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離定計戰商國

第二章 江離定計戰商國

奇胎

眼見洞天派的事情無處插手,大夏三宗主便不再理會,商量好如何應對夏王盤問,各自歸歇。

都雄魁察知日間和他對陣的乃是伊摯的分身而不是他本人,知道白白喪失了許多致勝良機,心中懊惱,回長生殿發了一通脾氣,又向東南坊間而來。

他敲開了門,便一頭闖了進去。阿芝在他身後道:「最近你怎麼都這麼晚了才來……」都雄魁猛地回頭,嚇得她不敢說下去。

兩人到了房中,阿芝不敢給他酒喝,煮了些橚(qiū)葉[1]服侍他喝下,都雄魁這才心情轉寧,鼻子動了動,說道:「怎麼有點異味,你又招惹男人了?是不是叫你姐姐的那小子回來了?」

阿芝慍道:「你這說到哪裏去了!哪有什麼人?唉,這一天裏你不在,夏都亂糟糟的,隔壁那棟小樓竟無緣無故塌了,嚇得我三魂無主,七魄無依……」

都雄魁截口道:「行了行了!你怎麼變得這麼啰嗦!直截了當,這味道怎麼回事?嗯,好像是藥味。」

阿芝道:「是我從井裏撈起一個人來,那人昏迷不醒,我一時好心,就給她上點葯,保住她性命。」

都雄魁道:「男人女人?」

阿芝道:「女人。」

都雄魁揮手扇鼻道:「你救人怎麼救到房裏來了!這院子雖小,又不是沒有客房!」

阿芝道:「誰說我把她放這屋子了?」

「那哪裏來的味道?咦?」他往阿芝身上一嗅,皺眉道,「原來在你身上!快去快去,洗個澡再來!」

阿芝不敢違拗,先取出些點心說道:「你先吃點東西,喝點橚湯。」都雄魁點頭應了,阿芝這才出去。

阿芝出去后,都雄魁果然依她吩咐吃了些點心,喝了點橚湯,此刻的都雄魁,感覺上便如一個忙完公務回家休息的都城小吏一般,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這種感覺。

吃喝畢,阿芝卻還沒洗浴完,都雄魁嘟噥了一聲:「女人動作就是慢!」四下無聊,他便朝客房走來,要看看阿芝救了個什麼人。一推門,好大一股血腥味,床上趴着一個女子,裸露的背上兩片好大的翅膀,翅膀半羽半肉,大部分已經腐爛。都雄魁眉頭微皺,走過去抓住那女子的頭髮一提,看清了她的面目:竟然是膽敢發動昊天颶風阻攔自己的那個女子!

「啊,你怎麼進來了?」阿芝穿着件寬鬆的便服走了進來。

都雄魁瞄了她一眼,說道:「你知道你救了什麼人嗎?」

「不知道。」阿芝說,「你幹嗎用這種語氣,莫非這女孩子曾冒犯過你不成?」

都雄魁冷笑道:「不錯,若不是她阻我去路,我……」但這事在他卻有幾分丟臉,便不說下去。

阿芝奇道:「難道她是被你傷了?」

「不是。」

阿芝點頭道:「那就是了,若是你對她下殺手,就是神仙也逃不掉性命。」

都雄魁微微一笑,心裏有了三分得意。阿芝又道:「這麼說來,這女孩子我倒是救對了。」

都雄魁一愣,隨即怒道:「你說什麼!」

阿芝笑道:「敢跟你作對的女子啊,我聽你說只有一個,還是個積年的老妖怪。這女娃子這麼點年紀就敢捋你虎鬚,你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來歷?」

都雄魁看了床上那少女一眼,道:「好像叫什麼燕其羽,是我那老頭子用飛廉的血因做出來的一個人。」

「燕其羽……好名字。老頭子?你是說仇皇大人?嘖嘖,你們師徒可真厲害,人也做得出來。」

都雄魁笑道:「那有什麼難?只要有你幫忙,造他十個八個人出來也沒問題。」

阿芝罵道:「你少給我不正經了。」指著燕其羽道,「這女孩子我看着順眼,決定要認她做妹妹了。你幫我救醒她吧。」

都雄魁不悅道:「救醒她?我救她幹嗎?救醒她來跟我作對?」

阿芝道:「只要你願意,這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還不是隨便就手到擒來,就是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都雄魁道:「那說的也是。」

阿芝又道:「你平常總自誇長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本事,現在讓你救個女孩子就推推託托的,莫不是讓人以為你是在吹牛!」

都雄魁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若沒心救她,你用什麼心計也沒用。」

阿芝似乎被他看破,臉上有點尷尬,都雄魁十分喜歡她這模樣,伸過手就要來調戲她。阿芝推了他一把說:「我知道你厲害,什麼都被你看破,但你就不能偶爾假裝上我的當嗎?」

都雄魁笑道:「怎麼上當法?」

「那個啊,你自己想去!」推他到床邊道,「先把她的血給止了吧。我上什麼葯都阻不住這對翅膀繼續腐爛,弄得屋裏臭臭的。」

都雄魁道:「嫌她臭,扔出去就是了。」

「不行!我說過了要救她,就得做到。我還要認她做妹妹呢。」

都雄魁笑道:「只怕你這個妹妹沒那麼好管教。」一伸手,把燕其羽兩片翅膀撕了下來,阿芝嚇得大叫,都雄魁笑道:「叫什麼叫!」隨手一撫,燕其羽背上那兩道傷口便癒合了。

阿芝鬆了口氣道:「你這人,治病也這麼粗魯!」

都雄魁道:「這不叫粗魯,這叫直接。」手指往燕其羽天靈上一點,要激發她的生命之源。經他這一指,就是壽元已盡的垂死老人也能多活個三五年,哪知道燕其羽卻半點動靜也沒有。

都雄魁愣了一下,扒開她的眼皮一看,心道:「糟糕,這下子在阿芝面前可丟臉丟大了。」

阿芝辨顏察色,追問道:「怎嗎?她的傷很重?」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什麼傷很重,她根本就已經死了!」

阿芝驚道:「那怎麼會!她的呼吸脈搏可還好好的,就是有點紊亂而已。」

都雄魁道:「你不知道,這小妞是中了心宗的『傷心訣』,早已魂飛魄散了。嗯,下手的多半就是妺喜那婆娘。」

「我不管是誰下手的,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想替她報仇。總之她這傷你是治得好,還是治不好?」

都雄魁大感臉上無光,說道:「都告訴你她不是傷了,是死了!」

「死了怎麼還會有呼吸脈搏的?」

都雄魁給她問得一愣,順口道:「是啊,死了怎麼還會有呼吸脈搏?肉體靈魂,兩者不可或缺。魂離肉身久則必散,肉身失魂久則必僵。這小妞怎麼還能撐到現在?」手按她背心,感應了一會,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阿芝有點興奮道:「怎嗎?」

都雄魁道:「這小妞懷孕了。是她肚子裏的小種保住了她肉身不滅。」

「懷孕?啊,她有孩子了!那是不是有救了?」

都雄魁皺眉道:「沒救沒救。這小種生命力好旺,所以連帶着母體也保住了。不過等到分娩之日,孩子一出世,這小妞的小命也就完了。」

阿芝一聽不禁有些難過:「這麼說她只有幾個月的性命了?」

「幾個月?哪止!這小妞是個半妖之身,給她播種的好像也不是普通人,那小崽只怕要個三五年才能出世吧。」

阿芝道:「孩子一生下來就沒娘,多可憐啊。還有三五年時間,你就完全沒辦法救她?」

都雄魁道:「她就是給人砍成一團肉泥,粉身碎骨,只要靈魂尚存,我也能把她的身體拼好。這魂飛魄散可就不是我所能主宰的領域了。嗯,若她離散的魂魄未滅,藏在某處,那……或許心宗的高手能夠修復。不過那也渺茫得緊。」

「心宗的高手?」阿芝道,「就是你跟我提起過的獨蘇兒吧?」

都雄魁道:「她已經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你不是說這女人連你都奈何不了嗎?還有什麼人能殺她?」

都雄魁道:「不是誰殺了她,而是她自己死的。其實按照她們心宗的看法,那也不算死。她們心宗的宗師練成魂游物外之後,依照宗門傳統,便會前往崑崙,把肉身寄存在靈台方寸山。脫竅的靈魂則強渡弱水,去探詢人類未知的奧秘。但千百年來,渡過弱水的靈魂個個有去無回,你說這不是死了是什麼?」

阿芝悠然神往,說道:「也許,弱水那邊另有一個世界。她們不是不能回來,而是不想回來了。」

都雄魁罵道:「真是胡說八道!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你也信?這個世界有什麼不好?要去追尋那種連是否存在都是疑問的東西!」

人父

阿芝聽都雄魁說燕其羽難救,心中黯然,突然感到燕其羽的氣息略有起伏,心中一動,正要問都雄魁是不是有什麼變化,卻發現都雄魁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不錯,血祖仍然站在都雄魁面前,但阿芝卻半點也感應不到他的存在。「他在收斂氣息?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都雄魁見她疑惑,說道:「有人感應到了這小妞的氣息,現在正找來哩!」說着看着一面空蕩蕩的牆壁。阿芝心道:「這牆壁有什麼好看的?難道會有人用穿牆術穿過來不成?」一念未已,那面牆壁忽然扭曲起來,出現一個空洞,跟着一個美少年從牆壁里走了出來。

阿芝畢竟曾是水族的執事長老,心裏有準備,因此雖然好奇,卻不吃驚。但那美少年陡見都雄魁卻大吃一驚,身子縮了一縮,就要躲回去,但一眼瞥見床上的燕其羽,卻又僵住了身子。

都雄魁笑道:「小夥子,好大的膽子,連我家也敢闖!」

那美少年自然就是川穹,他鼓起勇氣,說道:「我不知道這是你家。」

都雄魁道:「若是知道呢?」

川穹遲疑了一下,說:「若是知道,也要來的。都雄魁大人,我斗膽,請你放我姐姐一馬。」

都雄魁冷笑道:「你憑什麼!」

川穹道:「不憑什麼。只是斗膽請求。」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你連自己也陷在這裏了,還有什麼資格來求我?」

川穹道:「我知道硬要從你手上救人很難,但你要留住我也未必十拿九穩。」

「是嗎?」

川穹道:「我現在還不是你的對手,不過要奮力一拼,逃出這間屋子也是可以的。」

都雄魁冷笑道:「逃出這間屋子,也逃不出夏都!」

川穹沒有反駁,只是道:「我師父現在就在上面。」

都雄魁臉色一沉,知道川穹說得不假,卻仍冷冷道:「你這算是威脅我嗎?哼!就算藐姑射親至,也勝不過我。」

川穹道:「但都雄魁大人你也未必能勝過家師,是吧?」眼見都雄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怕他撕破了臉發作,語氣轉為溫和,說道:「都雄魁大人,協助有莘不破出城一事,非我本願。我們姐弟二人無心捲入夏商之間的爭鬥,只是當時形勢所迫,不得已而已。具體如何,我也不多說了,冒犯之處,還請你見諒。」

