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解讀梁羽生

37、解讀梁羽生

經常會聽到讀者這樣的抱怨聲,看了一本梁羽生好書,緊接着看了一堆他的爛書。梁氏作品全集的排列順序很是奇怪,竟然是按照作品中的年代順序排列的,這在已出版的武俠各名家的作品集中真是為數不多。但如果我們按照梁氏的出品時間排列的話,會發現一些其中的奧妙。

1.龍虎鬥京華(1954)2。草莽龍蛇傳(1954—1955)3。塞外奇俠傳(1955—1957)4。七劍下天山(1956—1957)5。江湖三女俠(1957—1958)

6.白髮魔女傳(1957—1958)7。萍蹤俠影錄(1959—1960)

8。冰川天女傳(1959—1960)9。還劍奇情錄(1959—1960)

10。散花女俠(1960—1961)11.女帝奇英傳(1961—1962)

12。聯劍風雲錄(1961—1962)13。雲海玉弓緣(1961—1963)

14。冰魄寒光劍(1962)15。大唐遊俠傳(1963—19)……

眾所周知,梁氏自1954年陳吳比武開始踏上武俠小說的創作道路,到1984年掛劍封筆。如果以1963年為界的話,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其實梁氏前期和後期作品是有很大區別的。當然如果按照出品時間來排列的話,梁氏的作品集大概就可以腰斬一下,既省去了讀者的煩惱,又維護梁氏的盛名,只是出版社要吃虧了。開個小小的玩笑,切入正題,通過梁氏的小說與人生來解讀梁羽生。

梁羽生是新派武俠小說中一個地位很微妙的人物,比著金庸古龍有着較為的明顯的差距,加上後有溫瑞安和黃易兩位後起之秀,其地位真是岌岌可危。對於其作品的評價也是有很大的爭議,羅立群那段廣為流傳的關於金古梁作品的評價更是有趣,故事虎頭蛇尾,人物臉譜化,武功枯燥無味,簡直是二流武俠小說家。難道梁羽生僅僅是「開風氣者」(《金庸,梁羽生合論》語)?

記得看過一篇對梁氏的採訪,羽生曾說雖然一生看似平淡其實要經歷的都沒有躲過。,這段話很是意味深長。梁氏受傳統文化熏染很深,一手專業水平的詩詞就是明證,魏晉名士的風liu,納蘭容若的深情都深深地烙在其骨子裏;同時梁氏受十九世紀文藝思潮影響很深,對生命的終極關懷也一直體現在他的創作之中;最後還有左派文藝思想對梁氏深刻的影響,這直接造就了梁氏的「寧可無武,不可無俠。」梁氏從開始創作起就面對着所有那個時代中國大陸作家都要面對的問題,表層上是藝術與政治的矛盾,深層上是時代歷史的責任感與生命終極意義追求的矛盾。梁氏一方面追求人性的解放與自由形成了獨特的浪漫主義,另一方面又積極努力宣揚那個時代的道德觀念走上了教化文學的道路。在這個矛盾中,梁氏形成自己特有的創作風格與創作歷程。

梁氏對悲劇可謂情有獨鍾,探求人性的本質與鍾情於納蘭容若的深情,造就了了一個又一個凄美的愛情悲劇。天山南北,四野茫茫,楊雲聰與納蘭**的愛情夭折於民族的對立與現實的殘酷之中,草原上的飛紅巾藍天的豪情終換來未老頭先雪;賀蘭山中,陳玄機與雲素素本是白玉無瑕,無辜兒女情如夏花春水,奈何上代人冤孽重重,終是「寸寸傷心付劫灰。」;武后臨朝,落拓王孫李逸面對家為重還是國為重困惑迷茫,自己不愛的妻子甘求同穴一死,武玄霜十載期待,換來情人臨終的託孤,又是情何以堪?世間之情如優曇花開一樣,漫長的等待,剎那的絢美,而痴情兒女的執著與高潔成為永不褪色的傳奇。

