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尤瑜月夜登險峰 普通群眾不普通

24尤瑜月夜登險峰 普通群眾不普通

「尤瑜,『火燒中游』現場會散了,高書記也拿你沒有辦法,氣沖沖地沖走了,你還害怕什麼有通天本領的群眾?羊遠離了狼,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麼還還這般似驚弓之鳥,憂心如焚,喪魂失魄?」我為尤瑜脫離了虎口而感到慶幸,可是尤瑜卻搖撥浪鼓似地搖著頭,不以為然地說:

「仇胖子,你是虯,是蛇,可以躲進洞裏,避開酷暑嚴寒。如今我可是裸露在高山上的一棵樹,雖不甚大,卻很招風。自古以來,滅九族,斬草除根,即使才呱呱墜地的嬰兒也不能倖免,我們老祖宗清除政敵的這個唯一的最徹底的方法一直沿用至今。當然,如今時代不同了,族滅當然不會再捲土重來,但族滅的變種——株連的餘毒卻根深蒂固,族滅只殃及九族,只及於直系血親,而如今的株連,師友也難以倖免,那更是在『滅』十族甚至更多的『族』呀。狗地主打倒了,還有地主的狗崽子;右派分子批臭了,還有右派的兔崽子;曾經尊敬過已劃為右派的老師的人,自然也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賢孫,或者還孳生出別的什麼瓜葛。過虎崗區有個小學教師被劃為右派,有個朋友送給他一條魚,領導便懷疑那個送魚的人是美蔣特務。城門起火,殃及池魚。我姐夫雖然不是右派,卻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與右派相隔僅一層紙。他這株大樹被砍倒了,與這株樹連根的我這棵小樹,豈能免於斧鉞?封建皇朝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刑罰極其嚴酷,但那個時代通訊不暢,交通不便,天高皇帝遠,總有皇帝管不著的地方。你大概記得請君入甕這個典故吧,當年,想出這個辦法的來俊臣雖然窮凶極惡,但他的眼線疏而不長,不能及於全國,只能用來對付周邊的區區幾個像周興一類的『逆臣』,對管不著的偏遠地區,還是鞭長莫及。可如今的來俊臣們的眼線簡直似生命軀體的神經,遠比蛛網縝密。就是如螻蟻一般的小民,也在他們的嚴密監控之下,即使只有一絲微風掠過,也會牽動這網羅的每一個敏感的網結。因此羊怎麼也無法擺脫狼,在短短的半年之內,全國就抓出了五十五萬多個右派,從共和國的『心臟』,直至邊陲的小鎮,幕前台後、大大小小的『周興』,都被『請』『入瓮』中,錯『請』『入瓮』的恆河沙數,倖免『入瓮』的鳳毛麟角。其所以取得如許驕人業績,『普通群眾』功不可沒。今天的『火燒中游』,又一次張開嚴密的網羅,這種能通天的『普通群眾』,更是這權力生命軀體的一根根最敏感的神經,只要你觸動它,它就會『請君入甕』。我尤瑜就是有孫悟空的本能,也逃不出他如來佛的手心。驚弓之鳥、憂心如焚的陰影將會長期籠罩着我,走麥城的厄運時刻會讓我膽戰心驚?為了讓你更清楚地認識這一點,使自己多一分警惕,我還想講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於是,尤瑜就凄凄惶惶地講起了一個晚上的奇遇——

當晚,尤瑜從「火燒中游」的現場——關帝廟走出來后,急風裹着霰雪,劈頭蓋腦,大把大把地向他砸來,「火燒」的熾痛剛剛消失,刺骨的奇寒陣陣襲來。在一條兩公里長的曲曲折折的山溝里,四十幾座煉鐵爐排成一字長蛇陣。先建好的爐子已開爐點火煉鐵,竄出的一條條的火舌映着爐子上升騰的股股濃煙,紅光與黑煙斷斷續續,時隱時現,真像一條翻飛在的烏雲中的蔚為壯觀的孽龍。這種雄偉的奇觀,恐怕只有古代北方的強敵驟然入侵,萬里長城的萬千烽火同時點燃的時候的壯景,才能與之稱雄道雌。這沉重的壯景像橫梗天宇的昆崙山緊緊壓迫着尤瑜,他平日的高慢自大已不見了蹤影,他只感到自己渺小得還不如浮塵螻蟻。此刻,他想起王勃的名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頓時不禁周身戰慄,感到無名的恐怖。他想,當年王勃雖然感到了「關山難越」的悲痛,但他尚只是暫時「失路」,異時還有別的「路」可走;王勃當時雖「難越」「關山」,但他日後還有機會能越「關山」,又何需「悲」!而今天,全國一盤棋,此處「失路」,別無他途;日後想越「關山」,也無異於緣木求魚:這才是超越千古的悲痛。為了苟延殘喘,尤瑜反覆告誡自己,此後處處只能低調,決不能像往日那麼張揚;危難當頭,時刻應該如履薄冰,小心應付,庶幾能在夾縫中求得生存。

