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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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之後。

「走了,還回頭看什麼?」花久夜不舒服地擦了擦嘴角,口氣不善,「我警告你,師兄看他非常非常非常的不順眼!」

沈知離收回回望的視線,道:「嗯,趕路了。」

說話間,她卻不由回想起方才的場景。

在一片詭異的氛圍中,一身破爛黑衣手握重劍的高馬尾男子爆發出滔天巨力,飛起一劍,重重敲暈了蘇沉澈。

然後他微微躬身,拖着蘇沉澈的衣領迅速消失。

整個世界都一下子安靜了。

「喝水么?」

面前遞過來一個酒壺,沈知離接過喝了一口,遞還給葉淺淺。

葉淺淺長發一揚,轉頭遞給花久夜:「喝水么?」

花久夜想也沒想接過就對嘴灌了幾口。

沈知離:「……」

喂喂,她剛才才對嘴喝過,不對……

沈知離的目光落在兩人交接的雙手……方才花久夜吃的七情丹里,下的是……

葉淺淺的血!

沈知離望着兩人背影的目光霎時變得十分複雜。

渾然未覺的兩人並騎而行,紅衣女子冷艷無雙,絳衣男子邪魅陰冷……逆着沙漠中蒼涼遼闊的紅日,竟是……意外的般配。

沈知離默默的想,他們若是真在一起了,那將是多麼令人無語凝噎的一對啊……

饒是葉淺淺熟悉位置,從沙漠裏走出也花了足足五六天。

出了輝月城,葉淺淺找了家客棧三人住下,按照男女應是葉淺淺和沈知離一間,花久夜一間,但花久夜堅決不放心師妹同葉淺淺住在一起,協商結果,三人住一間……

房間只有裏外兩張榻,出於安全考慮自然裏面那張是沈知離的。

顛簸辛苦,沈知離倒頭就睡,醒來揉着眼睛推門而出:「早……」

戛然而止。

「對不起,我再回去睡一會。」

……凌亂的外間床榻上葉淺淺和花久夜衣冠不整的倒在上面,四肢交纏,小几上還倒著幾壺已經喝空了的酒罈,外衫散落一地。

要不要一打開門就讓她看到這種閃瞎人眼的畫面啊!

沈知離努力托住已經快要掉下來的下巴。

再推開門,外面的場景已經變得非常正常,卻又非常的不正常。

葉淺淺淡定的擦著刀,花久夜低頭喂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小花。

可是……沈知離抽嘴角,你們為神馬要背着坐啊?

覺得不正常的不止有沈知離。

花久夜一臉淡定的騎在馬上,但是……我@##(百分號),昨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明明他們倆只是對坐着喝酒聊天,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那個樣子!

還有……他微微眯起眼睛,用餘光謹慎地掃了一下旁邊同樣面無表情咬甘蔗的葉淺淺。

為什麼……

他會覺得……

這個葉淺淺越看越發順眼,越看越髮漂亮啊,真心我@##(百分號)啊!

就在花久夜的反覆糾結葉淺淺的冷漠淡定與沈知離諱莫如深的眼神中,三人終於趕到了回春谷。

葉淺淺停在谷口道:「我就不進谷里,便在這裏告辭罷。」

花久夜一怔:「你這就走了?」

葉淺淺勒住韁繩,輕輕點頭:「嗯,江湖再見了。」

馬蹄剛走出不到一步,就又聽見花久夜的聲音:「等等,我送你罷。」

葉淺淺詫異:「送我?」

花久夜似乎很艱難的開口:「女子獨自行走不安全。」

葉淺淺更詫異,霍然拔刀兇猛地插在地上,寒光陣陣:「不安全?」

花久夜難得的臉上露出幾分自暴自棄的煩躁神情,他微微移開視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在意:「反正我就是想送你,一句話願不願意?」

葉淺淺抓了抓頭髮:「好吧。」

目送他們遠去,沈知離隱約有一種老爹要娶後娘的感覺。

不過……還是祝他們幸福好了。

順便繼續同情一下師兄,擺平葉淺淺這種女子應該是一件需要流血流淚打掉牙和血吞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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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望去,還是她生活了許多年的回春谷。

一草一木一房一屋都熟悉的像是印刻在記憶里。

這裏畢竟是她的地盤,輕而易舉摸到石窟,沈知離推門而入。

石窟里的景象並沒有改變,依然是一方冷湖,一座棺木。

觸了觸棺木,輕輕用指尖推開。

晶瑩剔透的水晶棺木里,靜靜躺着一個女人,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她身着一身淺銀色的長裙,將身材包裹的非常完美,曲線畢露,眼眸輕輕閉合,似乎還能看見睫毛微顫,彷彿隨時會醒來,但即便保存的再完好,也無法改變她已經死去的事實。