都雄魁感應到藐姑射確實就在上空,他也不願在這種情形下再和藐姑射大戰一場,見川穹至少在語氣上服軟,便見好就收,冷冷道:「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川穹道:「我們壞了你的事,但你也傷了我們,這筆賬也很難說清楚,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再幫不破或者江離。你若能高抬貴手,便請放我姐姐一馬,我帶着她馬上回天山去。」他沒有說否則如何如何,但眼睛裏卻透著堅定:否則的話,我們就再打一場吧。

都雄魁哼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遠處一個沒有聲響的呼喚隔空傳來,他聆聽着,暗暗皺眉。

阿芝道:「好像有人在叫你。」

都雄魁不悅道:「妺喜這婆娘,又出什麼事情了!」對阿芝道,「看好門戶,我去去就回。」瞥了一眼川穹,冷冷道:「老子現在沒空理你們,若是識相就趕緊滾回天山去!」說完轉身化作一道血影出門去了。

看見他出去,川穹和阿芝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川穹看到阿芝的樣子,奇道:「你不是他的人嗎?怎麼好像也很怕他的樣子。」

阿芝微微一笑,說道:「誰不怕他呢?」指著床上的燕其羽,道,「她是你姐姐?」

「嗯,我要帶她走,你不會攔我吧?」

「不會。不過……你等等。」雙手結印,默念咒語。川穹心道:「這咒語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像在牽動地下泉水的運作,不過威力不大,沒什麼用處。」沒過多久,他便感應到地下稍有異動,心道,「原來有人躲在地底深處,她這是在給那人發信號。」一念未已,一個男人跳了出來,沖阿芝道:「怎麼樣?他怎麼說?」驀地見到川穹,兩人一起道:「是你!」

阿芝見兩人認識,但心想他們都和燕其羽有密切的關係,心中也不奇怪。

桑谷雋道:「你怎麼在這裏的?」

川穹道:「你又怎麼……算了,說來話長,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先走吧。」走到床邊,推不醒燕其羽,心中擔憂,忙問道:「我姐姐受了什麼傷?」

桑谷雋神色黯然,目視阿芝作詢問之意。他方才躲在地底深處,聽不見上面的對話。阿芝道:「他剛才這一走,沒那麼快回來的。我把情況說說吧。嗯,桑谷雋,我還不知道這位小哥怎麼稱呼。」

「我叫川穹。看這樣子,你是在幫我姐姐吧?我先謝謝你了。」

「不用。是否幫上忙還很難說呢。」阿芝指著桑谷雋道,「他和你姐姐也不知道在哪裏惹上了什麼大敵,一個傷了,一個暈了,被地下河衝到我小院中的古井裏。我弄醒了他,卻幫不了燕姑娘。」

川穹見燕其羽情況還算穩定,本來也不是很擔心,但聽到這話卻隱隱不安。只聽阿芝繼續道:「他告訴我說燕姑娘中了什麼『傷心訣』,一臉的絕望,我雖然不知道傷心訣是什麼,但想來也是一種很厲害的法術吧。只是看他那個樣子,當時也不好細問。」

「傷心訣?」川穹頭上那根頭髮動了動,突然大驚失色道,「傷心訣!那姐姐她……」

阿芝道:「你也知道嗎?唉,我們正手足無措,他——那個我們都怕的人——就回來了。我當時念頭一轉,決定行險,要桑谷雋躲入地下,由我出面求他,或許能讓他出手相救。」

阿芝說的雖然簡略,但川穹何等聰明,念頭一轉已猜到了前因後果,點頭道:「都雄魁大人若能為你救人,那他對你可真不錯。」

阿芝淡淡一笑,桑谷雋卻已經搶道:「他到底怎麼說?燕姑娘背上那對不斷發膿的翅膀是他已經治好的吧?那傷心訣呢?他有沒有辦法?」

「你別急啊。等我一一說來。」跟着把都雄魁療傷、論傷的事情一一說了。川穹越聽臉色越沉重,桑谷雋聽到燕其羽居然懷孕了便馬上呆在當場,彷彿連魂也丟了。

「姐姐懷孕了……」川穹喃喃道,「是誰的?難道……」他想起了羿令符,還沒出口,便聽桑谷雋黯然道:「是我。」

川穹驚道:「你!怎麼會是你?」

「是在天山時候的事情。」桑谷雋道,「那時候你好像還沒覺醒。我們……唉……」

川穹心道:「這件事姐姐沒跟我提過,想來是因為不好開口。可是看姐姐拚命的樣子,她分明喜歡的是羿令符啊。」問桑谷雋道,「今天我和姐姐分手之後,她便回夏都來找……找你們。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天?」桑谷雋道,「你今天和你姐姐見過?那怎麼不拉住她,還放她一個人回來?」

川穹聽他有責怪的意思,但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知道他是關心所至,也不怪他,平下心來,三言兩語把城外的事情說了,只是把燕其羽回來的目的轉成「來找失陷在夏都的朋友」。若是平時,桑谷雋一定聽得津津有味,非要對那些細節刨根問底不可,但此刻卻沒心情,等川穹說完,便把燕其羽如何中「傷心訣」的情形說了。他自己不明白燕其羽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川穹卻馬上意識到了,心道:「羿令符太過分了!姐姐,還有眼前這個男人卻都很可憐。卻不知道他們在天山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姐姐懷上了他的孩子!」

見兩人都不說話,阿芝打破沉默,說道:「好了,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你們也該走了。這裏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雖然燕姑娘的情況很不樂觀,不過總算還有希望。」

川穹把燕其羽抱了起來道:「我先把姐姐送回天山安置好,再想辦法找到心宗的傳人。」

桑谷雋道:「天山?你要送你姐姐去天山?不行!」

「不行?」

「對!天山何其荒涼,燕姑娘懷着身孕,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我要帶她回家。」

「回家?我姐姐為什麼要跟你回家?」

桑谷雋愣了一下,道:「為什麼不跟我回家,再怎麼說我也是孩子的父親。」

川穹冷笑道:「孩子的父親!你們害得我姐姐還不夠嗎?」

阿芝見兩人起了爭執,正要勸阻,空中突然傳來一個空曠的聲音:「川穹,上來!」

桑谷雋怔了一下,川穹道:「我師父叫我,我去去就來,你別亂動!」他以玄空挪移術來到了高空,進入藐姑射營造的無形空間。

「師父。」

藐姑射沒有看他,望着白月,淡淡道:「都雄魁都離開了,你還在裏面折騰什麼?」

川穹道:「我姐姐她……」

藐姑射沒等他說下去,截口道:「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都雄魁不在,這裏沒人攔得住你。現在我要去九鼎宮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辦吧。」

「九鼎宮?師父你去九鼎宮幹什麼?」

藐姑射不答,轉身就要離開,川穹忙道:「師父!等等!」

「還有什麼事情?」

川穹遲疑着,問道:「師父,上次你要殺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藐姑射不答。

川穹又道:「下次呢?下次見面,你會不會還要殺我?」

藐姑射隨手抓住了一飄夜風,嘆息一聲,消失了。

一統

川穹回到房中,卻只見到阿芝一人。他一轉念便明白過來,問阿芝道:「他帶我姐姐走了?」

「嗯。」

川穹怒道:「夏都禁制重重,四門緊閉,他帶着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怎麼出去?」

阿芝道:「不用擔心,有一條水道可以出去的。入口就在小院的那個古井。」

川穹一聽,忙要追去,卻又停了停,問阿芝道:「你呢?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阿芝微微一笑,說,「又有什麼怎麼辦?我已經開始習慣這裏的生活了,就在這裏繼續待下去唄。」

「都雄魁大人來了問起,你打算怎麼應付?」

「就說燕姑娘被你帶走了。其實,這是他默許了的。」

川穹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幫過我姐姐,我不能不提醒你:夏都不久後有可能會有大亂,如果你願意,我可以……」

「那是我的事。」阿芝截口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你們眼中,我也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子。但在我看來,你們的處境也未必比我如意多少。」

川穹當場愣住了,收起了對眼前這女人的輕視之心,想說什麼,卻始終無言,好久,才說了一句:「保重!」便追桑谷雋而去。

阿芝躺了下來。屋子裏,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突然間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水族、有窮商隊、桑谷雋、都雄魁、馬蹄……這些人和事,在她一生里都只是過客,但她的一生,對這個世界又何嘗不是?傍晚的時候,她拒絕了馬蹄;剛才又拒絕了桑谷雋和川穹——這三個男人都想給她某種承諾,給她某種庇護,可她沒讓他們開口。

「現在……我不需要了。」這個水族的女人有些倔強地想。她還是那樣的溫婉,就像那眼古井的水一般;但她又被洗落得這般驕傲,就像那眼古井的欄石一樣——都雄魁已經變得有些依賴她,高貴如桑谷雋,狡猾如馬蹄,驕傲如川穹,這些男人都受過她的恩惠,而她並無求於他們。

除了這個小院,阿芝已經一無所有。可她自己知道,心中深藏着的那一點驕傲,足以支持她活下去。

都雄魁並不知道阿芝的這些事情,他也沒興趣知道。那個女人對他來說既不重要也不必要,只是最近有些喜歡她罷了。相對的,這座都城裏對他來講最重要的女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妺喜。她是他平衡玄界與人界、威權與政權的一個支點。從妺喜進宮以來,兩人就在沒有任何協議的情況下很默契地配合著,各取所需地攫取著權力,影響着、甚至曾支配過天下九州。

不過現在都雄魁已經開始有些煩她了,因此一進九鼎宮,便沒好氣地問她道:「又有什麼急事,叫得這麼急?」

妺喜哼了一聲,道:「大王發脾氣了。」

都雄魁一怔,看了看祭台上的江離,他正抱着雙腿,下巴支在兩個膝蓋之間,彷彿一個少年在考慮一個青春期的問題,對妺喜和都雄魁的對話沒有一點反應。祭台下列站着東君、雲中君、河伯和山鬼,也都默默無語。

都雄魁道:「怎麼會這樣?你就沒轉圜幾句?」

「沒用,這次什麼法子都沒用。他是真的發脾氣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

看妺喜顯得有些煩躁的樣子,都雄魁心中暗嘆,知道妺喜因為那個男人捲入世俗太深了,已經失去了心宗所具備的超然。「如果獨蘇兒只有這個徒弟的話……」他想起了妺喜的師妹,那個竟能用靈幻騙過她的女孩,「如果獨蘇兒是把心維交給了她的話……嘿,算了,想它作什麼?」

妺喜道:「大王很急,把宮裏的東西都砸爛了。都雄魁大人,你是大夏國師,在這件事情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得好好想個辦法替大王分憂啊。」

