。

藐姑射道:「我早說過,該來的,怎麼也擋不住。」

川穹心中一動,對彭陸道:「這裏就是長生之界。」

彭陸道:「我知道——雖然沒來過。」

川穹道:「你在這裏,本事應該比在下界大得多!」指著藐姑射道,「沒辦法了,不想死就和我聯手對付祂。」

藐姑射微微一笑,道:「好徒兒,確實該這樣的,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彭陸呆了一呆,一時也沒發現什麼不妥。川穹卻感應到了在四界之外的虛空中已經出現一條裂縫,慘然道:「你……」

藐姑射道:「我看破這個小朋友的行蹤之後,就開始了,你沒發現嗎?嗯,現在基界的人大概都還沒發現吧。不過等他們發現,就已經遲了。」

川穹道:「現在動手,就還不遲!」

藐姑射搖頭道:「沒用的。現在也遲了。」

彭陸審視着兩人,知道發生了大事:「怎嗎?難道你師父已經……」

「對……他已經打開了通往至黑之地的裂縫。」

彭陸全身一震,道:「宇空?」

川穹道:「你現在才知道後悔嗎?」

彭陸沉默了,但他的眼睛卻分明充滿了堅持。

川穹道:「你留在這裏,我到基界去一趟。」

彭陸道:「你去幹什麼?」

川穹道:「我還有個辦法的,不過沒有太大的把握。趁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去把基界通往下界的大門都關了。這樣的話,就算最後我失敗了,整個崑崙都被吸進去,也許還可以保住下界不受影響。」

彭陸道:「要不要我去幫你?」

川穹道:「這件事情你幫不了我什麼的,而且……」他看了一眼藐姑射,「如果能夠的話,試着把祂殺了——現在也許還來得及!」說完便消失了。

彭陸看着藐姑射,藐姑射也看着彭陸:「小夥子,你真要殺我嗎?」

彭陸道:「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裏?你應該知道,在這裏對我比較有利。」

藐姑射嘆了口氣,臉上有一股在川穹面前沒有顯露的凄美。

彭陸道:「其實,你對你徒弟的態度好像很特別。」

「是吧。」藐姑射道,「他就像是過去的我……也像是我的來生……」

彭陸道:「他囑咐我殺你,你傷不傷心?」

藐姑射道:「如果我不想死,你殺不了我的。如果我想死,怎麼死又有什麼所謂……至於傷心……我已經忘記這種東西了。」

彭陸看着祂,有些不理解眼前這個人:「這真是和師父齊名的宗師嗎?為何處處都是破綻?難道他是為了誘我出手?可是也不像啊。」正遲疑間,忽然發現長生之界出現了新的屍體——那是粉碎得連血滴也不完整的屍體。而那粉身碎骨的屍體,似乎竟是來自於是非之界。

川穹的警告引起了崑崙基界的大混亂,東西方的玄士大將紛紛逃命,連師韶和登扶竟的樂戰也停了下來。

川穹關閉了基界通往下界的所有通道后,虛空中那條可怕的裂縫已經大到連基界也可以看見了。

「奇點之界和長生之界的通道已經關閉,混沌之界我是趕不及過去了,只剩下一個是非之界……江離,你應該知道如何斷掉混沌之界與下界的通道吧?」

鳴條之戰

大夏王履癸坐在寶座上,品著美酒。他的坐姿依然英武,如果他不是天子而投身武道,他其實也可以媲美三大武者吧。

只可惜啊,美人不在附近,不然今天的天氣,卻正好出去打獵。

崑崙的玄戰還沒有結束,自己那個愚蠢的兒子正用九鼎為大夏王朝拖住商人最重要的力量,而東南的戰況卻似乎非常理想。

如果崑崙的局面不堪收拾,那就切斷崑崙與人間的通道,就讓已經上崑崙的人都去死好了,只要最後美人能逃回來,那就行了。

「陛下,陛下!」

一個老臣匆匆跑上大殿,呼號著彷彿失了魂魄。

「商軍……商人的叛軍……出現在了西面!」

「什麼!」

西面?那怎麼可能,商國可是在東面。

但已經沒有時間去質疑這一切了,商國的軍隊正一撥撥地出現在了西方,正向夏都逼近過來。

當……

酒杯落到了地上,履癸在剎那間喪失了方才的風度。

「混賬!」他怒吼著,「沒用的都雄魁,狡猾的商賊!」

「陛下……現在……現在怎麼辦啊……」

「慌什麼!」履癸竭力穩住自己的手,揮動着,道,「朕還在這裏,大夏亡不了!」他發出了號令,「整軍!」

可是,由於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經調往東方,大夏王都之內,還有多少兵馬?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能否把江離調回來呢?

