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偷天換日的是與非

42、偷天換日的是與非

前言:「金庸神話」之形成

在當代芸芸武俠小說家中,「金庸」這個名字響徹雲霄,無人能及。特別是晚近十年,金庸作品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共卅六大本(暗合天罡之數),經過全面改寫而正式來台發行之後,更風靡一時,顛倒眾生!這在武俠創作已趨式微,而名家紛紛「封劍」隱退或作古的台灣,不能不說是一樁異事。

不僅於此,近年來在有心人士的推動下,港、台兩地甚至大陸,又掀起了所謂「金學研究熱」;學者、專家、文人、名士於酒酣耳熱之餘,均給予金庸小說最高的評價(例外者極罕)。彷佛不如此便不夠水平!於是金庸這位「武俠長青樹」乃成了天之驕子,各方吹捧文字甚囂塵上,幾臻「神話」地步!而真正的金庸小說原貌則模糊不清,無人聞問矣。正因金庸是當代最值得重視的武俠大家,而其從容改寫舊作,際遇之佳,享譽之隆,舉世罕見。故筆者特選其成名作《射鵰英雄傳》加以品評,並略述原委及其生平於次:金庸本名查良鏞,一九二四年生,浙江海寧人。自幼博覽群書,筆走龍蛇,才氣縱橫。早年曾先後於中央政校、東吳大學研讀法律;歷任《東南日報》記者、《大公報》編譯、《新晚報》編輯以及長城電影公司編劇、導演。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創辦《明報》;左手寫社評,右手寫武俠小說,均為世人所重,咸認是一代「武林正宗」。

從其一九五五年下海初撰《書劍恩仇錄》(新版改題《書劍江山》)至一九七二年完成《鹿鼎記》而封筆為止,金庸一共寫下十五部長、中、短篇武俠小說。其中最著名且影響最為深遠的經典作品,當首推《射鵰英雄傳》一書。

猶憶廿年前,金庸小說因故被禁止在台灣發行;然而《射鵰》之名卻早已不脛而走,廣獲海內外學者肯定;甚至有人還為此「冤案」而向國府提出質疑。此一客觀形勢,促使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亦不得不在一九七三年舉行的「國建會」上公開表態:他本人「也很喜歡看《射鵰英雄傳》……」云云。固然這是蔣氏父子為拉攏海外高級知識分子,被迫至此,不必當真(因其並未下令解禁);但卻從側面說明了一個事實:即此書表彰民族大義,的確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深得人心;即令是當政者亦不敢輕攖其鋒,以免招致眾怒。由是《射鵰》名揚四海,威震天下,乃成為金庸的《金字招牌》!

由《射鵰》到《大漠》之改寫

一言以蔽之,《射鵰》故事之曲折離奇、人物之多種多樣、武功之出神入化乃至寫情之真摯自然、用語之詼諧雋妙,均為同輩作家所不及;即或偶有敗筆,亦瑕不掩瑜。儘管金庸自己並不十分滿意,認為後期作品較好;但仍無礙於《射鵰》穩居當代中國武俠小說史上泰山北斗的地位,與此前還珠樓主所著《蜀山劍俠傳》一樣,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即令如此,惟以一部號稱是「武俠經典名著」所須具備的特殊條件與標準來看,《射鵰》除文采斐然、特重歷史意識,且穿插真實人物(如鐵木真、丘處機)曲中筋節外,其演武敘事及若干佈局橋段皆未能自圓其說,誠為憾事。惜乎時下所謂「金學」(?)研究者及一般讀者,大都是人云亦云,不求甚解;多據新版「金庸作品集」(修訂本)來高估金庸的小說藝術成就──甚至連「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諛辭也琅琅上口,藉以貶低其它武俠名家之作。這便持論偏頗,大有商榷餘地。

其實,金庸於一九五七年所著《射鵰英雄傳》,歷經一九七三年的增刪改寫(即台版《大漠英雄傳》),已非原著面目。據金庸在新版「後記」中的說法:「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兇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金庸說得很含蓄,實則語藏玄機全在「等等」中。例如:

(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見識眼光來修改十六年前的「舊作」,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推敲,大段大段的增刪;迥異於一般修飾、整理,殆可視為脫胎換骨,重新改造──僅僅保留原著故事主要人物、情節而已。因此,凡原著中所沿用的傳統章回小說套語如「且說」、「暫且不表」等,一律刪去;以適應今人閱讀習慣,趨近現代小說外在形式要求。

(二)所謂「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卻單單以說書作為《射鵰》引子,正有藉此書「開宗立派」──建立既傳統又改良的流派風格之意。蓋當年金庸全仗《射鵰》第三部作品始成不世之名,進而有「武林盟主」之譽,故曰「不忘本源」。其不欲以「新派」自居,良有以也。

(三)所謂「等等」,還包括改寫各種武功招式名稱、各種物事屬性、量詞以及運用補筆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等在內。但其弄巧成拙之處,亦不一而足。(詳后)是故,論者若僅以金庸修訂本作品(實為重新改寫)來與並世各武俠名家小說原著比較高下,在立足點上即不公平。因而本文評析《射鵰》得失,乃兼采新、舊兩種版本內容;撮要鈎沉,抉隱探微。凡經時人述及者,除非有重大謬誤,一般不再重複申論。庶幾可得客觀公正評價,而成一家之言。

金庸武學「藝術」之道

過去曾有人給武俠小說下了一個最簡明的定義:「武+俠+小說」。三者缺一不可!足見「武」、「俠」二字份量極重,與其它類型作品迥然不同。

先就「武」來說,它包括一切中國傳統武術中的技擊功法;舉凡拳、掌、指、腳皆可發力吐勁,以及各種兵刃、暗器的用法等。作為一名武俠小說家,他不必精通武功,卻一定要具備基本武術常識;方能自圓其說,以假亂真。上焉者更可依據「九虛一實」之理,翻空出奇,將武技文學化、藝術化乃至神化。究其本源,則大歸於老莊哲學。

