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尤瑜夜歸討吃喝 土法煉鐵結「烏龜」

21尤瑜夜歸討吃喝 土法煉鐵結「烏龜」

自從尤瑜越權委我以重任之後,我轉過「山重水複」的彎路,眼前展現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我真是大難不死、後福接踵而至的程咬金。自從那夜與尤瑜晤面深談以後,我就以區巡視員的身份,放手大膽工作。第二天,在我蹲點勞動的生產隊召開現場會,全區每個生產隊派個代表來觀光;第三天就全面推廣。此後就全區來回檢查,一方面雷厲風行,運用權力的推土機,推去前進道路上的障礙。規定每個脫產幹部包片負責;幾個公社幹部陽奉陰違,彌征行傳達區委的指示,勒令他們停職到生產隊駐隊勞動;還撤換了幾個不服從領導的生產隊長。另一方面,實行物質獎勵,給群眾實實在在的甜頭。勞動積極,天天堅持出工的獎條毛巾;開會評比,每個生產隊選出一名模範,用公用布票買布,為他縫製一件新衣。一個星期以後,生產隊開展評比,十天後組織幹部選優,每個大隊選出一名模範,定名為勞動英雄,準備出席區里的群英會。這樣,幹部工作兢兢業業,群眾的勞動熱情空前高漲,原定二十天完成的任務,只十八天就按要求完成了。地委、縣委的檢查團循着大道走馬觀花,輪番檢查,得出的一致的結論是出色完成了任務。此後雨雪降臨了,再組織社員對藏在草堆里的禾稻細打細收,雖不能說做到了顆粒歸倉,但倉廩卻填得飽飽滿滿。而對河的過虎崗區,雖然地區、縣裏的走馬觀花檢查團也肯定了他們是搶收的火車頭,但雨雪將堆放在田中的稻子全部濕透,後來收回的,大都霉爛不能吃。過年的時候,白浪湖區的社員蒸甜酒,打糍粑,熱熱鬧鬧,而過虎崗區的群眾,只能靠磨稗子粉煮稀粥,冷火悄煙。此後,別人都對我刮目相看,說我是非黨的副書記,沒有挂名的副區長。

就在開河搶收在同時,腰河又湧起了大潮,到處盛傳著深耕高產的傳聞。說什麼深耕一丈三,產量翻兩番。糧食吃不完,用來餵豬羊。田地三分之一種糧,三分之一休耕,三分之一種樹木花草。到那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餐餐魚肉雞鴨;耕地不用牛,出門不須走,路上只見大車小車溜;一個星期,三天工作,三天休息,還有一天走親戚。人們的嘴巴說歪了,涎水如湧泉,臉上樂得開春花。那些衣食住行的美景,還是水中花,鏡中月,浪里霧中的蓬萊仙境,可對深耕稻田,縣委很快就形成了決議:今冬明春,高標準深耕糧田三分之一。頭可斷,血可流,不完成任務誓不休!

我在地區、縣裏的檢查團檢查過搶收以後,還是回到了學校。這次回校后,大家垂青刮目看,原來的白眼也翻作了笑臉。往日,不可一世的校長主任,冷眼嗤鼻的老師,不屑一顧的好事的校外青年,都流水不斷來串門,高聲笑語誇讚,都說我交了好運,今後不當區長也會當秘書。我這間縱橫曾不盈丈的蝸居,魯賓遜飄泊過的寂寞的荒島,頓時成了車馬喧闐的長安道。不過我知道,對上我不習慣於為了斗米浮名,媚眼低頭折腰,對下也不知道瞪眼豎眉打官腔,我根本不是做官的坯子當長的料。對做官當長,我從來不存奢望。倒是講台如方塘,學生似清亮的流水,一波疊一波地流出去,又一浪涌一浪流進來。我酷愛這疊波涌浪的清溜溜的流水,我酷愛自由活潑的魚兒,我不能也不應該離開它。而且躲進小池塘,就不怕暴風驟雨、雷霆閃電,可以苟安一隅,過得自在逍遙。於是我堅決辭絕了尤瑜要我出仕的好意,又鎮日嬉戲在如花的少年中,徹夜暢遊於浩翰的書海里。可是沒有想到,一個風雪交加的傍晚,嘭咚一聲,一塊巨石砸進了方塘里,又掀起巨浪,打破了我夢寐以求且暫時已經得到的寧靜。