尤瑜此刻更清楚地意識到,嚴懲梁大膽,不過是殺雞儆猴。可是梁大膽硬挺硬撐,讓姚令聞們亂了方寸,慌了手腳,這才讓自己這隻可憐的猴子的毛,未被燒光。尤瑜正在感激梁大膽的時候,不知不覺已走出了關帝廟大門。老天正板起的周倉的黑臉,沉重地壓下來,不斷地沉重壓下來,把遼闊的天空壓縮成一個窄狹的黑洞;它又像神話中的魔鬼,不時抓起冷冰冰霰雪,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到刀割似的疼痛。奇寒難當,尤瑜像害了虐疾一般,篩糠似地渾身顫慄。此刻尤瑜身後似有一串噼噼啪啪的腳步聲急驟響起,他疑心沉睡了千多年的關聖帝君,已感受到備施斧鉞的劇痛,已命令座下執大刀的周倉,來緝拿他歸案。為逃避劫難,他只好急急如漏網之魚,狼狽逃走……

事後,尤瑜進一步了解到,他把自己看成「猴」,那是老鼠懸秤鈎,過高地估量了自己。在高達他們眼裏,其實他還不是「猴」,也是只小小的雞。據消息靈通的人士透露,真正的「猴兒」是縣長成大山,因為成大山在開會時曾多次當眾頂撞過他,這在書記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還是他碰到的第一人。要是在過去戰爭年月里,早就以不服從軍令為由嘣了他。但現在是和平時期,政策明確,他豈可橫行無忌?兼之,成大山戰功卓著,曾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的最高榮譽勳章的獲得者,是上了銅板冊的雙料英雄,要從這銅板冊上勾掉他的名字,至少得通過省里,他的手臂還沒有這麼長,手掌也沒有這麼寬,過去不能、也不敢把他劃成右派?今天也不敢遽然將他定為「中游」,列入批判對象。正在他愁腸百結、憂心如焚的時刻,善於察言觀色、早鑽進書記肚子裏的蛔蟲姚令聞,歪曲總路線的精神,向書記敬獻了一條「火燒中游」的毒計。書記認為此計絕妙,它可以敲山震虎,殺雞儆猴,讓成大山乖乖聽命。於是他立即決定,從梁大膽開刀,步步進逼,徹底制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成大山。還有消息靈通的人士說,成大山也是一隻雞,至於成大山背後深藏的猴子是誰,應該是地委裏面那個給書記掣肘的政敵。只是時機未到,天機不可泄露。書記以為這樣步步為營,那些與他過不去的政敵,就會一一被他掃除。他怎麼也沒料到,他的「步步為營」的連環妙計剛剛起步,就風雲驟起,麗日藍天變作了傾盆大雨。小小的梁大膽像塊巨大無比、堅硬如鋼的頑石,堵住了他大展拳腳的前路,讓他一籌莫展。因為書記想到,對右派,中央也只給戴上「帽子」,降薪開除,對處於「中游」的人,又怎麼能消滅**?因此,當梁大膽暈厥過去、成大山怒吼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這樣對待,違背中央的政策精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於是只好違心地作出了放梁大膽一馬的決定。清除政敵才挪出第一步,就碰上了釘子,高達當然就不好再走第二步,因而他尤瑜這隻躲在頑石背後的猴子,才倖免於火燒火燎之苦。