老子《道德經》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所謂「道之為物,唯恍唯忽」;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及「柔弱勝剛強」、「無為而無不為」等奧旨;與莊子《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天下》諸篇所述「至人」、「神人」或「博大真人」境界,固多涉及神秘主義(玄學)的「純粹體驗」,實為參悟「武學」至理之無上心法。高明的作者加以巧妙運用,當能超凡脫俗,而臻武俠小說美學極致。有之,則自還珠樓主始,金庸殆為「第二乘」。

就拙見所及,金庸表現在《射鵰》中的武學修為與意境,大抵可分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技擊功法──最上乘者計有王重陽之「先天功」、段皇爺之「一陽指」、洪七公之「降龍十八掌」、黃藥師之「彈指神通」、歐陽鋒之「蛤蟆功」及周伯通之「空明拳」;次為「九陰白骨爪」、「蘭花拂穴手」、「落英神劍掌」、「旋風掃葉腿」、「鐵掌神功」、「逍遙遊」拳法、「大手庸掌法及丐幫秘傳「打狗棒法」等等,或剛或柔,各具威力。(按:以上均為新版所定名目。)其中,除王重陽與段皇爺所擅奇功業經作者予以「偷天換日」姑置毋論外,新、舊版所列各門武技則有得有失,瑕瑜互見:?「降龍十八掌」多取義於《易經》干、坤二卦之爻辭,惟不周全。此為書中最威猛之掌力,可謂「大巧若拙」,無出其右者。

「空明拳」取義於《道德經》中空、柔二字之要旨,作者已自行說明。而由此衍生出「雙手互搏」之術,似胎源於《蜀山》之兩心神功,故可一心二用,各自成招。

「彈指神通」則非首創,其名目寓意早見之於白羽《十二金錢鏢》矣。

「蛤蟆功」平平無奇,或由養生功「蛤蟆氣」得到靈感。惟其發功姿勢古怪可笑,遂成「武林一絕」。但謂此可與「降龍十八掌」平分秋色,其誰能信!(按:白羽《偷拳》曾提及「蛤蟆功」,列為江湖騙術。)

「大手庸原系密宗降魔經咒名,金庸借來用為武功,堪稱匠心獨運;而「蘭花拂穴手」亦頗具文學巧思。此二者皆對一九六零年代台、港武俠作家產生直接影響,固不待言。

「逍遙遊」拳法在舊版中原稱「*」;新版據莊子《逍遙遊》而易以今名,甚善。然作者將原著之「落英掌」(取落英繽紛之意)加料改為「落英神劍掌」,則畫蛇添足,反成累贅。蓋書中寫「東邪」黃藥師平生所學固極駁雜,卻從未以任何劍法鳴世;況寓劍於掌,不倫不類,殊有損「落英繽紛」掌法意象之美。此舉「犯」得十分不智,徒貽「無事自擾」之譏。

「打狗棒法」一反前此武功名稱之爭奇鬥妍,而唯獨不避俗詞鄙語,以狗喻惡人,乃饒有諷世意味。此正契合老子「居其實,不居其華」之道。看似「不肖」,然絕學內蘊,返璞歸真,即能化腐朽為神奇。至其運用之妙,全在作者嬉笑怒罵、隨心所欲之中。故打狗棒法變化精微,「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夫」(金庸自贊),非虛美也。

聲波妙音與練功玄談

二、聲波克敵──這是《射鵰》中的一大特色;不學之淺人多以為神奇詭測,妙絕天下,前所未有!且舉東邪、西毒、北丐三大高手在桃花島上互以玉簫聲、鐵箏聲及長嘯聲之斗(新18回)為範例。實則古今小說形容音律曼妙者,無過於劉鶚《老殘遊記》之寫王小玉「美人絕調」。用於聲波克敵者,始於還珠樓主;金庸不過師其故智,推陳出新而已。

按還珠樓主曾於《柳湖俠隱》、《兵書峽》二書描寫神簫絕技,俱有降龍伏虎之威,變幻風雲之妙。其中《柳湖俠隱》所述峨嵋派高手阮征與苗疆「九龍百獸陣」之戰,便以簫音克敵制勝,先聲奪人:始而只覺裂石穿雲,簫音激越;四山回應,震撼遙空……蛇獸叫囂聲中,簫聲忽變,響振林樾;那麼猛惡的獸吼竟似不敵……待不一刻,簫聲越吹越奇。時如巨霆天崩,怒濤海嘯;時如神龍血戰,長吟曳空……初發時,清吹細細,宛如好鳥嬌鳴,水流花放,聽去十分娛耳。一會兒宮商忽變,轉為雄放,卻不似前番黃鐘大呂、天鼓齊鳴;只是稍微清越,如聞鈞天廣樂起自天半。威儀棣棣中,別具雍容華貴氣象,令人自起敬畏之心。(下略)崖上人好似視若無睹,簫聲反倒逐漸轉細,添出好些抑揚幽咽之聲。恍如思歸離人,所思不見,窮途悵望,腸斷天涯。使人聽了,引起無限傷心,情消意沮。一會兒忽又似春和景明,日麗花開;幽情脈脈,芳意芊綿……那簫聲三人聽來無奇,對方人獸竟會難於禁受。(摘自《柳湖俠隱》第三回)持平而論,這段簫聲引文在還珠諸作中並非上品;純以簫聲意境比較,遠不如《兵書峽》寫龍九公吹xiao之出神入化。然兩者皆非原創,實不脫《蜀山》寫天狐寶相夫人與天魔妙音相持抵敵範疇。而《射鵰》簫藝表現,則基本仿此。