一天傍晚,我正捧著個熱茶杯,從不知是什麼年月、什麼人用紙糊的窗欞的破洞裏,興緻盎然地欣賞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慶幸自己淡薄名利,不祈做官,無需在風雪中奔走掙扎。突然,門砰的一聲給撞開了,我下意識地想,今天風雪真大,竟破門入戶光顧。我正準備去關門,可一個滿身積雪的高大的野人闖進了門,他大聲地嚷道:

「仇胖子!快拿酒來,快拿酒來!這個鬼天氣,凍死我了!」說時,那個人抖掉了雨衣上的雪,掀翻了雨衣上的帽子,一張熟悉的面孔,就呈現在我眼前。他頭上挽著白袱,糾結如亂麻的長發,從白袱子下露出來,蔭蔽著前額,鬍髭拉撒,好似個破棕刷;雨露風霜,烈日燒烤,那張曾似玉盤的白生生的寬闊的臉,變黑變小了;不過,壞事有時也能變成好事,那左靨旁蠶豆大的刺眼的紅疤,如今若隱若現,不仔細瞧,倒反而瞧不見了。他身着臃腫的灰棉襖,腰間系條黑布腰圍巾,腳穿雙變成泥巴色的襪子,套上雙新草鞋。疲憊狼狽,儼然是個地道的舊社會扛長工的湖洲漢子。他就是尤瑜。我隨即拿出兩個月前那晚我們沒有喝完的那半瓶酒,隨手遞給他,笑着說:

「游魚子,你即使有牛魔王的妖法,也不管你怎麼樣變雞變狗,只要你不躲進盤絲洞,藏到蜘蛛精的胯下,你就逃不過我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你就是上竄下跳的游魚子。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素來有孫悟空上竄下跳的本能,通天貫地,左右逢源,今天怎麼也弄成這麼一副落水狗的瘟模樣?」

「死胖子!人家遭受這般磨難,你不同情反而故意奚落我。」尤瑜擰開酒瓶蓋子,就倒豎酒瓶,將酒往鬍髭掩蔽的洞裏灌。咕咚咕咚,幾口就把半瓶酒喝光。他用骯兮兮的手,抹去鬍髭上的殘酒,十分嚴肅地說,「老夥計,你哪裏知道,今天上午縣委在煉鐵工地開了現場會,佈置區社黨委第一把手回來抓深耕。會上大家爭着表決心:『人有多大的膽,地有多高的產;深耕一丈三,產量翻兩番;頭可斷,血可流,深耕三分之一的糧田的目標不能丟。』要求貫徹上級指示不過夜,因此我才頂風冒雪趕回來。五個鐘頭,我冒着風雪走了六十里,真是饑寒交迫,我咬緊牙關死硬撐,這才風風火火趕到你這裏。快!快!快!給我弄點吃的來來,不然,我這座山就會垮下來。」

「我又不是你的老婆,怎麼,你的吃喝拉撒竟然也都要找我?」我沒想到他這個鬼點子多如牛毛的滑頭,今天竟餓著肚子回來了?因此我一邊從抽屜里去搜出那幾塊吃剩的餅乾,一邊繼續奚落他。

「嘿嘿,你真會說笑話。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在哪裏?」他大惑不解,接過餅乾獃獃地望着我,但隨即回過神來,大笑起來摟住我,將棕刷似的胡茬,在我臉上抹過來,刷過去,「哈哈,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就是你!好老婆,你就讓我親過夠!從今以後,我要吃香的,喝辣的,我要伸腰趴胯,鑽進你的溫暖的熱被窩。好老婆,你還不快點為我拿酒拿肉來!」

聽了尤瑜將我當作「老婆」的笑話,我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失言了。我知道,他的羅曼史雖長,桃色新聞也多,可說到老婆,現在還是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認真查點,還不知在哪個爪哇國。高不成,低不就,他一心一意盯着池新荷,可池新荷又把他當仇敵。他們的好事究竟何時能變為現實,那是「x」後面還要加上好幾個「y」,等於一連串的未知數。畫餅哪能充饑,解除他目前的饑寒,確實只能依靠我這個不是老婆的准老婆。我找出幾件乾衣給他換,仍然繼續笑着與他逗趣說:

「游魚子,叫化子也有個叫化婆。你當了書記,天馬行空,連個老婆也找不到,專看着別人的老婆流口水,真的不爭氣!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是你的兄弟,只好權且噹噹你的『老婆』,畫個餡餅讓你充充饑。你先換上乾衣,然後我再去找捆『稻草』給你塞肚皮。」我說的話句句如刀似錐,刺、割雙管齊下,他只好咧開大嘴尷尬地笑。

我正準備去廚房,此刻,廚工端著盆燃燒旺盛的木炭火,校長用個籃子提着酒和肉,頂着風雪往我這兒急急走。走進門,放下籃子,連忙斟酒,連忙點頭哈腰,媚言佞語,說:

「尤書記,您頂風冒雪,勞碌奔波了一天,回到我們的學校,也不找我弄點東西充充饑。您為人民服務,真正做到了完全徹底,是我們學習的光輝榜樣啊。您是我們學校的開國元勛,我們學校就是您的家呀!您明如鏡,清如水,但在家裏也不應該太檢點。您這樣見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忘恩負義,今後在別人面前,我怎麼能抬得起頭,說得起話!」說過之後,他仍然躬著腰,像孝順的兒子在虔誠地在聆聽嚴父的教誨。尤瑜沒有興趣和他磨牙敷衍,便不耐煩的支開了他。然後掏心窩與我說着話:

「仇胖子,這個多月里,我思想腳步轉過的彎,跨過的坑,比前半生二十多年走過的路還多。我總覺得從前自己不學無術,不能腳踏實地做事,只能漫無邊際弄虛作假說空話,真正像個瘋子。可如今見他們誑說芝麻即大象,胡吹蠟燭是太陽,指鹿為馬雞變鳳,他們比我還要瘋百倍,他們才是真瘋子。而我不過是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東海有多大。你知道,月前,我與你月下話別的第二天,就帶領全區勞動大軍奔赴鍊鋼鐵工地。我們下午三點出發,馬不停蹄,到達鍊鋼工地時,已經是深夜。我們人人心情激動,意氣風發,大有志願軍跨過鴨綠江時的雄赳赳、氣昂昂的英雄氣慨。這晚月華如練,照耀着大地,如同白晝。這裏是山區,山上高樹蔥蘢,林間泉流叮咚;傍山田疇如帶,谷穗隨風起伏,酷似一匹在大江中漂洗的錦緞。我熱血沸騰,思如涌潮:祖國江山如此美好,也難怪歷代英雄豪傑,為她魂牽夢繞,為她拋頭顱,灑熱血。我暗下決心,自己必須豁出命來干,才能無愧於偉大、壯麗的祖國,才能無愧於歷史上裝點祖國壯麗河山的英雄豪傑!可誰又能想到我們做的全與英雄豪傑的壯舉風馬牛不相及,乾的竟是地地道道的堂吉訶德的忍俊不禁的傻事!真是可悲可笑!」尤瑜幾番長嘆以後,接着又說起了煉鐵工地發生的荒誕不經的故事來。由於他確實餓極了,酒喝得很急,倒豎酒瓶直往喉里灌,一會兒就有濃濃的醉意,說話時口舌直打哆嗦,談話的內容有些蕪雜,言辭也有幾分混亂。但是略加梳理,故事還是十分曲折有致,讓人驚詫莫名。——

到工地后的第二天,天剛剛迓亮,尤瑜就起來了。天上雖然稀星皓月,可地下霧氣濃重,灰濛濛一片,十步之內,人畜莫辨。緊急的號角嘟嘟嘟嘟地嚷鬧起來,昏睡的山林頓時給驚醒了,各地鸚鵡學舌一般恐慌地重複著這刺耳的嘟嘟聲。原來昆陽地區要力爭上遊,趕超先進,迫不及待地在一早召開誓師大會。山溝里彎曲的茅封的仄道,寬不盈尺,這千多人的勞動大軍往哪裏走,又往哪裏站?可這難不倒我們異想天開的革命家。隨着一聲令下,誰也不願落後當烏龜,哪管腳下無路,哪管溝渠阻隔,人們像被驅趕着的一群群鴨子,漫山遍野涌過去,拚命地匯聚到一丘最大的稻田裏。頃刻,大田上下錦繡般的稻浪被劈開,人們用推土機巨鏟似的腳板,推出一條條寬闊的巷道來。在嚓嚓喳喳的步履聲中,田中高齊人腰的禾稻方陣,不堪一擊,隨即披靡倒伏,被輾成齏粉。突然,幾聲尖銳凄厲哨音響起,鼎沸的人聲即刻平靜。元帥披褂上馬了,黑壓壓的勞動大軍方陣站立在前這丘大田裏,比大田高過一人的上丘田裏,橫拼着兩張方桌,權當將軍的點將台。一個身材偉岸的漢子,叉開腿穩噹噹地站在點將台中央,酷類一座堅實的鐵塔;他舉起的喇叭筒,發出的炮轟雷鳴般的聲音,震憾了整個山野,連林間的宿鳥也被驚起,格格地鳴叫着,倉皇逃竄:好一位威嚴的將軍!他就是原地委副書記、如今的地委書記、眼下十分霸道的鋼鐵元帥高達。