鑒於目前的危殆處境,尤瑜覺得自己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工作。可是由於他已被別人目為「中游」,甚至「下游」,雖然他眼下還任書記,但往日能指揮一切的手中指揮棒業已失靈,工作處處掣肘。由於他苛求質量,又因為建爐的土磚供應不上,雖然他日夜鎮守在工地上督建,可煉鐵爐建造的進度還是十分緩慢。「火燒中游」場景還歷歷在目,他不想步梁大膽的後塵,因此他要立即去催促為建爐子送土磚的桐木沖人民公社,火速運送土磚。同時,他聽說梁大膽的家也在這個公社,就在工地背後的山那邊。同病相憐,他早就想去看看,可是又怕人說他兔死狐悲,同流合污,仍然不敢挪步。思想幾經反覆,他覺得在這骨節眼上,是償還欠下樑大膽的舊債的最好時機,白天沒有工夫,不如趁這雪后晴好的夜晚,公私兼顧,到桐木沖走一趟,或許不會被「普通群眾」發現。

一輪皓月當空,湛藍湛藍的天空,如一碧萬頃的平靜的海洋。月光鋪天蓋地傾瀉下來,如流水,似瀑布,將整個寰宇照得通明剔透。時令已是「三九」,雖然沒有一絲兒風,可寒氣仍然浸透骨髓。眼前是座高山,叫做蟠龍嶺,山勢高峻陡峭,直刺蒼穹,但尤瑜看不出有龍蟠的跡象。半山腰的山坳里還有處幽靜的廟宇,這裏離他外婆家不很遠,解放前,他曾與媽媽到這裏燒過香。這座寺院座落在一個三面環山、酷似坐椅的山坳里,周遭的蔥蘢參天的古木上,翔集着數不清的白鷺;廟前前有半畝清池,雲樹晃動的影子,倒映池內,着實可愛。廟宇有兩進,前院進門有神龕,供的神像是女的,也許是觀世音菩薩。繞過神龕有個天井,中間有甬道,甬道左右各有一叢鬱鬱蔥蔥的芭蕉。穿過甬道即佛殿,殿門上方有「大雄寶殿」四個金字。正殿正中坐着位與殿宇齊高的佛像。廟宇雖不甚恢宏,但香客卻絡繹不絕。這廟有個怪怪的名字,叫雨香庵。尤瑜和他媽來進香的那天,正值微雨,可他絲毫也沒有聞到雨香。他想,大概雨太小,香不濃,一時聞不到,日後大雨的時候,他定要再到這裏來,隱身芭蕉叢中,聽雨聲、聞雨香。只是解放后,他讀書、參加工作,很少去外婆家,以後再沒有到這裏來探奇訪幽,聽雨聞香的夙願也就未實現。他素來不信神鬼,平日往往竊笑母親虔誠拜佛。可是此刻處境如此,他真想神明有靈,只要他虔誠祝願,就會得到庇護。此次他催送土磚要路過這裏,他為何不進去磕個頭,許個願!

尤瑜沿着山路估摸爬了兩三里,左側有條寬闊的路通向寺廟,他便循着路信步向廟裏走去。此刻,他又想起古人步月吟詩的逸事,不禁脫口吟詠起了『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的佳句。彷彿自己就是剛剛醉酒的賈島,正步著皓月的清輝,苦吟著艱澀的詩句,去推,或者去敲那深深掩著的僧舍的大門。但即刻他又自笑,他畢竟不是詩人也不是僧,也許只有將詩句改作『鳥宿池邊樹,月下推僧門』,才符合實際情況,但是,這麼一改,它又不像詩了。蹩腳的詩人,左改右改,都不能改出好詩句。做人如作詩,失路之人,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路;落魄之人,無論如何屈心抑志遷就,還是左右不是人。難怪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剛直不阿的人,窮途痛哭之後,或者鄙棄、或者遠離政治,躲進避風港做僧人。此刻,尤瑜想,他若是個僧人,能在這所廟宇里念經拜佛,該多好!

可就當走到那裏的時候,一個撼人心魄場景呈現在尤瑜面前。古木不見了,廟宇也蕩然無存,只留下高高低低的約半人高的大樹樁,好似墳塋密集的墳場里的大大小小的墓碑。地基上雜亂無章地堆放着泥土、茅草,連斷壁頹垣也不見影子。古書上曾說魯智深醉打山門,那個山門是不是全被推倒打爛,書上還說得不夠明白,但至少佛殿沒有被損毀。可如今的和尚,比魯莽的魯智深少說也魯莽百倍,佛像不見了蹤影,山門佛殿,也全被夷為平地。此時,一片狼藉的廢墟上,一個光着頭的高大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正點燃一大堆斷木茅草,頃刻火光衝天。他想,這大概是這裏最後一個尚未遠走高飛的和尚吧。