試看金庸寫黃藥師按簫吹奏《天魔舞曲》──今本改為《碧海潮生曲》──可亂人心志,即知其受還珠、劉鶚影響頗深。惟又不甘亦步亦趨,亟思突破,故爾分筆為三:教西毒彈鐵箏先攻,東邪吹玉簫相抗,北丐則引吭長嘯;互以上乘氣功化為聲波爭戰,斗得難解難分。其間更雜寫郭靖在「交響樂」中漸悟武學攻守之道的心理變化,極靖正、反、合」辯證法之能事。於焉乃為武俠小說別開新境,成就「后出轉精」的武藝典型。

三、練功玄談──一般讀者咸以武俠練功云云,只作點綴之用,不關痛癢;實則大謬不然。蓋武俠小說固以虛構幻設為主,無須強求練功實錄;但其事可省可略,卻決不可「指鹿為馬」,亂扯一通。因此事之不近情理者,必偽;偽則令人反感,轉而有傷藝術之真。故高人談玄說理,必有所據;即使「無中生有」,也要掌握分寸,不能違背武術常識。如前舉「降龍十八掌」與「空明拳」即為妙造;而「九陰白骨爪」與「鐵掌神功」練法則奪情悖理,荒乎其唐!殆可視為「反面教材」。

據《射鵰》原著所述,「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練就「五毒神掌」;系以毒物浸熬雙手,故掌力含有劇毒,中人必死(舊81回)。此說並非無稽,容或可信;因武技中確有「毒砂掌」功夫。惜乎新版改為「鐵掌神功」之後,一則強調裘某「掌上無毒」,一則仍舊保留借毒練掌惡習;且聲稱這只是練功法門──「將毒氣逼出來,掌力自然增強」(新35回)。顯然這是異想天開的夢囈!作者或以為可照搬生態學上「刺激與反應」理論,不妨自我作古;豈知先迎后拒「兩律背反」,又何益於鐵掌乎!其強作解人,買空賣空,誠不足為訓。

尤有甚者,厥為稀世邪功「九陰白骨爪」;此與一部武學怪書《九陰真經》有本末關係,值得細批;以免流毒天下,貽誤後學。

《九陰真經》弄巧成拙

凡武俠迷,無不知《九陰真經》之名,即作者本人亦沾沾自喜,視為得意傑作。我們不否認其才智卓絕,當世少有;由經中摻雜一段梵語音譯「怪文」,藉以愚弄「西毒」歐陽鋒等情,即可見其慧思妙悟於一斑。但除此「一斑」外,問題實多,不勝枚舉。今據新、舊版《射鵰》之有關情事,擇要糾謬於次:(一)原著中說,《九陰真經》本是黃藥師「賴以成藝」的武學奇書(舊19回)。其來歷「相傳是達摩祖師東來,與中土武士較技,互有勝負;面壁九年,這才參透了武學精奧,寫下這部書來」(舊34回)。此一說法完全站不住腳,與後文無從呼應,矛盾百出!因有今本大事修改之舉。

(二)今本由《道藏源流考》中找到一個「半路出家」的黃裳;以其養生有術,乃將《九陰真經》換了書生,取代天竺神僧(新16回)。這自是作者的杜撰;但只要「造反有理」,亦未嘗不可。孰料問題因而叢生:試想以黃裳刊佣萬壽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的學養功力,寫下所謂「上乘的道家正宗武學」,焉有不知「九陰」乃子虛烏有之理!道家既無「九陰」怪談(佛家亦無),又何來正言若反的《九陰真經》?遑論騙得武林蒼生團團轉了。

茲據《易經》六十四卦爻變之理,陽數為奇(單),陰數為偶(雙);陽爻以「九」為老(至陽),陰爻以「六」為老(至陰),皆不可任意亂用。故坤卦之「上六」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謂天地陰陽二氣相爭,兩敗俱傷,主大凶。何有乎「九陰」哉?「六陰」是也。

故有道之士如黃裳者,若偏愛「九」數以成真經之名,除「九陽」(已由《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借去)外,大可選澤「九天」(高不可測)、「九淵」(至深之水)或「九幽」(玄冥之地),而唯獨不可用「九陰」。蓋此為道家形而上學所定,關乎陰陽消長之機,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動它不得!

(三)作者改寫《九陰真經》來歷,洋洋數千言,卻始終未就「九陰」之說提出任何創見或特識;而書中所謂功參造化、學究天人的大高手如「中神通」王重陽(全真教鼻祖)與「東邪」黃藥師(桃花島主)皆精玄學易理,竟然也未對「九陰」怪名加以究詰。乃知作者胡謅,原無宿構;其後將錯就錯,遂只好避而不談。然即使原著有誤,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讀者不學無知乎?

揆度作者本意,也許認為「天地之至數始於一,終於九」(見《素問?三部九侯論》);料想「九」數最大,而「陰」主幽玄晦暗,遂合成「九陰」一詞。進之則炮製出《九陰真經》,並外創「一陽指」與之相對,於焉形成「九陰一陽」之局。孰知在中國傳統玄學中,「陰」數永遠成偶成雙。其見不及此,令人奇詫!