崑崙的玄戰固然重要,但現在火燒眉毛,顧不得了。

……

「宗主……好像出了大事了!」

「嗯。」江離喃喃道,「應該是宇空,沒想到,藐姑射竟然會這樣決絕。」

「那當如何是好?我們是不是暫時放下和東人的成見,聯合所有人的力量……」

「沒用的……」江離道,「除非是季丹洛明出手,可他現在大概沒心思理會這個了吧。對那個男人來講,有窮饒烏的最後一箭比整個世界都重要!」

「那我們……」

「等吧,等吧。」

「等?」

就在這時,下界又傳來了可怕的消息。

山鬼看到了玄光傳信之後,整張臉都蒼白了。

成湯竟然率領精銳,迂迴奇襲,如今已經從西面逼近了王都,如今正與大夏王決戰於鳴條。

天上地下,崑崙王都,竟然同時遇到了最大的危機。

「宗主!」山鬼、河伯一起道,「陛下要我們趕緊下界援救!」

「下界?」江離的眼神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感,「現在還來得及嗎?其實下界的戰爭,從我聽說都雄魁大人沒上來時,我就預感到下界的情況已經凶多吉少了。」

「那……我們不如現在就下去……」

「來不及了。九鼎已經植根於此,要把混沌之界的佈置解除,需要時間。解除之後再回到下界也需要時間……只怕沒等我們趕到,下界的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那……」

「其實我們早該想到的。當我們企圖讓崑崙與下界的戰爭一起勝利的同時,也應該要考慮崑崙與下界會一起失敗的可能……但這還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擔心的是,當不破來到我這裏的時候,下界的事情已經解決,而我卻還站在這裏。到那個時候,我到底是要去阻攔他,還是去幫助他?哈哈……山鬼啊,我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幼稚、這麼無力……」

師韶坐在夔鼓上,頹然道:「好像沒有辦法阻止了。」基界還活着的人都已經逃光了,只剩下另外一個瞎子陪伴着他。

「這的確不是我們能阻止的。」登扶竟道,「不管怎麼說,藐姑射選擇在這裏發動宇空,總算不是太絕。」

師韶道:「師父,我好像聽你說過,季丹大俠可以在宇空完全完成之前破解它。」

「不可以!」登扶竟道,「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承諾,在奇點之界關閉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把生死、榮辱、天下、是非都拋卻了。我們的樂聲雖然可以穿透藐姑射設下的虛空隔絕,但我們的樂德不允許我們為了苟延自己生命而去打擾那場對決!」

師韶道:「但這宇空真的不會影響到下界嗎?」

登扶竟道:「崑崙是另外一個時空。只要能及時關閉所有通道,應該不會影響下界才對。我剛才已經通知了江離宗主,川穹也去了是非之界。應該還來得及。」

師韶道:「也就是說,到時候死的,可能只是我們幾個而已了。唉,不知不破怎麼樣了。若他也死在這裏,那便麻煩了。」

登扶竟道:「東人既然寄望於他,想必他是極有擔當的。此刻他連是非之界也還沒破,更別說混沌之界的江離宗主,有擔當的人,不會在這種時候下去的。」

師韶道:「都雄魁大人已逝,血劍之鳴亦成絕響。下界戰火逼天,卻不知此刻如何了。」

登扶竟道:「你奏一番樂來,我聽聽氣象。」

師韶道:「奏何樂?」

登扶竟道:「試試軒轅氏的《雲門》。」

師韶擂鼓,卻是一聲敗響。

登扶竟道:「下界大亂矣,全無盛世之德!再試試堯帝的《咸池》。」

師韶再擂,三著鼓沿。

登扶竟道:「公心已失,禪讓之業不可復矣。再試試舜帝之《大韶》。」

鼓聲不威而哀,登扶竟道:「亂了亂了!這哪裏是《大韶》!徒兒,你已經入神了嗎?還聽得見為師的話嗎?試試本朝之《大夏》吧。」

登扶竟側耳聽了片刻,垂淚道:「勤德喪盡,淫亂叢生!這是亂音!亂音!」又聽了片刻,驚道,「咦!好多的血,好多的死人……屍體、屍體、屍體!這是戰場吧?難道下界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師韶手掌拍兩拍,腳步站穩,停頓片刻,拳頭突然雨點般擂去,發出一輪急響。

登扶竟呼吸加急,用手杖支撐住身體,說道:「這是追亡逐北的馬蹄聲嗎?」

師韶的腳步漸漸凝重,而鼓聲則越來越威武,登扶竟側耳聆聽,嘆道:「我軍已不成軍矣……」痛拍山鍾,為軍魂作殤。

師韶頭髮披散,已然全不知有我,夔鼓之響,如江河天降,澎湃不可阻遏。

登扶竟嘆道:「民心已喪,都城不保矣。」再拍山鍾,為都城作殤。

師韶突然停了下來,立定,驀地躍起,用頭撞了一下夔鼓,咚咚聲震,略無章法。登扶竟道:「這是什麼調子?」

師韶沒有回答,跳開幾步,舉拳虛擂,稍有韻律。登扶竟道:「非《大夏》矣……此乃新樂,莫非大夏社稷已不保?」再聽片刻,嘆道,「新樂已成!弘矣大矣,東方之聖君,吊伐之功已成……此樂可名之曰《大護》!」

