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回

第一零九回

()綉嫁妝的日子是很無聊的,每日在針線與布匹的糾纏中度過,好在珍珠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且從前在賈家也見過不少綉娘,因為年輕的時候用眼過度,人未到中年眼睛便不好起來了,故此十分注重保養。每綉一二個時辰便休息一會兒,或活動一回,或看看園中的景物,再來綉一會兒,倒也過得悠閑而愜意。

日子一眨眼便過了處暑,天就熱起來了,家中的陳設,個人的衣物都換了夏季的。珍珠的嫁衣已完成了大半了,只剩了修邊。花自芳每日忙進忙出,傢具也已經打好了七八分了。先著人送來了兩樣。因沒處擺設,便將柴房收拾打掃出來,每日通風,時常過去看着,倒也十分妥帖的。

只是萬事都有難成的。這越忙,便越要生出些事來。前幾日,鴛鴦發現懷了身孕,已有近兩個月了。這一喜訊把合家上下都喜得什麼似地。尤其是花自芳,直樂得合不攏嘴,孫氏珍珠也是歡喜非常。花自芳初次當父親,難免緊張,萬事小心,只把鴛鴦捧在手心裏,略動一動,便都緊張起來。讓珍珠看了笑個不住,倒把鴛鴦弄的不自在起來,對花自芳道:「都說能醫不自醫,虧你還自詡是大夫呢,怎麼也犯了這個毛病了?我身子好不好,我自己還不知道么?人人誇你醫術高明,怎麼也糊塗起來。整日當我是個玻璃人似地,連動都不能動,骨頭都要生鏽了,到生產的時候可怎麼辦?你即便是沒經歷這個,可也該信娘才是。娘當初難不成也這樣么?」

孫氏也被兒子的草木皆兵弄的啼笑皆非,見了媳婦這樣說,也將從前的自己養胎生產的事約略說了,花自芳方明白過來——他雖是大夫,但是關己則亂,如何能免俗——方才好些了。倒是把一旁看的珍珠給笑得前俯後仰,倒把綉嫁妝的苦悶給散去了大半了。

又謝氏也常過來說話,有事帶些稀罕的瓜果來,大家說笑解悶。日子倒也容易打發了。

這一夏也就過去了。

到了秋風漸起的時候,各樣的物品也都備妥了。到了十月十六日,和家那邊就派了好幾波人來,將傢具先運過去,在新房外擺了一日,讓各位親戚賓客看。眾人看這些傢具都是一水的黃楊木,打造得十分精緻大方,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不由將原來對新娘的小覷之心收斂了一二,又四下嘀咕著:

誰說這花家窮的,配不上和三少,把女兒嫁過來是貪圖和家的家財的?這麼齊全的傢具,架子床、落地櫃、梳妝台、桌子、椅子、子孫桶……該有的都有,一樣不缺,且質量還屬上乘。便是一般人家嫁女兒也不一定收拾得起來,窮的賣女兒的人家置辦得起來么?騙鬼呢?

自以為很有眼光的三公六婆很「明智」地交換着意見,和太太帶着大兒媳婦忙得腳不沾地。看到珍珠的嫁妝時,她頗為意外。她原本就沒打算二兒媳婦的嫁妝能有多豐厚,但看着傢具,倒真吃了一驚,心中不免對這個小兒媳婦更看重了幾分。那邊和大奶奶心裏卻是另一種想法了,她當初嫁過來時,娘家給她的陪嫁中的傢具也沒這個好呢!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是原來你帶着一種憐憫近似與可憐的態度對一個人,可轉個身,才發現那人根本不用你費這樣的心思。反而她比你更上道,反而佔下風的是她自己。這種感覺很不爽。

而這種不爽在十月十八這個正經迎親的日子裏,上升到了極點。

誰說這花家姑娘不過是個空架子嫁過來的,那些跟着花轎帶來的嫁妝都是空氣么?