(四)《九陰真經》既成事實,百牛莫挽;遂生經變怪胎「九陰白骨爪」!其陰毒殘酷,固令武林側目;而練功法門之荒謬可笑,亦千古所未有!這便又涉及作者武學常識問題。

按武術一向有內、外功之分,皆由練氣入手。所謂「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絕無例外者。有了氣功基礎,產生內力,方能依不同稟賦修習各種軟、硬、輕功以及特殊技擊功法。是以氣功之為用,大矣哉!惟如「黑風雙煞」夫婦盜來《九陰真經》下半部,「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新4回),卻能胡練練成「九陰白骨爪」者,前之未聞。

據作者寫「九陰白骨爪」練法,是以手指插入活人頭蓋,在月下擺骷髏陣練功;殆有雀太陰(月亮)練形」之意。今本則又加上「連續不斷地服食少量砒霜,然後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增強內力外功」(新4回)。蓋與裘千仞練「鐵掌神功」大同小異,卻更為離奇──因為楊康小兒未食砒霜,居然也能練成!嗣後,作者對「九陰白骨爪」的名稱、練法又分別在兩種版本中加以改動:──原著將此功正名為「九陰神爪」;謂梅超風見到下卷經文中說:「遇敵時,以手爪抓入敵人頭蓋……」只道練功也是如此(舊57回)。因而誤走旁門,越陷越深。

──今本則再將此功重新更名為「九陰神抓」;謂梅超風因見下卷經文中說:「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卻不知經中所云「摧敵首腦」乃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頭蓋(新17回)。其實「首腦」自「首腦」,「要害」自「要害」,兩不相干!這一改,可謂欲蓋彌彰,越描越黑矣。

尤可異者,乃是「鐵屍」梅超風居然不懂最基本的練氣術語,屢屢要全真派馬鈺與郭靖指點「迷津」;似乎昔日在桃花島上學藝時,黃藥師連初級功法亦未傳授,實在於理不通。有鑒於此,作者乃於今本中借梅超風回憶舊情之際,找補了一句:「經上武功屬於道家,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新10回)此話乍看似乎有理,但梅超風既為武林高手,何致於連修練內功的一般姿勢「五心向天」也要問人?至若「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等詞義,凡初學氣功者亦無不知曉。乃師黃老邪教了些什麼?「放牛吃草」乎?

總之,《九陰真經》問題多多。修訂本如改成《九幽真經》、《六陰真經》或《太陰真經》,將省卻若干「似道而非道」的無謂爭議;也較合乎「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玄談法則。易繫辭曰:「坤,至柔而動也剛。」寓有陰極陽生,無堅不摧之意。觀經上武功心法大抵若是;則「神抓」云云更有易理玄學根據,不致全然流於穿鑿附會了。而與此有關者,厥為眾所周知的「華山論劍」,亦不得不談。

「華山論劍」偷天換日

「論劍」之說,不知始於何人。最早見於正史者,殆為《史記?刺客列傳》寫荊軻與蓋聶「論劍」,以研討劍術刺擊之道。惟自《射鵰》一出,以「華山論劍」為書眼,遂聲名大噪,流傳於世。然而「華山論劍」究其本質,卻名不副實,且多疑慮,值得加以探討。

考「華山論劍」之由來,原系金庸寫「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位武學宗師於華山絕頂爭奪「天下第一」的名頭,以解決《九陰真經》歸屬問題。原著透過「老頑童」周伯通之口說:「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劍……」(舊54回)這便是所謂「華山論劍」艷稱武林之濫觴。

然這五大高人除「中神通」王重陽外,無一是以劍法見長;實則各獨門武功爭勝。

因此今本乃將「比劍」改為「比武」(新16回)。一字之易,即將「華山論劍」打翻!不料還有「二次華山論劍」壯舉。

按前後兩次「華山論劍」,前者為虛寫,後者為實寫。而由後者觀之,洵未見有任何一人是在「論劍」,動手不動口倒是真的。須知作者前此所謂彼等「口中談論」云云,應非一般閑話;理當談論有關武學上的心得,亦即切磋之意。故書中寫黃蓉在一旁插科打諢雖妙,卻無關「論劍」或「論武」宏旨。其顧此失彼,實難脫「買櫝還珠」之譏。

或問:既然無武可論,無劍可比,金庸何苦要用「華山論劍」一詞?據筆者參詳所得,此一關目實系金庸采自《蜀山劍俠傳》之「峨嵋斗劍」,轉形易胎而生。蓋還珠樓主創作《蜀山》瑰麗萬狀,前後曾兩次實寫「峨嵋斗劍」正邪大戰;而書中的第一高手長眉真人(峨嵋派鼻祖)卻未正式登場,早已羽化成仙,故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此正老子所云「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反觀《射鵰》寫「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陽(全真教鼻祖),亦未正式登常兩者差相彷佛,如出一轍。由此可見還珠對金庸影響之大,決非巧合!但「峨嵋斗劍」確鑿,「華山論劍」欠通!當今芸芸「金學」專家知之乎?不知也。

不僅如此,今本《射鵰》對王重陽的玄門奇學亦有所改動──即以原著中王真人的「一陽指」暗換段皇爺的「先天功」。此舉非同小可,牽一髮而動全身!於焉一改再改,問題亦接踵而來:?原著借洪七公之口,敘述初次「華山論劍」戰況是:段皇爺以「先天功」與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黃藥師的劈空掌、歐陽鋒的蛤蟆功「打成平手」(舊93回);而此前又多次提到王重陽武功通玄,其「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舊63回),乃為天下第一人。

今本將段皇爺的「先天功」改成「一陽指」后,仍稱四人「打成平手」(新33回);然而又堅持「一陽指」可破蛤蟆功的舊說不變(新17回);再則聲稱「先天功」能剋制蛤蟆功(新30回)……如是種種自相矛盾,令人不能無疑。

按作者獨創「一陽指」這門奇學,系榷易經?復卦》中「一陽來複」之義。以六爻卦象而言,五陰之下,一陽復生,主吉兆。其為道家玄功乃理所當然。但今本卻稱段皇爺「所習的是佛門功夫」(新31回),這又犯了「兩律背反」之玻蓋段皇爺晚年出家為僧,實與修習上乘武功毫無關連。況「先天功」亦源於道家心法乎!

