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子非魚

第17章 子非魚

常來食肆內某雅間,一名衣着講究的少年正在用餐,他面前的食案上擺着幾碟菜,其中就有常來食肆近日推出的招牌菜:粉蒸魚、秘制魚頭湯。

少年看上去年約六七歲,身邊站着一名小童,時不時為其斟茶、換碟,看樣子是隨身僮僕,另一邊則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尋常,認真看着少年用餐。

見少年眼神示意要吃粉蒸魚,那僮僕先用一雙銀筷將一個粉蒸魚塊夾到小碟子裏,然後仔細的剔刺。

中年人認真的盯着,生怕小童不仔細,漏掉魚刺。

這一大一小伺候着少年,房裏卻還有其他人,角落裏低頭站立的一個總角,不是店家伺候客人的夥計,而是魚梁吏李笠。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就在方才,他不過是提到了「水怪」二字,就被一位過路的少年插話、發問,李笠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便被對方的隨從左右夾住。

然後把他和少年隔離開。

如此做派,明擺着少年身份不低,其隨從之中,又有郡廨的門下通事。

李笠認得通事,對方也認得李笠,便讓李笠跟着少年進食肆,老老實實在一旁候着。

還特地交代:對方身份不尋常,若有什麼要求,都得聽着。

少年的其他隨從,如今在隔壁等候,門口有兩名壯漢把守,而李笠的夥伴武祥則等在外面。

李笠知道這少年來頭不小,不敢造次,老老實實低頭站着,側耳傾聽。

雅間的隔音效果也就那樣,外面的喧囂聲隱隱約約傳進來,但李笠聽的不是外面的動靜,而是房間里的動靜。

這個少年用餐,居然沒有什麼明顯聲音!

吃飯、吃菜,沒有砸吧嘴的聲音;喝湯,沒有砸吧嘴的聲音,也不說話,甚至都沒開口吩咐僮僕該幹什麼。

吃飯喝湯,輕拿輕放,幾乎沒有聽到明顯的筷子、調羹和碗碟相碰的聲音。

細節表明,這是一個家教極嚴的小郎君在用餐。

即便按著後世的餐桌禮儀,喝湯不出聲、不砸吧嘴,可以證明一個人有不錯的用餐素質,在這個時代,對用餐禮儀十分講究的少年,其家族社會地位怕是不會低。

李笠喜歡觀察一個人的言行舉止等細微末節,來判斷此人的大概情況,但現在的他不可能抬頭仔細盯着人看,只能靠聽來琢磨對方的可能身份。

在綜合其他信息,李笠得出的結果很模糊也很清楚:對方應該是官眷,至於其父或者家中長輩是什麼官,就不清楚了。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用餐完畢,僮僕將碗碟收好,那少年看着李笠,問話:「方才我聽說門下通事說,你是魚梁吏?」

站得腰酸腿疼的李笠,聽對方說話聽得吃力,因為對方講話不僅帶着稚氣,還帶着明顯口音,那口音有些熟悉。

他不敢拖延,趕緊回答:「小人正是魚梁吏。」

對方又問:「那你方才說的水怪是怎麼回事?」

「回郎君,小人說的是一種釣魚鈎,不是說水裏有怪物。」

少年聞言眉頭緊鎖,思考起來。

李笠依舊微微低着頭,不和對方雙目對視,因為按着他的卑微身份,這是一種很無禮的行為。

片刻,少年問:「你要釣何等樣的魚兒,要用到長得像水怪的魚鈎?不怕把魚兒嚇跑嗎?」

李笠回答:「回郎君,人眼中看到的魚鈎像水怪,魚兒眼中看到的魚鈎,不過是肥美的食物罷了。」

少年反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對於這種文縐縐的質疑,李笠不打算搞什麼「出位」的回答:「回郎君,小人家中世代捕魚,只是知道這麼做能釣到魚,至於魚兒到底怎麼想...」

「反正魚兒喜歡吃餌,那這麼做就准沒錯。」

少年聞言點點頭,又問:「那你釣的是什麼魚?」

這個問題,李笠不想老實回答,因為涉及「技術秘密」,於是含糊著:「鯇、鯉、鯽,都能釣到。」

對方繼續問:「那你來這食肆,看樣子是賣魚給店家?」

李笠繼續打哈哈:「郎君說的是,小人每月為官府捕魚,剩下的魚兒售賣給店家,補貼家用。」

「你在外打漁回來,必然經過城南魚市,然則不去魚市,反倒捨近求遠來這裏...」少年沉吟著,稚氣童音帶着成年人的做派。

強烈的反差,讓李笠暗道不妙。

「如今常來食肆的鰱魚魚頭湯很出名...據說供不應求,店家必然出大價錢收魚...你莫不是拿鰱魚來售賣?」

說到這裏,少年一拍食案:「哈哈,我知道了,你釣的是鰱魚!」

話音剛落,身邊那中年人低聲提醒:「郎君,方才失態了。」

「呃...我...我知道了。」少年訥訥,好像有些怕那中年人,須臾又把注意力轉回來:「你釣的是鰱魚,對不對?」

事已至此,李笠只能坦白:「是,郎君說的是。」

少年大喜:「好,那你每日都交鰱魚上來。」

這種莫名其妙且有些蠻橫的要求,李笠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無論答應還是不答應,好像結果都會很壞。