不管人再怎麼不願意,這時光都不會因為人的意願而停留。

十月十八的吉日眨眼即到了。

珍珠以為自己會很淡定的。從來她就是個很隨遇而安的人,從來到這個世界,到賣身到賈家為奴,再到贖身出來,最後定下親事決定終身。她都是很穩重很平靜地接受安排。而事實證明,這種態度帶來的好處是很大的,也幫了她很大的忙,讓她處之泰然,不會失了分寸。

但是到了正經成親前夕了,她卻焦躁起來了。她知道和家是個溫善人家,和績之也會是個老實的丈夫,會對她好。但是這種焦躁卻不可抑製得蔓延開來,外面雖看不大出來,但是心中的焦慮卻是藏不住的。

頭一個發現這個情況的是鴛鴦。倒不是說孫氏待女兒不好,而是這兩日是大日子,她忙得連覺也睡不好,嗓子都啞了,實在分不出時間和心力來查看女兒的心理問題。只要知道女兒身體健康,能吃能喝就行了。

這個時候的鴛鴦已經有五個多月的身子了,行動漸漸笨重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即便是要幫忙,誰又敢指使她做事?好在孫氏請了幾家要好的街坊鄰居幫忙,且又請了老家族裏的媳婦們,並孫大舅家的來幫着,倒也好多了。

故鴛鴦無事,便陪着珍珠說話解悶。她自己也順手做些小衣服小鞋子的。

說來鴛鴦和珍珠處的時間,比孫氏和花自芳的時間還長呢!兩人自小又要好,對彼此的性格脾氣了如指掌,這次珍珠的異常,瞞得過孫氏,又哪裏瞞得過鴛鴦?

她原來只當她過兩日就好了,不想這情況愈發不好起來,原來養得潤潤的下巴竟都有些尖了,方才緊張起來。便趁孫氏和眾人忙時拉了珍珠問道:「好妹妹,你這是怎麼了,過兩日就是你的好日子了,可不能這樣。」

珍珠苦笑道:「嫂子說的,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我……」

鴛鴦急道:「哎喲,你急死我了,什麼時候生出這樣說話說半截的脾氣來。」

珍珠忙扶住她,道:「你慢點,誰急死誰啊,你這樣慌慌張張的,若出了什麼事,哥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鴛鴦嗔道:「你哥哥何時敢動你一根汗毛來着?趁早兒快說,不然,我先扒了你的皮!」

珍珠笑道:「好彪悍的母老虎!」

鴛鴦啐道:「越發貧嘴了,別打岔,快說。」

珍珠支支吾吾的,只說不出。淡定了十來年了,這時候才鬧婚前恐懼症,是不是太荒唐了?

好容易把話說囫圇了,鴛鴦奇道:「就為這個?」

珍珠苦笑道:「是呢!」

鴛鴦道:「你素來是個聰明人,怎麼今兒這麼糊塗?」

珍珠嘆道:「我何嘗不知道,只是……」輕輕將頭靠在鴛鴦的肩膀上,「我就是害怕么……」來自異世,但是和花家一家子是血緣至親,那份先天骨子裏的親情將隔閡消除,且也因着自己知曉前程,自然擔心許多,仔細謀划,未來是有保證的。和鴛鴦她們是姐妹之情,同性之間處在同一階層,可以說是患難之交,從小兒相處來的,知根知底,自然也可以交心。與黛玉,則可以說是對「偶像」的崇拜與保護,至真至純,以誠相待。付出真心籌謀,不求回報,卻反而獲得了更多。

但是如今這樁婚事,卻將她與另一個陌生的人攏在一處,相濡以沫,生死相隨。而且如今的世道,女子奉從的是「三從四德」,將自己的未來交託給一個陌生的男子,真的好么?

雖然從哥哥和外人處探聽來的消息,說明這個男人的品性還不錯,日後待自己也是不錯的,但是還是忍不住惶恐害怕。這種漂泊如浮萍的感覺真的很不好。

聽完珍珠的訴說,鴛鴦扶著腰的手僵了一下,想笑又想嘆息,最後化成了一縷嘴角的無奈,道:「我的傻妹妹喲……」只是輕輕拿手撫著珍珠的肩膀,兩人相依坐着無言。

好一會兒聽鴛鴦說道:「你看我和你哥哥如何?」

珍珠道:「你們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這有什麼好問的?」

鴛鴦搖頭嘆息,道:「你也是聰明的,竟也沒看明白。我和你哥哥雖好,但是在成親前也只見了一面而已。對彼此的品性脾氣都是成親后才慢慢了解的。」

珍珠不以為然,花自芳和鴛鴦可是「一見鍾情」的典型代表,哪裏會有什麼矛盾?