尤瑜十分詫異,想走過去前前後後看過究竟。原來廟宇兩進,地基很寬;可如今的房基變成了一橫列,應該是土磚砌牆,上蓋茅屋,四牆三弄,兩端還有橫屋。雖不及廟宇宏大精緻,但規模也很不小。過去建佛殿的巨木磚瓦,不翼而飛,殘留下來的是泥堆茅草。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尤瑜便走過去究問那個和尚。原來那黑影不是和尚,而是位近四十歲的男子,是個農民。

地基上無遮攔地還留下幾個孤伶伶的櫥櫃。這個農民在燒旺了柴草堆之後,又掄起鋤頭,噼啪幾下,將一個雙門高立櫃打翻砸爛。自古以來,農民含辛茹苦,似燕子一口口含泥造窩,建造房屋,添置傢具,竹頭木屑,一點一滴,都捨不得丟棄,今天他怎麼竟捨得將大堆柴草燒掉,又捨得將一個立櫃打爛?這一近乎瘋狂的舉動,如強地震震撼了尤瑜的靈魂,讓他大惑不解。尤瑜急忙上前攔住他揚起的鋤頭,阻止他去打另一隻柜子,並厲聲責問道:

「同志,同志,你瘋了!上好的一個柜子,為什麼要打爛它?」

「我瘋了,笑話!社會主義革命要快馬加鞭,怎麼能婆婆媽媽?解放前,這裏有個和尚廟,土改中劈了菩薩,拆了廟宇,磚瓦用來修建學校,孩子有了書讀。這裏是個好屋場地基,可許多人篤信迷信,怕菩薩降災,不敢在這裏修房子。我想,黨領導我們破除迷信,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資本家的命都革掉了,還害怕什麼虛妄的神靈菩薩!我就在這裏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幾年來子女個個健壯如牛,六畜統統興旺。如今黨又號召大鍊鋼鐵,拆掉舊屋,泥磚運去建煉鐵爐。不久的將來煉出了鋼鐵,就會造出拖拉機,建起高樓大廈。到那時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魚肉雞鴨,想呷就呷。俗話說,舊的不爛,新的不來,不甩掉資本主義的爛草鞋,就穿不上社會主義的新皮鞋。我們既然將會有這樣的幸福生活,我還要這破茅草房幹什麼?社會主義、**向我們走來了,難道我們不應該熱情歡迎,還要守着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走資本主義的回頭路?再說,如今人民公社都辦起了的食堂,一家一間房,放上三張床,這麼大的柜子往哪裏擱?我看你才是個大傻瓜,像梁大膽一樣,真正瘋了呢!」那個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鋤頭,指著尤瑜的鼻子直罵。

聽到這些只有發高燒的病人才能說出的胡話,尤瑜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看來一些愚昧的人,被一些愚昧的宣傳風暴,颳得暈頭轉向,錯將自己的猴子尾巴豎起來當旗杆,誤將遙遠的未來當現實。他應該好好開導他幾句,使他不要只昂首望天,還得低頭睜眼認清眼前實實在在的路,免使自己似盲人騎瞎馬,摔下懸崖,還雲里霧裏,誤以為登上了天庭,正陪偎依在王母娘娘身旁吃仙桃:

「同志,同志!你說的美好的社會主義、**,將來我們一定要實現,不過,它離我們今天還很遙遠,還很遙遠啊!將來耕地用拖拉機,照明用電燈,那是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以後的事,可今天還得用牛耕,還要點油燈啊!柴草還可以燒火作飯,柜子還能收藏東西,我們目前生活還很艱難,寸草寸木都應該珍惜,我們怎麼能將這些生活必需品隨意浪費呢?一間房三張床,七八個人擠著住,而把現有的房子拆掉,把現成的柜子打爛,這不是建設社會主義,這是重走吃苦受難的回頭路,多麼愚昧,後果又多麼嚴重啊!」