在知道她是師父心上人的時候,沈知離曾經非常非常的嫉妒這個女人。

她明明是個死人了,卻還霸佔著師父內心最深處的愛。

但此刻,她用手指描繪著女人的輪廓,心裏卻只剩下一片柔軟。

這是……蘇沉澈的母親。

以前未曾留意,現在看去,秀雅到極致的眉目和薄而優美的唇,和蘇沉澈其實如出一轍,沈知離甚至可以想像,這個女人若是笑起來,恐怕也是那樣溫柔無害的。

她其實很熟悉這個女人。

十二夜華雖然是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神花,但限制也非常多。

比如,一朵花只能由一個女子獻祭,獻祭的女子必須要心甘情願,還必須是純陰體質,比如,被複活的人需要在十二夜華沒有種下之前就滴血和神花血契,再比如,獻祭之人和被獻祭著必須要氣息相通……

十二夜華其實並不是復活,而是借命。

抽取獻祭者的生氣以及血液將生命力抽空獻給被獻祭者,也就是已死之人利用未死之人的生命繼續活下去。

所以她真的很熟悉這個女人,從十二夜華被種下的那一刻起,她和這個女人的生命就聯繫在了一起。

註定要為了這個女人而死,沈知離本來只打算在回春谷平平靜靜的過完她剩下的這些歲月。

可是,沒想到……

蘇沉澈。

手按在心口,藏在衣襟里中纏繞着結起的髮絲熨燙著胸口,連心底都變得溫暖。

抿了一下唇,將棺木合緊,沈知離才朝着湖面走去。

冷寂空曠的湖面上飄蕩著許多水中花卉,但最顯眼的還是池心正中的那株淺紫色的花。

色澤冰冷的巨大深紫花萼漂浮在水面,淡紫的花瓣開放了大半,骨朵晶瑩剔透,光華流轉。

……那是一朵即將盛開的花。

天下聞名的神花——十二夜華。

沈知離按下一個機關,水面自動分開,她徑直走到花邊,從懷裏取出匕首,割破手肘,鮮紅的血液滴落在花瓣上,一滴一滴匯作一團。

而頃刻間,落在花瓣上的血液就被瓣朵貪戀吸收。

沈知離咬唇忍痛,在心裏默默數着時間。

度瞬如年。

無論何時都痛得無以復加。

她怕冷,這裏卻寒冷猶如冰窖,她一受傷便血流不止,這時卻不得不自殘放血。

終於,放夠了足夠的血,沈知離迅速將傷葯抹在手肘,同時按住傷口,無力的身體滑坐在地上。

卻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以前雖然也會乏力,但並不至於到這種程度,果然已經快到了最後的時刻么?

想着,又過了一會,沈知離才站起身搖晃着離開十二夜華,同時重新啟動機關。

機關剛剛合攏,石門就打開了。

「小姐……」

蝶衣抹了一把眼淚,直直撲過來抱住沈知離:「小姐,我就知道你在這裏,你終於回來了。」

沈知離僵了一下:「鬆手。」

蝶衣一愣,就看見沈知離手臂上隱約滲出的血絲,忙心疼的鬆開,又回望了一眼湖面,欲言又止片刻,終是把嘴裏的話咽下。

沈知離笑了笑,拉住蝶衣的胳膊:「好了,出去了。」

蝶衣嘆氣:「小姐……」

沈知離:「嘆什麼氣,快點!啊,離開這麼久,真是懷念小蝶衣的手藝,晚上下廚給我做點菜好不好?」

對着沈知離的笑顏,蝶衣重重點了點頭。

洗了澡,重新上過葯,又睡了個長長的午覺,沈知離才伸著懶腰起來。

小心纏好繃帶,沈知離出了裏間,就看見桌上擺着兩三樣菜,都是她喜歡吃的。

雖然胃口不佳,但菜的味道實在絕妙,好得讓沈知離幾乎把舌頭咽下去。

看來她不在的日子裏,蝶衣的廚藝突飛猛進了嘛。

小小的開心讓沈知離揚起了嘴角。

飯桌上還缺了個湯,想必蝶衣正在做,沈知離起身想,嗯,應該去膳房表揚一下她!

