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相對卻忘言

第十章:相對卻忘言

遠遠地就望見薄荷糖了,22歲的男孩子靠着平治抽煙,陽光下,他的身形修長好看,像一則汽車廣告。康喬遠遠地看着,心頭暖暖的,縱然她在職場江湖裏蒼白了面容,磨硬了意志,但在內心裏,她仍是個嚮往著年輕和活力的人,而薄荷糖的青春多耀眼,像金子。

就算是為了春末夏初上海街頭這一幕的恬然和安寧,也可對戀情說聲不悔吧。康喬和陳曦並肩走向平治,薄荷糖迎了上來:「陳曦你挑地方,我請客。」

見他情緒不錯,康喬也放了心,徵求陳曦的意見:「去哪兒吃?你可幫我大忙了,得請你。」

「嗨,你們讓我免於蹲號子,這個情怎麼算?」陳曦負責指路,薄荷糖開車,直奔目的地。那是一家小而乾淨的私家菜館,有康喬想吃的年糕炒毛蟹和腌篤鮮,陳曦說廚子做得極出色,劇組把這兒當成了自家廚房,隔三差五就要來聚餐。

儘管還有客人等位,仗着相熟,老闆娘還是給他們在庭院外支起一張桌子。小風吹吹,花瓣飄飄,康喬和薄荷糖都對此地讚不絕口,待吃上飯菜,更是一贊三嘆:「哇,陳曦,在尋找美食的道路上,你可比我還資深啊!」

真不知他是想通了什麼,早晨還吃陳曦的醋,這會兒沒事人一個,跟他推杯換盞起來:「你看看你,人家當明星的都鴨舌帽大黑超,你卻坐在光天化日下吃吃喝喝,半點形象都不顧!」

不光如此,有路人打這兒經過,認出陳曦了,請求籤名和合影。他比對方還激動,勾肩搭背造型不斷,都快分不清誰才是明星了。路人走後,康喬敲他的碗:「喂喂喂,矜持點!殷勤得我都替你的明星身份害羞啦。」

陳曦才不管呢:「大明星才要維持神秘度,我處在貪婪地索要曝光率的時期。」連和女明星搭檔拍攝《女王派》都不放過,「這等好事,捨我其誰?」

反倒是薄荷糖替他顧慮:「《女王派》不見得能幫她洗白,頂多消弭一點負面影響而已,這個時期大家都在觀望,我想康喬也不想你牽扯太深,是吧康喬?」

陳曦沒什麼可擔憂的:「一個前輩說,混娛樂圈就八個字,旁若無人,死不要臉。我以前不信,現在發覺這真是肺腑之言,王道!」

他和周琳達越來越像了,最初認識他時,他還是個略有拘謹的少年,如今卻深諳娛樂圈生存法則,行事越發張狂,內心卻越發沉着。這或許就是康喬喜歡他和周琳達的原因了,她見過形形色色的明星,但還能像他們一樣,時有真情實感流露的人不多了,真小人,比偽君子來得痛快,永遠。

何況陳曦哪算小人呢,他甚至是可愛的。拍《女王派》時,薄荷糖也到場幫忙,跟康喬說:「他挺好的,不紅沒天理啊。」

「這一行,紅不紅靠運氣的。」康喬邊拍現場花絮邊擠兌他,「那會兒還吃他的醋呢,現在卻幫他說上話了?」

薄荷糖卻認認真真地說:「沒,我沒吃他的醋,我不開心,是因為我覺得你不在乎我。」

康喬一怔,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不在乎你,我不會跟你在一起。我沒空自憐自傷玩味寂寞,身邊多年無人不在話下。」

薄荷糖攬住她的肩,輕聲道:「我明白,就是想通了這點,才不生氣了。」

攝影班子被他們的對白弄得要吐啦:「喂,好歹讓我們有機會保持現場整潔啊!」

兩人這才訕訕地各做各的事,肉麻情話都留在火車上說。薄荷糖買的火車票是夜裏出發的,次日上午才能抵達康喬家鄉。比起飛機,康喬更熱愛火車,連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都喜歡,在非節假日期間,來一段從容優美的旅程,比商務航班要愜意得多。

慢火車的卧鋪車廂難得乾淨舒適,開往綠樹白花的南中國。康喬和薄荷糖坐在窗前相對看書,一人一隻耳塞地聽音樂,沿路在小站下車,買兩支綠豆冰哧溜哧溜地吮著。若忽視康喬的老臉,這一幕很是青蔥歲月,若被趙鹿瞧見了,又要擠兌她的戀情古典而不真實了。

但這才是康喬最愛的調調兒。她畢生都將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了,只有這些才能鑽進她的心裏,像小酒喝舒服了。薄荷糖幫她撕開包裝紙,遞過冰棒,在昏暗的站枱燈光下問:「夜奔佳公子?」

「私會俏郎君。」

「……果然是做《星期八》的,經你一潤色就情色了許多。」昏茫的異鄉小站里,男孩子的聲音無端好聽,拔下一隻耳塞給康喬聽,第55秒,剛剛好是那一句,誰能夠代替你吶。老狼的歌聲似驚艷一槍,秒殺了康喬。

她要過MP4,一遍遍地聽這首《想把我唱給你聽》,一遍遍地被老狼的嗓音擊中。那是耳語式的呢喃,溫柔真誠而懇切,是瀰漫着青草香氣的雨夜裏,少女夢幻中的那個人。薄荷糖拉着她的手,和著歌詞唱給她聽——

最最親愛的人啊,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

在一起吧。

就在一起吧。

手拉着手向車廂跑去,康喬笑着想,師姐,就連你也不能理解他帶給我的意義。是,他年輕、不沉穩、不夠生活化,像踏在雲端里,我都知道,但我畢竟是經過那樣漫長的時間才走到這裏。

他是我現在想要的,就是這樣。

在初夏時節,和如花美眷牽着手,穿過煙塵漫天的城市,回到梔子開到門口的故園。將來分崩離析,也會記得在28歲這一年,擁有過得意的愛情。康喬拉着薄荷糖,薄荷糖拉着行李箱,雙雙把家還。