說到這裏,已知勢不可挽,第三掌拍出,為大夏作殤。

鐘鼓之聲未歇,支持不住的登扶竟卻已經倒下。那鐘聲跨越千山萬水、空間阻隔,傳到了混沌之界。江離聽到,淚流滿面。他不用去觀看鳴條的戰場,就已經預感到了一切。

「宗主……」

「山鬼,聽見了嗎?那鐘聲……那是大夏的喪鐘!方才,娘娘已經成功了……她終於實現了她的詭計,可那又有什麼用呢?」

兵解

「娘……娘……」

雒靈回過神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兒子。那小不點應該還不會說話,可她卻彷彿聽見他在叫喚自己。

「衣被天下,護我山河!」

桑谷雋終於請來了天蠶,護住了他最脆弱的回憶。沒有什麼比天蠶絲鋪蓋整個天地更加美麗的了——那是一種純潔的白色,即使是在這夢幻的世界裏,它依然具有令人感到安詳的守護力。

雒靈在空中飄着,天蠶絲圍繞着她上下紛飛,就像雨絲那麼密集,又像雨絲那麼溫柔。

雒靈終於被天蠶絲困住了——始祖神獸的心靈不是人類所能左右的,雒靈縱然能攪亂桑谷雋的心魂,卻無法擾亂天蠶的意志。

然而,就在天蠶繭合攏的那一霎,雒靈看到了桑谷雋要保護的東西。

「原來……你那次來亳都,不是要來找不破,而是要來找我……」

桑谷雋全身一顫,天蠶繭那一絲破綻再也沒能合上。

「傷心嗎?那是沒法治療的痛苦啊。就算是我,也……」雒靈沒有說不能,也沒有說能,然而那聲嘆息卻是那麼渺茫。

燕其羽難道真的沒救了嗎?桑谷雋的顫抖越來越劇烈,終於忍不住嘶吼起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應該知道,在這個時候對付我,等於是在拖不破的後腿!」

「那是我和師姐的一個約定……」

「約定……比你丈夫更加重要的約定嗎?」

「不!只要完成了這個約定,我就能名正言順地去幫不破了。江離身處混沌,背靠九鼎,凝聚著太一宗歷代宗師的力量,不破就這麼上去一定不行的。我想得到心宗歷代祖師的支持,只能這麼做了。」

「你和妺喜到底立下了什麼約定?」

「解除你對她的威脅……就是這樣子。」

「所以你要殺我?」

「那倒不一定……」雒靈道,「其實,我只是想將你對我師姐的仇恨抹去……」

桑谷雋呆了一呆,隨即怒吼道:「那不可能!」

雒靈道:「如果我能救燕其羽,你也不肯答應嗎?」

桑谷雋顫抖得更加厲害了,是活着的愛人重要?還是逝去者的仇恨重要?

雒靈道:「我本不該用這個和你做交易的,但除了這樣,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桑谷雋顫聲道:「你真有辦法救她?」

「本來,過了這麼久,她的魂魄早就灰飛煙滅了……」雒靈道,「可是,似乎有人護住了她,要不然,她的身體早就僵死了。所以,在那個人離開她之前,應該還有辦法的。」

「有人護住她?是什麼人?」

「就是她的孩子啊!」雒靈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有時候比大人們更有力量呢。」

「你……你真的願意救她?」

「只要你答應我,我就能去幫不破,只要不破平安回到下界,以他的性情,一定不會眼睜睜看着燕其羽死去的……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可是……可是……」

雒靈道:「仇恨是比愛更加深刻的靈魂印記,在我們靈魂的深處,它甚至比愛欲更加誘人。它讓我們願意貢獻自己的心靈、命運與幸福。它能左右着我們的抉擇,讓我們在一種痛苦的快感中不斷地迷失,又在一次次的迷失中加深一種註定要孤獨的執著……」雒靈的眼睛裏竟然放射出某種光華,「那種程度的執著,在我們心宗這裏是一種極為可怕的力量。可惜我不曾仇恨過,否則單單是這一種執著,就足以讓我發動無是非了。」

桑谷雋心中一驚,道:「你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渴望有仇恨不成?」

「是啊……至少是曾經……」雒靈的眼裏閃動着某種渴望,「可是怨恨這種東西,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如果你在乎一件事、一個人,你怎能自覺地去拋棄它?如果你的愛念不夠深,那你拋棄了它也不會產生那種偏執啊。在我的生命里,尚未出現讓我怨恨的人和事,這是我的幸福……」