「替大王分憂?」都雄魁冷笑道,「有江離大人在那裏呢!他的主意向來是最多的,我們請他來出主意!」

「他?」妺喜冷笑道,「乳臭未乾的一個小子,能有什麼主意?」

河伯東郭馮夷聽得臉色大變,他不是不知道都雄魁和妺喜心裏其實都看不起江離,可以前這種輕蔑都只是放在心裏,哪像今天,妺喜竟然直接說了出來。

江離抱膝而坐,彷彿沒有聽到這句話。

妺喜斜了他一眼,冷冷道:「這次的事情,不都是在這小子的計算下進行嗎?結果還不是搞得一團糟。都雄魁大人,大夏的事情到底還得倚仗你!」

都雄魁聽到這句話心中微感得意。對於當前的局勢他早有主意,儘管今年來世事變化如風起雲湧,但他的想法一直也沒有改變過。在他心裏,其實已經承認大夏復興已不可為。他可從沒想過要負起中興這種在他看來極為可笑的擔子,在他心裏最理想的結局,是利用大夏的垂死一擊重創商人,讓天下大亂,變成一個沒有共主的局面,那對他都雄魁來講才是最有利的。

他睨了一眼妺喜,知道這個女人心裏已經被那個男人塞滿了。她也不是想振興大夏,更沒有那樣的眼光和魄力。「她只是想她的男人開心罷了。」

至於江離……都雄魁抬頭望了一眼,這個仰望的姿勢令他十分不悅,藝成之後,從來都只有別人仰望他,什麼時候仰望過別人了?而更令他發火的是,江離也正看着他和妺喜,這臭小子的眼睛裏,竟然透著一種悲憫。

「幹什麼!他以為他是祝宗人么!就是祝宗人也沒資格這麼俯視我!」心頭大怒,指著江離喝道,「你給我下來!」

「哦?」江離淡淡道,「都雄魁大人,我坐上這個位置,好像是你推上來的。我師父逝世了,是你以國師和血門前輩宗主的身份承認我太一宗宗主地位的啊!現在怎麼又讓我下來?」

都雄魁冷笑道:「在別人面前,你高高在上可以。但娘娘在此,我在此,你怎麼還敢坐在上面讓我們仰視你!」

江離淡淡道:「太一宗是大夏道統所在。娘娘在後宮地位再尊,壓不到九鼎宮頭上。至於都雄魁大人你,在長生殿我敬你是國師,在九鼎宮你則應該敬我是太一嫡傳——我在九鼎宮高坐祭台,並沒有不合禮數的地方。別說都雄魁大人,就是大王來了,也沒權力要我走下去。」

都雄魁聽得眉毛倒豎,妺喜火上添油,笑道:「我早說這個小夥子不聽話,誰讓你一意孤行的了?現在倒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都雄魁怒極反笑道:「他不聽話!哈哈,我能捧他上去,就能把他踢下來!他是什麼東西,真以為自己是四宗領袖了嗎?」

東郭馮夷忍不住出列道:「都雄魁大人!我九鼎宮上代宗主為補天大業力竭而崩,來不及交接九鼎宮事務。您主持儀禮推江離宗主登台,九鼎宮上下感激不盡,但說到底,這是一個儀式,並不是您真有廢立太一宗宗主的權力。太一宗是四宗之首,說江離宗主是四宗領袖,那也沒什麼不對!」

都雄魁眼中殺機陡起,眉毛倒豎,喝道:「你是什麼東西,這裏輪得到你來說話!」

東郭馮夷剛才那一番話只是一時激憤,被都雄魁眼神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有千般抗拒的言語,但在他積威之下竟不敢再發一言。

山鬼卻走上一步,語氣平靜地說道:「我覺得河伯剛才的話並沒有錯。」

都雄魁一怔,看了妺喜一眼,妺喜也大感奇怪,不知對師門一直忠心耿耿的山鬼為什麼突然倒到江離那邊去了。

都雄魁心道:「這兩個老奴是想造反了!」他覺得如果親自和他們吵鬧大失身份,目視東君要他出頭。誰知道一向聽話的東君這次竟然猶豫起來,都雄魁大怒,雖然還沒說話,但眼光中的威脅意味已經不言自明。

東君心中害怕,指著東郭馮夷就要破口大罵,突然斜眼看了江離一眼,只見他的瞳孔彷彿籠罩着一團霧,似乎完全不把這祭台下的爭吵放在心上。東君心頭劇震:「這眼神,只有當年的祝宗人大人才有這樣空靈的眼神!」他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句平常絕不敢說的話竟然脫口而出:「我覺得山鬼說得對,河伯剛才的話沒錯!」說完之後反而一陣輕鬆,再面對都雄魁的眼光,竟然不再害怕,彷彿身後有什麼東西支撐他挺直了背脊。

這次不但都雄魁和妺喜,連山鬼、河伯,甚至祭台上的江離都感到吃驚。

雲中君看着東君,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只猶豫了那麼一下,便跨上一步,站在東君身邊。

突然間,都雄魁的怒氣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江離強烈的戒心。他突然想起天山上獨蘇兒在切割江離靈魂之前對他說過的話來:「太一宗要是沒有感情拖他們的後腳可是很可怕的!要讓他統一了鎮都四門,說不定到時連你也制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當時都雄魁回答說:「一個魂也不整個兒的小夥子,我會怕他!」然而現在連他自己也懷疑起當初那個決定來。面對着能夠在百裏外遙控子虛幻境的江離,就算是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都雄魁也沒有把握。更何況江離的腳下還有方才歸心的鎮都四門,而他的背後,則是那威震九州的龍紋九鼎。

議戰

在都雄魁由發怒到平靜這段時間裏,妺喜一直靜靜地看着。從氣勢上她彷彿置身事外,任由這一老一小兩個男人對抗去。

然而都雄魁和江離的對抗並沒有繼續升溫,很快兩個人便似乎有默契似地冷靜下來,都雄魁冷冷地對妺喜道:「娘娘,你可有什麼辦法為大王分憂嗎?」一下子把話題轉到夏商對抗上去了。

聽了這句話,妺喜皺了皺眉頭,山鬼的眼角卻笑了。都雄魁的這一退讓那是自認實力無法壓制擁有四門九鼎之助的江離。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無論是東君還是雲中君都將被綁在江離的車駕上,既為江離護航,也以江離為靠山,再也難以脫離了。

妺喜沒有回答都雄魁的話,轉而問江離道:「江離宗主,這裏是九鼎宮,你是地主,可有什麼主意沒有?」

江離淡淡道:「我資歷淺,年紀輕,就算有什麼主意,也輪不到我來決定。」

妺喜道:「先說說看嗎,你資歷淺決斷不了大事,自然有資歷深的都雄魁大人來拍板決定。」

江離道:「既然如此,何不先聽聽都雄魁大人的主張?」

都雄魁冷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江離道:「都雄魁大人,現在大夏的兵力,還能擋住成湯的精銳?大夏的威望,還能調動幾方諸侯?大夏的錢糧,還能支撐多久的戰爭?」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這些,讓六卿去考慮!大不了我們一起上戰場便是了。」

江離道:「若都雄魁大人上前線,那伊摯師伯多半也會上戰場。我們為了擒拿有莘不破,已經把甸服東部百里之地變成廢墟。夏商決戰關係重大,只怕到最後諸位宗師和前輩高手都會被卷進來。這一戰打下來,規模只怕空前浩大,逼得哪位宗師一怒之下啟動終極滅世,那豈非同歸於盡的局面?再說,就算幾位宗師都克製得很好,可到最後也定是屍山血海的局面!我們身處高位,於心何忍!」

都雄魁道:「若有人想啟動終極滅世,那是誰也沒辦法。至於那些蟻民,死多死少又有什麼所謂?他們會生得緊,今天死掉一千,明天能多生一萬出來。這一點你倒不用擔心。」

江離聽了這兩句話只覺氣血上涌,身子一震,幾乎要從祭台上跌下來,轉頭看妺喜時,只見她臉上淡淡地也不以為意,憤然道:「好!好!」

妺喜道:「好什麼?」

江離怒道:「沒什麼!」

妺喜咯咯笑道:「沒想到我們的江離宗主也會生氣啊。既然你說沒什麼,那是同意了都雄魁大人的意見了?」

江離心中一凜,告誡自己不要氣急,穩住了聲音,說道:「都雄魁大人的話雖然……雖然也有些道理,可那樣我們畢竟勝算不大。」

都雄魁道:「那要怎麼樣勝算才大?」

江離道:「商人得巴國、邰人歸心,又有朝鮮作他們的後方,眼下的勢力比我們大。但我大夏五百年基業,畢竟不是那麼容易動搖的。如今我們兵力不如他們,財力不如他們,士氣或也有所不及,但玄宗的力量卻或許能壓倒他們。如果我們能瓦解他們玄門的力量,重創擁護商人的玄門高手,成湯沒有勝算之下,必然不敢輕易啟釁。那時大夏便有機會休養生息,重振旗鼓!」

都雄魁沉吟道:「我們的玄門力量比他們強嗎?未必吧。桑鏖望和公劉且不去說他,這兩人多半只是觀望,不會直接出手。可是季丹洛明一直和伊摯走得太近……」

江離道:「季丹與有窮還有一戰未了,只要我們能安排這一戰與夏商玄戰同時進行,那他就沒空來和我們為難了。」

都雄魁道:「就算洞天派置身事外,成湯年老不堪,商人也有伊摯和子莫首在,有莘不破、桑谷雋這幾個年輕人也有可能下場……我算來算去,並無絕對的勝算。」

江離道:「莫忘了我們還有九鼎。如果可以不考慮玄戰對人間的影響,那……我有把握把血劍宗、伊摯師伯全部困死。」

妺喜大吃一驚,都雄魁也頗為驚愕。

只聽江離道:「都雄魁大人,你應該知道,我有可能做到的。」

都雄魁沉吟道:「理論上似乎可能……不過得在那個地方!」

妺喜道:「神界崑崙?」

「不錯。」江離道,「開啟崑崙之路,一戰定勝負。在那邊我們就算斗個天翻地覆,也不會影響到人間界。到時候不管哪一方勝出,至少能保證留下來的神州不是一個糜爛的大地。」

過去幾日在甸服發生的事情,讓江離痛心疾首,失敗固然令人難受,但因為玄戰而引發的天地之威將甸服百姓都卷了進去,這卻是江離最不願意看到的。

妺喜道:「可是你真有把握把伊摯和血劍宗困死?莫忘了他們可是和都雄魁大人齊名的高人啊!你現在敢說你能勝過都雄魁大人?」

江離還沒回答,都雄魁道:「他或許能夠的。」

妺喜訝然,只聽都雄魁道:「崑崙的時間相對獨立,他若在那裏施展大宙逆,未必會影響到這個世界的時間運行。不過……嘿,那也危險得很。」

妺喜又道:「如果對方不願在那裏應戰,那又如何?」

江離道:「成湯會去的。」說完這句話他嘆了一口氣,就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成湯是一代仁君,與之相比,夏桀儘管是自己的父親,卻從來不將天下百姓的生死當回事。

果然都雄魁也笑道:「不錯,以成湯的性格,他一定也會答應的。」

江離道:「我們以九鼎鎮崑崙,如果勝了,那麼大夏的國祚當能繼續延續。」如果輸了呢?那就九鼎易主。這句話江離沒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無論如何,在崑崙決戰對這個世界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他曾目睹有莘羖和桑鏖望大戰之後那狼藉的地表,他不敢想像,如果規模更大的夏商玄戰發生在神州的精華地帶,那會造成什麼樣的慘劇!