是故鄉最好的初夏時節,母親上班去了,康喬有鑰匙,自己進了門。廚房裏飄着排骨的香味,是母親用紫砂罐燉的湯,陽光上晾著床單和枕套,香香的。康喬要回家,母親就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像恭迎女王駕到。

小時候,母親和康喬的關係是緊張的,彼此都綳著,從不手挽手,也不會擁抱,她們不是親密的母女。但這幾年,康喬離家遠了,每次回家時倒能和母親說上幾句體己話了,曾經有過的代溝和摩擦在歲月的更迭里日漸淡化,終是和解。

大二那年,母親把康喬住了十幾年的二十八平小房子賣掉,換了一套二居室。康喬為此還和她爭執:「以後我不會在家住,你把錢省下來買點好吃好穿不更好么?」

母親答:「我也想住得大點體面點,不行嗎?」

康喬就不說話了,工作第三年時,她帶阿令回家,請人把房子重新裝修一遍。母親看在眼裏,但沒說什麼,康喬猜她很高興。倒是外婆跟她說了實話:「你媽還不是為你想?將來你帶誰回來,太寒酸了會被人暗暗瞧不起的。」

「我挑中的人,才不會這麼勢利。」

「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送女兒出嫁時,娘家人都希望她嫁得風風光光的,越排場越好。將來和婆家人吵架了啊,還能回娘家住住,被對方高看一眼,才不會受人輕賤。」外婆老一輩的觀念樸素直白,康喬不是太能理解,但接受了母親從未宣之於口的苦心。

卧室還和從前一樣,牆上掛着畫夾,桌上是歐吉芙的畫冊,古箏擺在窗帘下,琴端是《春江花月夜》的詩句,落了一方鮮紅的印。一切的一切,令康喬恍惚不已,彷彿自己還可以是個白衣藍裙的中學女生,結束一天的功課後,踏着夕陽歸家。

所不同的是,那會兒早戀是要遮遮掩掩的,如今她已到帶男朋友見父母的年紀了。不,早幾年就可以了,大大方方地帶阿令回家,扔給母親看:「一個女婿半個兒,你女兒眼光不錯吧?」

母親不置可否,但燒了一大桌子菜,破天荒地開了紅酒,執意要和阿令碰杯:「來來來,喝!」

夜裏,康喬和母親擠一張床,問:「怎麼樣,你覺得他怎麼樣?」

「配你綽綽有餘。」母親說。

康喬氣結:「我哪裏不好了?」當初她和大叔談戀愛,母親也認為人家很像樣,但自家女兒可不咋地,「他挑了你,可真是昏招,換了我是要悔棋三步的。」

母親對康喬才是真正的無為之治,不為她叫好,但也不橫加指責。不過康喬看得出來,母親是很喜歡阿令的,雖然他只愛和她一個人說話,給母親以沉悶的印象。想必在母親看來,康喬這回找的人比大叔要合適吧,她沒什麼好反對的。但她和他沒能走到最後,終是失散,母親也難過了吧?

冰箱裏全是備好的菜,茶几上的果盤裏擺了七種水果,薄荷糖很緊張,惴惴不安地問康喬:「你媽會不會不同意咱倆?」

「她為人禮貌,不同意也不會讓你看出來;我也為人禮貌,她不同意也不會說給你聽。」康喬削著蘋果皮,慢條斯理地答。

薄荷糖擔心會傷到她的手,搶過去削開了:「你媽這會兒回來就好了,我趁機表現表現。」

其實康喬也對母親的態度捉摸不定,用趙鹿的話總結就是:「一個戀童癖,一個失蹤者,一個御姐控,你的三任男朋友是三朵奇葩,你是在收集奇人異事嗎?」說得康喬很心虛,生怕薄荷糖入不了母親的法眼。但母親回家后,看到薄荷糖時,只輕微地怔了一下,滿面笑容地說,「你好你好,我先炒菜,你和喬喬吃點水果,看看電視啊。」

薄荷糖搓着手,臉都紅了,語無倫次地說:「阿,阿姨,我來打下手,我和冰糖在家時總是我拍蒜摘蔥的……」

母親笑着擺擺手:「我都準備好了,下鍋炒炒就行,你插不上手。」

康喬就扯了扯薄荷糖,兩人坐在沙發上忐忑難安地看着電視,不時對視一眼,剝一瓣橘子給對方吃。康喬按捺不住,衝進廚房門一關,問母親:「怎麼樣?他怎麼樣?」

「幫我拿個盤子,咳,是那個大的,有花紋的!」母親麻利地燒菜。

康喬拿了盤子,不死心:「快說嘛!別看他年紀小,很會照顧人。」

「哎喲,這道菜燒咸了點!你朋友口味重不重?我回一下鍋?」母親不接她的話茬。

康喬憤怒了,跺着腳:「你好歹給個話嘛!」

母親轉臉看了她一眼,輕輕地說:「你真沒禮貌。」

康喬討了個沒趣,默默地端著菜退出去。她何嘗不知道,母親對薄荷糖並不滿意。她和她是一類人,對越不熟的人就越客氣,總想着再不會見面了,場面上要做足功夫,所謂好聚好散。

一頓飯吃得拘謹,康喬和薄荷糖都很累,母親倒談笑風生,和他們討論起網絡紅人,薄荷糖說:「阿姨真洋派!我媽只愛打麻將,壓根不上網。」

「哪裏洋派哦,不比你們年輕人。喬喬,有個詞是說你們的吧,什麼來着?潮人?」

康喬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薄荷糖,謹慎地答:「我不算,他是。」

薄荷糖一點兒都看不出母親對他的態度,飯後,康喬負責洗碗,他擠進廚房,抹著額頭說:「真怕待在客廳跟你媽單獨相對,多尷尬!而且我怕說錯話……她對我印象還不錯吧?我比應聘時還緊張!」

康喬安慰着他:「表現挺好的,放心吧。我們去散散步吧,給她買樣結婚禮物。」

「好。」

母親對薄荷糖是不如當年對阿令的,那會兒她也很客套,但那種客套是有溫度的,像丈母娘對女婿,要過問他家人丁幾口,家住何方,和小女何時結識,打算怎樣。但對薄荷糖她卻什麼都沒問,興許是認定了這個人絕不會成為自己的女婿吧。