「可是你現在的樣子,似乎很想……」

「很想擁有,是不是?」雒靈道,「確實如此。強大的執念,也是一種力量。不過,對於執念的追求,也是另一種偏執,叫做『貪』。一輩子鑽研心靈奧秘的人,總是希望自己能有機會經歷各種各樣心境,快樂,痛苦,憤怒,仇恨,都是。」

雒靈從天蠶繭的裂縫中伸出了她的手,彷彿要觸及桑谷雋的眉心。「其實只要我殺了你,不破一定會恨我的,到時候我只怕就會被捲入各種各樣的痛苦與不幸中不能自拔,那時候我的心境一定會有前所未有的豐富經歷……」然而她的眼神終於還是慢慢地平靜下來,「不過,我還是放棄了……我不想那樣。二十年來,我心如止水地走來,何必為了某種所謂的理念去破壞自己的人生?更何況,那種理念也許根本就是錯的。桑谷雋,我不想強渡弱水了,我只想幫完不破這一次,就回家去好好撫養我的孩子。」她忽然想起了江離的話,「在亳都的宮殿裏,逗逗鳥,插插花……」

天蠶繭內的雒靈,變得平凡起來。「少女時代的夢想,不破其實已經給我了。被壞人捉住,被情人拯救,再跟着粗魯的他遊歷四方——那是多麼的刺激又多麼的幸福!當少女時代的夢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又成為了一個母親……」

雒靈迷惘的眼光收束起來,望着桑谷雋道:「你知道嗎?不止是燕其羽被她的孩子救了,我也是。當我的心開始亂,當我對不破的情感開始變成某種偏執的時候,那個小東西出現了。煉心會讓我的心靈力量變得更加強大,但這種修鍊本身到了某種時候又會變成一種枷鎖。那小東西出現之後,我才能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情來審視自己的過去,就像跳出了這片天地后再審視這片天地,一回頭,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一個天地,而僅僅是一口破井而已……」

「破井……」

「是啊,桑谷雋,你對仇恨的執著,其實也可能只是這樣一個東西……」

天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雒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出了天蠶繭,伸手一探,從桑谷雋的眉心裏取出一團光芒。「看!你以為比天還大的東西,其實也只是這麼一點東西而已……」

桑谷雋一陣恍惚,似乎忘記了一些東西,然而他也不打算再想起它。

雒靈淡淡一笑,道:「好了,我們走吧。和師姐的約定,我已經完成了……我們一起去混沌之界,去找江離。」

桑谷雋道:「那不破呢?」

雒靈道:「我師姐的力量對付不了不破的。或遲或早,不破一定會突破師姐的迷陣。其實,我怕的反而是她太過執著,明知攔不住還要硬撐,到時只怕反而會被不破……」說到這裏,雒靈忽然頓住了,眼神流露出恐懼。

桑谷雋道:「你怎麼了?」

雒靈道:「我怕?」

「怕什麼?」

雒靈道:「原來……原來她是可以這樣的……」

桑谷雋道:「什麼這樣?」

雒靈道:「我們快些出去,必須趕在她想到這一點之前!」然而還來不及行動,她忽然倒了下去。她那「妺喜」的外表脫落,恢復了自己的形態。

川穹突破了迷幻,進入是非之界。然而就在這時,他發現主導是非之界運轉的兩股力量混亂起來。

「你怎麼了?」

「別過來!」雒靈伏在地上顫抖著,「師姐……你好狠!」

桑谷雋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雒靈道:「她……她引導不破兵解了我的身體。現在她的元神已經回到她的身體了……我……我變成無主孤魂了。」

桑谷雋大驚道:「你說什麼!那怎麼辦?」

雒靈顫聲道:「我雖然已經練成了魂游物外,可支持不了多久的,我很快就會被我師姐驅逐出這個身體。」

桑谷雋道:「沒法補救了嗎?」

雒靈道:「我不知道……桑谷雋,你快出去吧,現在她還沒完全奪回她的身體,但也快了,我怕她恢復過來之後會對你的真身不利。」

「可是你……」

「我會帶走你的仇恨!無論如何,這是我對師姐的承諾,我不會像她那樣的。」說到這裏,雒靈苦笑兩聲,道,「桑谷雋,真對不起了,幫助燕其羽的承諾,我只怕已經沒法兌現了……」

桑谷雋全身一震,勉強道:「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雒靈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虛弱:「剛才和你斗心力,我已經消耗得很厲害,出去后支持不了多久的。我想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桑谷雋道:「你說。」

雒靈道:「不破應該還不清楚狀況,出去之後,不要對他說出真相。」

桑谷雋心中一顫,道:「那怎麼可以!」

雒靈的眼神卻罕見的執著:「答應我!」

「我……好吧。」

「娘……娘……」

雒靈彷彿又聽見了孩子的呼喚……她的眼神迷離起來,然而瞬間忽然又大放光華:「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桑谷雋道:「你看見了什麼?你孩子嗎?」