都雄魁沒有說什麼,彷彿默認了江離的提議,可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又有誰知道。

妺喜道:「最後一個問題是,要開啟崑崙,似乎只有我們三個還不能夠。」

崑崙又叫崑崙之虛,在華夏最古老的神話中,諸神之王叫做帝俊,號稱天帝,崑崙就曾經是天帝在人界的都城,同時又是諸神在人界的居處,因此被人族稱為神界。

江離本人也未到過崑崙,他是到九鼎宮之後,根據《山海經》的記載才知道了一些崑崙的情形,知道崑崙其實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萬物皆有」的空間,神話傳說中最珍貴的寶物、最厲害的神獸、最神奇的植物,幾乎都能在崑崙找到。也是在這個地方,天帝與日族女神羲和[2]生下了十個兒子,十個兒子都是太陽神,他們也就是東君的祖先。

由於天帝的這十個兒子太過強大,因此必須輪流當值,否則大地會承受不住,然而他們不守規矩,為了爭奪崑崙竟然同時出現,這就是《山海經》記載的「十日並升」之禍。

這場內亂到後來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至於帝俊竟然忍痛下了命令,讓箭神大羿用彤弓素矰(zēng)[3]將他的十個兒子(太陽)殺死九個,只留下一個。這就是神話中「大羿射日」的傳說。

這場射日戰爭毀掉了崑崙之虛,令得這個昔日無比繁榮之地變成一個虛無的空間。同時,射日戰爭還截斷了人族與神界的聯繫,這場大戰之後整個世界就只剩下大羿能夠藉由著通天之樹——建木——往返天上人間了。

而在大羿之後,通天之樹也消失,如今要開啟前往崑崙的道路,只有四宗中達到絕頂境界的高手聯手才能做到,可現在祝宗人已逝,獨蘇兒滅度,天下間有這個能力的,只剩下伊摯、都雄魁和藐姑射。

都雄魁問江離道:「如果真要開啟崑崙,你是去告知伊摯,還是要自己出手?」

江離道:「我有九鼎相助,可以發動。」

都雄魁道:「獨蘇兒的心維留在娘娘這裏,心宗這一脈也沒問題。」突然想到,「獨蘇兒這女人可真了不起!難道她滅度前已經料到今日形勢了嗎?」

卻聽妺喜道:「就算如此,我們還是欠缺最關鍵的一位啊。」

「第四位宗主嗎?」江離道,「好像來了。」

九鼎宮的門開了。

雖然藐姑射要進來,那道門也攔不住,但江離還是在感應到氣息之後大開中門。五百年了,洞天派的宗主還是第一次踏足九鼎宮。

宮門合上,鎮都四門都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天下四宗宗主會聚九鼎宮,這是五百年間從沒有過的事情。

但四個當事人卻顯得很平靜,藐姑射浮在半空中,掃了一眼都雄魁,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即不肯再看對方第二眼。

藐姑射望向江離,說道:「你就是祝宗人的徒弟?」

江離站立起來,說道:「不錯。忝為地主,有失遠迎,還請宗主恕罪。」

藐姑射不和他客套,開門見山道:「我今天來九鼎宮,是來接一個人。」

江離道:「箭神有窮饒烏?」

藐姑射點了點頭,江離道:「是季丹大俠的意思嗎?」

「算是吧。」

江離道:「卻不知季丹大俠想在哪裏決戰?」

藐姑射道:「這不干你事。」

江離道:「有窮前輩當年自托於先師,這件事情,和我太一宗還是有些關係的。」

藐姑射頷首道:「那說的也是。實話說吧,我還沒想好地方。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我把洞內洞借給他們也可以。」

江離道:「若在洞內洞,只怕形勢會偏向季丹大俠。」

藐姑射凝視着他,說道:「聽這話,倒像你有什麼主意。」

江離道:「不如將戰場設在崑崙如何?」

「崑崙?」藐姑射怔了一下,環視四周,笑道,「小夥子,你想開啟崑崙,打的是什麼鬼主意?」

江離道:「商人叛逆朝廷,我朝待要征伐,只恐塗炭天下生靈,所以……」

藐姑射道:「所以你想把這場決定天下歸屬的玄戰放在崑崙?」

江離道:「不錯。」

「哈哈,哈哈……」藐姑射仰天笑道,「那個地方,確實是個絕佳的戰場啊。」

江離道:「卻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藐姑射道:「小夥子,那個地方,你去過沒有?」

江離道:「沒有。」

藐姑射道:「也是。仇皇大人消失之後,這個世界除了我,再沒第二個人去過那裏了。小夥子,你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江離道,「可是我覺得自己對那個地方很熟悉。」

「哦?」藐姑射道,「嗯,說的也是。你身處九鼎之間,想來是可以常常感應到混沌之界的。好吧,你的提議十分有趣,這個遊戲,我們一起來玩。」

江離認真地道:「這不是遊戲!」

藐姑射笑道:「不是遊戲嗎?呵呵,罷了,你說不是就不是吧。」

藐姑射收斂了笑容,說道:「其實我也很想看看你背後那九個巨鼎會否易革呢!不過相比之下,還是那兩個男人之間的決戰更有意思些。」說完就消失了。

消失之前,都雄魁終於第二次看了藐姑射一眼。「這個瘋子!」都雄魁道,「你們知道這瘋子想做什麼事情嗎?」

「什麼事情?」

都雄魁道:「等所有高手進入崑崙之後,就召來無底洞,把整個崑崙吞了!這個瘋子一定是這樣想的!」

「也許會吧。」江離心道,「如果季丹死在有窮箭下的話。」

季丹和有窮之間非但沒有仇恨,甚至還是最好的朋友,然而攻擊力最強的武者和防守力最強的武者之間,卻註定了要有一場必分勝負的決鬥,對他們而言,似乎天底下沒有比這場決戰更加神聖的事情了。為了這場決鬥,兩人甚至連生死都置之度外。

這場決鬥本來在許多年前就應該發生,但是季丹洛明當時還有一件心事沒有放下,有窮饒烏雖然願意等待,但他的年紀比季丹大得多,擔心自己的身體走向衰老而季丹尚未處理完此事,若以衰老之軀迎戰自己最敬佩的對手,那將是對季丹的侮辱。

因此有窮饒烏請求祝宗人動用時間神力,將最巔峰時期的自己封固在九鼎宮中,以待決戰之期。

這本是天下間最大的秘密之一,江離也是在入主九鼎宮之後才知道此事。

異志

都雄魁與妺喜離開以後,山鬼見江離悶悶不樂,說道:「宗主,鎮都四門今日一統,正是可喜可賀,為何宗主卻好像並不開心?」

江離嘆道:「大夏的前景,眼見是越來越黯淡了,你叫我怎麼開心?」

山鬼道:「我大夏有三宗壓陣,而宗主你更已經統一了鎮都四門,挾九鼎之神威,自當無往不利,何必太過憂心?」

江離搖頭道:「三宗壓陣?如果三宗真能同心協力,那或許世事還有可為。可是,你認為都雄魁大人和妺喜娘娘會和我同心嗎?」

離開九鼎宮之後,都雄魁便邀妺喜到長生殿一行。這長生殿妺喜也不是沒來過,但以前每次到此,不是陪大夏王來尋歡作樂,便是偷偷跑來問都雄魁拿一些奇技淫巧之術。這次妺喜卻沒心情,連呈上來的酒水也沒喝一口。

都雄魁笑道:「娘娘何必如此?」

妺喜冷笑道:「我以為那小子會有什麼好計策,原來卻是這麼個餿主意!划奇點之界給季丹洛明和有窮饒烏決戰,我守是非之界,你守長生之界,他在混沌之界等著伊摯血劍宗!這也叫策略?」

都雄魁微笑道:「娘娘不必生氣,其實小江離這樣安排,也有他的道理。」

「哦?什麼道理?」

都雄魁道:「我對崑崙的情形,或許知道得比娘娘多些。所謂的崑崙,不在東方大洋外,不在西方流沙旁,不在南海北海邊,而在大地之中央,是界於人、神、鬼之間的一個所在。崑崙外圍,有數千座大山圍住,有數千條江河盤繞。過了這數千大山大河,有一塊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來無往、無生無死、無虛無實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太古神戰後的廢墟,被我四宗前輩闢為混沌之界、奇點之界、長生之界、是非之界,這崑崙四界,其實還只是位於崑崙的下層。」

妺喜道:「這些我也聽說過,在四界之上,弱水盤桓著崑崙主峰,我們心宗前輩數百年來無不以渡過弱水、探詢崑崙主峰奧秘為最終歸宿。可惜強渡弱水的前輩高人,卻從來沒見一位回來過。」

都雄魁聽她說到這裏,知她已對本宗理念有懷疑之意,微微笑道:「其實渡過弱水,攀上崑崙,會過王母死神又回來的,也不是一個也沒有。」

妺喜驚道:「有人回來過?」

都雄魁道:「那人卻不是心宗的高手,是個男的,叫大羿,你應該聽說過。」

「箭神大羿?傳說中他是去過,可那只是傳說。」

都雄魁道:「不錯,那只是傳說,很多細節經不起推敲。不過他曾去過,這事卻應該是真的,只是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難以知曉了。」

見妺喜沉吟不語,都雄魁道:「其實大羿之事,與我們關係不大。不過崑崙四界的結構,卻不知道娘娘是否清楚?」

妺喜道:「聽說是三界為基、混沌獨上的局面。」

都雄魁微笑道:「不錯。這是五百年前奠定的格局。我看小江離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九鼎移到混沌界中去,布開《山海圖》子虛幻境作為最後的戰場。但要進入混沌之界,則必須從長生、奇點、是非三界通過。奇點之界到時會被藐姑射鎖死,因此,東方的玄術高手要進入混沌界,必然由你我所主領域而入。」

妺喜道:「那我們豈不是要給江離那小子打前鋒?」

都雄魁笑道:「沒錯,他應該是這個意思。」

妺喜皺眉道:「如此一來,我們力量反而分散,何不聚集於混沌界,以逸待勞?」

都雄魁笑道:「聚集混沌界?哈哈,就是小江離要我去,我也絕不答應!」

妺喜問道:「為什麼?」

都雄魁道:「在混沌界布下子虛幻境之後,他在裏面便如魚得水,可以任意施為,我們身處其中反而格格不入。而且看他那樣子,我敢說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來着。」