既是過客,何須打探對方的私隱?維持和煦周到的氛圍就夠了,不須更多。薄荷糖被母親和藹的笑臉欺騙了,認為得到了長輩的歡心,但康喬了解母親,革命任重道遠,她得多做些工作了。

城市小,兩人牽着手閑逛著,不時有熟人認出康喬來:「咦,是老喬家女兒吧?回來玩?」

康喬不記得她們是誰,一律喊阿姨:「回來住幾天,阿姨有空到我家做客啊。」

「好說好說!老喬的事也快了,到時一定去!」阿姨看着薄荷糖,試探地問,「這是……」

「我男朋友啊!」

薄荷糖趕緊乖巧地喊一聲:「阿姨好。」

阿姨走了,康喬不滿:「明知故問啊,不是我男朋友我牽着手幹嘛?」

回到家后,母親已把床鋪好了。卧室擺了兩隻枕頭,但康喬覺得不妥,拿起一隻枕頭揚聲道:「媽,今晚我跟你睡!」

母親在衛生間里對着鏡子拍臉:「好啊。」

薄荷糖委屈地看了康喬一眼,康喬親親他的臉:「麻屋子,紅帳子,裏面睡個白胖子。」

「白胖子是你!」薄荷糖反駁,「整天湯湯水水地打扮你,又白了不少吧?都是我的功勞!」

「好好好,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康喬鬼笑着跑了,「糞球,明天見。」

記憶中,也曾經有一個人三餐菜四季衣地伺候她,每天給她煲湯水。那幾年她的肌膚潔白如玉,室內開着暗燈,他撫着她的肩戲謔道:「羅衣半褪,紋朵火玫瑰。」

後來她就殘了,所有人都說她殘了。失去了他,她的水靈勁兒沒了。是的她的阿令是她一生之痛,無計相迴避。

薄荷糖未曾看見康喬臉上剎那閃過的黯然,開了床燈,掏出手機打遊戲。康喬抱着枕頭,擠到母親房間:「來,聊聊天。」

母親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不贊成也不反對。」

「有什麼不對嗎?」

母親側着身,在黑暗裏說:「我的女兒就一點好,不世故。談戀愛就拿出談戀愛的架勢,天大地大,喜歡最大,別的統統不考慮。」

康喬明白她的意思,一股腦地說開了:「我的朋友們都不贊成,無非是覺得他年紀小,但我老了,玩不起,28歲了,不能談不現實的感情。但什麼叫現實的感情?對方儀錶堂堂有車有房笑容晴朗中年滄桑?我也想要啊,但沒碰著。」

「碰著了,是你不要。」母親還記得大叔。

康喬語塞:「……那樣的人只有一個。這幾年,我是碰到過有錢有地位的男人,但我不喜歡。我脾氣壞,你以為我跟不喜歡的人能合得來?那樣會把生活弄得雞飛狗跳的!可我這麼懶,能省事絕不費心。」

「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這就行了。」母親不欲多說。

康喬心知母親是失望的,她並不希望女兒仍不能塵埃落定,但她尊重她。夜很靜,康喬突然湧起一種很強烈的想抱抱母親的衝動,少女時她總想逃離這個家庭,但在成年後才能體會到,母親允許她枝椏亂蓬地生長,這已是她作為一個女兒最大的福氣。

但她終是沒敢擁抱母親,她們之間絕少有親昵舉動,會嚇著母親吧,彼此都不自在。靜了一下,母親說:「你跟他長不了,但你想過跟他長久嗎?」

靜夜裏,康喬的眼淚痛痛快快地流下來,吸著鼻子說:「我只想過跟阿令長久,之前之後都沒想過。」

母親聽出她哭了,放緩了語氣:「對這個人,你的心還沒沉下來呢。你不安分,將來也不要奢求他安分。」

康喬一輩子都在跟自己的性格捉對廝殺,聞言輕問:「你不怕我玩忘了形,嫁不掉?」

「我五十五,照嫁不誤。」母親恢復了摩登老媽的派頭,「我困了。」

康喬在浴室里待了許久,水流聲很大,她對着鏡子哭得聲嘶力竭。她又如何不知道,她最愛的仍是阿令。薄荷糖是上蒼在她瀕臨絕望時賜予她的禮物,拯救了她的愛無能,她很努力地試過,但還是不行,薄荷糖並不具備能覆蓋她的往事的能力,不能夠將她的過往一點點地擠出生命。

這一場戀愛,必是會短命的,母親比誰都看得清楚,但儘管如此,她還是要進行心理重建,和這個溫暖着她的男孩子並肩相攜,把屬於他們今生的緣分走好用盡。方扣她們總不能理解她昏了頭才和比自己小那麼多的人談戀愛,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卑鄙的人是她。她心裏窩藏着陰魂不散的前男友,再來荼毒一無所知的潮人少年,是她不對,吃虧的其實是薄荷糖。

林之之問她:「為什麼是他?不像你的性格作出來的抉擇。」

康喬反問:「我就該是像鬥士一樣,咆哮著殺入職場,闖向情關?」不,她不是萬能女主,她會被自己的軟弱和孤單擊倒,於是知情識趣的薄荷糖乘虛而入。她想對林之之擺事實講道理,但她又能說什麼呢,原由很簡單,她是百鍊鋼,但薄荷糖是繞指柔,專門克事業女性。

事業女性的心理決定了她不願依附他人的權勢地位和金錢,想要的不過是噓寒問暖知冷知熱,於她,他給的恰如其分。和大女人在一起的往往是小男人,因為大女人和大男人是不匹配的,他們都太強勢,會互掐得頭破血流。但愛情不是打架,雖然很多愛到了後來,確實是在打架,面目可憎,言語如刀。

小男生薄荷糖走進了她的人生,但她回饋的,只是心懷鬼胎的感情,說對不起的人是她,賺到的人是她,她不虧。康喬躺在母親的身邊靜靜地想,我是依賴薄荷糖的,但我對他不夠好,必須心虛,必須反省,也必須改善。

每回吵架,都是薄荷糖求和,有一次忍不住說:「我比你小,你就不能讓着我嗎?」

康喬反駁:「我是女人,你就不能讓着我嗎?」

薄荷糖被擊敗了:「好吧。」但看着他委屈的樣子,康喬又心軟了,抱住他,兩人都不說話。她很想愛他多一些,幾時才能做到?