小結以上論證,推究金庸之所以「作繭自縛」之故,殆肇因於晚出的《天龍八部》小說。該書原刊本寫於一九六三年,較《射鵰》遲了六年左右;但書中主要人物段譽「後來居上」,卻是段皇爺的高祖。據云:「段家的點穴功夫天下無雙,叫做『一陽指』……」(第一回)為了維護大理段氏祖傳絕學威望,金庸乃不惜大動手腳,將「一陽指」改歸段皇爺所有。至於段家由「一陽指」發展出的「六脈神劍」玄功,如何堂堂「南帝」卻毫無所聞?那也顧不得了。

總之,在武俠小說「英雄用武」的天地里,即令妙筆生花如金庸者,也有這樣那樣的矛盾與缺點,迥出人意料。筆者認為,《射鵰》最大的敗筆尚不在於上舉諸例,而是側寫王重陽千里迢迢遠赴大理,一心一意要把「先天功」傳給段皇爺,以便死後「留下一個克制西毒歐陽鋒的人」(新30回)。但奇的是,既然「先天功」如此厲害,如此緊要,且有關武林劫運;何以王重陽不傳門徒「全真七子」,而要捨近求遠去授予日理萬機的段皇爺呢?作者對此異乎常情的舉措,毫不理會,反而硬幹到底!於是通篇但見全真七子武功平平,連連敗北;除一「天罡北斗陣」外,沒有任何師門絕藝足堪自保(按:丹陽子馬鈺的「三花聚頂掌法」也是虛張聲勢)。其違反武林常規,莫此為甚!即令起王重陽於地下,亦哭笑不得!

描寫人物故事瑕瑜互見

武俠小說的第二個組成要素是「俠」;但這只是泛稱。其行為大抵如荀悅在《漢紀》中所說:「主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當世者,謂之遊俠。」又「俠」有挾持人就範的涵意;故廣義而言,凡仗侍武功行走江湖之士,皆屬於武俠小說中「俠」的範疇。

《射鵰》以郭靖、黃蓉為男女主角;以長春子丘處機、江南七怪、成吉思汗(鐵木真)、九指神丐洪七公、老頑童周伯通及楊康、穆念慈為「主中之賓」;再以鐵屍梅超風、桃花島主黃藥師、歐陽鋒父子、真假裘千仞及一燈大師(段皇爺)等為「賓中之主」。於焉刻畫人物、捏合故事,極波譎雲詭之能事。其中,多數都寫得神完氣足,栩栩如生;但也有若干性格矛盾或筆力不濟處。爰就其犖犖大者,分論於次:?郭靖(拙)、黃蓉(巧)這一對男女主角,有如太極生兩儀;彼此互補互利,乃成天作之合。作者在今本「後記」中如是說:「《大漠》中的人物個性單純;郭靖誠樸厚重,黃蓉機智狡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這是中國傳統小說和戲劇的特徵,但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複雜性。」其實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今本經過徹底「翻修」后,大致都把原著所缺乏的心理描寫補足了。黃蓉之機智狡獪、驚才絕艷,雖天下罕見,卻未必沒有;即如郭靖之誠樸厚重、剛毅木訥,世間亦頗不乏人。

緣問題不在「個性單純」上,而在「上智」、「下愚」不可移之間。

按作者寫郭靖之笨,有一個改造過程:先是原著初寫郭靖幼時,「生得筋骨強壯,聰明伶俐」(舊13回);此由其小小年紀即仗義暗助哲別(蒙古神箭手)脫身之種種表現,便可知此子智勇雙全,將來必成大器。惟不悉何故,當寫到江南七怪找到郭靖之際,作者忽然改變心意,而以拖雷之聰慧反襯出郭靖之笨拙(舊17回)。其後則一路「笨」下去,幾無轉圜餘地。或系有見於《世說新語》所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而欲加以琢磨成器。用心可謂良苦!

今本為彌補原著之前後矛盾,乃大張其「笨」!一開始就寫郭靖「有點獃頭獃腦,四歲才會說話」(新3回)。這不是普通的「笨」,彷佛像王陽明的幼兒期,暗伏「大智若愚」之筆。然而不然,今本除強調郭靖天生硬氣外,其它則變本加厲!說他非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顯得笨拙無比」!而且連父母的名字都不清楚;卻單單記得殺父仇人是段天德。(奇哉怪也!)是故,妙手書生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新4回)其後江南七怪耐心教他二流武功,他也學得一無是處──「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較之常人實更蠢笨了三分」!(新5回)似如此「下愚」之人,作者說他因心無雜念,修習全真派內家基本功有成,可也!

但謂其日後竟逐步練就最上乘的奇學如「降龍十八掌」、「空明拳」、「九陰神功」等罕世絕藝,則萬萬不能!緣此關乎悟性高下,斷非「勤能補拙」可以為功!縱然郭靖誤吸「蝮蛇寶血」功力大進,亦無助於開啟智能之門。

蓋古今絕學之所以失傳,往往皆因「人才難得」,可遇不可求之故。如郭靖由「下愚」而「上智」贏得三級跳遠冠軍者,絕無僅有!即有亦是「太虛幻境」中人。尚幸作者寫黃蓉絕妙!筆法忽張忽弛,好看煞人!構思亦奇中逞奇,險中見險!惟其兩小無猜,幾乎形影不離;而情意真摯,足堪迴腸盪氣。卒以此「巧」補彼「拙」,挽郭靖於搖搖欲墜──而其終不墜者,端在俠肝義膽「個性單純」上;因有寧舍愛情婚事而力阻成吉思汗屠城之舉(末回)。正所謂:「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概與「上智」、「下愚」無關。