聽昆陽人廣泛傳頌,高達是個全憑戰場上硬拚死打,從屍骸堆里爬出來的將軍。他英勇戰鬥的故事多得很。在打鬼子的硝煙瀰漫的年月里,他經常通過日偽的封鎖線,身上曾多處留着敵人的子彈;烽火連天解放戰爭中,打錦州,攻上海,他沒少流過鮮血。尤其是他在東北雪原背犧牲的戰士的遺體的故事,在部隊里有口皆碑,被人尊為天神。當年,在冰封雪鎖的東北戰場,與敵人激戰後,倒在敵人槍口下的戰士的屍骸,必須搶回來,莊嚴安葬。夜間,他就奉命率領戰士去把戰士的遺體背回來。冰雪很滑,屍體很沉,許多戰士害怕,往往用繩子套著死難烈士的腳踝倒拖着走。這樣倒很輕鬆,可上級領導認為,這是對烈士的崇高的軀體的侮辱、對烈士高尚的靈魂的褻瀆。高達也常常嚴厲地批評這種不尊敬烈士的行為,自己則往往流着淚肩扛着兩具烈士的遺骸走。有時被敵人發現了,彈下如雨,他就將烈士的遺體壓在背上,咬緊牙關在地上爬。他不怕死,戰功卓著,由戰士、班長、排長、連長……到最後當上了副師長。他在部隊讀過幾次幹校,大字小字還是認得幾個。囫圇吞棗,也能讀懂一些比較簡單的文件。至於讀書,除了對**的書情有獨鍾外,別的書他從來不讀。他把別的書籍都當作狗屎,只有**的書此時香餑餑。照他的說法,不入「茅房」,就不會招惹「屎臭」。不讀那些烏七八糟的書籍,就不會攪亂思想不會當右派,或者犯右傾的錯誤。近年反右派,他認為右派分子就是專門蹲「茅房」,因而全身「臭」。這次,他是接替在反右傾鬥爭中犯了錯誤的原地委書記豐滿樓而當書記的,他不想重蹈豐書記的覆轍,因此他時時唱着革命高調,處處鋒芒畢露。在這被夜的濃黑還籠罩着山山水水的時刻,他便似報曉的雄雞,引吭高歌,莊嚴地宣告了黎明的降臨:

「同志們,如果說過去我們靠小米加步槍,消滅了飛機坦克武裝起來的蔣介石、美國狼,那麼今天我們就能靠群眾運動,土法上馬,大鍊鋼鐵,讓全國鋼水奔流,淹死敢於侵犯我國的美國鬼子和夢想復辟的蔣匪幫。我們六萬萬同胞,每個人只要撳一個指頭,就會嚇得反動派屁滾尿流。我們六萬萬同胞同心同德,煉鐵鍊鋼,用鋼鐵製成飛機大炮,帝國主義就會膽顫心寒,睡不穩覺。只要我們的衛星上天,美國的星條旗就會落地,燎原的革命烈火就會燒遍世界。而要實現這一目標,一靠人民群眾,二靠鋼鐵元帥。我們說鋼鐵是元帥,就是說大鍊鋼鐵是指揮一切,壓倒一切工作。高山聽了它的號令,必須低頭,河水聽它的指揮,必須讓路。

