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人之將死（中）

小院不再安靜，紛至沓來的人們將這份持續了十幾年的安靜打破。

急急忙忙從皇宮趕回來的郭家長子和次子從梅花和玉憐身前跑過，他們的親眷早早就已經來到，把狹窄的小屋擠得滿滿當當。

小屋裏一片喧鬧，人聲交雜，其中還摻雜有些微的哭聲。

梅花和玉憐坐在小院裏，靜靜等待老人將他們叫進去。

他們等待了許久，郭家的人才陸陸續續從屋裏頭走出，許多人的眼眶都泛紅，顯然已經哭過。

老人的三個兒子最後才依依不捨地走了出來，長子面帶悲愴地回頭看了一眼屋子，這才對梅花低聲說：「梅小弟，父親讓你和玉姑娘進去……」

梅花點了點頭，和玉憐一同走入小屋。

當他們走進去的時候，老人已經閉起了眼睛，若非還能看到他的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他們可能會認為老人已經駕鶴西去。

聽到聲音，老人疲憊睜開眼，「梅花……和玉憐嗎？」

僅是說了一句話，老人就忍不住粗重喘息。

在梅花眼中，他的生命之火已然無比微弱，好像只要冷風一吹，就能被吹滅一般。

「珠子……」老人顫抖著抬起手，那兩枚玉珠，靜靜躺在他的掌心裏。

玉憐眼中含着淚，接過了那兩枚珠子。

老人指著玉憐，虛著聲音道：「玉丫頭，大曦就交給你了，從今往後，你就是這個帝國最後的『保險』，無論如何，都要記得，要冷靜……冷靜……」

說着，老人禁不住咳嗽，站在一旁的老管家箭步上前，為老人輕撫胸膛。

片刻之後，老人才停止咳嗽，喘著粗氣，獃滯望着已然熟悉無比的房梁。

「……你們出去吧，老夫有話要對梅花說。」

聞言，梅花把斗雪交給了玉憐，讓她跟着老管家走出這間屋子。

很快，房間里就只剩下了梅花和老人。

「幫我把火燭點上……」老人閉着眼睛，宛若夢囈般說道。

梅花環顧屋子，抿著嘴唇走過去，將屋子裏的七根蠟燭一一點燃。

隨着火光在昏暗的房間內亮起，老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

梅花坐在床邊默默等待着，老人隨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七星續命，蒙蔽天機。」輕聲呢喃，老人眼中精光重新亮起。

在剝離國運之後，外道之力便能影響到老人自身，故而七星燈成功為他蒙蔽了天機。

若是他想的話，只要撐過七天時間，就能成功獲得十二年的壽命，可惜，他並不想要這些壽命。

——他想要讓這個帝國重回正規！

老人輕輕吸了一口氣，轉動腦袋，看向了梅花，「梅小子，接下來老夫說的話，你要聽好了、記清楚了。」

梅花沉默片刻，輕輕點頭。

老人嘴角一翹，又轉回目光，看向房頂。

「這件事，說起來就有點長了，需要從武宗時期說起……」

說着，老人眼中浮現出懷念的神色。

「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我和你師父有一個大計劃嗎？現在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大計劃』。

「在武宗時期，大曦擊退了狼族的進攻，可僅僅只是如此，大曦就又可能會像前朝那般，不斷被狼族侵擾，在我們死後，大曦就又可能會腐朽墮落，所以在那時候，武宗、妙元子和我，就開始商量，如何一勞永逸，而當時得出的結論便是——吞併！」

梅花眨了眨眼睛，起先並沒有意識到什麼，可隨後心念一轉，忽然想起了狼族同樣也是一個文明。

他忽地瞪圓眼睛，下意識屏住呼吸。

看到他這個反應，老人嘿嘿一笑，「對，狼族同樣也是一個文明，有仙神的庇護，那麼，我們該如何去做？

「這個答案，你可以在史書上看到，我們與狼族進行貿易，讓他們無法脫離我們，我們的糧食、瓷器、飾品都是他們需要卻難以自己製造的。我們高賣低收，換取了羊毛、牛肉、羊肉、牛奶，將靠近大曦邊境的狼族逐漸轉化，讓他們無法離開大曦，因為一旦脫離，他們豢養的牛羊就沒有了下家，豢養牛羊本身，就需要耗費他們的許多財產，一旦我們不與他們做生意，他們就會損失巨大。

「狼族與中原不同，他們雖然聽從可汗的調令，但他們卻分屬不同的部族，即便是金帳，也無法強令他們與我們做生意。等到狼族當中的有識之士意識到這麼做不對的時候，局勢已經是積重難返——那時候，我們已經與邊境的部族聯繫過，讓他們和我們再做一次買賣，而這個買賣對他們來說誘惑力極大。」

說到這裏，老人就忍不住開心大笑，反問道：「梅小子，你知道這個買賣是什麼嗎？」

梅花搖了搖頭，老人就笑得更加開心和暢快，也笑得無比猙獰，「是金帳！是可汗！是大草原的統治地位！」

老人抬起了手，胡亂揮舞著，「因為我們打退了他們的進攻，甚至在邊境不時挑起與他們的戰鬥，所以邊境的部族害怕自己被消滅，當我們派出商人向提出『走私』的時候，他們沒有絲毫遲疑就答應了！

「後來，他們也知道那些走私商人其實就是我們的手下，可那時候他們已經無法拒絕我們的商品，也不能接受貿易中斷，故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然後，在貿易持續了十幾年後，我們向他們提出了那個買賣，成功將他們分裂成了兩半，然後我們與其中一半並肩作戰，去『幫助』他們爭奪草原的統治權——那時候他們對我們雖然很是忌憚，但十幾年來和平友好的貿易已經腐蝕了他們的心靈，當他們在戰場上看到自己的同胞抄著彎刀向他們進攻，而他們卻能夠手持火槍，將那些『敵人』快速擊斃的時候，他們的野心就開始飛速膨脹！」

老人大笑着坐起身來，用力拍打着床板，笑得淚花都出來了，「他們開始目空一切，特別是看到我們的士兵也在手持刀劍，只有軍官才能使用火器的時候，他們的野心就蔓延開來了，在即將打下整個草原的時候，他們就回過頭來攻擊了我們，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圈套！一個圈套啊！

「我們大曦的火器在那時候早就裝配全軍，只是為了大計，我們只能送那些孩子手持刀劍、身着鐵甲上戰場去送死，所以那場戰爭也讓我們損失慘重……」

說着，老人就唉聲嘆息，腰背佝僂了下去，「我們對不起他們，他們卻能夠理解我們，那些小伙兒多棒啊，可我們只能送他們去死……後來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了，我們大曦將火炮推上前線，每個士兵都裝配了步槍，戰火瞬間燒遍了整個草原，然後，我們成功將那片大草原給吞了下來，也成功將狼族吞併。

「一切進行得太快，仙庭都沒來得及反應，我們就已經徹底擊敗了千百年來的宿敵，也是在那時，妙元子受了傷，受了一生也不可能恢復過來的傷……」

聽到這裏，梅花終於忍不住，急切問道：「師父為什麼會受傷？」

「因為啊……」老人轉頭看向梅花，慘笑道，「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原來吞併一個文明是如此艱難——最後竟然需要面對文明的化身。

「而狼族他們文明的化身，便是『長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