「不!不是!」雒靈道,「是江離!」

桑谷雋道:「你說什麼?」

雒靈道:「桑谷雋,再幫我帶一件東西給不破,讓他交給江離!」

桑谷雋道:「是什麼?」

雒靈卻沒有說是什麼,只是道:「那是我和江離之間的約定。你告訴不破,無論如何不要落淚,我將留給江離一行……」

話未說完,微笑的音容已經消失,然而那笑容中卻掛着一行淚水。

逝者淚

「雒靈!雒靈!」

桑谷雋和雒靈一起離開了那個內心世界,然而雒靈卻沒有在現實世界中現身。還有些模糊的桑谷雋彷彿感到一陣殺氣,一閃避開,眼前一陣清晰,卻是妺喜的一記殺招。

桑谷雋怒道:「心宗的人!也要靠動手才能殺人嗎?」

妺喜勉強冷笑一聲,閃身逃入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通道。她一走,籠罩着是非之界的重重幻象立即消失。桑谷雋就要追進去,忽然一個聲音大叫道:「桑谷雋!」

桑谷雋停住了腳步,一個人跑過來拍他肩頭:「太好了,你也沒事!你見過雒靈了嗎?」正是有莘不破。

桑谷雋心頭大震,不知該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道:「怎麼了你?」

桑谷雋搖了搖頭,道:「見到了。」

有莘不破道:「她在哪裏?」

桑谷雋道:「走了。」

「走?去哪裏?」

桑谷雋低下頭,道:「去巴國,救我妻子去了。」

有莘不破驚道:「你妻子?燕姑娘?」

「嗯。」

「妻子?哈哈,恭喜你了,上次來怎麼沒跟我說!對了,她出了什麼事情了嗎?」

桑谷雋抬起頭,道:「她被妺喜那婆娘用心法傷了,已經昏迷了大半年了,所以……」

他的眼睛已經紅了,有莘不破卻會錯了意,以為他是在擔心燕其羽,安慰道:「放心吧,有靈兒在,一定不會有事的。」

桑谷雋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呢?你那邊怎麼樣了?」

有莘不破道:「妺喜那婆娘弄了五座墳墓,從裏面跳出來的人一個比一個厲害,弄得我都不知是真是假!嗯,事情複雜得很,等下了崑崙再跟你細說。後來妺喜那婆娘過分得很,竟然裝成靈兒從第五個墳墓里跳出來,嚇了我一跳!」

桑谷雋道:「后……後來呢?你怎麼辦了?」

有莘不破道:「還能怎麼辦?我識破她的奸計之後,發出精金之芒,讓這婆娘粉身碎骨!」他拍了拍桑谷雋的肩頭,道:「真對不起了,本來該留給你的,不過要不宰了她,我只怕就沒法出來了。」

桑谷雋全身一震,道:「沒……沒什麼!」

有莘不破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吧?」

忽然一個聲音冷冷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空在這裏聊天?」

兩人一起抬頭,卻見到了川穹。

有莘不破叫道:「川穹,是你啊,你也來了!」

川穹道:「你們要死要活?」

有莘不破道:「怎麼說這話?你也要來和我為難嗎?」

川穹道:「我沒時間和你們廢話了,長話短說,我師父藐姑射發動了宇空,要吞噬整個崑崙。」

有莘不破和桑谷雋同時大吃一驚,川穹道:「所以如果想活命,就趕緊逃回下界去。我要關閉這通道了,不然連下界也得一起完蛋!」

有莘不破道:「逃?開什麼玩笑!」

川穹道:「你逃不逃我都不管,總之我現在就關閉是非之界通往下界的大門,待會你們不要後悔就是。」

有莘不破道:「幹嗎要關閉這通道?」

川穹道:「只有把所有通道都關閉,才可能讓宇空不影響下界。少廢話了,要逃就快,我要關閉它了。」

有莘不破道:「你關吧,反正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先上混沌之界走一趟的。」

桑谷雋卻忽然道:「等等,我要下去。」

有莘不破奇道:「桑谷雋……你,你不和我一起上混沌之界?」

「本來我應該陪你一起去的。」桑谷雋道,「可是現在的形勢,我必須下去。我在下界還有一件事情要做。」說着忽然抱住了有莘不破,「我出發前,父親為我禱祝,現在,我希望這祝福會降臨在你身上。」拍了拍有莘不破的背心,轉身向通往下界的大門躍去。

有莘不破叫道:「你到底要下去做什麼?」

桑谷雋頓住了身形,道:「報仇!」

「報仇?妺喜已經被我殺了啊!」

桑谷雋遲疑了一下,道:「那是已經被人帶走的舊恨,我現在要去報的,是新仇,為的不是親人,而是朋友。」他最後看了有莘不破一眼,道,「對了,雒靈臨走前留了一句話給你。」

「什麼話?」

「她讓我告訴你,無論如何,不要落淚。」

說完這句話,桑谷雋便消失了,川穹也隨即把通道關上。

有莘不破回味着桑谷雋最後那句話,隱隱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頭,然而川穹的話卻打斷了他的思考:「有莘不破,你真的不下去嗎?」

