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四

巨浪之四

褚韶華似頗有醉意,回家便休息了。

程輝也回了房間。

王大姨三人住的是客房,房間都在樓上,也紛紛的上了樓,沐浴洗臉的又是一番折騰。水籠頭、冷熱水、抽水馬桶,還有那些牙膏牙刷的要怎麼用,雖昨天學了,今天依舊不大熟練,少不得嘀咕唧歪幾句。

王燕用塊大毛巾包着頭髮,自洗手間出來,「這城裏人也是臭講究,每天介洗個沒完。噯,你瞅見沒,那洗臉的香皂跟洗澡的還不一樣,兩樣香味兒。連那尿桶也弄的比臉盆還乾淨,這可真講究。」

「哎,華兒是真發達了。」褚韶中愜意的斜倚床頭,吸著洋煙,噴雲吐霧的感慨,「就是祖父活着時,家裏也沒這等體面。」

「噯,你這新買的綢衣,別這麼就往床上一躺,壓皺就不好看了。」王燕兒拍丈夫大腿,叫他起身,「脫了綢衣再躺。」

「不過一件衣裳罷了,華兒現在有的是錢,以後有的是好衣裳穿。」褚韶中瞥妻子一眼,似是嫌妻子小家子器。他懶懶起身,手裏剩的大半支洋煙摁熄在床頭几上的水晶煙灰缸里,「我去洗澡。」又說,「如今我瞅著人家上海人都不穿長衫,多是穿西式洋服的,明兒我還得買兩身洋服。」

「這着什麼急,你快去洗,一會兒我有要緊事同你商量!」王燕兒把頭髮擦的半干,用桃木梳慢慢的梳櫳著,心裏卻是有一樁極要緊的事,必要提前交待給丈夫的。

褚韶中洗好澡,推開洗手間的門就見王大姨正與妻子坐床上唧咕什麼,母女倆顯然都在等他,聽到響動俱往洗手間望去,褚韶華正裸著全身要出來,一見大姨兼丈夫娘在,大覺不好意思,連忙關了門,皺眉道,「大姨你怎麼不說一聲?」

「行了,你什麼樣我還沒見看?你娘剛生了你,在老家沒人伺候月子,是我過去伺候的,給你把屎把尿洗尿布都干過,還羞上了。」王大姨大咧咧地,「燕兒,給中兒拿件衣裳遞進去,他臉皮兒薄。」說着還得意的嬉嬉兩聲。

褚韶中套了件洋棉布的長衫才出來,「大姨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早些歇了吧。」

「要不是有要緊大事,我能這會兒過來!」王大姨還是很中意褚韶中這個女婿的,自小便是唇紅齒白的好模樣,且不是褚韶華那潑婦性子,這個外甥兼女婿很肯聽他的話,說來只是沒住一處,不然,比幾個兒子都要強些的。尤其是,外甥命好!

王大姨拉了外甥兼女婿到床上坐,一身裙襖單衣的感慨,「這城裏人就是會享受,這屋子燒的多暖和,也沒見有炕,就那幾片汀水鐵片子,就暖的穿不了厚衣裳了。」

褚韶中白天逛了一天,晚上又去吃飯,尤其初來上海,滿眼的新奇玩意兒。不說別個,就頭頂這電燈,就亮堂的跟白天似的。倘在老家,點上十盞油燈,也沒這樣亮哪。褚韶中有些累了,打個哈欠,昏昏欲睡。

「中兒,寶哥兒都念書了,你可不能再這樣沒算計的樣兒了。」王大姨苦口婆心道。

「怎麼沒算計了。有華兒在,以後寶兒還用愁什麼。」褚韶中道。

「哎,你就是只顧眼前,不想以後。」王大姨嘆口氣。

王燕兒接着嘆,「可不是,寶兒雖是她親侄子,她就是肯管,到底隔一層。你今天沒聽妹妹說么,她要再嫁的,還是個官身,這要以後她有了自己兒子,哪裏還能記得咱寶兒是哪棵蔥。就是肯管,能及得上她自己個兒的骨肉?」

褚韶中莫名其妙,「想這老遠做什麼,華兒好了,她就得管咱家,就得管爹娘、管咱們、管咱寶兒!」

王燕見丈夫竟不明白這個理,急道,「那你說,華兒是待自己孩子親,還是待侄子侄女們親?」

「那肯定還是自己孩子親了。」這點親疏,褚韶中還是明白的。

「可不是么。」王大姨嘆道,「你們看,她平時多剛強的人,今天一說起萱兒的事來,眼淚都掉下來了。這做娘的,什麼好的都是給自家孩子的。侄子畢竟隔着一層的!」

「這也不是人力能強求的啊。」褚韶中攤攤手,做無可奈何狀。

王大姨狀似無意的彈彈指甲,「可要是韶華一直沒兒子,以後她這大家大業能給誰?哼!正經是侄子承家業養老!」

褚韶中那一直糊裏糊塗的人生似乎就被引入了一方嶄新天地,他認真的思量片刻,點頭,「倒是這個理。」村裏有些沒兒子的人家,都是靠侄子養老。

褚韶中又是為難,「華兒這眼瞅就要再嫁了,她正年輕,又不是生不出,以後多半還是會有兒子的。這事乾脆甭想,叫她知道咱們謀算她的錢,她不得跟咱們拚命。你們瞅今晚上她那摔杯子的樣兒,簡直嚇死個人。我可不敢招惹她。」