她所有的朋友都不看好他,她讓他受盡了置疑,他大可找另一個姑娘,一帆風順地戀愛,而不是她,不是嗎?為什麼卻總讓他備受責難?他是自己人,是在枕邊說着親愛的那個人,是費心療補着她的身體的那個人,是她喜歡的那個人,她要對他好一些,再好一些。

母親的婚禮定在第三天,次日康喬就帶薄荷糖去了外婆家。外婆住在郊外,前庭後院的小樓,梔子樹足有一人多高,葡萄架上蜜蜂飛來飛去,滿院都是白蘭的香氣。

外婆和康喬說着話,薄荷糖在廚房裏忙活着,咖啡甘醇香濃,他跑進跑出地給外婆拿吃的,又遞上咖啡:「外婆,試試。」

「喝不慣喝不慣。」外婆注視着他,笑微微地說,「好孩子。」

能得到喬家女人的首肯相當不易,薄荷糖笑了。中午他就自告奮勇要去超市買菜燒給外婆吃,外婆攔住他:「一會兒咱們去菜地里摘些蔬菜就好了,買魚也很方便,老張家有個魚池子,現撈就行,比超市新鮮。」

薄荷糖撓頭不止:「可是外婆,我想燒菜給你吃啊。」

康喬失笑:「他想做回鍋肉給你吃呢。」

中學時,薄荷糖老為吃飯跟營養學家母親拌嘴,母親注重保養,做的飯菜清湯寡水,薄荷糖和父親總在抗議難吃,據說做飯的人都最恨這種人了,母親常年挑釁他的尊嚴:「有本事你自己做啊!」

薄荷糖就被迫學會了回鍋肉,跟母親賭氣,硬生生吃了一暑假的回鍋肉。正太時期的薄荷糖最恨下廚,但這道菜充分滿足了他的需求:肉、辣的,下飯。他把它嘗試得爐火純青,成了殺手鐧。但自從患上了慢性咽炎,他的飲食果斷地向母親靠攏,越吃越清淡,還對康喬橫加干涉,弄得她苦不堪言。眼下見他孝心可嘉,她很高興:「我陪你去買肉!露一手給外婆看看!」

薄荷糖是真心喜歡她呢,為了她家人的一句誇讚,使出了渾身解數。在超市裏快活得跳起了踢踏舞,哐當哐當哐當,看得一旁的康喬又是一陣發虛,他臉上那種柔軟驕傲的表情,令她久久不忘。

他喜歡周杰倫,一遍遍地哼著《簡單愛》:「我想帶你回我外婆家,一起看日落,一直到我們都睡着,我想就這樣牽着你的手不放開……」康喬不怎麼聽周杰倫,卻也被這首單純簡單的歌打動,和他同唱,「想這樣沒擔憂唱着歌一直走,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你靠着我的肩膀,你在我胸口睡着……」

即使到了很老的時候,還會記得吧,她被一個少年溫柔相待過,於是那所有的不認同都像惡靈退散,雨過天青。

拎着大包小包,說着笑着過馬路。等待紅綠燈的當口,薄荷糖騰出手又玩起了手機遊戲,康喬從購物袋裏掏出一瓶椰汁喝,無意識地左顧右盼著——

就那樣輕而易舉的,她望見了他。

她至死難忘的失散愛人就在眼前,一條街將他們站成了對岸。

是的,那是阿令。

那條街很熱鬧,賣好喝的珍珠奶茶,以及聞名全城的桂花鴨。陽光晴好,他搬了張躺椅,在樹蔭下看報紙,困了就把報紙蒙在臉上睡大覺。

一街蟬鳴兜頭撲來。康喬像踏回了往日之河,她還是高二女生,舉著冰棍咚咚咚地跑過去,扔給他一支,冰渣咬得咯吱咯吱響,唧唧呱呱說着話,舞舞爪爪地大聲笑。

窮就窮點,沒什麼了不起啊!我們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幾塊錢的燒烤,不也開開心心嗎?看到他走過來,心裏就笑出了花。人們都說他冷酷不愛說話,但和她在一起,愛情眉飛色舞,很快樂。

但生活讓他背負了沉甸甸的壓力,除了三餐飯四季衣,他還想給兩個人安一個家——他日漸消瘦不快樂,日漸勞碌疲累,終於有一天,他有魄力地、絕情地離開,推開和她的餘生。

這一走就是四年,當她再遇上他,發覺他做回了最初的那個樂天知命的少年。

那,才是他待得最舒服最恣意的樣子。

少女時代,她對他說:「你要做蝴蝶,我就給自己插兩個花翅膀;你想當烏龜呢,我就頂個鐵鍋蓋當殼子,跟你一前一後四處爬好了……」誓言猶在,人猶在,但命運將他們分開,不留餘地。

隔着一條街的車水馬龍,她看着他。

不用看那張臉,她就知道,那是他,錯不了。

綠燈亮了又滅,滅了再亮。薄荷糖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視線:「咦,還不走?」

「累,坐一會兒好嗎?」康喬指指超市門口的石凳。

薄荷糖依言,將購物袋放在腳邊,康喬靠着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

四年了,踏破鐵鞋無覓處,重逢卻在無意間。他就在她面前十米處睡去,一如十七歲時的逍遙少年,醉話連篇,隨地躺卧。他的臉被報紙蒙住,她很想走過去,掀開它,和他說話,說闊別以來,每一天每一夜她的心。

她想去拍他的臉,哭着說她還愛他,她受不了,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吃糠咽菜住橋洞都行,她不可以跟他分開。她要訴說這幾年裏她活成了行屍走肉,她不能沒有他,她要央求他仍和她在一起……丟盡臉面喪失尊嚴,她想跟他說這些,這一切。