「我們中國地大物博,處處地下有礦藏,山上樹木多,我們人民聰明勤奮,燒炭煉鐵,家常便飯。洋鬼子能夠做到的,我們中國人一定能做到。我們的土窯瓦罐能煉鐵,草窠里能飛出金鳳凰。不過,不過,如今還有那麼一小撮眼光近視,與右派分子一個鼻孔出氣的可憐蟲,他們詛咒偉大的群眾運動,胡說什麼砍光了山上的樹,糟蹋了田中的糧,餓扁了肚子壓彎了腰,到頭來煉不出四兩鋼。這些愚蠢的傢伙,他們懂得什麼?他們摸著象腿當房柱,誤把熱水當太陽,他們全是睜眼瞎。他們哪裏懂得沒有付出哪有收穫、沒有犧牲哪來的勝利的道理。古今作戰,殺人一萬,自損三千,要獲得戰爭的勝利,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只有丟卒,才能保帥嘛。世上哪有隻收媳婦不嫁女的便宜事?煉鐵爐我們地區要建一百個,我們省就能建一千多,全國就能建成兩萬多,那真是高爐星羅棋佈,煙囪林立啊!到那時,全國每年定能生產兩千萬噸鋼,不要多少年,我國定能超過美帝,將英國老遠老遠地甩到我們的屁股後面。今天我鄭重宣佈,頭可斷,血可流,我們地區每年煉出千噸鐵的目標不能丟。誰要是說三道四,他就是帝國主義的應聲蟲,國民黨的走狗,就是**反社會主義的右派,我們就要砸爛他的狗頭!」

接着就是口號聲山鳴谷應,地動山搖,響徹雲霄;接着就是人變木頭,山河噤聲,大地死一般地靜;接着就是將軍點將似狼嗥,萬人聽令走牛馬。有的縣砍樹燒炭,有的縣鑽洞挖礦,有的縣建爐煉鐵,全區各縣還有個共同的任務,就是全面、徹底、乾淨收集廢鋼鐵。昆陽縣的任務是建煉鐵爐四十座,尤瑜姚令聞被點為打先鋒的哼哈二將將,率領民工修建煉鐵爐。

土法上馬煉鐵爐的方法的真正「土」,用來建煉鐵爐的材料幾乎全是土磚。先在平整的地上畫個直徑五六米的大圓圈,掘去圈內表層鬆土,達於硬土層。就用青磚砌內圈,用泥磚砌外圈,循着先畫的圈兒往上砌,青磚砌一圈,泥磚砌兩圈,砌成的煉鐵爐爐壁約半米厚,內徑三米,高四五米。然後在爐的周圍紮上幾個粗鐵絲箍,爐底擱上爐橋,一個煉鐵爐就建成了。建爐子需要大量的泥磚與青磚,可是燒、制這些磚需時日。不過,從群眾中鍛煉成長起來的領導們,個個都是革命闖將,都是諸葛亮,都敢闖敢幹,又都肯犧牲自己和群眾的利益,把一切獻給鋼鐵元帥。於是一個偉大的決策出爐了,凡是能有用來建造煉鐵爐的泥磚、青磚的茅屋、瓦屋,統統推倒,牆磚用來建造煉鐵爐,瓴木、樓栿用來燒木炭。不到兩天,泥磚、青磚源源不斷地運到了。外國人建座煉鐵爐需要一年半載,昆陽地區不出一個月,遍地開花,就建造了兩百多座。接着,木炭運到了,說是木炭,實際上只是燒黑的木頭;接着是鐵礦石運到了,說是鐵礦石,實際上什麼樣的石頭都有;接着是廢鐵也運到了,說是廢鐵,其實是砸爛的新鼎鍋、搜集上來上好的菜刀、柴刀、鋤頭。昆陽縣建的四十多座煉鐵爐,在狹長的山溝里排開一字長蛇陣,濃煙滾滾,白日都見不到天,真正比當年英國工業革命時的濃煙滾滾的鋼都伯明翰還壯觀。此時,我們的鐵塔書記,不時來回視察,口中吹奏著優美動聽的樂曲,臉上綻開了燦爛的春花。

在這些人們不眠的日日夜夜裏,尤瑜確實目睹了許多亘古以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震人心魄的場面;見到了無數乖情悖理、酷類唐·吉訶德、阿q一類的人物。