有莘不破道:「下去?通道都被你關閉了,還怎麼下去?」

川穹道:「奇點之界的大門在季丹他們進來之前就已經被我師父關閉。長生之界和基界的通道也都被我斬斷,現在還剩下一個地方可以回去。」

有莘不破道:「混沌之界?」

「不錯。」川穹道,「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來吧。」

有莘不破道:「等等!關閉了混沌之界的大門之後,你怎麼辦?」

川穹道:「我本來就沒打算回去。」

有莘不破驚道:「什麼?」

川穹道:「其實,我有辦法摧毀宇空的,只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怕弄巧成拙,反而把那條空間裂縫變大了,所以動手之前才要把空間通道都關閉。再說,如果事情能夠解決,我還是有辦法回去的。好了,我要去混沌之界了,你要一起嗎?」

有莘不破大喜道:「你可以帶我最好,省了我多少腳程!」

川穹拉住有莘不破,感應着江離發動玄空挪移,然而一陣扭曲之後他們卻被彈了回來,一起跌在地上,狼狽不堪。

有莘不破道:「怎麼了?」

川穹皺眉道:「是江離!他在混沌之界內立起雲日山河四根柱子,布成了那個見鬼的子虛烏有境界,我沒法跳躍過去。」

有莘不破道:「那怎麼辦?」

川穹道:「只能走過去……但那樣根本就來不及!」

「沒有其他辦法嗎?」

「混沌之界是他太一宗根基所在,我……」川穹額頭上的頭髮忽然跳了跳,他一拍手道:「也許有辦法!」

有莘不破道:「什麼辦法?」

川穹道:「我把整個是非之界移過去,和混沌之界重合在一起,那江離就是想攔也攔不住了!」

有莘不破駭然道:「把整個是非之界移過去?你做得到嗎?」

川穹道:「如果這裏是奇點之界,我利用歷代祖師留在那裏的星辰無限或許可以做到。這裏……」

有莘不破道:「這裏可是是非之界!」

川穹道:「這裏是心宗的大本營,可以發動無窮的想像力……不過得先取得這個地方主人的支持。」

有莘不破道:「主人的支持?這裏一個活人都沒有。」

川穹看了看他背上的劍,問道:「那是什麼?」

有莘不破道:「那是心劍。」抽了出來,卻發現這把劍已經和進入鬼門心幻陣之前大不一樣,一時之間,他彷彿想到了什麼,但總是沒法把那些線索串起來。

「心劍嗎?」川穹道,「借我看看。」接了過來,驀地見平滑的劍鋒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血光,心中一寒,道:「這把劍叫心劍,是和心宗有關嗎?」

「是。」有莘不破道,「是靈兒留給我的。」

「靈兒……」川穹想起了那個在胡營里喚醒自己的女孩,「她人呢?」

有莘不破道:「她在你來到之前就走了。」

「走了?」

「嗯。」有莘不破道,「回下界去……」忽然感到一陣莫明其妙的心酸,頓了頓,道,「去救桑谷雋的妻子。」

心劍忽然鳴叫起來,有莘不破莫明其妙地悲傷起來,就想痛哭一場,但想起雒靈要桑谷雋轉達的話,腦中電光一閃,見川穹似乎也悲戚欲淚,忙道:「小心!收攝好心神!我上來前聽師父說過,心宗有一種很可怕的力量,能讓人傷心落淚——一落淚就死!他囑咐我千萬小心。」

川穹點頭答應,穩住情緒,忽然劍光一閃,照亮了某個被隱藏起來的所在,川穹心中一動,對有莘不破道:「你看!」

有莘不破順着他的手指望去,頓時驚得呆了。

那是一座低矮的山峰,山上有無數不大不小的洞窟,布列如蜂巢。每一個洞窟中都安放着一個沉睡的人。有莘不破和川穹都醒悟過來:那一定就是心宗前輩存放遺體的地方。那個地方,在心劍出鞘之前隱於不知何處,這時卻呈現在兩人的眼前。

這些在世時驚天動地的心宗宗師們,此刻已經把她們所有的傷心事都帶走了,只留下一具具安詳平靜的遺體。

在眾多遺體之中,有莘不破只認得一位,那就是曾布下心幻大陣困住他們的沼夷。而在沼夷的旁邊,另有一個讓人看不清面目的凄冷女子,無數星塵漂浮在她周身,把她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來,彷彿怕她的絕代姿容被塵世沾染。

「這層星塵……」川穹道,「應該是我師父蒙上去的。」

「這麼說起來,她一定就是靈兒的師父了……」有莘不破在沼夷旁邊那個遺體前跪了下來,叩了幾個響頭,默默道,「前輩放心,如果我有命下去,一定會好好照顧靈兒的!」

他才站起身來,獨蘇兒的臉上忽然垂下兩行淚水。有莘不破心頭大震,後退兩步,卻又發現不止是獨蘇兒,所有本應安息的心宗宗師們竟然都在流淚。

有莘不破和川穹站在這些宗師的遺體面前,沉默著,沉默著,一時只感到天地浩渺,古今蒼茫,都在這淚水之中了。

重疊

妺喜逃下崑崙,然而呈現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座改易了旗幟的血火之城。

鳴條之戰,是成湯的精銳突入完全沒有準備、臨時組織起來的夏朝防守軍,儘管履癸勇猛善戰,卻也已經無力回天。

夏軍完敗!