王燕氣的一巴掌拍在丈夫手臂上,說他,「怎地這樣無能,你是做哥哥的,她是做妹妹的,你倒是怕起她來?」

「你不怕你去說!」

褚韶中一句話就能把王燕噎死,王燕也不能違心說她不怕這個小姑子。褚韶華那種一言不合立即翻臉的臭脾氣,沒人不頭疼。王燕抱怨,「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不修,怎麼修來這樣的小姑子。」

「你可是闔村打聽打聽,還有人比華兒更能掙錢不?她就是性子有些厲害罷了。」褚韶中道。

「這正說小寶兒以後吶,怎麼你倆倒拌起嘴來?」王大姨自覺老辣的給外甥兼女婿出主意,搭拉着的老眼皮往上一挑,王大姨望向褚韶中,「中兒,只要華兒嫁不成,以後如何還會有兒子?你得往這裏想。」

王大姨徐徐善誘,褚韶中靈竅頓開,瞪大眼睛,「大姨是說,攪黃了華兒和那什麼秘書主簿的親事?」

王大姨露出一抹滿意微笑,「也不是攪黃,你想想,咱華兒是什麼樣的本領。四十萬大洋都能眼睛不眨的送給別人,出來還不到兩年,就能在這樣的大地界兒置下產業!今天你沒聽那輝小子說么,華兒已是有兩號買賣的。憑華兒這本事,以後有的是錢,咱華兒這樣好,豈是個主簿師爺能配得上的?!你做大哥的,不得給她好生把把關!」

褚韶中想倒是這麼個理,只是,他就是很發愁妹妹的性情,同大姨道,「大姨,你也知道她向來不肯聽我這個大哥的,自己有主意的不成。如今她打定主意再嫁,還瞅好了人選,我就怕她不肯聽我的。」

「華兒是個硬茬子,咱不她硬碰硬。可妹妹再嫁,這聘禮什麼的,得你做哥哥的同妹夫商議。咱華兒什麼樣的人品,沒四十萬大洋的聘,就是心不誠,哪兒能讓華兒嫁這樣的人家!」王大姨挑着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說。

「妙啊!」褚韶中甭看做生意不成,在這上頭倒是極有天分,合掌一擊,笑道,「還是大姨有見識!」

王大姨見外甥兼女婿明白過來,也是滿心成就感,認為女婿可堪教導,欣慰道,「明天早上咱們就跟華兒說,得見見她要嫁的那個男人,待見着了,就好說話了,是不是?」

褚韶中深以為然。

王大姨也自覺計高一籌。三人卻不知道,褚韶華此刻就在隔壁書房靜坐。

樓上是三間屋,兩間卧室一間書房,書房在正中。房子的隔音並不好,褚韶華也並沒有聽得太清,但連猜還蒙的也聽明白了攪散她與聞先生的事,算計她讓她把家業傳給侄子的事。

褚韶華眼中冷意凜然,唇角勾起刀鋒似的冷笑。就聽隔壁道,「娘,還有件事,今晚韶華可是說讓咱們把萱姐兒一併給她帶到上海來的,這可怎麼辦,咱們也帶不出來啊?」

褚韶華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心中發狠,喉嚨發緊,眼中發澀,接着是王大姨的聲音,「小聲些。叫韶華知道,得活吃了咱們。」

王燕的聲音陡然輕下來,褚韶華聽不清了。她立刻起身,腳下的輕底繡鞋不發出半點兒動靜,躡手躡腳的出門,到褚韶中王燕房間的門口去聽,這回隱約總能聽到了。

還是王大姨的聲音,「這孩子別說弄不來,就是弄得來,也不能給她。你們也知道她的性子,那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上海不比咱老家,老家人多,到了上海,咱誰都不認識,就她這說惱就惱的樣兒,咱手裏必得捏着她的命脈,她才能乖乖的供養一家子。」

「你說的容易,要是見不著萱姐兒,怕她立刻就得翻臉。」王燕是極知褚韶華的性子的。

褚韶中,「我先說下,孩子的事我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王大姨,「這樣,我拿的這照片也不是外人,是你二哥家的閨女,韶華已是認了照片的,到時就把杏姐兒給她帶來,說是萱姐兒。我再教你們個巧宗,到時孩子大了,叫杏姐兒小寶兒做一家,這大家大業,到頭還不都是你們的。」