至有論者評郭靖之「偽」,在於言行如一,近乎道德上的「完人」;則亦知黑而不知白,知惡而不知善。斯乃「盲劍客」見識,可不必論。但作者謂黃蓉廚藝手法精妙神速,治工夫菜若烹小鮮,卻實在是「成人童話」。其着眼點全在「奇趣」二字,付之一笑可也。

(註:台北某餐館嘗以「射鵰英雄宴」招徠顧客。據雲,按照「黃蓉菜單」整治書中珍饌,至少須時一晝夜而非「小半個時辰」。)「新八義圖」一道七怪《射鵰》故事之引人入勝,文筆雋妙當居首功;然佈局之奇,人物之活,尤為緊要。在「主中之賓」眾角色中,最早出場的是長春子丘處機與江南七怪。如沒有他們八人打賭傳藝,郭靖、楊康這兩個象著着「不忘靖康之恥」的代表性人物也許就此湮沒不彰,遑論成為「正」、「反」典型了。

作者在小說佈局構思上,分由正、反兩途出發:以種種陰錯陽差,安排郭靖自幼即隨母遠居大漠,刻苦自勵,始終不忘家恨國讎;而楊康則隨母進入金國「趙王府」,認賊作父,安享富貴榮華──這分明是脫胎自元代紀君祥《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戲劇架構,卻更有出奇的變化與發展。於焉在一道、七怪為保全忠良遺孤,不計利害又不顧死生的努力下,乃構成一幅俠氣崢嶸的「新八義圖」。

長春子丘處機是個穿針引線的人物,書中寫他嫉惡如仇、一諾千金之所作所為,義烈感人,躍然紙上,直逼眉睫!原著本以丘處機雪地鋤奸為全書引子,極言他「拳劍武功,海內無雙」,是「當今第一位大俠」(舊首回)。做為「中神通」王重陽得意弟子,理當如此,方是正辦。然作者不久即改弦易轍,把丘處機的武功七折八扣,降為二流角色。其欲置威震武林的全真教於何地?

今本為貫徹此一意圖,除大刪原著有關丘處機「武功蓋世」等語句外,又將前仿唐人傳奇《虯髯客傳》切人心人肝下酒一折,徒然改為「切成碎塊」而不吃(新首回);乃成無的放矢。特別是原著寫丘處機循線找到楊康下落,傳以全真派武功,卻無暇教他做人之道;致使楊康為德不修,始終認賊(完烈洪烈)作父,數典忘祖,渾不知民族大義為何物!這本有「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寓意在內,精警有力,發人深剩奈何今本硬要補上:「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丘)敷衍……」(新11回)乃大大降低或淡化了環境因素對人的熏染力,反而轉移到「人性本惡」的內在傾向上來。凡此種種畫蛇添足的修改,似非智者所應為。但本書末回引經據典寫丘處機率弟子西行,為成吉思汗說以「長生久視」之道;其言其詩悲天憫人,痌瘝在抱,值得擊節稱賞!

江南七怪並不怪,系指「飛天蝙蝠」柯鎮惡、「妙手書生」朱聰、「馬王神」韓寶駒、「南山樵子」南希仁、「笑彌陀」張阿生、「鬧市俠隱」全金髮及「越女劍」韓小瑩;七人義結金蘭,年齡則由四十許至廿左右不等。其中有瞎子、窮酸、矮子、樵子、胖子、小販、少女,形形色色,組合奇特,故名之曰「七怪」;實則除柯鎮惡性情執拗、韓寶駒頭大身短外,多與常人無異,何怪之有?推究其所以如此,或系由《清朝野史大觀》之「江南八俠」──首為了因大師,以叛盟除名;末為呂四娘,亦精劍術──轉化而來。

七怪行俠仗義,有言必踐;武功雖不甚高,但俱為血性中人。作者寫「飛天蝙蝠」柯鎮惡以耳代目之機警,寫「妙手書生」朱聰行竊手法之奧妙,寫「馬王神」韓寶駒騎術之高明,均各盡其致,極見精神。而寫張阿生、韓小瑩「忘年之愛」,着墨不多,亦頗動人心魂。由於張阿生很早便死於「銅屍」陳玄風之手(新4回),七怪雁行折翼,從此乃改稱「六怪」。

與原著比較,今本有兩處改得好:一是江南七怪與丘處機在嘉興府醉仙樓之戰,新增若干心理語言描寫;動中有靜,掀起全書第一次**(新2回);二是大段補寫七怪千辛萬苦找到郭靖后之驚喜交集,反應或歡呼、或狂笑、或搥胸、或擁抱、或翻筋斗、或打陀螺,表情各不相同(新4回)。作者駕馭文字功力之深,狀聲狀色之妙,竟有如是者。

「五方奇人」東邪獨異

由《射鵰》原著開場即推崇丘處機「武功蓋世」,以及初次提到「黑風雙煞」之師乃是「一生從未離開桃花島」的奇人黃藥師(舊19回),兼且未冠以「東邪」稱號等情來看,可再度斷定作者動筆之始原無宿構。待其信筆揮灑至「鐵腳仙」王處一試探穆念慈武功時,方首揭「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方奇人之名(舊42回)。不免令人突兀!