先說拆屋運磚的。為了完成上級佈置的天文數字的任務,當然要貫徹多快好省的總路線精神,是茅屋,先一把火先燒掉屋上的茅草,是瓦屋,先嘩嘩啦啦扒掉屋上的青瓦;然後用瓴木、樓栿抵著牆,幾十個、上百個人,齊聲喊著震天的號子,齊心協力推。「牆倒眾人推」的古訓,到今天總算得到了最全面、最徹底的實踐。之後,大家打掃戰場,倖存的整塊泥磚、青磚,揀出來,就成了如女媧用來補天的美石,由偉大而可愛的女媧的嫡傳子孫,運到工地,給軒轅皇帝的睿智的兒子,建造煉鐵爐。二十里以內的女媧的子孫不夠,還有二十里以外的,三十里、四十里以外的,總之,女媧的子孫多得很。他們效愚公移山,把泥磚從渤海之尾、率土之濱運到的工地。那些摔得肢體殘缺的泥磚,不能用來建煉鐵爐,女媧的最聰明的令人引以為驕傲的後裔,也能將它變廢為寶,成為了畝產萬斤糧的上好肥料。這些時日,天公似乎要考驗新愚公的堅強意志,不是下雨就是飄雪花,路上抹油琉璃滑。可是,我們可敬的老黃忠、英勇的青壯趙子龍、勤勞的女傑穆桂英、不怕虎的初生牛犢小羅成,他們敢與天斗,敢與地戰。赤腳草鞋,頂風冒雪,成群結隊,挑着泥磚拚命往前奔。老人挑着重擔喘不過氣,還是咬緊牙關,一步一步、一寸一寸,艱難地移;稚嫩的孩子,倒地滾泥像個鹽鴨蛋,還得即刻跳起來,含着眼淚挑起泥磚繼續趕,真讓人想起九十高齡的北山老愚公,和他的鄰人京城氏的遺孀的那位才換牙的公子,以殘年餘力,竟然移走了兩座萬仞高山!當然也有埋三怨四、胡說八道的河曲智叟在,那也沒關係,只要用階級鬥爭的大棒輕輕敲一敲,任意胡鬧的孫猴子,就會安靜下來,理智地反省自己,皈依佛門。因為他知道,無論他有怎樣的通天本事,也鬥不過如來佛的無邊法力。為脫逃五台山重壓的厄運,就只能乖乖認命。

再說砍樹燒炭的,他們全是從濱湖的兩個縣調來的。他們下湖捕魚倒很內行,可上山砍樹,卻是大姑娘上轎,着實是頭一遭。但是,軍令如山倒,就是要用血肉之軀擋槍炮,他們也得上。可這砍樹燒炭,不是牽着猴兒變戲耍,要保證供應四十多座煉鐵爐木炭,就得真刀實槍玩命干。不過,天無絕人之路,身為為萬物靈長,他們總會有辦法。彎腰平地鋸樹太費力,他們就伸直腰桿鋸樹榦。每棵樹留個一米多的高樹樁,排列得整整齊齊,如訓練有素的士兵的莊嚴在隊列,讓人看起來真舒服。砍樹應該砍大的,宰牲不應殺小雞。可是在這特殊的年代裏,在這特殊的情勢下,他們實在有太多太多的天才創造。他們說,「可憐的小樹啊,我們本不想砍掉你,可是運送木柴時,誰要你不會卧倒,擋了我們的道?你誤了我們的工,使我們交不了差,那就對不起,必須攔腰給你砍一刀。你受了委屈,欲哭無聲,可我們也走投無路啊!你也得可憐可憐我們,我們這些可憐人的心也在滴血呀。」就這樣,千山和尚頭,百鳥無蹤影。遠看,這些形貌怪異的山頭,真像墓碑林立的墳場。