隔着房門,褚韶華都能聽到這三人的得意,她狠狠的握緊雙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中都不曾察覺。三人歡喜的聲音過後,王燕道,「可那萱姐兒是跟魏家有親的。若是叫杏姐兒頂了萱姐兒,以後韶華要杏姐兒嫁到魏家怎麼辦?」

「到那時孩子們都大了,倆孩子都是咱們的骨血,還怕她不成?她那會兒也該歇歇了!」王大姨的聲音,「這實在晚了,我也得回去睡了。」

「娘,我二哥答應的吧?」

「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能不應?」

褚韶華立刻退回書房。

接着是開門、腳步聲。

腳步聲在書房門口停下,鎖頭被擰動,王大姨嘀咕一句,「屋子還上鎖,也不知裏頭有什麼好東西。有也不怕,早晚是老娘的!」說完就嘀嘀咕咕的回了房。

褚韶華怒不可遏,臉色鐵青,待外頭沒動靜,褚韶華也便下樓回房。

這是王大姨這輩子頭一回自己睡一個房間,頭頂是亮堂堂的電燈,即便燈光照得人眼睛不大舒服,她也不肯關的。哪裏能想世上竟有這樣亮堂的燈哪,不用燒油不用費蠟,就亮的跟大白天似的。以前倒是聽村兒里往外跑生意的人說過城裏有這樣的燈,王大姨一直是不信的,如今親眼見着,她方是信了。

躺下是軟的一彈一彈的床,天爺啊,世上竟還有這樣軟乎的床,比墊了七八層的當年新棉花的新褥子還要舒坦。身上的被子是細棉布的,卻不是村裏的土布,而是城裏的洋布,貼身,滑溜,還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

不只是被子香,哪裏都是香香的,軟軟的。

牆上掛着王大姨看不明白的畫,連窗帘都是柔軟細紗,窗子上鑲著大塊透明的玻璃,地上鋪的是光可鑒人的木板,而不是村裏的硬土皮,有錢人家頂多往地上鋪青磚,這已是極體面的了。可褚韶華這裏,竟是鋪的木板,自然帶着木板花紋的,叫地板的東西。

這丫頭可真是好命啊。

竟能住這樣好的屋子,一萬多大洋的宅子!

王大姨每每想到這個價碼,就彷彿被從天而降的銀洋大山砸重一般。一個丫頭片子,也配住這樣好的宅子,這樣好的屋子!

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不,這應該是她閨女的,她女婿的,她外孫的,將來,也是她的!

王大姨撒了回癔症,邵家一家人到家的時間並不晚,不過,邵老爺邵太太上了年紀,而且在老家也歇得早,又是剛到上海,老兩口就先歇了。

潘玉去瞧了一回孩子們,有保姆嬤嬤看着,也都睡了。

夫妻倆沐浴后,潘玉才嘆了口氣,說,「以前我還覺著,韶華待娘家有些疏遠,來的路上瞧著就是有些小家子氣,今天委實不像個樣子。」

「雲泥之別。」邵初不客氣的道。

「韶華真是命苦,她好容易日子過順了,待她娘家一家子來了上海,未免事多。」

邵初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如褚韶華這樣好強要面子的性子,竟有這樣不上不得枱面的娘家,也是令人惋惜。

邵老爺邵太太也說了一回褚家,邵太太頗是自責,「我這上了年紀,說話就不留神,不該提韶華遇刺的事的。」

「這跟你有什麼相關,你不提,那一夥子也能知道。」邵老爺道,「褚老爺子在世時我也見過,韶華就是像了她爺爺,能幹明理。」

「娘家提不起來,越是明理越是有生不完的氣。」邵太太直嘆氣。

「韶華什麼不明白,她是個通透人,以後成就不止於眼下。」邵老爺根本沒把褚韶華那狗屎娘家放在眼裏,那三人雖是臭狗屎一般,褚韶華要是連這幾個貨色都收拾不了,她在上海這裏站不住腳,更不會有今天的成就。邵老爺看的是以後,褚韶華能眼睛不眨的把四十萬大洋捐出去,這份胸懷氣魄,遠非常人能比。褚韶華還這樣年輕,她的將來,更是不可限量。

邵老爺道,「到時問一問阿初,韶華什麼時候成親,咱們是同鄉,祖上就有交情,這到了上海,就是親人一樣的。到時她成親,咱們備厚禮。」

邵太太笑呵呵地,「是啊,是得預備下了。」想褚韶華再嫁的人選還是官身,聽媳婦說十分優秀,邵太太就為褚韶華高興,認為褚韶華還是有福的。

褚韶華並不想知道別人是如何想她,如何看她的。

褚韶華從手包里取出用來防身的袖珍手槍,眼神如同鐵黑色的槍身,冰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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