妺喜眼中光芒一閃:「你是說……」

都雄魁道:「如果他的力量足以壓制住奪鼎者便罷,如果不能,他多半便會施展終極毀滅之法,把整個混沌界還原成一團太古清氣。到時我們若身處其中,估計也難逃此厄。」

「那他自己……」

都雄魁冷笑道:「自然也完了。以伊摯、子莫首等人為假想敵,沒這份決心是不行的。」

妺喜道:「都雄魁大人,按你的意思,我們是要幫小江離好好守住長生、是非兩界了?」

都雄魁道:「不,我另有主意。」

「哦?」

都雄魁道:「商人不應戰便罷,若是應戰,一定以伊摯為首。成湯沒了伊摯在旁,如斷一臂,那就是我們反攻的大好機會!」

「你是說,在地面上我們也同時發動戰爭?」

都雄魁道:「不錯!商人高手盡上崑崙,若由我親自作前鋒,還有誰能擋住我!」

妺喜想了一下,說道:「此計甚妙。最好讓江離那小子在崑崙和伊摯等人同歸於盡,那時候地面上的形勢,就任我等所為了。都雄魁大人,可需要我上前線幫忙嗎?」

都雄魁笑道:「哪裏敢勞動娘娘尊架?你只要好好在宮裏陪着大王,等我捷訊就好。我會在陣前以十萬將士作祭,發動小流毒,讓血蠱毒浪就這麼卷過去,一直推到亳城去!」

妺喜笑道:「那可壯觀得緊哩。」突然想起一事來,說道,「都雄魁大人,你知道虎魄嗎?」

「虎魄?那是什麼?」虎魄是有莘羖臨終前自創的神通,都雄魁見聞雖廣,卻也不知。

妺喜反覆思量,其實她若躲在深宮之中,除非夏都城破,否則桑谷雋也難奈她何。上次桑谷雋能夠欺近她身旁,說到底還是她自己放他進來的。但虎魄終究是她的一塊心病,若給桑谷雋想出如何破解天蠶絲袍防禦的法子,只怕下次狹路相逢,自己非死在虎魄之下不可!思來想去,當世有可能破解虎魄奧秘的,或許只有都雄魁了,當下放下面子,把桑谷雋的事情說了,向他請教破解之法。

都雄魁早知燕其羽是妺喜下的手,但他對燕其羽並不重視,因此也沒放在心上,這時聽妺喜說起經過,不由得心中暗贊有莘羖天縱奇才,竟然能創出這樣一件兇器來。

妺喜說完,都雄魁道:「這桑谷雋有虎魄在手,娘娘要親自對付他卻難。再說現在巴國還是牆頭草,我們若逼得他們全面倒向商人那邊,正式出兵,卻也不好。不過那桑谷雋對娘娘如此懷恨,我估計這次無論巴國是否出兵,他都要趁亂來報仇的。」

妺喜道:「到時九鼎去了崑崙,都雄魁大人又上了前線,只怕夏都防禦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空虛。他若來犯,只怕也不易解決。若夏都出了什麼亂子,我的性命事小,擾了前方的軍心事大。」

都雄魁微笑道:「娘娘不必擔心,我雖然一時想不出對付虎魄的法子,但對付桑谷雋的法子卻已經有了。」

妺喜大喜道:「是嗎?快說說看!」

都雄魁道:「我們自己抽不出人手來對付他,那就另外給桑谷雋這小子樹立一個強敵,讓他們去斗個你死我活去。」

「如何給他樹立強敵?」

都雄魁道:「我當初要對付有莘不破,若是親自出手,一來有以大壓小之嫌,二來又有獨蘇兒等在旁掣肘,一時難行。於是想了個辦法,扶植江離來對付這小子,果然大有成效。對付桑谷雋,辦法也是一樣。」

妺喜眼光一閃,道:「你是說,我師妹?」

都雄魁大笑道:「娘娘高明!」

妺喜沉吟道:「只是我師妹對那有莘不破沉溺得很深,而那桑谷雋又和有莘不破交情匪淺,這事只怕不易。」

都雄魁笑道:「這事再難,能難過讓江離全心全意來幫我們對付不破?嘿!你師妹的修為已經頗為深湛,不過她有兩大弱點:第一,她的心劫未過,在這段期間,就是做出什麼倒行逆施的糊塗事也不奇怪;第二,我看出她對師門感情深厚,做不到娘娘你這麼灑脫。」說着便幫妺喜剖析籌謀,聽得妺喜笑逐顏開道:「都雄魁大人,你果然不愧是我大夏國師,有你在,我王江山一定堅如磐石。」

在亳都,夏人的戰書已到。

雖然成湯會答允也在夏人的意料之中,但連都雄魁也沒料到,伊摯竟不打算親上崑崙。

「我對夏人的動態並不放心。不破,這次由你領銜上崑崙奪鼎!夏人必然倚仗九鼎佈陣,但我也有應對之法。白虎是我國母族,與你又有夙緣,再把公劉進貢的黑土帶上,我將全身功力藏你元府之中,加上你祖父的祝禱,令你有可能在崑崙發動空前絕後的召喚。以祖神玄鳥為正,以麒麟、白虎為副,以畢方、游光[4]等為從,定要讓九鼎化作鳳凰之紋。你是天命所歸,就算《山海圖》子虛幻境又能如何!放心前去,此行必勝!」

有莘不破坐在門檻外,也不理會周圍服侍的人,捧著頭若有所思。崑崙的勝敗他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他的朋友——那個據說已經站在他對立面的朋友。

「不!我不信。」有莘不破搖了搖頭。

正煩惱間,門後傳來一聲嬰啼,穩婆大聲報喜:「生了,生了!大喜!是個男孩!」

「哦,是個男孩。」有莘不破晃了晃腦袋,過了好一會,似乎才明白過來這句話的含義,剎那間把什麼事情都拋在腦後,像傻子一樣大笑兩聲,不理侍從的阻攔,撞破門闖了進去。

大墳墓

又打仗了。

商人終於向昆吾進軍了。本來,作為方霸之首,商國國君有替大夏征伐有罪諸侯的特權。但這次和上次征服葛國不同,昆吾是和商並列的方霸之一,而且商人也沒有打出替共主征伐罪國的旗號。對大夏來說,這意味着成湯終於公開反叛了。

昆吾是夏商之間的緩衝,對大夏來說也是一個屏障。如果昆吾被商人打敗,那整個甸服就直接暴露在東方人的斧鉞下了。

在夏都,連下層的將官也感到了來自前線的壓力。王師不斷地抽往東南,但戰報卻並不樂觀。一些不必要的守備和軍力被相繼裁撤,王都廣場只剩下一個十人隊看守巡邏。時逢亂世,也沒多少人在廣場上走來走去,何況廣場上還掛着上百具屍體——那些都是東方的叛逆者,共主下命曝屍以警國人:叛逆大夏王者,就是這個下場。

看守廣場的衛兵很不爽,因為這份差使沒什麼油水,而且這日子過得也實在太悶了。每天敢經過這廣場的人幾乎不到十個——看到掛在那裏的屍體,能繞路的都繞路了。

不過也有例外:有一個老頭子和一個青年漢子每天總會推著一車的花草從北城門的方向走來,到傍晚再推車經過廣場向北城門的方向走去——那大概是入城賣花的花農吧。衛兵們也沒怎麼去注意他,見他規規矩矩地朝來暮返,漸漸也就習以為常了。

有時候,那兩個人也會在廣場邊上歇歇腿,一停下來,那青年漢子就會給那老頭子捶腿,看那樣子,大概是一對父子。不過他們也不敢靠近那些掛起來的屍體,而是躲得遠遠的,在角落裏歇上一會兒就趕緊離開。

直到有一天傍晚,那個十夫長被一陣酒香吸引,原來那個老頭正拿着一個葫蘆在喝酒呢。

「媽的!這麼遠還聞得到,這酒真他媽的香。」他嘟噥了一會兒,對那老頭叫道,「老頭,過來!賣花的!沒錯,就是你。」

那老頭不敢過來,那青年漢子小心翼翼地跑過來問道:「官爺叫喚我爹,有什麼事嗎?」

那十夫長道:「你老子喝的是什麼酒?這麼香?」

那青年漢子道:「這酒不是買的,是我今天賣花的時候,一位官爺賜的。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酒。只是賊香,葫蘆蓋一拔開,隔三條街都能聞到。那官爺說那是貢酒來着。」

那十夫長聽得饞了,說道:「你去跟你老子說,老子想買他的酒嘗嘗,去問問要多少錢。」

那青年漢子忙道:「錢?這哪裏敢!本來我們這樣的小民喝這貢酒就喝得有點心驚膽戰的,怕沒這份福氣承受。若官爺您不嫌臟,我就去把酒拿來,這錢是不敢收了。」說着便過去把酒拿來。

那十夫長喝了兩口,果然好香!把手下的衛兵都吸引過來了。他也不好獨佔,便分給了其他人幾口。眾人一邊喝,一邊誇獎那對父子。

幾句話說下來,雙方便算有點交情了。第二日那對父子也不往角落裏停了,就在衛兵那裏歇腳,同時還帶來了兩壺酒和一些下酒菜來。這酒雖然沒昨天那壺香,但有酒有菜,吃得更是高興。從此以後,那對父子每天經過,都會給那群衛兵帶點酒肉,逐漸熟絡起來。

這天那十夫長道:「總是吃你們的酒肉,可實在不好意思。」

那青年漢子道:「這點東西,打什麼緊!托各位官爺的福,這些天我們這花賣得好,自然有些閑錢。」

那十夫長道:「說起來,你們這花確實也太好賣。每天見你們一車的花送過去,回來就只剩下一兩叢了。莫非最近那些官爺大人們特別喜歡這玩意兒?」

那青年漢子道:「也是也不是。不是我誇口,最主要的,還是我父子兩人種花有秘法,花好,光顧的人自然就多。」

「秘法?」那十夫長有了興趣,「什麼秘法?」

那老頭子瞪了他兒子一眼,那青年漢子知道自己失了口,趕緊低下了頭。

那十夫長慍道:「老叔你這就太不夠意思了!我們是當兵的,又不是賣花的,也就是隨口問問。難道還怕我們得了你們的秘法,轉行去搶你們的飯碗不成!」

他身邊的衛兵也跟着起鬨。那青年漢子逼不過,才道:「說大人來搶飯碗,這說哪裏去了?大人哪裏會看得上這賤活兒?實在是……我們這裏面有難言之隱。」

那十夫長道:「什麼難言之隱?」

那青年漢子為難道:「大人真要我們說,我們也不敢不說。不過得先求大人一件事情。」

那十夫長道:「什麼事情?」

那青年漢子道:「這件事情,說來只怕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得請大人包涵包涵,若覺我們父子二人做得不對,我們父子二人再不敢做了。」

那十夫長聽他說得神秘,更來了興趣:「放心吧,我也算吃了你們半個多月的酒食,就有什麼事情,我也幫你們擔待着些。」

那青年漢子道:「其實我們這花生得好,主要秘訣就在花肥上。」

那十夫長道:「花肥?你們用什麼花肥?」

那青年道:「人。」

那十夫長嚇了一跳,拍大腿道:「好大的膽子,你們敢殺人養花!」

那對父子嚇得趴在地上,求情道:「不敢不敢,我們父子就是吃了豹子的膽也不敢幹這傷天害理的事情啊。只是這陣子都城外死的人多了,有餓死的,有病死的,我們父子一時好心,就把那無主的屍體埋了,後來意外地發現,那些墳墓上開出來的花竟然格外鮮艷。一開始我們只是採摘了進城來賣,後來見賣得好,便乾脆在墳墓上種花。再到後來乾脆去尋些無主的野屍埋了,再在墳上種花。」