鴛鴦看她表情便知道她不相信,笑道:「咱們在那裏呆了那麼些年,也算是歷練出來的。對人對事觀察細微,揣摩人的心思也是極準的,不管落到了哪個地方,也是不吃虧的。但是夫妻之間的相處卻不是這樣的。初過門時我對你哥哥小心謹慎,你哥哥待我客客氣氣,兩個人倒不像是夫妻,倒是兩個客人一般,雖然親近,卻總隔着一層。」

珍珠驚的張大了嘴:「我怎麼不知道?」這麼大的問題,他們竟瞞得這樣好,她和孫氏竟一點沒看出來。

鴛鴦笑嘆道:「這是我們房裏的事,哪裏能拿出來讓人說?可不讓人臊死了?你我雖是好姐妹,可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小姑子呢,我怎能和你說這些?便是說了,你還能教我怎樣和相公相處不成?」

珍珠想想也是,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時鴛鴦又笑道:「後來一日,我實在忍不住和你哥哥好生聊了聊,將一些話都攤開了說,方知道原來我們都是有心的,但他怕我委屈了,我覺得他太客氣了,兩個人便都拘著端著了,倒弄得『敬』字當頭,將人都隔遠了,看着是好,但是卻沒意思的緊。」說的有些幹了,端了茶來抿了一口,又道,「後來聽街尾的張奶奶說話,聽到一句俗語,倒也有些意思。說是兩口子過日子,就像牙齒和舌頭,看着親密的很,但是總有磕絆的時候。一對夫妻就像是一個人的牙齒和舌頭,都是天生註定的,只有相互適應了,才能安生,不然的話,就只好隔三差五地打架,把人給疼死吧!」

街尾的張奶奶今年六十多了,和張爺爺是少年夫妻,從十多歲開始相處,到如今四十多年了,從來都是和和睦睦的。是這街上出了名的有福的和善老太太。

聽了這話,珍珠心中若有所動。

鴛鴦又道:「別的話我也勸不了你,只是你不妨想想張奶奶的話。老人家過了半輩子的經驗之談,總有些道理的。人活着總要往前看的,只要過了這個坎兒,便好了。我自己也是個門外漢,也教不了你什麼。畢竟這日子就和鞋子一樣,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而這鞋子只有自己用心做了,才能合腳,是不是?」

珍珠點點頭,低頭道:「嫂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不必擔心,我不過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罷了。」

鴛鴦點點頭,知道這種事說多了也是無益的,便罷了。由著珍珠自己揣度去。

不得不說,鴛鴦的話對珍珠來說,感觸是很大的。她一直以為花自芳和鴛鴦兩個是完美夫妻,但是想不到在完美的表象下,還掩藏着許多她並不知道的煩惱。

張奶奶的牙齒舌頭論很經典,給她的觸動很大。

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難來頭各自飛。這個同樣很經典!

呃,想太多了。鴛鴦的本意卻不是這個。她是想告訴她,成親只是一道過程,將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如同將兩個半圓結合在一起。但那兩個半圓的接觸面也許起初並不融洽,是要靠彼此慢慢適應,必要時將菱角磨平,最後才能完美地合成一個圓。

珍珠低頭一笑。

鴛鴦不愧是鴛鴦,一語中的。

不可否認,珍珠這次的「婚前恐懼症」的確是有些鑽牛角尖了。但是人活着,總要往前走的,誰也不能一直在原地踏步。未來也許渺茫,但是自己努力了,付出了,才有可能有回報。

珍珠突然想到鳳姐兒,她對賈璉的態度從前是「嚴防死堵」,但結果呢?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夫妻兩個鬧得雞飛狗跳,一個依舊怒火,一個照樣偷吃。

後來鳳姐兒改變了戰術,松中有緊,賈璉反倒煩了野花野草,乖乖回家看家花了。這不可謂不有趣。

珍珠忽地一笑,她在賈家那麼個大混池裏都安安全全地出來了,和家這麼幾個人,最多不過是個清淺小池子,還真不夠瞧的。和太太與和大奶奶,雖有些小心思,但都不是壞心腸的,還能難倒她去?至於和績之,呵呵,慢慢較量著吧!

花珍珠躊躇滿志地想着。

十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花家的院子擠滿了人,晴雯司棋等人都來了,陪了在閨房裏,看着珍珠上妝梳頭穿嫁衣。鳳姐兒平兒那裏依舊是派了兩個體面和善的婆子來,送上了豐厚的添妝禮。

珍珠鴛鴦等人看到那除了首飾布匹外的一百五十兩銀子,目瞪口呆了許久。這也太大方了吧!

