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人之將死（下）

梅花嘴巴微張，『長生天』？

老人沒有理會梅花的獃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因為我們考慮不當，當戰爭進入到末尾階段，長生天以『文明餘孽』的形態出現在眼前時，妙元子只能倉促應敵，掩護武宗與我軍撤退。

「當年，戰爭形態與思維尚未完全轉變，武宗御駕親征，給我軍的士氣帶來了極大提升，武宗自身也是一把好手，武功高強，馳騁戰場不在話下，但也正是因為武宗衝鋒在前，以至於長生天出現之時，妙元子只得與其戰鬥拖延時間。

「然則，武宗身為一國之主，背負着大曦國運，在『文明餘孽』的眼中目標顯著，縱使武宗結集軍勢與其硬撼，亦無法將其擊退，妙元子只能無奈頂着軍魂血氣的壓制與長生天戰鬥。

「直到我軍逐步撤離，妙元子才恢復了力量，可在那時，他已經受到了極大的創傷，乃是以重傷狀態與其戰鬥，最終，經一番鏖戰，妙元子將其擊敗，但身上傷勢已然無比嚴重，就連壽元都即將燃燒殆盡……」

老人沉重地垂下眼帘，不敢去看梅花，輕聲呢喃著，將當年的隱秘緩緩述說。

說到這裏，老人便深深嘆息，彷彿將這副老朽軀體里最後的一絲力氣呼了出去：「就在妙元子養傷之時，天都冒出了一尊當年掃蕩時不慎漏過的大魔，那時的大曦，也正是休養生息，國運動蕩之時，無力對付那尊大魔，只能以其後人之怨恨將其封印在天都，封印的主持人乃是妙元子，而正是這場封印，讓他傷上加傷，命不久矣。

「當他察覺此事，便向武宗與我告別，獨自遊歷天下，尋找傳人……」

言罷，老人便失去了坐着的力氣，摔回床板，梅花見此臉色一變，趕忙將其扶住，慢慢躺下。

此時，老人面上老淚縱橫，嗚咽著抓住了梅花手臂，力氣不大，但卻難以掙脫。

「是我！是我對不住妙元子，他以真心對我們，可是我一直在利用他，一直用言語去誘導他的行動，以至於他落到了那般境地！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老人痛心疾首地閉上了眼睛，感受着痛恨在心中蔓延。

梅花沉默不語，心中五味雜陳，他之前一直不知道師父為何會病逝，如今終於得知真相。

痛苦在老人心裏早已扎了根，以至於他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往往是以內疚的視角去看待當年發生的這些事情，那些事情在他的眼中早已變了味。

梅花垂下眼帘，輕輕嘆息，道：「……伯父，師父與小道，皆是以自身意志行動的，若是自身不願，無人能逼迫我們做事……其實，在您讓小道去往欽天監之前，小道就已經有所覺察，畢竟我們是道士，對於自身吉凶萬不可能無有不查。

「再者，以師父的聰明才智，又怎麼可能對您的『誘導』無有察覺？」

妙元子怕是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並沒有點明，老人想必也很清楚，只是因為想不通妙元子為何會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來幫助他們，便自欺欺人，認為是自己害了他，內疚了幾十年……

而這種苦痛和自欺欺人，甚至從妙元子延伸到梅花的身上。

聞言，老人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房間內火光因此搖曳不止，但在梅花心驚膽戰看過去之後，燭火也慢慢穩定下來。

老人的情緒逐漸穩定，他之前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只是一直以來都在欺騙自己，故而即便梅花點明此事，他也很快就恢復了過來。

這時候，老人睜開眼睛，看向了那七盞續命燈，只見本該能持續燃燒七天的燈燭已經燃燒過半，留給他交代後事的時間不多了。

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老人將目光轉會到梅花身上，「你師父、武宗和我有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延續了幾十年，就連慈宗都少有知悉……知道妙元子為何非要把你擢升為『大神通者』嗎？」

梅花略有沉默，然後搖了搖頭。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若是行走江湖的話，以『神通者』的力量就足夠他踏遍天下，何必成為大神通者？

縱使扶搖觀敵人眾多，也不需要如此。

「長生天尚未死去。」老人眼眶通紅，直愣愣地看着房梁，看着火光映照在那上面，微微搖晃，「妙元子身負重傷，無力將其殺死，只能任由其逃離，我們準備了幾十年的時間，就是為了將其徹底殺死。

「為此，我們將大草原併入版圖之後，就開始用貿易作為聯繫，逐步侵蝕狼族的反抗，雖說狼族民風剽悍，男女老少全民皆兵，但那也只是一個誇張的說法，當壯年的男人都死在了戰場上，剩下的女人要養活老人和孩子，我們送去的糧食是她們無法拒絕的。

「由於性別上的力量差異，崇尚力量的狼族知識大多掌握在男人手上，女人就和曾經的大曦差不多，只有極少數才掌握知識，可她們又分別位於不同的部族，難以和其他部族接觸，無法將自己文明的知識傳遞給其他人，就這樣，狼族逐漸融入了大曦，就像是中原人已經習慣北方的那些『遠親』會給自己送來羊毛和牛奶一樣，如今的狼族也已經習慣了中原送去的糧食和工具。

「曾經的狼族已經消失，他們和中原人一樣，成為了大曦的子民，所有人都能夠自由來往於中原與草原，不再受到半點限制。」

說着，老人臉上展露出了笑容，曾經幾百上千年來都沒有人做到的事情，他們做到了。

即便這是因為他擁有後世的思維，再加之這個時代人們的民族主義並不強烈，才做到了這一點，但做到了就是做到了。

然後，老人臉上的笑容又慢慢斂去，「但是長生天並未死去，這意味着，狼族內部還有人試圖復辟，而且也擁有復辟的希望。」

老人轉頭看向了梅花，「——梅花，你就是這項計劃中最為關鍵的一步。」

聞言，梅花愣了一愣。

之前才說到狼族內部的事情，怎麼突然就跳到了那個『計劃』上面？

思考了片刻，梅花才意識到，老人之前並不是在向他講說這幾十年來的成就，而是在向他說明他們那已經執行了幾十年的宏大計劃。

這幾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都是那個計劃的一部分，而這個計劃，也終於到達了最後階段！

這時候，老人咳了兩聲，火燭逐漸縮短，「你師父應該留了一件東西給你，放在了月蓮寺……」

梅花心頭一動，是那幅畫？

「等老夫死後，你帶着那件東西一路向北，去大草原，到了那裏，你會知道自己要向著哪個方向進發……」說着，老人又忍不住咳嗽。

續命燈的功效正在逐漸消失，生命的氣息正在逐漸離老人遠去。

此前的那番言語若是無有續命燈欺瞞天機，恐怕剛剛說出口，就會被長生天得知。

梅花這時候終於明白，為何之前老人一直未同他說起這些事情，因為是實在不能說。

「我知道會有人發起叛亂，因為只有大曦內部混亂了，狼族裏隱藏極深的那些人才會跳出來……」老人一邊咳嗽著，一邊將這些話語說出，燈盞之上，火燭劇烈燃燒，綻放出最耀眼，也是最後的光芒。

梅花瞪大眼睛，專註傾聽，老人已經到了迴光返照的時候，為了這一刻，他準備了幾十年！

「你去大草原，找到長生天，然後把它殺了……這就是計劃的最後一步！」老人忽然抓住了梅花的手臂，目眥欲裂地瞪着他，「明白了嗎？一定要殺了它！」

梅花沉默片刻，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