但她什麼都不能說。

他跟她說過,他還愛着她,但沒辦法了。他說僅僅是相愛並不能左右一切,強悍的是命運。可她不要信啊,她不信的。相愛卻背離,她覺得都是借口,分開的惟一原因就是不那麼相愛。真的,如果有不分開的辦法,一定不會分開。但她和他的路被走絕了,是上輩子偷了懶,緣分沒修夠嗎?所以這輩子再喜歡,也只能同行一段小時光。

眼淚在臉上四分五裂,康喬抹了抹眼淚,睜開眼睛:「走吧。」

薄荷糖看着她:「你哭了,為什麼?」他伸出手指替她揩去眼淚,「怎麼了?」

「和心愛者為什麼會分開?」

薄荷糖拎着重重的購物袋,慢慢地走着,想了一想才說:「分開是不夠相愛吧,否則死都要死在一塊兒。」

康喬點頭,又否決:「願意同生共死,才是真的愛吧,困難只在於能持續多久。」

薄荷糖說:「不能彼此都決絕,算不得深愛吧,但大家都怕受傷,怯於激烈了。」

康喬將手中的易拉罐扔進垃圾桶,回頭望了阿令一眼。他仍然長手長腳地睡在午後的樹蔭里,對她的到來又離去一無所知。

他回到家鄉小城,將盛放在異鄉相濡以沫的愛情葬送。他鬆了手,她不可以再去索求再去強留了。不打擾,是她最深切的溫柔。感情這回事,說到底也不過是「是非成敗轉頭空」,以後的感情就盡量愉快吧,遇見已是前緣,別逼迫得雙方都很痛,那違背了相愛的初衷。

她跟緊兩步,挽上薄荷糖的手:「走吧,回家。」

我的阿令,我們本來可以有和和美美的一生,但你沒有了信心,繼而沒有了膽量,再然後你放了手。而我,自始至終都捨不得難為你,你選擇了迴避和放手,好,我依你。

依你就是了,既然這是你想要的。

他有無數再回來找她的機會,但他沒有找,他是真的狠心放棄了他和她的餘生幸福,她懂了。

她可以撲上去找他的,但她沒有。

她看清了寒厲的真相——四年前,他就放棄了,是她不死心,一直以為還有迴旋的餘地。但她看清楚現實,不過是,說過同生共死的人,各找寄託,放心吃喝。

她身邊有了別人,他身邊也有或遲早將有。愛情,是一件滑稽的玩意兒,掩耳盜鈴紙上談兵。

有時候,我們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就是不能好好地走下去,就是要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李宗盛唱,愛人不見了,向誰去喊冤,是的,她有冤何處訴?總有一些人,在愛情面前是不懂事的,不懂珍惜,執意人為地走到荊棘叢生,再來怪責命運。

竟真的不能夠再在一起了,怎樣都不能夠了。生活從不是言情小說,男女主角生死相許蕩氣迴腸,沒有背叛沒有失散,順順噹噹地走到了金婚紀念。她早就承認的,他們的愛情遠沒有她表現出來的可歌可泣,但她搪塞了自己,仍愛了他這麼多年。

誓言說得天花亂墜,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但人家壓根兒就不想同歸於盡,最後你就舉著炸藥包,抱住碉堡沒了,傻叉了吧。本來好浪漫哦,想做對同命鴛鴦,結果陪個黑漆漆的碉堡下了黃泉,窩囊不窩囊?

他不完美,她也不是因為完美與否而愛上他的,但她從此不會再愛上哪個人能夠如他,而困難的是,她依然必須生活下去。

歸根結底,不夠相愛。但能看到你像十七歲那樣鬆快地活着,我已覺欣慰,這就夠了吧。

相愛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你不願意再和我走下去了,你沒有我以為的那樣愛我。你有信心承受不再有我參與的生活,過得不好的是我一個人而已,我用了四年才稍有起色,你卻早已釋懷——這就是最冰冷卻最實在的事實,多可惜,但沒辦法了,算了。

強扭的瓜不甜,你既無心我便休,再見,阿令。

走出老遠,薄荷糖問她:「你……想好了嗎?」

「嗯?」

「心無旁騖?」

「還不行,但我會為你改變,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太陽正烈,薄荷糖突然發了瘋,一下子甩掉了購物袋,蘋果梨和葡萄骨碌滾得到處都是,他也不管,就在眾目睽睽下抱住了康喬,他將她抱得那樣緊,緊得像要把她嵌進他的骨頭裏。驕陽似火的四月末,她聽到他說:「太好了,我的冰糖。」

她是他心如冰山的蜜糖。

他把什麼都看在眼裏,他從來不傻。她也不願跟傻瓜玩兒,但在這一刻,她寧可他傻一些,再傻一些,那麼她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內疚。她愛上了他,但阿令無可取代,這是真的。

我的少年,對不起。走回外婆家的路上,康喬仍很低落,她敵不過漫長歲月的侵襲,必須和一個溫暖的人相伴,但這個人再也不能是阿令了——卻將心中意,抱緊眼前人,究竟是在怎樣的無奈和絕望之下才寫出來的詩句?

她只曉得,這一次見面,才是她和阿令真真正正的訣別。是訣別,不是告別。像千年前的王安石訣別亡故的小女兒,特意劃了一條船,隔山遙遙拜過,請她下一世再作他的小兒無賴。

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

就這樣的,抱住了薄荷糖。而身後,一扇閃著金光的大門,轟然關閉。

那一聲巨響,比嗚咽響亮。那是她從十七歲那年就夢想的幸福之門,但她被城中之人推出去,放逐在人世間,然後她的殘骸被薄荷糖收留,他一點一點地修補,使她恢復成人。但荷葉裙蓮藕身的哪吒,再也做不回往昔快意恩仇的三太子了。

世間再無阿令,再無阿令和葡萄妹的愛情,它們俱已凋殘,已死。

這一世伊始,她是薄荷糖的戀人。

痛心疾首,無可挽回,就這樣吧。

向來情深,奈何緣淺。人類都逃不開最根本的脆弱,就這樣的,抱住薄荷糖吧。

夜裏是在外婆家睡的,三層的小洋樓只有外婆獨自居住,外公去世多年,難得有人陪她,薄荷糖和康喬都沒走。房子太大,怎麼個睡法都綽綽有餘,但康喬仍抱着毯子和外婆擠一床,說着悄悄話。

