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232章

天已大亮。一場驟雨過後,雲開霧散,太陽復又現於東邊天際,耀得大地一片蠟白,刺人眼目;晶亮而圓潤的雨滴顫顫悠悠掛於碧草梢頭,使草地更顯出了一種水洗般的瑩潔;遠崗近丘,到處熱汽氤氳,光影浮蕩,望去如虛似幻。

趙珏驟經大變,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歇息,又陡遭雨淋,落湯雞般的騎於馬上,直覺暈暈蕩蕩,渾如做夢一般的北向而行着,幾名親軍亦各表情嚴峻,默不言聲的勒馬跟隨於后。剛剛涉過清淺的河流,便見黃衫和雯雯郡主並騎迎面尋來,後面又跟着線娘素君等人;雙方逢面,趙珏並不搭話,只管信馬由韁的擦身而過,北向走去。

黃衫和雯雯郡主也已獲悉昨夜歐陽忠雄撤軍南下、今晨糧草輜重焚毀、孔慶雄父子麾軍馳追的種種事情,明白數年苦心、一番勞碌,眼下俱成泡影;此時勒韁挽轡,立馬道旁,睹見趙珏形如槁木,目光僵直,神情似喜似悲,衣衫半干半濕,自然體念到了趙珏心頭縈繞的悲苦,也不多言,只待趙珏擦身過去后,方同時撥轉馬頭,默默的跟在後面。

走進一座村莊,卻是廬焚舍毀,樹橫牆歪,聽不到雞鳴犬吠,更看不見村人往來;直到將要出村時候,趙珏、黃衫、雯雯郡主方見一堵被兵火燒得焦黑的斷牆下面,靠坐着一個蓬頭垢面、赤膊跣足的老人。老人枯槁如同雞爪的雙手箕張前伸,嘴裏翻來覆去喃喃的念叨著幾句話:

「可憐可憐,給口吃的吧!兒子被大軍捉去運糧,死活不知,兒媳產後大出血,折騰一夜,無醫而死;小孫孫尚不足月,無人照料,家中更被搶掠一空,半粒粟米也無,如今幾天幾夜沒吃沒喝了!……」

趙珏木然的翻身下馬,木然的走至老人腳前,又木然的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輕輕放進老人手裏,然後便提線木偶似的返身走到近旁一株老檜樹下,雙手背剪,仰臉向天,半晌沒有做聲。一眾親兵見狀,俱各翻身下馬,挺刀按劍的四周巡視衛護著。老人雙手捧銀,依舊目光茫然,口中喃喃而語:「可憐可憐,給口吃的吧!……」

「呀,這不是……嗎?」黃衫和雯雯郡主、線娘素君一道翻身下馬;線娘手指老人,快言快語的驚聲而叫道。黃衫、雯雯郡主定睛看時,老人果然便是去年年前構林關廟會上逢遇到的馱布售賣的猥瑣鄉民,只是此時貧苦潦倒得厲害,非但老弱不堪,而且目中亦再沒了當日的賊亮光芒。黃衫正要說話,雯雯郡主擺了擺手,走至老人跟前蹲下,溫聲說道:「老人家,哥哥給了你銀子,趕緊拿去買點吃食回來吧!」

老人彷彿完全沒有聽見雯雯郡主的話語,也彷彿完全沒有感到手中所託的銀子,只是喃喃吶吶的低聲嘮叨著:「可憐可憐……」

黃衫亦裊步走至老人跟前蹲下,伸出手掌,在老人眼前上下晃了幾晃;老人這才猛的清醒過來,但卻既不起身,亦不說話,只把銀子放於鼻前翻來覆去的細看着,彷彿不知其為何物似的。黃衫見狀,起身說道:「郡主,眼下兵荒馬亂的,便是坐擁金山銀海,然這方圓三十里地又哪裏能買到吃食?好在這裏距離軍營已不太遠,不如派人回去給他們取些現成的吃食來吧!」

眼見雯雯郡主凝睇老人,雙眸瀅瀅,珠淚將出,黃衫亦不再多言,只管起身回頭,吩咐衛護著趙珏的親兵道:「趕快回營取些現成吃食過來!」一名親軍答應一聲,翻身上馬疾馳而去。黃衫便手拉雯雯郡主退身老檜樹下,和趙珏並肩而立。

不多一時,那名親軍即復驅馬馳來,右手揚鞭,左手提着一個青布紗包,包內盛放着三個菜卷、十多片咸牛肉乾。雯雯郡主不及等其下馬,便跑上前去接過紗包,親手遞至老人手中,道:「老人家,實在對不起得緊,這點吃食且先果腹,待至我們回營,再多多送些粟米過來!」

老人雙手捧著紗包,痴痴茫茫的端詳半天,突然兩眼放光,一躍而起,跌跌撞撞的奔向斷牆後面,口內嘶聲喊叫道:「他娘,咱有吃的啦,小孫孫有救啦!他娘,咱有吃的啦,小孫孫有救啦!……」