王都,此刻也已經陷落了!

她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才聽見背後一個男人道:「你做了這麼多事情,好像根本就沒有一點用處。」

妺喜倏地回頭,見到了桑谷雋。

桑谷雋道:「你師妹化解了我對你的仇恨,可是,你自己又重新添上了一筆。」

妺喜後退著,她在害怕,但害怕的不是桑谷雋,而是……

「看這樣子,你的男人好像已經完了。」

桑谷雋的聲音很溫和,但妺喜卻已經被刺激得跳了起來:「不!不!不會的!就算城破了,他也未必就……」

「未必就死,對吧?」桑谷雋道,「可是他是天子。城陷了,國破了,對他而言,也就是死亡。」

妺喜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不是逃避桑谷雋的追殺,而是逃避現實。

桑谷雋沒有動手,只是靜靜地跟着她。

在血火之中,妺喜找到了和大夏王有關的消息——他果然還沒死!她一路向南追去,根本沒理會背後還跟着一個桑谷雋。終於,她在大荒原西界找到了丈夫,然而他們的團聚並不長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這對男女的絕望與生命一起包圍住。

發出這一場大火的,是羋壓那雙冒火的眼睛!

這一天,離崑崙玄戰完全結束已經很久了。

有莘不破望着流淚的獨蘇兒,不知道為什麼心忽然痛得厲害。然而他不能哭,那是雒靈的囑咐。

川穹手裏的劍鳴叫起來,有莘不破接了回去,在他拿到劍柄、川穹的手尚未脫離的片刻,劍上閃過一個人影。

「江離!」兩人一起叫出聲來,川穹心頭一動,握住了劍鋒,劍鋒割破他的手,同時也隔破了時空,眼前的一切都混亂起來:東方是一片春日下的桃林,西方是秋殺萬物的雪峰,南方是夏雨中的火山暴怒,北方是冰凍萬里的無邊海域。而在這一切的中央,卻是一片厚實的黃土祭台,祭台上一株直徑三千丈的大樹,大樹垂下若干枝條,勾住九座龍紋巨鼎,排成洛書之圖。九鼎下面,立着一個衣衫單薄的少年。

「江離!」有莘不破叫了起來,就想衝過去,卻被川穹拉住。

「別動!一切都還沒穩定!你會被兩個世界交替的力量撕碎的!」

果然,江離消失了,九鼎消失了,巨樹消失了,祭台消失了,火山冰海、雪峰桃木都消失了,只剩下肉眼看不見的是是非非,連是非也平息之後,一切又恢復為斜月方寸山的孤寂。

眼前的一切,就在冷寂與曠遠兩種狀態中交替著。

師韶背着登扶竟,踏進長生之界的入口。

「藐姑射來過。」登扶竟說。他雖然很衰弱,但感官卻敏銳如初。

師韶道:「嗯,不過大概已經離開了吧。」

看不見前路的他們只是憑其他感覺一步步向前走去,時而有粉碎的血肉從身邊飄過,他們也不在意。忽然,登扶竟道:「等等!」

「怎麼了?」

「好像有人!」

「有人?不會吧。」

奇點之界早被關閉,是非之界戰況未卜,因此他們師徒二人便選擇了長生之界這個本應無人把守的領域——都雄魁沒上崑崙的事情,此時登扶竟等人也已得知。

師韶問登扶竟道:「繼續上路,還是看看是什麼人?」

登扶竟嘆了一聲道:「你已經超越我了,你決定吧。」

師韶想了想,道:「先探探吧。如果長生之界發生了什麼事情,說不定會影響整個崑崙的。」他的眼睛看不見,但他的心眼有時卻比肉眼更加管用,感應了片刻,便轉了個彎走來,在感應到的那個人面前停下。

那人橫了他們一眼,也不理會。

師韶道:「你好,閣下是血門中人嗎?」

那人道:「我在做事,別來煩我。」

師韶皺了皺眉頭,道:「師父,聽出他在幹什麼嗎?」

登扶竟道:「好像在收集什麼東西吧。」

那人聽見這兩句問答看了他們兩眼,忽然道:「你們是瞎子?」

他問得雖然直接,師韶倒也沒有見怪,微微一笑道:「是。」

那人道:「過來,我試試幫你們復明。」他倒不是好心,只是想試試本事。

誰知道師韶卻搖了搖頭道:「不用,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位小哥,聽你的聲音似乎年紀不大,你叫什麼名字?和都雄魁大人如何稱呼?」