像童年時代,把竹床抬到院落里,大蒲扇搖啊搖,螢火蟲飛啊飛,攤在清涼花香的夏夜裏,睡個舒適好覺。康喬和外婆說起阿令,外婆只說:「別怪他。」

她記得被他愛過,她不怪他,但多麼惋惜:「不怪他,但失望,我們那麼好過。」

「四年了。」外婆說,「如果還能在一起,你就有信心白頭到老?」

康喬愣了,外婆又道:「使你們分開的那些東西,不會因為和好了就不存在。你們都是好孩子,但欠了點做夫妻的福緣。」

外婆是對的,被摧垮了意志的人,不再具備強大的重建能力。看情形,阿令的事業沒有東山再起,他最後留下的那張紙條說得很清楚:「若好起來,會回來找你。即使你另嫁他人,我也會王老虎搶親。」但他終是罷了,四年了,他自認給不起她幸福了,就不耽誤她被別人尋到,施以幸福了。

他是好人,對她也挺好,但他真的不是個夠擔當的人呢。所以外婆至今仍念著大叔的好:「最適合你的,還是那個人。」

「我知道。」康喬輾轉在一條又一條小狼狗之間,但再無人可及大叔,熨貼似絲綢,連一絲一毫的失望都沒捨得讓她嘗到。她放掉了視她為至寶的人,卻被她視為至寶的人所放掉,這就是愛情的無可奈何之處,所謂一物降一物。

外婆說:「強大的人才能給你安定。」

康喬不同意:「我自己也很強大了,如今我是事業女性。」

外婆笑了:「紙老虎。」

趙鹿也不認為康喬是女強人,她本是閑雲野鶴的人類,沒什麼攻擊力,卻被迫活得鏗鏘,成天裝大尾巴狼,還一而再地和孱弱的小狼狗們玩。於是她對康喬一言蔽之:情商太低,咎由自取。

外婆睡了,留下康喬安安靜靜地懷念大叔。如水的夜裏,她回到了十五歲的炎夏,穿小碎花的大擺裙,蹬著高跟鞋,和大叔說:「今天有人問我們是什麼關係。」

大叔把她抱在腿上,輕笑着問:「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雙賤合璧。」

大叔哈哈笑:「他們沒說我是誘拐無知少女的禽獸?」

「我少女,不無知!禽獸是他們,某兩隻對視一眼,江湖飄飄去也。」

十年來,深恩負盡。那本《洛麗塔》就放在外婆家,康喬決定翻出來再看看。這一天,她再會了阿令,竟發現自己頓悟了亨伯特的心情。他是那孩子的繼父,他愛她,撫養她,善待她,帶她走遍美國看盡風光,但她只致力於擺脫他,擺脫他,擺脫他。多年後他找著了她,她胖了鈍了俗了,和平庸的男人結婚生子,很貧窮,很卑微,大著肚子找他討錢——

她寧可和不相干的人相守,也不要和他在一起。這多像阿令,那個和她有過苦戀的人。

她本以為和他將至死方休,但她真的不是守節這塊料,她有了別人。他呢?他呢?

她和他,連禁忌之戀都算不上,但他就是不要她了。

亨伯特說:「最讓我難過的,不是洛麗塔不在我身邊,而是那些歡笑聲里,沒有她。」若這樣比照,康喬是幸運的,她愛的人不在她身邊,但他仍能做回放肆嬉鬧的市井少年,吃新鮮的菜蔬,喝冰鎮的啤酒,有空就呼朋引伴賭賭牌九。

外婆,我不怪他,我們只是都不強大,撐不起一個家。

「我們要住在高高的樓層,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你坐在窗前安安靜靜地看書寫字,廚房裏烤著小甜餅,微波爐里熱著牛奶……」阿令的誓言仍鮮艷如故,但已一無是處。

親愛的,那差一點就成真的我們的家,難道你真的不想了嗎。

手機開了靜音,屏幕一閃,是趙鹿的短訊:「小喬,在做什麼?」

康喬老老實實地答:「想形形色色的男人。」

趙鹿仍很毒舌:「四處惹火很不安分,騷聖!」

康喬呃了一聲,手機甩到一邊,睡覺。趙鹿是一針見血的,她未必有多水性楊花,但她確實被薄荷糖摟着,為阿令哭泣,順帶着懷念了大叔一把。這樣的女人是夠格被人斥為不安分吧,她在感情中跌跌撞撞,純屬咎由自取,趙鹿十分英明。

明明以為自己在感情中很忠誠,不玩花招,但細細一想,怎麼會這樣?若是阿令主動找上門要求複合,她半分抵抗不了,一千個情願一萬個點頭,可那就得飛掉薄荷糖了——她把薄荷糖當成了應召兒郎?道理簡單若此,但康喬卻如醍醐灌頂,被自己行為驚住了,她自詡忠貞竟也會有這些那些的花花道兒,那阿令的所作所為又算得了什麼?始亂終棄?不,他只是未能善始善終。

但她也未能夠。

康喬最愛說,人類都逃不開最根本的脆弱,她總拿這句話為自己的蠢行昏招開脫,如今,也替阿令開脫一回吧。藉此原諒離散,像原諒內心的陰暗角落。

人生別久不成悲,像千里尋夫的婦人,餐風飲露衣衫襤褸,見到了亡夫的屍骸,死心了。她不忍打擾亡靈,只拾起他的肋骨裝進包袱,就地掩埋了他,祭拜了一陣,蹣跚地折返家鄉侍奉父母了。

他的肋骨是她,她拿回了自己,厚葬了他。

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還活着,她卻像看到他的屍首了。森森埋骨地,森森往事間,她放下阿令了。

康喬嘲弄自己,四年了,早該想通了,卻要被曝屍荒野眼見為實才徹底死心,你真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呢,葡萄妹。