古希臘認為最完美的文學形式是悲劇,悲劇揭示了生命的終極意義。梁氏的悲劇成為梁氏武俠真正被現在也會被將來記住的極其重要的原因。梁氏最為重要的悲劇是《白髮》和《雲海》,前者既是梁氏真正確立自己風格之作,也是梁氏最為滿意的作品;而後者則是梁氏極力迴避的作品。《白髮》既充分展示了梁氏的悲劇天賦,又很好地貫徹了其政治觀念與道德說教。卓一航與練霓裳對愛情不可謂不執著,兩人又不可謂不深愛着對方,一對璧人,神仙傾倒,鴛鴦羨慕。練霓裳為卓一航只劍闖名山,單挑武當八大高手,換來一夜白頭;卓一航為練霓裳放下世間浮名,尋遍天山南北,只求優曇花開。看似兩人性格的衝突,其實是各自所要遵循的社會準則的衝突。可憐你愛錯人了。他是官家子弟出身,所少的正是綠林豪傑的氣概,凡事拿不起放不下,對婚姻大事也是一般。縱沒有他的師叔阻攔,你們兩人也並不匹配。」練霓裳義父的這一番想法道出了兩人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根本原因。本是天造佳人,卻成了外界準則的祭品。明明相愛,卻偏偏要被迫分開。古往今來遭受「愛別離,求不得」之苦的痴兒女又有多少?任你練霓裳多麼的無所畏懼,任你卓一航如何的情深似海,還不是換來一個一夜白頭,一個悔恨一生。在凄婉深情的同時,悲劇體現的人面對生命的無常與痛苦,命運的冷酷與無情所表現的強大的生命力的勃發形成的崇高與激越也充分地展示出來。無論世間有多少險阻都阻擋不了練霓裳的熱情,無論多久的等待也無法消退卓一航的執著。「玉羅剎心灰已極,想起十多年來的波折,如今頭髮也白了,縱許再成鴛侶也沒有什麽意思。玉羅剎的想法就異乎尋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談論婚嫁之時,便一心排除萬難,不顧一切。到如今幾度傷心之後,她覺得婚嫁已是沒有意思,也就不願再聽卓一航解釋,寧願留一點未了之情,彼此相憶了。」人性的複雜,愛情的難解,造化的弄人,都化在天山星夜的凄然一望之中了。

無限的凄美之中,一朵等待六十載的優曇花,象徵了愛情的不死,人性的偉大。

如果說《白髮》是梁氏浪漫主義與教化主義的一個完美結合,那麼《雲海》是梁氏創作內在矛盾的必然爆發。梁氏在追求悲劇美的同時,又受到道德準則和政治理念的約束。《白髮》中卓練之戀,《散花女俠》中於承珠與鐵鏡心的感情都有很重的階級鬥爭的味道。一方面要塑造「高大全」的俠義豪傑,另一方面又通過人性的複雜來展示悲劇美。梁氏在一系列的嘗試與猶豫之後,終於突破了自己思想理念的圍城。我認為《雲海》不但是梁氏武俠的頂峰,某種意義上講也是新派武俠的頂峰。以金厲的生死之情為主的復仇故事非常完美地展示了生命的終極意義,達到了對人本體反思的高度。厲勝男面對命運所表現出既帶有極端,乖戾,野蠻,又充滿了勇敢,執著,深情,不惜毀滅個體來努力對抗命運的複雜而強大的人格力量,不得不讓人想起尼採的強力意志和酒神精神,在深刻的靈魂騷動中完成了對生命有限與無常的超越。而金世遺則是一個迷茫於理性與野性的沉思者,金厲谷三人帶有象徵意義的感情糾葛更深層次上是人的深層意識的衝動與外界和自身理性約束的矛盾。怎樣才能在本我與超我之間達到平衡做一個和諧的自我?這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迴避的問題。《雲海》以悲劇美利劍般地刺穿了人掩飾自我的面紗,直視了人自身靈魂與精神世界的痛苦與彷徨,揭示了生命的終極價值。當厲勝男不惜用生命來挽回愛情時,那是一個靈魂在痛苦掙扎所表現出的生命的無畏與崇高;當金世遺最終深情回望那個自己永遠也擺脫不了的身影時,迷茫的人終於在迷茫中超脫出了,儘管有無限的傷心。所以《雲海》給人帶來強烈的精神震撼在武俠小說里是無人出其右的,相比《呼嘯山莊》也毫不遜色。《雲海》真正完成了梁羽生的悲劇使命。

梁氏的另外一個重要特點是他對中國傳統理想人格的繼承與發展。什麼樣的人才真正體現中國的理想人格?梁氏以張丹楓來回答我們。張丹楓的驚艷迷人之處在於他體現了一種理想。集先秦的沉思,兩漢的華貴,魏晉的風liu,盛唐的豪邁,晚唐的深情,北宋的閑適,南宋的忠奮於一身,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被他一人佔盡。不但《萍蹤》之經典與驚為天人的張丹楓有最直接的關係,而且在後來續書中張的驚鴻一現都令旁人黯然失色。再加上樑氏獨門的詩詞功夫,張丹楓醉眼流盼,酒意飛上眉梢,狂歌:「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牽--動--長--江--萬--古-愁!」只能是一個絕唱了。更重要的是其傲視王侯,為國為民的國士風範,這也恐怕只能在太史公的經典中尋覓了。國家民族危亡之際,拋卻家族個人的恩怨,承擔天下興亡的責任感,無愧與俠之大者的稱譽。張丹楓所體現的這種理想人格也即是所謂的「名士氣」也反覆在其後來的作品中出現,但絕世無二,或許正如梁氏所說,其時恰逢新婚雁爾,意氣風發,詩情湧現,張丹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如果說梁氏筆下的男角因為過於對俠義道德的追求而趨於臉譜化,那女角則就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可以做婦女解放的代表,從白髮魔女和飛紅巾開始,武玄霜,凌雲鳳,呂四娘,柳清瑤……,梁氏塑造了數不清的人格獨立,英姿颯爽的女俠,既有鑒湖女俠的英氣,又有傳統女性的柔情。比如〈聯劍風雲錄〉里的凌雲鳳,白髮魔女的師傅。儘管〈聯劍〉一直不太受重視。但凌雲鳳是武俠中女俠的一個經典。記得有一段寫到兩個邪派高手上山寨挑戰,來者不善,令群雄也有些膽怯,而「凌雲鳳天生俠骨,立刻嘎劍而出。」如此風範,令天下英雄也汗顏。而其夫霍天都雖對妻子關愛倍至,卻是只求兩耳清凈,一心只練劍法。凌雲鳳一身俠骨,每見不平必要拔劍相助,結果凌雲鳳上演了武俠版的那拉的出走,去行俠仗義,抗擊侵略。