聽尤瑜這麼一說,這個人先是一愣,繼則莫名驚詫,獃獃望着他;進而憤怒,橫瞪眼睛倒豎眉,破口大罵,振臂豁拳,彷彿要吃掉尤瑜一樣: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錯把遙遠的未來當現實,那就是說搞社會主義還是將來的事,今天只能搞資本主義?你,你簡直和地主資本家共褲連襠,同右派分一個鼻孔出氣。今天老子要一鋤頭腦殼砸死你!」說時,他已將鋤頭高高舉起,尤瑜將身子一閃,此時這個人背着月亮的臉,轉過來向著月光對着尤瑜。他大概看清了尤瑜的容貌,隨即放下了鋤頭,悻悻地說,「哦,原來你是尤書記。尤書記,你是大幹部,**員,怎麼也說出這種話?我聽過高書記說過,我們要清除一切舊社會的污泥濁水,跑步走進社會主義。高書記還說我們的一些同志,過去衝過了槍林彈雨,沒有被敵人打倒,今天卻被什麼什麼叫做糖衣包着的炮彈打中了。我們大隊的梁大膽,翻身忘本,也說過你剛才說的這些的話,我向高書記彙報了。原來我以為你是個革命領導幹部,沒想到你竟和梁矮子是一窯燒的破爛貨!你們這些人,是黨員,是領導幹部,正如上級領導說的,是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的孫悟空,是最危險的敵人。過去你我曾經有幸見過面,相約為友,今天我就不揭發你,不過你應該把自己腦子裏的資產階級思想徹底清洗乾淨。」

這次「火燒中游」會後,地委書記怒斥了尤瑜,一個**幹部的覺悟,反而不如一個普通群眾,當時,尤瑜真想見見這位「普通群眾」。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在這裏見到這位「普通群眾」!尤瑜真想和他好好交流一下思想。可是這個人說完后,不容尤瑜分辨,扭頭就走。尤瑜望着他那大步流星向前的背影,陡然記了一個人。

那是去年開河的時候,他曾經到這裏購買木料,並且急着要把木材運回去。當天,濛濛細雨,山路很滑。雇請當地的勞力搶運木頭下河時,正值人民公社「吃大鍋飯」,別的人兩人抬一根,懶洋洋地走,唯獨有一個人,每次一人肩一根,別人一趟未運到,他卻跑了兩趟。在他的帶動下,提前完成了搶運任務。尤瑜感激萬分,走過去緊緊地拉着他的手,十分激動地說:

「同志,你不辭辛勞,出色地為我們工作,真是建設社會主義的英雄,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我十分感謝你,還想與你交個朋友。我叫尤鵬,今天沒時間交談,日後你若到白浪湖區去的時候,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你能招呼我一聲,我定要陪你這個朋友好好喝杯酒!」聽了尤瑜的話,他高興極了,拍著尤瑜的肩膀說:

「尤書記,尤書記!為建設社會主義拚命勞動,是我們貧下中農應盡的義務,又何必分你我,談什麼感謝!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大書記,能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一起,爬山過坳扛粗木,真是**的好乾部,我們老百姓的貼心人。你願意與我這個粗人交朋友,我真的蠻高興。你的這杯交友酒,我就喝定了!至於我的姓名嘛,將來在一起喝酒的時候,再告訴你。」他說完,眨眨眼,笑了笑,就匆匆走了;任務緊迫,尤瑜也匆匆趕回來了開河工地。回家的路上,雖然細雨仍舊飄飄洒洒,路滑行走艱難,但他心中卻呈現出一條坦途:在這樣一批公而忘私的社會主義建設火車頭的拉動下,社會主義建列車正風馳電掣,駛進**。此刻,他彷彿細雨已經停歇,陰霾已經盡散,眼前升起了一輪璀璨的朝陽……