黃衫、雯雯郡主連同線娘素君目送著老人趔趄奔去的背影,心頭俱是百感交集,對望一眼,各自盈盈欲淚;就連老檜樹下的趙珏也轉頭過來,目視斷牆,眼中閃出溫情的光芒。然而老人身影剛剛掩至牆后,一句話沒有喊完,便象突然被人卡住了喉嚨似的,再無動靜;半晌,方聽得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哭喊傳出:

「他娘,你、你這是咋啦?老天爺呀,哦嗬嗬!……」

趙珏、黃衫和雯雯郡主頓覺心臟如遇煎油似的猛的一縮,頭髮也似要根根豎起一般,惶駭失措,恐極無語,急三步並作兩腳的搶奔到了牆后;展現在三人眼前的,竟是一幅慘絕人寰、令人一輩子也難以忘掉的圖景:

一堆破絮爛棉中間,一個鶉衣襤衫的五旬老婦背靠殘斷牆根,雙手前伸,兩眼望天,半張不張的嘴巴就象一口黑咕隆咚的枯井,幾綹雜着草屑的灰發隨了晨風,在枯槁的臉頰旁蕩來蕩去,顯見得已是死去多時了;老婦腳前,放着一個鋪滿麥秸的籮筐,麥秸上面躺着一個肚戴紅兜白白嫩嫩的嬰兒,雙目微閉,兩隻小拳頭死死攥緊。趙珏輕步走至籮筐跟前,將手伸到嬰兒鼻前試探,——亦是鼻息全無了。

至此,趙珏已是痛極無語,身心徹底麻木,渾不知此地何地,此時何時,此人何人,此身何身,只是機械的抬着沉重已極的腿腳,趔趔趄趄沿了原路返回老檜樹下。雯雯郡主渾身顫抖,右手緊攥黃衫,左手握著錦帕使勁的堵住嘴巴;良久,方於紛披落下的珠淚中,哽哽咽咽吩咐著跟隨親軍:「你們兩個留下,幫助老人……料理老伴孫子吧!」

趙珏、黃衫和雯雯郡主牽了馬韁,繞着斷垣殘壁踽踽前行數步;一片難耐得令人渾身起悸的岑寂之中,忽然聽得老人長嘆數聲,語音蒼涼的喃喃言道:

「老天爺呀,你為啥要讓我們經歷這麼多的苦難呢?小時曾聽爺爺說起,五季時候,兵荒馬亂,一天之內,我們家抬出過五具屍首,全部掩在了門前老檜樹下的地窖里。太祖爺陳橋兵變,又南征北戰,好不容易開創我大宋皇朝一代盛世,想這下總該舒舒服服的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了吧。誰料天家兄弟又鬧起了家務,打來打去的,除了兒子兒媳,我們家這一天裏又去了祖孫兩人啊!……

「老天爺呀,若是抵禦外侮,打契丹,打黨項,我們這些鄉野小民,沒有哪個不肯奮勇向前的,可如今是天家兄弟自己鬧家務,你叫我們向著誰好呢?這仗一打起來,我們的房舍沒了,糧食沒了,牲畜也沒了,村裏年輕力壯、能奔能走的,全都逃荒出去了,剩下我們這些婦幼老弱,只有躲在家裏等死的份了。老天爺呀,你睜眼看看,難道我們細民百姓就沒有過上安穩日子的福氣嗎?……」

老人喃喃語畢,猛的吸了一口氣,突將青布紗包連同盛着的菜卷肉乾一道拋向空中,然後扯開嘶啞的嗓音怒聲吼唱道:

老天爺,你睜眼看:

年年混戰,耕田荒蕪野草長,

歲歲欠收,榆皮白蒿作食糧;

老天爺,你睜眼看:

青壯被征,破屋爛瓦無人補,

尺布百錢,粗麻樹皮當衣裳;

……

歌音凄愴,如泣如訴,裊裊的旋響於這荒野枯廟一般的村落中。歌聲里,趙珏慢慢的停住了腳步。突然之間,他覺得這歌這詞,字字句句都是在控訴自己;他的眼前,浮現出了幕幕慘厲的場景:田園荒草叢生,庭院寂寂無人;青壯男丁戰死沙場,老翁老婦倚閭泣望;嬰兒呱呱啼哭,最終餓死在母親懷裏,幼女聲聲嘶嚎,還是被父親鬻於他人;新婚夫婦依依不捨抱頭痛哭,兵吏一聲吼喝,不得不撒手而別,垂淚相望……忽然,所有的人匯聚一處,組成了人的海洋,一步一步的圍攏逼近過來,俱各瞋目瞪眼,咬牙切齒,惡狠狠的叫道:「是你,都是你害苦了我們!……」

一顆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頰慢慢淌落下來,趙珏仰天長嘆一聲道:「趙珏趙珏,你為一己私仇,全然不顧公義,太平盛世,猝然起兵,由此害苦了天下多少無辜百姓,良善小民;可惜直到今日你才真正看到現實,直到今日你才真正明白這一道理!列祖列宗,趙珏不孝,既不能報仇雪恥,又不願戕害生靈,空留一具酒肉皮囊在這世間還有何意義?」

言畢,「唰」的拔出長劍,橫向了頸間。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宋萁豆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大宋萁豆劫
上一章下一章

第232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