今本為救此病,乃於丘處機與七怪之戰,被迫使出「同歸劍法」時,預伏「西毒」一筆(新2回);繼而又在黃蓉初會梅超風之際,特彰顯「東邪」名號(新10回);其後再由丘處機口中說出五方奇人全稱(新11回),遂順理成章,如水之就下了。因此,單以故事結構而言,今本固亦有所失墜,卻勝過原著多多,殆為不爭的事實。

再就人物之塑造與描寫來說,五方奇人有虛寫,如「中神通」王重陽;有實寫,如「北丐」洪七公、「東邪」黃藥師、「西毒」歐陽鋒;亦有半虛半實寫,如晚年歸佛的「南帝」段智興。真正表現出色的是「北丐」洪七公及「中神通」的代打者──「老頑童」周伯通。此二人在作者筆下活靈活現,呼之欲出!其嬉笑怒罵,妙語解頤,已成定論,故無須辭費。「西毒」歐陽鋒則面目模糊,通篇只用「看不清楚」一筆代過;出場雖多,亦乏善可陳──唯有遭人愚弄而苦練「九陰真經」時,方由敗部復活。特其姦猾一世,末了經脈倒轉,竟與影子為敵,乃成一大妙構。至於段皇爺,空負絕世武學,卻為情所困,看破紅塵;只能用「一陽指」治病而不能主持武林正義,就更不足論了。

此外,最可議者是「東邪」黃藥師;問題奇多,矛盾奇大,是個不折不扣的「太虛假人」!然而作者卻用盡筆墨,大張其目,頗有「心嚮往之」之概。實在弔詭絕異,耐人尋味。為便於「金學」專家作深入研究,筆者謹將所見所惑一一列出,以供參考。

「東邪」綽號晚出,及「賴以成藝的一部九陰真經」等等原著失誤之處,前已表過,茲不再贅。惟以「九陰白骨爪」太過邪門,則黑風雙煞之師豈非更邪魔外道乎!

因而順藤摸瓜,贈以「東邪」尊號,其故或即在此。然則「東邪」之邪,實不在陰毒武功而在思想作風;這便非得想方設法自圓其說不可!

首先是要突出其聰明絕頂,雅量高致。舉凡文才武學、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奇門遁甲等等,無一不精;甚至連「種花的本事」也是「蓋世無雙」(新16回)。既然如此之雅,自不能不懂詩;於焉黃氏父女皆喜吟詩以遣懷寄慨。

原著借清人吳綺詩句:「綺羅堆里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作為黃藥師自況之用。其詩意境高遠,饒有壯志消沉(埋神劍),英雄年邁(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無奈本書時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詩自況。事經高人指點,今本乃改為:「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且加以解說:「其中包含着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詩出自作者之手,對仗頗工,卻有顧盼自雄意味,與前詩大異其趣。而所謂兩門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劍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來歷(皆見前評)。然實不知早年黃藥師有何「神劍」足堪自誇,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話,首次「華山論劍」就不致於無劍可論,而改以劈空掌及彈指神通功夫爭雄了。

其次是要突出其「離經叛道」思想,乃是針對舊禮教之大反動,而見解比古聖先賢更為高明。書中說:「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新18回)這已直解到題,但還不夠。黃藥師本人說得更為露骨:「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新25回)證以黃蓉常引其父語道:「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大聖人,放狗屁!」(新13回)如是種種,顯系作者刻意要將黃藥師塑造成一個義不茍合於當世、棄聖絕智的「高士」──可憐「俗人」眼瞎心盲,目為邪魔外道,何有礙於黃藥師哉!

複次是要突出其「造反有理」的偏激個性;生殺予奪,特立獨行。故當陳玄風、梅超風盜去《九陰真經》下半部后,黃藥師大怒,竟將其它弟子的大腿筋脈一一挑斷,逐出桃花島(新5回)。又在找到梅超風時,命她負責找回真經:「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新14回)其言出法隨,視人命如草芥,真是「邪」到家了!

然而除了武功外,黃藥師一點也不「高」;他不但「俗」,而且還俗不可耐!

例一、既然痛恨世俗禮法,何以歐陽鋒派使者前來為侄兒(實為私生子)求婚時,他卻想到「兩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竟然尚未見面,便即許婚(新18回)。這種門第觀念、封建之毒,黃某顯然中得很深,且無藥可救!

例二、既自視甚高,性情怪僻,何以聽說黃蓉拜了洪七公為師,他登時「大喜」,且向老叫化「深深一揖」(同上回)?這分明是勢利小人反應,那有一點「東邪」氣派!(按:原著58回所寫恰恰相反。當黃藥師聽到愛女喊洪七公為「師父」時,不禁怒道:「蓉兒,你叫他什麼?」這才符合黃老邪孤傲本性。)至於其後他貿然答應洪七公「相求一事」(即代郭靖求婚),方說「一言為定」,旋又反悔,就更不堪聞問了。

綜上所述,金庸塑造黃藥師這個「憤世嫉俗」的奇人,可謂矯揉造作,相當失敗。因為作者並非用「背面敷粉法」或「反跌法」來刻畫人物之表裏不一,而是再三為其矯飾,終成一大「矛盾樣板」。好在此公有病亦有救──當後來黃藥師聞歐陽鋒殺了一個「要做忠臣孝子」的儒生時,不由臉上變色,說道:「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歐陽鋒譏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為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新34回)作者這一回龍筆,宛如天外飛來,擲地有聲,令人動容。這才不愧為「亦邪亦正」、至情至性的黃藥師!