此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面。一年來,每當緊迫的任務一時不能完成的當口,更深夜靜的時候,尤瑜就想起了他,「多好的同志!多好的朋友!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過去,尤瑜常為與這位可敬可愛的朋友失之交臂而無限惋惜,誰又料到今天竟在這樣的情況下,窄道邂逅相遇?交友酒喝不成,他反將自己當作垃圾拋棄了。可尤瑜聽到他說的那些瘋話,總覺得甜酒發酵變作了酸,心裏很不是滋味。自古以來,統治者欺騙愚弄人民,往往「指鹿為馬」。可趙高指鹿為馬時,雖沒有「馬」,但畢竟還有「鹿」在。而如今「馬」與「鹿」都沒有,卻在痴人說夢,侈談「千里馬」,簡直是白晝見鬼。可是被愚弄的人,竟然堅信愚弄他的話是真理,誤認為實際並不存在的「鹿」是「千里馬」。丟掉自己的實在的布大褂,去穿虛無的皇帝的新衣,豈不可笑可悲!謊言胡吹千遍,竟讓人盲目相信是真理,這是多麼可怕的現實!他現在定要弄清這個「普通群眾」是什麼人。尤瑜想梁大膽也是個鐵漢子,他以往革命的事迹昆陽的人都知曉,他是本地人,不會不知道?尤瑜從自己的感知中,覺得眼前這個人,雖然愚昧,但還胸懷坦蕩,並不小肚雞腸,他應該也十分崇敬梁大膽。也一定不會出於妒忌而憎恨他,那麼他又是出於什麼原因而向高書記告密,高書記又由於什麼原因而信任他?讓梁大膽遭受「火燒中游」的嚴酷的刑罰。這事他定要理清來龍去脈,然後小心應對,避開這樣的「普通群眾」的並不普通的槍彈的狙擊,免使自己成為第二個梁大膽。於是即刻快步走上去,一把拉住他,懇切地對他說:

「朋友,請慢走,請慢走。我有話對你說。」尤瑜雖然知道,對於一個篤信天圓地方的宗教徒,不管哥白尼怎麼運用蓮花巧舌,不厭其煩地說明,他也不會相信地球是圓的。他的朋友固執地堅信明天早上社會主義、**的餡餅就會掉到他頭上的美夢是真的,你又何必將他的幻夢攪破,使他感到了無窮盡的痛苦呢。於是尤瑜就違心地用模稜兩可的稀泥,去抹平他們觀點之間的縫隙,「朋友,你不信迷信,敢於在寺廟的地基上建房子,你真有眼光!其實我們都相信社會主義、**一定會到來,只是各自對到來時間的遲早的認識,稍稍有差異,這事以後我們再討論。不過有件事我想問你,當年你幫了我的大忙,我沒有來得及感謝你。今天重逢,你總得把高姓大名告訴我。眼下我雖不能報恩,但總不能忘恩,連朋友的姓名也不知道!」

「尤書記,你知錯能改,我們還是好同志。前年扛木頭,不就是為社會主義出了把牛力吧,有什麼值得惦記的。我叫梁達利,桐木沖大隊的民兵營長。大字不識幾個,就是有股力氣,因此大家乾脆喊我梁大力。尤書記,只要是搞社會主義建設,如果用得着我,我一定為你拉重犁。」

尤瑜聽說他姓梁,他還向高書記彙報過梁大膽的右傾思想,他與梁大膽及高達究竟是什麼關係?在自己遭人白眼、時刻可能挨整的骨節眼上,多了解一層關係,就可能多一些應付的辦法。何況梁大膽還為自己擋過了一顆向他射來的子彈,於情於理,他都要去看看梁大膽。夜晚,沒有人指點,他怎麼能找到?為了不引起梁大力的懷疑,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昂首望了望天上,十分親切地說: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正要去你們公社去催送建爐子的材料,順路還去看看嫂子。大力同志,那就請你前面引路。」

「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催送建爐子的材料,工作真的負責。不過,此刻公社負責人早回家抱老婆去了,那麼今晚我就陪你去各大隊走一次,把他們從被窩裏拖出來。我雖然不是公社幹部,但憑我與高書記的特殊關係,他們不看金面看佛面,定會買我的帳!」梁大力說着,又看了看自己的被拆去房子后的雜亂的的地基,尷尬地笑着說,「尤書記,你也看到了,我的舊房拆除了,上下三代、一家六口擠在間半房子一里,像溫床上排紅薯種,一個接一個,橫攤著,豎躺着,針都插不進,哪裏還有你坐的地方。依我看,看嫂子的事,今晚就免了吧。你是區委書記,很容易找到的。日後高樓建好了,我就電話請你到我家做客。時間不早了,我們就快點趕路吧!」

他說得輕鬆,尤瑜聽起來尷尬,這「日後」嘛,還不知在哪個猴年馬月。不過尤瑜覺得還是不攪破他的幻夢為妙,因為如果沒有這個美夢的支撐,他這個像在溫床上排的「紅薯種」,一刻也不會安寧,哪裏還能繼續做好夢?何況說他掃興的話,又將成為這個「普通群眾」彙報材料,那又何必呢?

於是他們就默默地趕路。拐出去廟裏的那段路后,梁大力拉緊步子前面走,尤瑜就在後面緊緊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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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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