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小人願為郎君效勞,只是吏役不能怠慢,郡廨那邊...」

卻聽少年說:「你莫要推脫,我自有安排。」

。。。。。。

傍晚,郡廨,李笠在院子裏吃炊餅,下午他被人耽誤了時間,回來時廚房備給小吏們的飯菜已經被掃蕩一空,只剩下些許米粒和菜渣。

但李笠早有準備,從常來食肆出來時,特地買了幾個炊餅,分武祥一半,自己帶着回來吃。

武祥如今不在役期,不是為官府做事,所以得自己在城中找住處過夜,於是轉到熟人家去了,李笠不擔心夥伴睡不好,擔心的是自己要倒霉。

今日碰到的少年,看樣子來頭不小,居然要求他專門捕捉鰱魚、定期上交,而隨行的吏員滿口應承。

現在回到郡廨,李笠就等著上面做決定。

這事情很麻煩,李笠就擔心上官既要他完成每月定額,又要他額外捕捉鰱魚上交。

但擔心也沒有用,這種事情他只能接受加派,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力。

不一會,有小吏過來找他,說吳吏曹有吩咐。

李笠三兩下吃完炊餅,跟着小吏過去,見到了板着臉的吳吏曹。

吏曹負責分派吏役,而吳吏曹年前被李笠整了一次,嚇得不輕,恐怕壽命都短了幾年,如今見着李笠站在面前,哪裏會有好臉色。

但該說的事情也得說:「你真是麻煩!成日裏惹事!」

「現在好了,好了!上面讓你定期交鰱魚,每三日交十尾!」

「呵呵,就指定你喲,期限到了交不出來,我扒了你的皮!」

李笠臉皮厚的很,聽着叫罵,心中沒有半點波瀾,只當這位在發瘋。

面對最壞的結果,心中嘀咕,卻不住點頭稱是。

等吳吏曹說完話,他便問:「上佐,小人每月定額要完成,如今加派鰱魚之役,恐怕累死了都辦不到。」

吳吏曹冷笑着:「那你死了么?」

「呃,小人還活着。」

「沒死,對吧?沒死的話,但凡還有一口氣,都得給我去捕魚!」

「是,小人知道了。」李笠懶得做無謂的爭辯,面對加派的魚役,他無法拒絕,但這不代表他會老實辦事。

呵呵,加派是吧?那別怪我又要搞事了!

老柳,小柳,你父子倆都得被我涮一遍!

李笠心中冷笑,他本來想找劉德才打聽那少年的身份,但劉德才不在官署,現在見吳吏曹給他派役,便大概猜出來了。

別的不說就說口音,少年的口音和那日公堂上的『柳明府』差不多。

『柳明府』的口音據說是建康口音,所以李笠判斷少年不是本地人,也許來自建康,很大可能是「柳明府」的兒子或者侄子。

一個幾歲大的小傢伙也給我玩加派,呵呵。

李笠邊想邊往外走,卻被吳吏曹喊住:「李笠,你聽清楚我說的了么?」

「小人...」李笠話說到一半,心中一動,趕緊試探:「小人琢磨著,上佐的意思,是小人今後只負責捕捉鰱魚?」

吳吏曹聽完李笠的話,點點頭,他是真怕李笠這次又搞出什麼事,覺得方才自己可能沒把話說清楚,趕緊強調一遍:

「你記清楚了,這個月,從明日起,只需要捕捉鰱魚,每三日交十尾,至於常額,不需要管了。」

李笠聽到這裏心中一喜,因為他有辦法高效釣鰱魚(白鰱、花鰱),如今只負責捕捉鰱魚,時間就充裕了。

至於那鰱魚交上去后,被人拿去常來食肆加工成鰱魚魚頭湯,還是官廚自己做魚頭湯,不關他的事。

雖然腹誹方才吳吏曹說話不清楚,李笠還是面露笑容:「小人明白...只是不知,下個月的常額...」

吳吏曹沒好氣的擺擺手:「下個月再說!」

李笠賠笑,然後趕緊告辭,一邊走,一邊琢磨。

小柳?

老柳是天子女婿,小柳就是天子外孫...

這可是官宦子弟、富貴郎君!

現成的機會抱大腿,我是不是可以爭取一下?

反正小傢伙很好哄的。

李笠想了想,放棄這念頭。

首先,小柳旁邊有個中年人,看樣子是『日常行為指導』,像影子一樣,隨時指正小柳言談舉止的不妥之處,所以他是沒機會親近小柳的。

其次,小柳什麼身份?他什麼身份?一個小吏想親近富貴郎君?這不是做夢么?

最關鍵的一點,去年年末的魚腹藏書一事,老柳恐怕已經懷疑是他搞的鬼,之所以不嚴查到底而是順水推舟,無非是為了壞事變好事。

李笠覺得老柳不可能是傻瓜,若他現在接近小柳,耍些小動作,恐怕瞞不過老柳。

而老柳能容忍一個小吏忽悠自己兒子么?搞不好一不高興發飆,他就倒霉了。

所以,李笠覺得安心捕魚就行,省下來的時間,想辦法去賺更多的錢,這才是正途。

想到這裏,李笠差點笑出聲。

每三日十尾?你知道我一日能釣多少尾么,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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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棟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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