至於燒炭嘛,山裏人燒炭先得挖個木炭窯,裝進木柴棒後點火燒。火候適度、木柴棒燒透時封窯澆水,才能燒出燃燒時不冒煙、熱量高的木炭來。工序繁多,沒有半個月,燒不出一窯木炭來。如今是捏著粑粑等火烤,怎麼還能等上十天半個月?何況這些湖鄉漢子從來沒有見過木炭窯是啥模樣,雖然也曾經人指點,但還是捕風捉影,閉門造車,結果燒出來的不是木炭,而是穿着喪服的黑咕隆咚的木柴棒,或者乾脆變成了一窯灰。一窯木炭不過千來斤,一個煉鐵爐一天就將它吞吃還不夠。縣建的四十多個土爐子要吃飽,一天該要多少斤?不過,大活人畢竟不會讓尿憋死,遭風暴雷霆般的痛罵過後的湖鄉漢子,他們也琢磨出了一些新門道。他們在溪澗旁邊挖一串張口朝天的葡萄窯,木柴棒剛剛燒黑,就引溪水澆滅。這樣,一天就能燒出幾十、甚至上百窯著黑喪服的木棒炭。更有甚者,放干一眼塘的水,權當大窯,把木柴棒堆放在裏面,在柴堆周圍點火,燃燒旺盛的時候,火光衝天,晚上,映紅了整個天空。那壯觀的景象,恐怕只有《三國演義》中描寫的火燒赤壁的壯觀景象,才能與之並駕齊驅。一個張開獅子大口的煉鐵爐,狼吞虎咽,一天就能吞吃半個山頭的木柴,要源源不斷地讓地區建的兩百多個煉鐵爐吃飽,那將有多少青山被削為和尚頭?而且,夾生飯吃進去肚子痛,這些著黑喪服的木柴棒,根本煉不出鐵!它們與砸爛的鍋鐵一道囫圇裝進窯,燒起來黑煙滾滾,不見火光;煉鐵的人,個個也被熏成黑咕隆咚的木柴棒。開爐時,有的爐子木柴棒早燒成了灰,而收集上來的鍋鐵好似法力無邊的孫悟空鑽進太上老君八卦爐,一根毛髮都沒有受損傷。另一些爐子裏的炭好溫度高,鍋鐵與熔化的石頭結成一個大烏龜。似母雞屁眼小,雞蛋個頭大,煉鐵爐屙不出來。可是,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倒聰明的阿凡提,他們就殺雞取卵,掀掉爐子,抬出這個大烏龜去報喜,說什麼半個月煉出了百噸鐵。然後又拆掉一批房子,運來泥磚,再建一批土法煉鐵爐,然後再煉再結一些大烏龜,然後再掀爐子再抬着烏龜再去報喜。……

白浪湖區和過虎崗區的民工都在建爐子,白浪湖區在尤瑜的指揮下,爐子的圓牆腳下還砌了石塊或青磚,而過虎崗區就在泥地上壘泥磚。他們建造的速度快,曾多次受到各級領導的表彰,白浪湖的建設速度慢一些,屢屢遭到高達書記的嚴辭訓斥。點火升爐煉鐵了,由於猛火燒,雨水泡,沒過多久,過虎崗建造的爐子一個接一個垮掉了。有的爐子突然倒塌得,壓死燒傷了人,層層封鎖不上報。後來上級雖然知道了,可是領導還照樣大力表彰,因為領導們懂得「家醜不可外傳」的古訓,自家的閨女即使當了婊子,也應該立貞潔牌坊。為了自圓其說,不致掌自己的嘴,就高奏起什麼要奮鬥就會有犧牲、要學習新東西就得交學費的交響曲。更有甚者,還說什麼社會主義建設沒有現成的路,姚區長勇於探索,敢於創新,他就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優秀的領路人。

說到這裏,尤瑜霍地站起來,又將半把碗酒一口喝光,透過窗欞,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望着漫天狂舞的雪花,十分激憤地大聲嚷道:

「你看,你看,這,這裏除了霸道,哪裏還有是非,哪裏還有天良?」說過之後,還久久地望着天宇,彷彿定要天老爺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是非?天良?趙高指鹿為馬一類的事,在人類歷史上還少么。自古以來,又何曾有什麼是非?又何曾有什麼天良?」我覺得尤瑜這些年來,經歷了這麼多事,應該見怪不怪,怎麼竟如此少見多怪,便着意開導他,「還是古人說得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無是非感,庶幾無是非。』游魚子啊,我們這一類人最大的錯誤就在於太老實,凡事打破砂鍋問到底,查究實事辨是非。如果我們也人云亦云,是非莫辨,甚至故意閉上眼睛,把黑說成白,將非說作是,就不會有沒吃羊肉,也惹上一身腥臊,弄得自己如此狼狽的怪事。游魚子啊,過去許多事,你不辨黑白,佔了便宜,今天為什麼要一反常態,去辨是非,自討沒趣呢?叫花子背不起米,那又能怨誰呢。」

聽了尤瑜的憤慨的訴說,見他如此狼狽,我開始對他有幾分同情,但又覺得他慣常弄虛作假,指鹿為馬,今天別人這般對他,吃上苦頭,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我便憤慨地指責他。可酒入喉,菜下肚,旺火烤得他周身暖融融,他並不在意我的斥責,他又繼續講他別後這段時間離奇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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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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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尤瑜夜歸討吃喝 土法煉鐵結「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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