蝶衣應該已經通告了谷里她回來了,迎著一路的「谷主好」,沈知離漫步到了膳房門口,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膳房裏此時倒是一片喧嘩。她抬腿剛要進去,正巧遇上要出來的蝶衣。

見沈知離獨自出來,蝶衣不由擔心道:「小姐,外頭冷,你快回房吧,等湯做好我這就回去了!」

沈知離笑笑:「好。不過我是來誇你的,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菜做得非常美味。」

蝶衣的臉一下紅了,半晌囁嚅道:「那……不是我做的。」

沈知離微微一愣:「那是新換了廚子?我去看看。」

「是……」

蝶衣叫出聲,沈知離半個身子已然邁進了膳房裏。

只見一眾廚子圍着一個高瘦頎長的身影,不時發出指點和讚歎的聲音。

而從這個方向只能看見那新廚子微微垂著頭,露出脖頸上白皙的肌膚,烏潤長發垂到腰際,身體綳成了好看的弧度,同時一手按住案板一手不斷揮動,熟練地做着切剁的動作。

沈知離看見他將切好的東西放進一側的鍋里,然後迅速倒入幾樣東西,緩慢的攪動湯汁,過了一會,再不時彎下腰舀出一些品嘗味道。

這一切做的認真而自然。

沈知離的心加快跳動了一拍。

新廚子終於將湯盛出,還點綴了若干裝飾的蔬菜,才突然回頭看向她,笑容溫柔親切:「知離,喝湯么?」

沈知離一時突然有些說不出話。

拉住她的手,將她按坐在椅子上,他才回身去舀了一碗湯,遞給沈知離,然後坐在她的面前,一臉期待的看着她,好像在等待誇獎的小孩子。

但那一身略顯陳舊的圍裙穿在他的身上實在怪異。

沈知離沒有動勺子,反而道:「蘇沉澈,你不用這樣。」

蘇沉澈眼眸彎彎:「知離,先喝點嘗嘗看嘛,聽說是你喜歡的我剛跟師傅們學的哦。」

旁邊的廚子們也紛紛附和:「十二夜公子天賦驚人,學了一個下午就都學會了,谷主嘗嘗吧!」

沈知離卻沒理會,只是垂眸:「蘇沉澈,回去吧。」

她只有很短暫的壽命了。

蘇沉澈:「不回去。」

沈知離的聲音壓低,彷彿生氣一般:「讓你回去你就回去,聽不懂人話嗎?」抬手打翻了擺在面前的碗碟,碗碟碎裂,熱乎乎的湯汁撒了一地。

……必須讓他離開!

她的話音未落,已經是滿場噤聲。

所有廚子都提心弔膽的看着一直性子溫吞的谷主第一次用這樣尖酸刻薄的口氣同人說話。

蘇沉澈沒有生氣,反而和顏悅色道:「知離,我再給你盛一碗,好不好?」

沈知離豁然起身,冷冷道:「不是說好跟你分開我一個人回來么?你跟過來幹什麼?一直纏着我你不煩么?你不煩我都煩了!」

不、不是實話。

蘇沉澈無奈笑:「煩也沒辦法啊,知離,誰讓我喜歡你呢?」

沈知離:「我都記起來了。」

蘇沉澈不明所以:「什麼?」

沈知離語氣更冷:「你是為了十二夜華罷,幾年前是,現在還是,你不過是因為知道回春谷有十二夜華,可以復活你母親才來接近我的,對不對?假裝失憶,我已經被你騙過一次了,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我告訴你,十二夜華我死都不會給你的!你死心吧!」

是假的,她知道是假的。

蘇沉澈:「不,我喜歡……」

沈知離打斷他,將無理取鬧發揮到極致:「你不用解釋了,我不想聽!我不想聽,一個字都不想聽!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出回春谷,我永遠都不想見到你!」

說着,她用力將一整盆的湯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給我滾!」

蘇沉澈沉吟了一下,抱住沈知離就親了上去。

誰料沈知離似乎早有預料,沒等蘇沉澈親到,刀鋒已經劃破了蘇沉澈的臉頰,形成一道淺淺的血痕。

用刀抵住自己的脖子,沈知離好似憤怒到了極點:「滾!」

蘇沉澈摸了摸臉上的傷口,又靜靜站了一會,才解開圍裙,緩步走了出去。

等他徹底消失,沈知離終於慢慢收回了刀,彎腰指尖沾了一點還在瓷片上的溫熱湯汁。

鹹淡適宜,味濃鮮美。

的確是她喜歡的。

看着滿地狼藉,蝶衣握住沈知離冰冷的手,心疼的低喚:「小姐。」

沈知離站起身,沖她輕輕一笑:「我沒事。」轉頭看向廚子們,「那個……勞煩各位收拾了。還有,以後別讓那個人再進來了。」

走出膳房,今夜漆黑無月,連顆星子也望不見。

快到她的院子時,沈知離突然出聲問:「我剛才是不是很過分?」

蝶衣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小姐,我知道……」

已經做了決定,沈知離的神色很平靜:「如果我百年以後有機會,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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