那十夫長道:「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說起來這也算一件好事。」

那青年漢子道:「大人不會抓我們吧?」

那十夫長笑道:「現在什麼時世!就是我們把你們抓了,大理卿那裏也沒空來理會你們的事情!」

那青年漢子舒了一口氣道:「這我就放心了。不過啊,我們這生意也做不了多長了。」

那十夫長道:「為什麼?」

那青年漢子道:「屍體不夠用啊。」

那十夫長道:「不夠用?我可是聽說外面餓殍遍地的,這麼快都給你們用完了?」

那青年漢子道:「不是不是。這屍體雖然多,可合適的卻沒幾具。」

那十夫長道:「這屍體還有合適不合適的?」

那青年漢子道:「這到底是什麼理兒,我們父子倆也參不透,不過按照我們這些日子來的試驗,確實只有一些屍體能讓花開得鮮艷。」他掃了眼掛在廣場上的上百具屍體道,「大人你這裏,倒有好多屍體是適合的。」

那十夫長喝道:「大膽!這裏掛的屍體個個都是叛賊!就是少一具上頭也要怪罪!你倒敢來打這主意。」

那對父子嚇得又跪了下來。一個衛兵見了道:「大人你也別這樣生氣。照我說,這裏這麼多屍體,就是送他們一兩具,諒別人也看不出來。現在這光景,上面的人應付東邊的戰事都來不及呢,誰來管這些小事!」

那十夫長沉吟道:「他們可是要出城門的,就算我們真送給他們,他們能走出城門?」

那青年漢子見他意思有些鬆動,忙道:「這些天我們和城門的官爺們關係打得很好,出入都有孝敬。他們從來不來仔細檢查的,如果把屍體藏在這花泥之中,想來可以順利出城。」

那十夫長還在沉吟,那老頭招兒子近前說了幾句話,一個衛兵叫道:「你們嘀咕什麼啊!」

那青年漢子忙道:「我爹爹說,若是沒有合適的花肥,我們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如果大人肯通融的話,以後這花賣出去的銀錢,我們願意和大人對半分。」

那十夫長冷笑道:「幾株花能有多少利錢。」

那青年漢子說了一個數字,那十夫長大驚道:「這麼好賺?呵!怪不得你父子倆這麼大膽!」

旁邊的衛兵聽到,心想若這生意做成了也少不了分自己一份,便都慫恿他們的長官答應。在這廣場守備本來沒可能有什麼油水,可誰知道有人竟然會想來買屍體去做花肥,這不是從天上掉下錢來了嗎?

那十夫長起初說什麼也不答應,直到那青年漢子把分成變成七三,這才答應。

從此這對父子每天出城,都會從廣場帶走一具「合適的屍體」。一開始那十夫長只答應給三兩具,但後來收錢收得順了,就給了第四具、第五具……直到給了數十具,廣場屍體的數目已經很明顯和原來大不相同了,但時局混亂,也沒人來注意這事,注意到了也沒人來理。

直到有一天,廣場的衛兵忽然發現那對花農父子沒再來了,而且從那天開始夏都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不過,王都城外的某個荒僻的角落,卻多了一個大土堆。土堆旁邊種滿了梅樹,每逢冬天便遍樹長滿了梅花,花香陣陣,隨着西北風向東南飄去。

客人桑谷雋

桑谷雋來到了亳都,這個地方比他想像中還要繁榮。不過,此刻他沒有心情來領略這一切。作為一個父親,桑鏖望也想報仇。但作為一個王,他最終放棄了發兵的打算,因為他必須對巴國的百姓負責。而對於父親的決定,桑谷雋也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

「算了,反正要報仇也不一定要發兵。」

不過,在報仇之前,桑谷雋還要做一件事情,於是他來到亳都。很容易的,他打聽到了王宮的所在。成湯是一個創業的君主,王宮並不顯得奢侈。不過這個時候的亳都已經處於神州文化的頂峰,商都的國民無論在衣着上還是在精神樣貌上都展現出和遠邦僻野截然不同的氣象。風塵僕僕的桑谷雋,像一個鄉巴佬一樣站在王宮前,抬頭用陽城口音跟階梯上的衛兵說話:「我想見有莘不破。」

輪值的衛兵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就是你們的王孫。」桑谷雋重複了一下。

「你要見我們王孫?」一個將領裝束的人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桑谷雋,他階級不算低,頗有眼光,看得出桑谷雋並不是普通人。「閣下不是商國人吧?要見我國王孫有什麼事情嗎?」

那個將領很有禮貌,但不知道為什麼,桑谷雋還是感到很不舒服。不過這些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平靜地說道:「我叫桑谷雋,是他的……他以前的朋友。」

那將領道:「哦,是這樣。那好,我給您通報一下,請您稍等。」

那將領進去通報的時候,有一個衛兵領了他在一個小房間里稍待,並奉上一杯水。衛兵出去之後,房間里空蕩蕩的。桑谷雋感到一陣惘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如果由巴國行文告知,商國大概會用很高的規格來接待他吧。但他卻不想變成這個樣子。這次東來,他希望只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請有莘不破幫一個忙。然而他現在卻有點懷疑起這個決定來。

過了好久,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起,裝束齊整的有莘不破跑了進來,見到他一把抱住,大聲叫道:「桑谷雋!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得砰砰響。有莘不破的樣子沒有很大的變化,不過他的腳步聲卻明顯比上次見面穩重得太多了。

「還好。」桑谷雋笑了笑,但卻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說道:「來,我帶你去見我爺爺。」

「不破。」

「嗯?怎麼了?」

「沒,沒什麼。」桑谷雋一時想不到比較適合的開口方式。他很擔心燕其羽,不過離開孟塗之前,燕其羽的情況還算穩定,似乎還不到危急的關頭。都雄魁曾經說過,燕其羽會懷孕三五年,在生產之前不會有危險。血祖是當代宗師,代表生命奧秘掌握者的巔峰,他的斷語不是孟塗的良醫所能動搖的。就連桑谷雋自己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見不破的祖父吧,畢竟這是應有之義。」

於是桑谷雋在有莘不破的引見下拜見了成湯和伊摯,兩人對他都很看重。雖然正值夏商對決的關鍵時刻,但兩個老人言語間並沒有涉及國事的內容,有莘不破的爺爺只是問了桑谷雋家裏的一些情況,伊摯則跟他談論了一些召喚秘法。

晚間主人設宴,到場的都是東方的青年才俊。幾個大嘴巴的人誇耀了一番桑谷雋的威名,幾個自視甚高的人旁敲側擊地考較了一下桑谷雋的學問,又有幾個人在關鍵時刻出來打圓場,整個宴會笑聲起伏,熱鬧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顯,桑谷雋也一直保持笑容。這一晚直喝到夜深人靜才散。

偏殿上只剩下有莘不破、桑谷雋和幾個服侍的宮女了,有莘不破舉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幾個月了,從沒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桑谷雋回應地笑了笑。他知道從一見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地表現得很快樂,他也很努力。但當宴會一散,眼前再沒有不相干的人,耳邊再沒有不相干的話,偏殿竟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這種沉默很惱人,兩個人都很努力想着要說什麼話來打破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桑谷雋抬頭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羿令符。「如果羿令符在這裏……」他本來以為來亳都之後會有機會找到一些和羿令符有關的消息的,因為據傳夏都那邊並沒有拿住這個鷹眼男人——無論是活人還是屍體。可是來到亳都之後,桑谷雋才發現商人對箭神傳人的行蹤和他一樣沒有頭緒。剛才那麼多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說了那麼多的軼事,偏偏沒有一句涉及那個在年輕一輩中最傳奇的男人。

「他們不提羿令符,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麼顧忌吧。」想到顧忌這個詞,桑谷雋胸中大為鬱悶,因為他發現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什麼時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面前說話還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見他正不斷地舉杯喝酒。這個時候,酒成了一種道具,用來掩飾尷尬的道具。

「為什麼會這樣呢?」桑谷雋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並不想要和他生分。剛才兩人一見面,有莘不破衝上來擁抱他的動作依然和以前一樣,可就是太一樣了,反而讓人感到那是有莘不破進來之前在腦海里演習過的。之後他帶桑谷雋去見成湯和伊摯,再大設宴席,請來一大群年輕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緊,把場面搞得很熱鬧,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現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然而這一切都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他們倆已經生分了。

桑谷雋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們都是那麼年輕,那麼衝動。他們是敵對的,可又惺惺相惜。打架打得酣暢淋漓,對罵也是不遺餘力,現在離那時還不到兩年,可感覺當時的事情是那麼遙遠。

桑谷雋又想起了他們離開蜀國,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里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羋壓在旁邊攪和,有羿令符在旁邊觀戰。江離和雒靈似乎完全沒興趣理他們,可感覺上他們倆也和其他人完全融為一體,不管是打架的、幫手的、勸架的還是待在旁邊不理會的,個個都是一幅圖畫里切不開的一部分。那段時光里,他們就像還沒有成熟的葡萄一樣,有點青澀,卻沒有半分憂慮。

可是,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

羋壓不在身邊,羿令符失蹤了,江離的動向變得撲朔迷離,而雒靈……想到了雒靈,桑谷雋記起了來亳都的正事,於是打破了沉默,遲疑道:「不破,雒靈……怎麼沒見到她,是不是不方便?」

「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塗成什麼了!我這就去叫她出來。」有莘不破丟了酒瓶,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就要去叫雒靈。

桑谷雋道:「這種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隨即轉頭笑道:「你看我,糊塗!」叫來一個侍女,「請娘娘出來相見。」

那侍女領命進去之後,桑谷雋道:「聽說你生了個兒子,恭喜了。雒靈的身子怎麼樣了?」

有莘不破道:「沒什麼,順利得很,剛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園散步。她很疼孩子,只是沒什麼奶水,有些沉鬱——不過大體上還是過得挺開心。我想她大概是後悔當初進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門中人,那奶水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谷雋知道有莘不破在說笑,也陪着笑了兩聲。他怕又恢復到原來那種沉默,忙又添了一個話題:「她的閉口界過了沒有?常常說話嗎?」

有莘不破搖頭道:「沒有,她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真不知道那該死的閉口界什麼時候才過……」

突然,殿內傳來侍女慌張的驚呼:「不好了!娘娘不見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驚,隨即勉強笑道:「下人大驚小怪,雒靈大概是到花園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離去以後,雖然有幾個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谷雋還是覺得偏殿中好像沒人。