「以俠勝武」是梁氏的一個基本觀點,也是梁氏武俠的基本出發點,由此而產生的結果也是梁氏始料不及的。梁氏的「俠」是一個和當時政治觀念聯繫很緊密的概念,不是單單的行俠仗義。梁氏受左派思想影響很深,尤其是抗日救亡時那種強烈的民族責任感。梁氏任職於《大公報》,屬於左派報紙而且基本上與大陸政府保持一致,梁本身在近三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一直屬於左派。所以梁氏小說中強烈的左派階級鬥爭的思想就不奇怪了,況且六十年代的香港的政治氣味很濃,金庸小說和政治往往也有很多的聯繫。左派的文藝創作思想的得失暫不去考慮,梁氏很強的政治與時代責任意識決定了「以俠勝武」。對俠義的宣揚是一種時代責任感的體現,也是一種積極的創作態度,梁氏三十載牢守這個理念,證明他是一個極其有責任感的作家,而且證明他在試圖開拓一條提升武俠境界的道路。只局限於江湖恩怨的武俠,沒有一個積極的思想理念的武俠,永遠不能突破武俠的平庸。

梁氏前期作品中俠義的宣揚還是比較成功的。儘管梁氏過於沿用左派「史論」,把俠義理解為農民階級對地主階級的階級鬥爭,但天山七劍馳騁草原反抗異族的侵略,玉羅剎岳明柯等人反抗魏忠賢的鷹犬,營救忠良,尤其張丹楓的大俠之風,南霽雲段圭璋在安史之亂為國死難的豪傑之氣,真正把俠義與時代責任聯繫起來,開拓了武俠的境界。

1963年因為金庸批評陳毅的「寧要核子,不要褲子」的觀點,引發香港左派和右派的爭論。次年發生香港工人大罷工,金庸支持港府,再次引起爭議。1966年梁羽生髮表〈金梁合論〉,把左右兩派的政治立場引入到武俠小說中來。同年,梁氏辭去編輯職務,專職創作武俠小說,與此同時,*爆發。在梁氏前期作品中,以浪漫主義悲劇為主,從而宣揚俠義。63年以後,梁氏創作中心開始轉移,以「俠」(階級鬥爭)為主。也許是環境所致,也許是梁氏思想隨着時局的發展發生了變化。所以才有〈〈冰河洗劍錄〉〉的出現。從此,梁氏逐漸平庸於與其說是「以俠勝武」,不如說是階級鬥爭的樣板戲之中。就連梁氏最為擅長的悲劇也逐漸失去那種震撼心靈的強大動力,而變成愛情的呻吟。也許是梁氏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激情了,只有空洞的說教了。

後來梁氏談起老友金應熙的遭遇說了這樣一番話,梁氏承認自己和其他中國知識分子一樣,過去都是政治道德的理想主義者,對什麼事都憑着一股熱情去做,至於做的結果會是什麼,自己卻沒認真地想過,最後很可能會像金應熙那樣,不知不覺地成為別人的工具,這是很悲哀的。自己晚年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就是對任何事都可以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了。

梁氏的這番話其中的含義相信大家都聽得出來。就是梁氏前期創作時,基本上是同時寫兩個故事。梁氏也經常說自己為文債所逼,本來梁構造故事的能力就不是很強,又何苦非要故意暴露其短呢?是否也是迫不得已?想想在那種情況下,梁氏還能為我們奉獻不少的精品,着實不易。縱觀梁氏的武俠生涯,或許真的如他所說是憑着一股熱情。讀梁氏的小說,總感覺是在一個圈子裏,又不知這個圈子是屬於誰的?但在不經意間,梁氏留給了我們最深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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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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