至此康喬心地澄明,神清氣爽,是為新生。

趙鹿才是能一棒子把她打醒的人。

薄荷糖醒得早,給外婆和康喬做好了早餐,很簡單的白粥鹹菜和鴨蛋,但很爽口。吃完飯一看錶才清晨六點,站在陽台上能清晰地看到遠處的山脈清晰,飛雲流散。白蘭樹上開滿了花,帶着露珠兒,俏生生。康喬心一動,提議道:「我們去賣花!」

童年時,康喬常陪外婆去市集賣花,提只竹籃子裝些白蘭和梔子,沿路都有大姑娘和小媳婦蹲下挑上幾朵。走到市集時,花就賣得只剩一半了,康喬去早點攤挨個吃之,多打一碗豆腐腦當水喝,外婆在家裏就吃過了,雷打不動的白粥鹹菜,偶爾夾兩塊腐乳。可康喬最愛的還是豆腐腦加油條,她能吃到永生里。可成年之後再也買不著那麼好吃的油條了,真遺憾。

後來離家千里去求學,每每回憶起故鄉,永遠是花香的早晨。賣一上午的花也不過賺一點小菜錢,但祖孫倆都很高興,路過魚鋪子買條魚回家,到了中午就能吃上蔥燒鯽魚,湯汁拌飯,香得能吃掉一大碗。

還不到梔子開得盛的季節,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朵開着,薄荷糖覺得摘了可惜,但康喬卻很歡喜,揪下一朵用發圈綁在手腕上,一抬手就是暗香盈來。白蘭呢則要用細鐵絲串了,別在衣襟上,是城中女人都喜歡的小裝飾。

薄荷糖很會哄女人開心,外婆和康喬合作串著鐵絲,他就溜進廚房煮花生去了。待到出發時,水壺裏裝了茉莉花茶,提兜里是鹽水花生,外加三張小板凳,像去春遊似的,興顛顛地走在最前頭。

好些年沒當賣花姑娘了,外婆家的花樹被壓得沉甸甸的,滿院子香,時有鄰居敲門討上幾朵。薄荷糖甚愛這種南方小城的調調兒,到了市集就坐不住了,到處亂逛,康喬和外婆坐在樹蔭下,閑閑聊幾句,外婆整理著零錢時,她就埋頭想一會兒事情。

早晨摸到手機一看,趙鹿給她發了好幾條短訊,說是從客戶那裏得知一個消息,某大型網站在招兵買馬,廣招媒體精英,共同打造新刊物。趙鹿特地強調,這本刊物是新媒體,主要走線上銷售路線,據內部消息稱,待遇比傳統紙質媒體好太多,人均月收入在七千左右。這則消息剛放出來,媒體人員已趨之若鶩,趙鹿找客戶要了總裁的私人信箱發給康喬,讓她一定試試。

網站的金子招牌閃著光,早在半年前康喬就有所耳聞他們要招人,但遲遲不見動靜,反倒是被趙鹿一個圈外人覷到先機。康喬掐掉白蘭上發黃的小點,陷入了思索,新媒體無疑是誘人的,A板上市,團隊持股更是閃著金燦燦的光芒,平台夠大,空間夠廣,是值得一試。

除了它千里之外的城市,一切都很完美。早幾年康喬就義無反顧地奔去了,但現在她不大願意折騰了,還需多加考慮。外婆誇過薄荷糖:「是個好孩子,但太年輕,還沒定性呢,我怕你會吃苦頭。」

「他對我很好。」康喬很心虛。

外婆搖著蒲扇:「你啊再過幾年才會知道,安逸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福分。」

不用等將來,而今的康喬就知道,自己已喪失了從前的勇和痴,連換工作都要左思右想,不敢輕舉妄動。但網站確實是個好機會,在《星期八》再待下去也沒有上升空間了,不如另闢蹊徑。

薄荷糖買了幾樣小菜晃過來了,苦着臉說:「你不是愛吃糯米嗎,我就買了這道菱角米水鴨。滿以為是菱角、糯米和鴨混雜做成的菜,結果拿到手才發現,米呢?哪有半粒米!居然叫米水鴨!」

外婆笑着和康喬說:「這孩子,哈哈。」

康喬也笑:「你斷錯句了,菱角米,水鴨。」

「菱角米?」

「對,米是指菱角的果實,就跟花生米一個道理。」康喬拍拍他的肩,「走吧哥們兒,去給我娘挑結婚禮物。」

臨走前,康喬俯身從籃子裏挑了一朵新鮮的梔子花戴上。外婆不時給它們澆點兒水,比康喬先前那朵看着清新些,她抖着手說:「看,早上還水靈靈的,半天功夫就黃了蔫了。」

外婆說:「梔子是敗得快。」

康喬一咯噔,她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兒。那天和薄荷糖上街,母親的熟人完全沒認為她和他是情侶,原因很簡單,他還光鮮,她卻開敗了,兩人站在一起不好看,不登對。依世俗的眼光,她確實太張揚,以至於忘乎所以了。

薄荷糖才沒發現她七彎八扭的小心思呢,在商場里興興頭頭地和她商量:「老一輩都不喜歡花哨的吧,我們買一隻烤箱給媽媽?」

「她是鐵娘子,沒這閑情。」

「嗯……這個屏風怎麼樣?擺在你家客廳,雅緻!」

「貴。」

「是媽媽的婚禮,你要送一份大禮才行呢。」薄荷糖認真地說。

康喬早有主張,支開了薄荷糖:「要不我們分頭看看?我去挑一份,算是咱們合買的;你挑一份小禮物,就當是見面禮,單獨送給我媽,好嗎?」

「一起逛嘛!」

康喬看了看錶:「時間來不及,我們兵分兩路吧。」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身份證給我,我順便去訂機票。」

「我在網上訂好啦!」

「說不定有更便宜的呢。」康喬要過了薄荷糖的身份證,詭秘一笑。

半小時后,康喬坐在保險公司里給母親買了一份重大疾病險,又拿着薄荷糖的身份證給他辦了醫療方面的保險。公司很不正規,只有死工資,沒有像樣的福利,她想送份禮物給他。

至於母親,她單位是有保險的,但再買一份大額的商業保險,她的心裏更妥善些。方扣父親的事情刺激到了她,為母親的晚年考慮周全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母親這就要嫁作人婦了,做女兒的填著保險單,心中百味雜陳,這種感覺想來也不亞於母親送女兒出嫁吧,有種巴心巴肝的擔憂。回到商場一看,薄荷糖挑了一套喜氣洋洋的大花床品亮給她看:「好看嗎?快說好看!」