過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來,這時他臉上連最後一絲從容都已經不見了。

桑谷雋問道:「怎麼了?還沒找到?」

「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說要去辦點事情,辦完就回來。這……她怎麼……」

「辦點事情……」對於這個變動,桑谷雋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驚。在來到這裏之前,他曾經設想過種種結果,可無論雒靈答應救助燕其羽或拒絕,還是說對事情無能為力,桑谷雋都覺得不像是雒靈的風格。可是現在,雒靈卻不見了。

「永遠都出人意料,這才是她的風格吧。」桑谷雋心裏嘆息了一聲。本來他應該很着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沒說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頓腳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別太擔心。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無事,對吧?」

「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怕。不行,我這就去找師父。等找到了她,我們再喝酒。」

「不了。」桑谷雋道,「我……還有點事情。」

「這怎麼行。你萬里而來,我……」

「好了,我們一場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氣這些。」桑谷雋道,「其實這次我來……也沒什麼事情。嗯,臨別前說句或許和公事有關的吧。崑崙的玄戰,我爹爹應該是不會直接參與的,不過我會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話,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裏了結!」

桑谷雋終於還是走了。在目送他離去的那一瞬間,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緊抽,痛苦得幾乎想要嘔吐。羿令符行蹤未明,連師父都說他或許尚在人間,但有莘不破內心深處卻清楚,無論羿令符是活着還是死了,這個朋友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而今天,當桑谷雋轉身離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這種感覺。

有莘不破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完全無能為力。他可以一刀劈開一座大山,卻無法讓自己和好朋友的關係恢復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

妺喜之約

「娘娘,孩子飽了。」

雒靈把兒子抱回來,小東西正朝她笑。哄了一會兒,孩子就睡著了。於是雒靈也在孩子身邊躺下,閉目養神。

回到亳都之後,日子過得很平靜,值得一說的事情幾乎一件也沒有。東西雙方的戰事本來很緊張,但因為夏人提出上崑崙玄戰,地面上的戰爭反而停了下來。

今天她聽說桑谷雋來了,然而也沒有什麼表示。有窮商隊幾個成年首領之間的關係一直很微妙,這種微妙一直維持到水族事件爆發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後,當真相逐步披露,當每個人逐步成熟,那種超然於利益、恩仇、門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開始被命運撕裂得四分五裂。

「那個男人,大概不會想要見我吧。」雒靈並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對於桑谷雋的來訪,不破自然顯得很興奮,她卻認為和自己關係不大,於是便裝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著了。

睡夢中的雒靈,破天荒做了一個夢。

夢是心靈的另一種展現,心宗的高手,修為到了雒靈這樣的境界,是不會輕易做夢的。如果做夢只有兩個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她的修為到達某種臨界點,這可未必是好事,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第二種可能則是有外人作祟。

儘管是在夢中,雒靈仍能保持冷靜。沉吟片刻之後,她就知道是有高手託夢給她。能穿越亳都王宮禁制引發她夢境的,如今只有一個人了。

「師姐,是你嗎?」

「妹妹,你可真厲害啊,這麼快就猜到了。」聲音很縹緲,雒靈知道這是受到王宮禁制影響的緣故。她知道妺喜無事不登三寶殿,多半有要緊事說,便默運玄功,把妺喜的夢中幻象接引過來。

「妹妹,聽說你剛剛生下一個孩子,辛苦了。」天蠶絲袍下,妺喜依然那麼年輕迷人。

「嗯。」聽妺喜提起兒子,雒靈臉上泛起一陣微笑。

「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兒,成嗎?」

雒靈道:「還是不要吧,他還太小,現在就讓他入夢會傷害他的。」

妺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

雒靈微微一笑,手指虛划,勾勒齣兒子的幻象來:「姐姐你瞧。」

妺喜贊道:「啊,真可愛。早知道,我也生一個。」

雒靈道:「姐姐你為什麼不替姐夫生下一個呢?做女人,終究得生過孩子才會覺得沒有遺憾。」

妺喜訝然道:「妹妹你說什麼?」

雒靈重複道:「我說做女人,終究得生過孩子才覺得沒有遺憾。」

妺喜失笑道:「妹妹,你這句話可真讓我不敢認你。要不是我發現自己沒法完全掌控這個夢境,從而知道你已經得到這個夢境的主控權,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我那個雒靈師妹了。」

「哦?我變了好多嗎?」雒靈問了之後,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

她回想起出谷之後的一切,幽幽道:「在谷中,我只知道修行,卻不知道為什麼要修行,整個人生來得沒有緣故,也完全看不到歸宿。直到我遇到他……」

「遇到妹夫?」

「嗯。我遇到他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一開始只是好奇,覺得這個男人的心聲和別人的心聲不大一樣。後來我看見江離和他鬧矛盾,甚至想對他不利,那一瞬間我竟然心向著他——甚至想冒險幫他。這讓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師姐,你當初遇到姐夫也是這樣子嗎?」

「不是。不過內心的經歷也有雷同之處。」

雒靈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對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時間裏我想,乾脆就把他作為我煉心的工具吧。於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頭,卻發現這個男人已經變得那麼重要,重要得讓我顛倒了當初的目的,寧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機之中也要探究他對我的心意。師姐,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心魔?」

妺喜嘆道:「我不知道。如果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說不定比你還嚴重。這個問題,你有沒有問過師父?」

雒靈搖頭道:「沒有。師父或許會有答案吧,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開不了口。」

妺喜道:「那今天為什麼又開得了口了?」

雒靈手抵右腮,眼神凝聚處顯現出她孩子的幻象。

妺喜道:「因為這個孩子?」

「大概是吧。」雒靈道,「這小東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麼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來我也不關心。可他一出世,一聽到那聲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變了。在他出生之前,為了試探他父親我會毫不猶豫地拿掉他。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親誰對我更重要一些了。」

妺喜道:「那師門的理念呢?宗門的歸宿,你已經完全拋棄了嗎?」

「我不知道。」雒靈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經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卻沒什麼不快的感覺。這段時間我感到很平靜,只是掛心着這小東西的一舉一動……」

妺喜凝神看着雒靈,過了好久才嘆道:「妹妹,你現在的樣子很幸福。不過也實在不像本門的高手了。」

雒靈道:「本門的高手,應該是怎麼樣的?」

「這……唉,我也說不清楚。」

雒靈道:「也許並沒有什麼條條框框規定本門傳人應該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許我們的先輩們都把事情搞錯了,也許我們的心並沒有那麼玄妙,也不需要那麼玄妙。只是把該體驗的都體驗到了,又能維持住一種……一種我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狀態,便足夠了。」

妺喜道:「那靈魂的獨立、弱水的橫渡,也能靠你這種想法來完成嗎?」

雒靈道:「現實若是完滿,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夠感到這一刻的滿足,何必以靈魂的獨立來追求無礙的永生?更何況,以這種平和的心境,或許更能體驗到與造化同一、無待於外物的妙境呢。」

妺喜沉默良久,說道:「妹妹,或許該由你來掌管本門才對。你比姐姐強多了。」

雒靈道:「這只是我的胡思亂想,說不定早已誤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妺喜嘆道:「不,我是說真的。我確實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應對現在的形勢。眼見玄門大戰一觸即發,我心宗能否度過這一劫都難說。」

雒靈道:「這是他們男人的事情,我們不要理會便是。只要我們不上崑崙,玄門會戰,與我心宗何關?」

妺喜道:「置身事外,談何容易!」

雒靈道:「是姐夫逼姐姐幫忙嗎?」

「不是。」妺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幫他分憂。」

雒靈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勢不兩立,姐姐,這件事我可沒法幫你的忙。我只能答應你,只要你不親自動手傷害不破,我絕不出手干涉這事。姐姐,你最好也別陷入得太深。」

妺喜道:「妹妹,我怎麼會要你站在妹夫的對立面來幫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由他們自己去解決。本門現今最大的危機,並不是他們的對立,而是另有強敵。」

雒靈道:「另有強敵?除了鼎革大變,還有什麼能動搖本門的根基?」

妺喜一字字道:「桑——谷——雋!」

「他?」雒靈搖頭道,「桑谷雋近來功力大進,可憑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就想動搖本門千百年的道統?不大可能。」

妺喜嘆道:「妹妹,桑谷雋固然根基淺薄,可他背後卻是那個害師父傷了一輩子心的有莘羖!而有莘羖和師父之間的孽緣,則牽涉到本門千年相傳的那個大詛咒!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地方。」

雒靈聽到詛咒兩字默然不語,妺喜又道:「我已經和桑谷雋交過一次手了,情況很不理想。我傷了他一個朋友,可小水之鑒也被他設計毀掉了。現在如果再面對他,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雒靈道:「可惜當初師父傳我們小水之鑒的時候,讓我們在小水之鑒上分別烙上了心印,否則我倒可把另外一面小水之鑒轉交給師姐。」

當初獨蘇兒讓兩個徒兒分別在小水之鑒上烙上心印,令兩面小水之鑒各有歸屬,旁人無法使用,那是為了避免兩個傳人為爭奪寶物而同室操戈,但如今在雒靈願意移交寶物的情況下,這反而成了障礙。

妺喜嘆道:「妹妹,姐姐這些年在夏都錦衣美食,功力進境不大。當時在邰城見你輕易施展離魂術,我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經遠不如你。夏都一戰我已經信心全失,現在你就算能把小水之鑒借給我,我也沒把握能勝過桑谷雋。但無論如何,我也要上崑崙去。不是為了幫你姐夫打贏玄戰,而是為了守住我師門眾位師尊先輩的遺體。」

雒靈動容道:「師尊先輩的遺體?」

妺喜道:「本門高手在練成魂游物外之後,便會前往崑崙,靈魂脫竅而出,強渡弱水。遺骸則寄存在崑崙是非之界的方寸山中。不過,除非崑崙之門大開,否則能來往崑崙的只有洞天派的高手傳人。所以師父才會拜託藐姑射帶她前往崑崙。」

雒靈道:「這我知道。可師姐你剛才說守住師尊和歷代前輩的遺體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去守住?」

妺喜道:「桑谷雋對我恨之入骨,我若躲在大夏深宮之中他無可奈何。但現在他卻有一個絕好的機會,那就是上崑崙,進入是非之界。一旦他上了方寸山,那我就非出現不可。有莘羖那男人深知本門秘事,他既然能幫桑谷雋造出一個虎魄,自然也能把這些秘密告訴他!」

雒靈道:「姐姐的意思是桑谷雋會以師尊的遺體為要挾?」

妺喜道:「不管他會不會這麼做,我都一定要上崑崙守護方寸山。哪怕桑谷雋會毀掉師尊遺體的機會只有萬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險。師尊她們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孤傲高潔,她們棄世之後,我這個掌門再沒出息,也絕不能讓臭男人糟蹋她們的遺體!」

雒靈聽了妺喜的話,來回踱步,徘徊良久,才說道:「姐姐,方寸山我沒去過,不過那裏既然是本門根基所在,應該對我們很有利才對。」

妺喜道:「想來如此,不過我也沒去過。而且有莘羖那男人是知道崑崙的,他留給桑谷雋的虎魄之中是否另外藏有對付本門的秘密也未可知。所以我實在沒什麼把握。」

雒靈道:「那師姐你的意思是……」

妺喜道:「妹妹,你這次能否幫幫姐姐的忙?雖然這次是為了維護師門重地,但姐姐也不願意搬出掌門的架子來壓你。只是這次事關重大,你的本事又遠勝姐姐,不得已,姐姐只能求你了。」