小說語言及肌理得失

誠然,《射鵰》人物眾多,無法一一加以品評。就筆者所見,另如寫鐵木真之深沉多智,寫楊康與穆念慈之情天鑄恨,寫真假裘千仞之撲朔迷離,皆可圈可點;乃至寫「三頭蛟」侯通海這一「賓中之賓」的小人物,亦笑料百出,妙趣橫生,便可概其餘了。這自然得歸功於作者運用小說語言準確得當,筆法不測,方能獲致如此佳績。但不可諱言的是,這只是修訂本經過「伐毛洗髓」后的總體表現;原著文情則大為遜色,不能同日而語。

質言之,金庸於一九五七年初撰《射鵰》時,其開場筆法之陳舊,實為近世說部所罕見。比較起來,它不但遠遜前輩名家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一九二三年)、顧明道《荒江女俠》(一九二八年)、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一九三二年)、白羽《十二金錢鏢》(一九三七年)、王度廬《鶴驚崑崙》(一九○四年)、朱貞木《蠻窟風雲》(一九四八年)等書,亦不如稍後出道的司馬翎《關洛風雲錄》(一九五八年)。今姑引《射鵰》開場原文以證:「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這首詩,說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來當時宋朝國勢不振,徽、欽二帝被金所擄;康王南渡,在臨安(杭州)即位,稱為高宗,成為偏安之局……如此開場,十分乏味,殊非高手所為。因此,為保令名於不墜,修改文字內容便成為金庸當務之急;而今本則以「張十五說書」打頭陣,展開大規模「再創造」行動。

筆者認為,今本在描寫人物的「藝術加工」上,改得最好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及「三頭蛟」侯通海;加上原本就精彩的「北丐」洪七公與假裘千仞──裘千丈(原著為裘千里),堪稱「四絕」!作者增添了無數幽默笑料,用於小說人物聲口;但見插科打諢,觸處成趣,無入而不自得。這是本書最生動傳神且殊勝他人之處,致能振衰起蔽,顛倒眾生。惟改成問題的亦有郭靖、丘處機、黃藥師、梅超風等,已如上述。至於刪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與穆念慈合而為一,改自殺殉情為合體孽緣等相關故事情節(包括血鳥及蛙蛤大戰,共約兩萬五千字),則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擇。凡此皆可不論。但另有若干純屬小說肌理欠通、神理不洽的關目,也值得一提:其一、作者寫狗官段天德挾持李萍(郭靖之母)北逃,一路上累贅之極,已不合情理;而李萍被金兵逼令挑擔數十日,「肚子越來越大」竟絲毫未動胎氣,更為奇事。(以上分見新2、3回)其二、作者寫「武穆遺書」云云,固純屬子虛;而以南宋名將韓世忠之智謀韜略(不遜岳飛),欲傳該遺書之門路甚多,再不濟亦不致跟鐵掌幫主上官劍南想出一個「捨近求遠」的餿主意──又是畫圖又是打啞謎;且將遺書封存於鐵掌山,玩捉迷藏的把戲。若然,則曾立「中興第一功」的韓元帥豈非患了「老年痴呆症」,變成大草包乎?(以上分見新23、32回)其三、作者寫傻姑敘述江南六怪赴桃花島拜謁黃藥師;啞奴呈上拜帖,黃藥師隨手「放在桌上」。待變故發生時,妙手書生朱聰如何能在馮氏墓中取來那張仍留置於書房桌上的拜帖,而且還在背面留字示警?(以上分見新34、35回)凡此種種「莫名其妙」的故事情節,金庸何以自解?

另外,尚有一些屬於認知錯誤的問題,今一併列出於次:朱聰「妙手空空」神偷之技與魔術家的「五鬼搬運法」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蓋一為技術,一為法術也。後者系特異功能範疇,非「道中人」不足語此。(詳新2回)?陳玄風怎能將長達數千言的《九陰真經》下卷用針「刺」在胸皮上?即令是世界「微雕」大師有此亂針刺字本領,但密密麻麻決非作「瞎子」梅超風可以摸得出來;一旦割皮硝制,原刺字形、圖案絕對化為烏有。彼又如何仗以練功?(詳新10回)?據動物學,蛇類無外耳,無聽覺;僅有內耳能感受到地殼震動。是則黃藥師之玉簫神技對蛇群吹奏絕無影響力;若謂「西毒」蛇陣會聞簫聲而起舞,非愚即妄也。(詳新18回)

結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總而言之,金庸以《射鵰英雄傳》開宗立派,執中國武俠小說之牛耳,已垂卅年。

此書將歷史、武俠、冒險、傳奇、兵法、戰陣與我國固有的忠孝節義觀念共冶於一爐;規模宏偉,氣象萬千,宛若英雄史詩,洵為一代名著。然其原書良蕪並陳,優劣互見;而修訂本因小失大,亦未盡善盡美,也是客觀事實。

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非是切磋琢磨、精益求精之意。以中國小說美學講求的元氣論、性格論、意象說、意境說等審美標準來看,金庸語言文字頗為精妙,雖有小疵,亦不掩大醇;兼且表彰正義,元氣淋漓,時予人以壯美之感。但捏合故事,刻畫人物,則多扞格矛盾;實未臻事理統一、性格統一「自在圓融」之境。故觀其片段文情,搖曳跌宕,如詩如畫;而敘事說理卻每每失之牽強,難免有傷藝術之真。此不獨《射鵰》為然,其它諸作亦犯同樣毛病,至為可惜。

值此所謂「金學研究」蔚然成風,而將金庸小說捧到九霄雲上之際,筆者無意立異以鳴高,對這部長達百餘萬言的武俠經典名著吹毛求疵;而是正本清源,談武論劍,實事求是,探賾索隱,務期給予公正評價,以提升一般讀者及泛泛論者的認識、欣賞水平。

世有「不虞之譽」,亦有「求全之毀」。現在是打破「金庸迷信」的時候了!

──一九九二年初夏寫於「南天一葉軒」

後記:

早期金庸小說頗多傳統說書口吻。迨及一九七○年左右,古龍的「新派武俠」大行其道,對金庸不無影響,因有全面改寫之舉。《射鵰英雄傳》修訂本港版原未易名,授權台灣遠景版則因故改為《大漠英雄傳》。特附記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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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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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偷天換日的是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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