「嘿!我叫彭陸,你們說的那人我曾給他磕過頭,算是我師父吧。」

登扶竟和師韶同時心中一震,登扶竟笑道:「這麼說來,那次感應是真的了。」

彭陸道:「什麼感應?」

登扶竟道:「都雄魁大人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你手上,沒錯吧。」

誰知彭陸卻道:「錯了,他是死在他自己手上!他已經不死不滅了,天下間除了他自己,誰也殺不了他。」

登扶竟和師韶一下怔住了,彭陸又道:「這裏是長生之界,你們又不是四宗的人,來這裏幹什麼?」

師韶道:「下界的事情差不多已經定了,崑崙的玄戰也該是時候結束了。我們正打算回去呢,希望能趕在混沌之界的通道被關閉之前,要不然我們就得在這裏過一輩子了。」

彭陸沉吟了一下道:「崑崙的通道,不是四大宗派都能打開的嗎?」

登扶竟呵呵笑道:「自然不是,能夠開啟小通道的只有洞天派,要像這次這樣大開諸門,那只有四宗聯手才做得到。你應該是血門最後一人了吧?都雄魁沒跟你說起這事嗎?」

「沒有。」彭陸想了想,又道,「那如果最後的通道也被關閉,困在這裏的人會如何?」

登扶竟道:「那就不清楚了,多半再也回不去了——除非有洞天派的高手接應。當然也有另一個可能,就是在所有通道關閉之後,整個崑崙都消失了。」

「消失了?」

「嗯。」登扶竟點頭道,「上一次玄戰也打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可當崑崙之門再次大開,這裏的山川河流依然如故。所以這個地方也許本身就是一個超越現實的虛幻存在,一切本是烏有之一氣,只是在有人來到的時候才重組起來。」

師韶道:「師父,我怎麼沒聽過這種說法?」

登扶竟道:「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測,作不得准。」

彭陸道:「也就是說,如果回下界的門全部關閉,留在這裏的人有可能也會一起消失,是吧?」

登扶竟道:「是的,有這個可能。」

「消失,那也就是死……」彭陸喃喃道,「但這麼粉碎,只怕實在是來不及。」

師韶道:「粉碎?來不及?你到底在幹什麼?」

彭陸沉默了好久,才道:「重生。」

川穹仰頭望着那越來越明顯的暗黑區域,有些擔憂地道:「季丹留給我一種力量,應該可以摧垮它——可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也許我反而會被吸進去,或者空間裂縫會變得更大。

有莘不破道:「哪種可能性高一些?」

川穹道:「不知道。有莘不破,我們作個約定吧。」

「你說。」

川穹道:「看這裂縫擴張的速度,也許我等不到混沌與是非的重疊穩定了,我得搶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上去阻止。如果我成功了,那自然萬事大吉;如果我被吸入至黑之地,也還有回來的可能。但如果是第三種情況,那可就危險了,你一定要想辦法在它吞噬整個崑崙之前關閉最後的通道,同時把江離帶回下界去。」

有莘不破道:「你好像很關心江離。」

川穹道:「我不是關心他,是關心我自己。只有江離的元神不滅,我才有可能回來,否則就完了。」

有莘不破道:「為什麼這麼說?」

川穹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上次我被我師父送到至黑之地,就是因為江離才能回來的。」

有莘不破道:「說起來,你師父哪兒去了?是不是發動宇空之後他就死了?」

川穹道:「沒有。現在那裂縫還沒達到自我擴張的界點,還在靠我師父的力量維持着。」心道:「看來彭陸沒有對師父動手,或者動手了卻打不過他。」忽然身子一輕,似乎就要離地而起,川穹大驚道:「不好!宇空快完成了。」對有莘不破道,「記住我的話!保重了!」

一隱一現的空間跳躍中,川穹漸漸靠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重生?」師韶道,「重生什麼呢?」

但彭陸沒有進一步解釋他在做的事情,實際上他又開始專註起來。

師韶沒得到回答,又道:「小哥,我們要去混沌之界了,你一起去嗎?」彭陸還是不開口,師韶又叫喚了幾聲,都沒聽見對方的回應。

登扶竟道:「沒用的,他已經聽不見你說話了。」

師韶道:「那就把他留在這裏?萬一他來不及逃跑被宇空吞噬了怎麼辦?」

登扶竟嘆道:「那也沒辦法。他現在的狀態,已經是『入神』了,生死存亡對這時候的他來說,只怕也不如他現在所做的事情重要。」

師韶想起自己參悟樂理至道時候的狀態,也嘆息一聲,知道恩師說得沒錯,對彭陸所在的方向說了一句「保重!」便背着登扶竟向混沌之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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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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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鳴條之戰:大夏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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