雒靈忙道:「姐姐快別這樣說。」

妺喜道:「若這次來尋仇的人是妹夫,那姐姐我也不好開口了。可桑谷雋畢竟和妹妹沒什麼關係,他桑家也表明不會直接介入夏商爭端,你幫姐姐對付他,無關大局。」

雒靈道:「桑谷雋畢竟是不破的好朋友。我知道,不破心裏很重視他的。這次他前來報仇,只怕非決生死不肯罷休。若我死在他手上那就萬事休提,若桑谷雋死在我手上,只怕我和不破再難相處。」

妺喜一聽也為難道:「這可如何是好?我也知妹妹為難,可是……」着急了好久,突然道,「妹妹,我有個主意,或者能讓你出手對付桑谷雋而妹夫也不會怪你。」

「哦?」雒靈問道,「姐姐有何妙策?」

妺喜道:「我們姐妹倆宗派相近,師從一脈,靈體相似。若在自願的情況下,彼此的身體對對方的靈魂都不會有什麼抵觸……」

雒靈道:「姐姐的意思是說……交換身體嗎?」

妺喜道:「不錯。本門之要義在於以心術制人,妹妹你換上姐姐的身體,對實力的影響不大。那樣子就算你殺了桑谷雋,妹夫也只會把罪名怪到我頭上。」

雒靈躊躇道:「這樣……真的妥當嗎?」

妺喜道:「這已經是姐姐這笨腦袋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辦法了。妹妹你可有其他更好的、能夠兩全其美的主意?還是說你壓根兒不想管這件事情?」

「姐姐,你快別這麼說,我……」答應兩字,雒靈始終不肯輕易啟齒,「姐姐,你讓我靜一靜,再想想。」

這個夢境早已在雒靈的主控之下,此時她雖不說話,但隨着思緒的起伏,夢境一會呈現出千重大山,一會幻化出萬丈巨浪,時而春花飄香,時而夏日迫人,時而秋風掃葉,時而冬雪漫天——片刻間轉化了幾十次景象,妺喜也知道這個師妹心中的念頭已經轉了幾十轉了。

終於,明空一朗,雒靈頓足抬頭,說道:「姐姐,這件事情,妹妹實在不能輕易答應。雖然桑谷雋的目的是報仇,但他的舉動明顯是對不破有利的。如果我去阻止他,雖然說是為了師門,可仍然是間接與商人作對。姐姐,師父說過,我們能在這次鼎革中置身事外最好。如若不能,則公歸公,私歸私,各助其心上人便是。我可以為了師門不幫不破的忙,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拖他的後腿。」

妺喜臉上一片平靜,心中卻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說話,卻聽雒靈話鋒一轉,說道:「所以,姐姐要讓我出手對付桑谷雋,除非姐姐也作出相應的犧牲,讓我對不破和他的家國都有所交代。」

妺喜一怔,道:「交換的條件?」

雒靈道:「本來,妹妹我不該跟姐姐講條件,但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因為不這樣做,對我的丈夫和兒子來說就太不公平了。」

妺喜沉默了,眼前這個師妹,本來是不會與自己談條件的,沒想到出嫁生子之後,為了丈夫與兒子卻徹底改變了。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你要什麼條件?」

雒靈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妺喜提醒著道:「妹妹?」

雒靈道:「姐姐,伊摯大人和太一宗宗主祝宗人補天的事情,你知道吧?」

妺喜道:「知道一些。」

雒靈道:「那他們的約定姐姐可知道?」

妺喜奇道:「約定?什麼約定?」

雒靈道:「那個約定,我們回來之後伊摯大人和不破講過,他們不視我為外人,也不避我。原來這次補天既是兩位前輩的一個心愿,也是他們的一次賭賽。」

妺喜心中一震,知道這兩大宗師這次賭賽幾乎都賠上了性命,那個賭約多半非同小可!表面上則仍保持平靜,問道:「請妹妹為姐姐敘說。」

雒靈道:「當初賭賽的因由,據說與江離有關,這非我們關心的重點,不去理它。後來伊摯大人和祝宗人大人各下賭注,以能先一步補天成功者為勝。」

妺喜道:「賭注是什麼?」

雒靈道:「伊摯大人要祝宗人大人下的賭注是,一旦天下形勢傾向於東方,他需助伊摯大人奪取天下。祝宗人大人要伊摯大人下的賭注是,若商人得天下,則需繼續奉太一宗為正道,貶斥群邪。」

妺喜動容道:「伊摯只是商國之尹,他有資格下這賭注嗎?」

雒靈道:「且不說伊摯大人在商國的影響,其實不破的祖父本身亦甚崇敬太一宗,只是伊摯大人心中另有一全新的理念,影響所及,不破的祖父才對四宗均抱保留的態度。不過若伊摯大人也同意而太一宗願意接受改朝的事實,那麼要奉太一宗為正道也並非難事。」

妺喜沉吟道:「後來結果如何了?我們雖知道兩人一死一傷,卻不知道勝負如何。」

雒靈嘆道:「沒有勝負。或者說,兩個人都輸了。」

妺喜道:「這從何說起?」

雒靈道:「補天一事之難,出乎他們兩位意料之外。一開始他們分頭行事,後來事情做到關鍵處才發現不妥,兩人聯手也未能力挽狂瀾。補天之事,終告失敗。至於後果,伊摯大人當時卻不肯詳言,說是三四千年後的事情,此時多說無益。只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刻在玄武之甲上,留待後人。」

妺喜道:「那麼賭注怎麼辦?」

雒靈道:「兩人既然都失敗了,那兩個賭注便都難以兌現了。」她仰頭出神良久,說道,「姐姐,其實兩個賭注是很有問題的。若祝宗人大人勝了,他要商人奉他太一宗為正宗,那他豈能在鼎革這一事情上無所貢獻?若伊摯大人勝了,他要太一宗背叛家族幫助商人,則鼎定天下后商人豈能不給太一宗一個名分?所以我想,這兩個約定或者表明祝宗人大人已知大夏之勢已不可為,開始為宗門預謀出路。同時伊摯大人或者也考慮到他心中理念其實未必能完全超越太一宗的範疇,所以才有重新接受或部分接受太一宗的打算。這個賭注看似針鋒相對,其實他們兩人都想到一塊去了。」

妺喜點頭道:「可惜他們卻都失敗了。」

「是啊。」雒靈道,「知道這件事情后,我偶爾念及,心想或許上天並不希望天下正統繼續沿着太一宗的路子走,也許……也許鼎革之後,道統格局也是一個全新的景象。」

妺喜聽到這話愣住了,看雒靈時,只見這個小師妹並沒有看着自己,她正在想什麼呢?那複雜的眼神竟然使妺喜想到了獨蘇兒!那個為情所累,為情所苦卻仍不忘師門、不忘道統的獨蘇兒!那個看似脆弱,肩膀卻比任何男人更能擔當的獨蘇兒!

「我小看她了……難道師妹才是師父真正的傳人?」這個念頭在妺喜腦中一閃而過,隨即拒絕再想起它。

「師妹,」妺喜道,「天下是否鼎革現在還言之過早,我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吧。」

雒靈點頭道:「是,姐姐。其實我提起這件事並非無因,因為我想模仿他們,和師姐你定一個約。」

妺喜道:「什麼約?」

雒靈道:「上次大禹定天下、啟王家天下之際,無數宗師高手陷身其間,修為絕高卻被大變洪流吞沒者不計其數。妹妹我修為難望那些前輩高人之項背,豈敢斗膽以為自己能身處鼎革漩渦之中必能自保?所以我這次本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全身遠害的。但師門之事,妹妹我不敢不管。不管則以,既然打算插手,那便是把性命也拿來賭上一把了。桑谷雋不來則以,若敢來犯,哪怕是殺了他我也絕不退讓。所以,我自己的賭注就是,在桑谷雋對姐姐還有威脅的時候我會竭盡全力幫姐姐守住是非之界,一直守護到桑谷雋死……或者我死。」

妺喜心中暗喜,點頭道:「那妹妹要姐姐下什麼賭注?」

雒靈道:「妹妹斗膽,要心宗宗主之位。」

妺喜驚道:「你說什麼?」

雒靈道:「此次事件,姐姐助姐夫是情理中事,但妹妹所為顯然卻妨礙了不破。所以妹妹才斗膽如此。不過妹妹也不是為了自己來奪姐姐的宗主之位,只是想請姐姐許諾,若天下仍然為大夏之天下,則姐姐仍做宗主;若天下歸商,則妹妹為心宗正傳。」

妺喜猶豫了好久,說道:「若在這次事件中,我們姐妹出了意外當如何?」

雒靈道:「宗主之位,夏勝則歸姐姐之傳人,商勝則歸妹妹之傳人。」

妺喜微微一笑道:「姐姐我還沒找到傳人,妹妹你已經有了不成?」

雒靈道:「姐姐,你聽過洞天派『傳宗之發』的傳統嗎?」

妺喜道:「我聽一個人說過。」

雒靈道:「將記憶與知識存儲在一根頭髮中,這分明是我心宗的拿手本事,只是旁及血門之學而已。」

妺喜道:「藐姑射修為絕高,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旁通諸門也不奇怪。」

雒靈道:「既然他們能用,為什麼我們不能用?夢醒之後我會留下一發,以待不測。」

妺喜卻沒心思去收徒弟、傳道統,心中道:「事若成,宗主仍然是我;大夏若敗,我與大王同生死,這宗主之位對我何用?」當下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雒靈道:「且學前輩,擊掌為盟!」

夢中三聲掌聲過後,一聲啼哭驚醒了雒靈,她抱起兒子,哄得他安寧下來。

「小東西!」雒靈輕輕罵了一句。然後她想起了剛才的夢境。

「畢竟還是躲不過去。」

雒靈在產子之後,一門心思全部放在了兒子身上,本來不想再理天下事,但妺喜的到來卻將雒靈拉回了現實。跟着有莘不破回到亳都之後,雒靈曾去找過歸藏子的殭屍,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許多關於命運之輪的秘密。

在天山上與江離的一席談話,重新浮現心頭。

「現在的情況,魂變前的江離並非沒有完全預料,他也知道自己會被捲入命運之輪的安排中去不能自拔,可是他卻還是跳了進去。」雒靈的思緒飄到了天山,「但命運之輪也有其極限,已經註定的事情無法改變,那麼就為命運之輪結束后的未來留下一個伏筆。雖然這些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事情,必須要四宗其他傳人的配合,但太一宗傳人既然有這樣的膽量,則我心宗傳人也不會沒有奉陪的勇氣!」

她親著孩子的臉,閉目良久,才摘下自己的一根頭髮來,捻成毫毛大小,植入兒子的頭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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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密碼(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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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江離定計戰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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