康喬把身份證還給他:「唉,沒買著便宜機票。」保險的事兒不急,等回去后再送給他,當務之急是要趕去酒店,今晚那兒有母親的盛宴。

在酒店門口就見着母親的老伴了,六十多歲的老爺子精神奕奕,穿藍色襯衫,鞋子是登喜路,散散淡淡地和母親說着話,有老年雅痞的感覺。康喬注意到,他倆站在一起很協調,老爺子有一雙溫暖的眼睛,母親說什麼他都笑着回應,像當年大叔對自己。母親找的這個老伴很合適,康喬踏實了,拉着薄荷糖去打招呼。

老爺子姓林,康喬就管他叫林老爸,他被她逗得笑哈哈,一個勁地說康喬是個「好玩的毛頭」。在康喬的家鄉,小孩子被統稱為毛頭,毛頭康喬和林老爸說着話,薄荷糖幫母親迎賓客,默契十足。

林老爸是從本城稅務局的二把手退下來的,愛釣魚,愛喝苦丁茶,養了幾隻茶獸,有魚、龍和青蛙。康喬很感興趣,林老爸就邀她和薄荷糖去家中做客,又稱她是藝術家,他剛好有兩幅明代的字畫和她共賞。

正說着話,林老爸的兒子來了,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個頭很高,眼睛很清明,穿得雖然低調,但一望即知財力不俗,單是他戴的那塊歐米茄就很值點錢。林老爸引薦:「這是你喬媽家的毛頭,這是林家棟,他在北京做點紅酒生意。家棟,這位是毛頭的男朋友。」

「哦?京城儒商,幸會幸會。」康喬一聽說林家棟是做紅酒的就來了興緻,這是趙鹿心心念念想闖蕩的營生,她得套套瓷,將來把他倆放在一起勾兌勾兌。

有林家棟比著,薄荷糖確實是趙鹿所言的「男孩」,跑上跑下活力四射,確實是在做着事,但反倒是端坐的林家棟更有擔當的樣子。他端著茶杯悠然地倒著茶,閑閑地和賓客們聊幾句,康喬看得一怔,她發現他令她想起了分開多年的大叔。

林家棟正是康喬當年早戀時大叔的年紀,她默默地看着他,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穿花裙子,站在文具行門口,揚起臉和大叔說着話。那時的她,真年輕,人生還未經歷崩潰,面孔沒有一絲一毫凌亂的陰影。

母親和林老爸的婚禮很樸素,只請了兩桌客人,都是自家親戚和知交好友。康喬的生父託人送來了厚厚的紅包,母親婉拒了,讓那人帶回去:「多年不來往,沒必要。」

康喬鼓掌,母親又說:「這個人也算是個人才,雷了一輩子。」

母親愛在網上鬥地主,熟知網絡用語,康喬再鼓掌:「好樣的,摩登老媽。」

一頓飯吃得很放鬆,康喬向林家棟諮詢了紅酒代理方面的門道,還互留了手機號,她想幫趙鹿找找商機。林家棟為人很和善,趙鹿若能被他帶入行,康喬會放心很多。

送賓客時,母親和林老爸並肩站着,挨個說着感謝的話,連鞠躬的姿勢都相似,看得康喬鼻子一酸。母親是倔強要強的,一力將她拉扯大,忍受了多年獨居生活,到老年竟也能碰著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命運對喬家的女人不薄。

酒店離家也就幾站地,康喬和薄荷糖慢慢地走回去,跟他說起她和母親的這些年。她發現就算青春期那麼叛逆過,到了這個年歲,她依然像最童稚的孩子一樣,天真地認為母親永遠是屬於她的,她們將終生相伴。

這和嫁女兒的心情是相仿的,欣慰和擔憂同在。知道要送她走上這條道,但又怕道阻且長,捏一把汗地目送著,揪一把心地盼她回來,又知道從此她的家,是另一個家了……就是這樣的心情。世間最血濃於水的深情,都真摯如此。

說着說着,康喬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她想這真糟糕,自己這就要三十歲了,竟還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可薄荷糖懂她,手忙腳亂地掏紙巾幫她擦臉,陪她到街心公園坐一坐,環住她,輕聲背誦詩歌給她聽:

你因夢想而在這個世界上受苦,

就像一條河流,因雲和樹的倒影不是雲和樹而受苦。

你是刮在黑暗中又消失了的風,你是去了不再回來的風。

你愛過希望過,但沒有結果。

你追求過而且幾乎抓住,但世界比你更快。

現在,你終於能見到你的幻影了,

一切是多麼古老,不可補救,而又空虛。

荒廢的時光,未被征服的頂峰,以及突然出現的卑劣。

眼淚,眼淚。

但是,我們後來才哭,在光天化日之下,決不恰在那個時候。

這是薄荷糖大學時代演過的一部話劇里的台詞,男女主角在第一次離別時,念過米沃什的這首詩,他一直記到了現在。康喬想起母親,重複著最後那句「我們後來才哭,在光天化日之下,決不恰在那個時候」,是的,一開始她是不能好好地理解母親的,總和她擰著來,讓她操碎了心,要到後來,她才能哭着懂得並體恤母親的苦心。

她閉上雙眼,在他的肩頭靠了一會兒,男孩子的聲音動聽得如飲佳釀,讓她有恍惚的酩酊之感。縱使會分開,她也會念着他給過她這樣溫存多情的片段吧,像十八世紀的英國莊園,戀人們坐在好風如水的夜晚情意纏綿,呢喃著溫柔的情話,四野都是清風和花香。

她因夢想而在這個世界上受苦,但所幸細節足夠美妙,這是生活贈予她的甜頭,她要愛惜地嘗,貪戀地嘗,一點點地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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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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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相對卻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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