說來這筆銀子來的很有趣。首先是鳳姐的五十兩。賈葵能夠安全出生,珍珠兄妹倆有很大的恩德。鳳姐兒是個是非分明的人,這樣深厚的恩情她自然不能忘。如今珍珠出嫁,她很大手筆地送來的五十兩銀子,並一副頭面首飾並布匹等物。

並且她還很熱情地告訴了賈母。賈母老了,如今越發愛熱鬧了,聽說從前的丫頭珍珠要出嫁的,而且是戶不錯的人家,老太太十分高興,說道:「珍珠丫頭是個老實的。只是可憐見的,家裏窮賣到了咱們家,如今嫁了出去,也是她的福氣了。她家不富裕,只怕置辦不起好嫁妝,沒的叫婆家人看輕了。況她是鴛鴦的小姑子,更不同了,琥珀去拿五十兩銀子來,鳳丫頭叫人送去。」

鳳姐兒忙笑着答應了,說了一車的好話。

一旁的王夫人麵皮抽抽,道:「不過是個丫頭,出去了就出去了,老太太這也太豐厚了。」

可老太太似沒聽明白一般,笑道:「你不說,我都險些忘了你了,珍珠伺候了寶玉幾年,從沒有不妥的,瞧瞧如今寶玉屋裏的模樣,便該知道她的好處了。她雖出去了,但功勞苦勞都還在呢,你也該表示表示才是,也顯得你和善。我就做主了,你也封五十兩銀子給她添妝吧!到底你才是寶玉的親娘呢,不比我,到底隔了一層。」老人家兩三句話將前兩日商議寶玉的婚事時,王夫人暗諷賈母隔一層還干預寶玉的婚事時說的話給還了回去。

王夫人目瞪口呆,鳳姐兒暗嘆到底薑是老的辣,李紈探春等人在裝啞巴,邢夫人事不幹己在偷笑,笑完了再澆一盆油,道:「到底是弟妹『賢良和善』,我也是疼寶玉的,只是那丫頭不在我跟前伺候過,也不好多事。銀子就免了,我積蓄可不比弟妹呢,倒是有些鮮亮的布料,我穿不了,白收著也霉壞了,鳳丫頭也拿去給她吧,也算是我的心意。」

鳳姐兒忍笑忙答應着。李紈探春見此場景也不好違賈母的意思,多多少少有所饋贈,你一言我一語,再加上鳳姐兒插科打諢,把王夫人說得心肝兒直抽抽。

終於王夫人磨了磨牙,勉強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是我想的不夠周全。五十兩就五十兩吧,鳳丫頭一會兒去我那裏拿了,一起送去。」心中卻是悔青了腸子,不過多說一句話,就出了五十兩的血,肝好痛!

這裏王夫人在心痛荷包,那裏鳳姐兒又熱情地說了十車的好話給賈母聽,哄得賈母眉開眼笑。

小紅伶牙俐齒,將那情景說得惟妙惟肖,要不是今兒要拘著,珍珠都能樂得在床上打滾了。

珍珠在漫天喜氣中,由花自芳親自背上了花轎。

嗩吶聲聲,花轎晃悠。

花轎后是一抬又一抬十分體面的嫁妝。

和家送來聘禮孫氏全都放回了給珍珠帶去的嫁妝里。

另外還有旱田一百畝,水田一百畝,請了老實的佃農租著,每年交一次租。四季衣裳,布匹棉被,頭面首飾,雖不過十多抬,但是一抬抬分量十足,壓得抬嫁妝的擔子彎了又彎。

花轎宣宣揚揚到了和家裝飾一新的大門口,媒婆扶了新娘子下了轎。陽光下,那一身大紅綉龍鳳呈祥對襟喜袍分外奪目,行動間似紅霞流動,光彩飛舞。看傻了一眾觀禮的人。

媒婆喊了兩聲「請新郎帶新娘進門跨火盆,從此如意吉祥住家門。」那邊新郎卻沒反應。珍珠正着急,卻聽那邊眾人已鬨笑開了:「哎喲,新郎官樂傻了,這會子就看呆了。快接進門去,入了洞房,有你看的!」

眾人哄堂大笑,新郎官似被人推攮著過來了,珍珠低着頭,看見一隻男人的手伸了過來,手指修長,比哥哥的白皙些,將繡球的一端紅綢遞給她。微微的似帶了些顫抖。珍珠伸手接過,不小心指尖碰到那手,卻見那手如觸電一般縮了回去。紅綢另一端突然一陣急力,還好珍珠抓得不是紅綢末端,不然非掉了不可。只是他這一使力,她下意識地為防紅綢脫出就攥緊了紅綢,就被那力道給拽前了一步,還好媒婆眼明手快,忙扶住了。

珍珠看不見眼前的情景,但光聽周圍哄堂大笑的聲音,便也可以想像他是多麼的窘迫了。

珍珠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還好蓋着蓋頭,別人看不見。

這個人,還挺可愛的。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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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晝暖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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