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三

巨浪之三

都是同鄉,褚韶華一面張羅大家吃菜,還會順帶給兄嫂介紹各菜的名字,大致的做法,舉止間帶着無比的周到細緻親切熱絡。

邵家原想褚韶華同娘家關係平平,卻不想娘家人過來她這樣的高興,可見一家人畢竟是一家人,有血脈連着哪。

晚宴中,還有華懋宴客廳的經理過來打了聲招呼,開了瓶紅酒敬大家。敬過酒後,紅酒又送了一瓶。

褚韶中問,「華兒,剛那是飯店的掌柜嗎?倒是挺懂規矩。」

褚韶華讓服務生給大家再倒些紅灑,說,「這是洋酒,稍微有些度數,卻也不高,咱們也都嘗嘗。」同褚韶中道,「我們商行和華懋飯店有長期合作,平時請客吃飯多是在這裏。洋飯店不叫掌柜,都是叫經理的,這位季經理是很客氣的人,約摸是聽說我請的是家裏人,過來敬酒。」

邵老爺道,「這大上海真是好地方,韶華你來上海來對了。」

「是啊,當初小邵東家說做生意必要來上海,我就知道這裏必是生財的好去處。」褚韶華道,「我沒在天津呆過,但機會比北京要多的多,民風也更加開放。」

王大姨道,「這裏好些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華兒,聽說你就是與洋鬼子在做生意?」

「是外國人,不好叫人家洋鬼子的。」褚韶華道,「他們就是相貌和我們有些不一樣,其他並沒有不同。」

邵太太道,「我怎麼聽說這裏不大太平,閨女,咱們還是得安全第一,可別出什麼事。」

「那事法院已經宣判了,現在都沒事了。」褚韶華優雅萬端的輕啜一口紅酒,方道,「要是你們前些天過來,我還真不放心請你們出來吃飯。我那會兒身邊四個保鏢,兩個是大潘伯伯借我的,我出來進去的帶着他們。好在,這事已了結,都平安了。」

王大姨三人都嚇的變了臉色,褚韶中忙問,「可是出事了?」

褚韶華放下紅酒,輕描淡寫,「沒什麼事,生意上礙了人眼,找了兩個殺手殺我,一人叫我打死了,另外一個如今在大牢,一輩子都要在牢裏過了。」

不要說初聞此事的三人,就是邵老爺邵太太這已是知道的,聽褚韶華說起,也均是面露擔憂。王大姨那張精明的臉孔更是出現了瑟縮,連忙問,「那現在沒事了吧?」

「沒事,那家人賠了錢,判了刑,與我說了不少好話,已是了結了。」

聽到一個「錢」字,王大姨臉上瑟縮頓時被貪婪一掃而空,她當即問,「賠了不少錢吧?」

褚韶華眼瞳深處閃過厭惡,然後,她繼續輕描淡寫,「四十萬現大洋。」

王大姨登時「嗝」的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兩眼外凸,迸出精光,聲音尖利的彷彿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四十萬現大洋!」

褚韶中王燕不必是王大姨的愛女愛婿,兩人的模樣比王大姨好不到哪兒去,俱是驚訝的恨不能直接厥過去。

天哪!

四十萬現大洋!

不待三人喜上一喜,褚韶華又說了句,「這有什麼,我也不是為了要錢。這錢我已經捐了出去,捐給了上海的慈善機構,自己沒留半個銀洋!都上報紙了。」

「都給了別人!」

「四十萬大洋全給了別人!」

「你是不是傻啊!」

三個聲音不約而同的向褚韶華噴去,那副地獄惡犬般的兇惡模樣,程輝騰的就站了起來,褚韶華啪的一個杯子摔到地上,碎裂成渣,剛剛還清淡的聲音陡然轉寒,「怎麼,我自己的錢,自己的事,自己倒做不得主了!」

不待三人發作,褚韶華雙眸冷厲,搶先翻臉,「我險叫兩人拿刀捅了,兄嫂大姨問都不問我一聲,反是問我錢的去向!虧我以為你們是來上海看我的,原來是為錢來的!」

褚韶華的性子,闔家知曉。

把她惹惱了,現在攆出去都做得出來!

如今褚韶華臉掛寒霜,雙眼通紅,一幅要吃人的模樣。三人先軟了,王大姨忙道,「不是這麼說,我怎麼會不擔心你,可你這不是沒事么。華兒,你不知道家裏的艱難,要是有這四十萬大洋,咱家幾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是啊。」王燕接了親娘的腔,也軟聲和氣的哄褚韶華,「你別多心。剛不是我想着,以後咱闔家都來上海,一家子有都沒事幹,全靠你掙錢花銷,豈不是拖累你,要是有這四十萬,咱家裏也寬敞不是。就是你家,也能有些本錢做些生意。」

「哎,何嘗不是這個理,這幾年,我和咱爹了直想重整家業,就是沒本事哪。」想到四十萬大洋打水漂,縱是滿席大餐,褚韶中也是食之無味了。

褚韶華冷笑,「我這個人,不比四十萬大洋值錢?眼下我雖沒這些錢,可我還年輕,以後別說一個四十萬,有我在,十個四十萬都掙得來!我最煩別人插手我的事,我不是不顧家裏,好聲好氣的與我說,什麼都有,誰要是算計我,我包他雞飛蛋打,一無所獲!」

褚韶華的視線緩緩的掃向三人,王大姨人老最滑,連忙道,「瞧你,就愛多想,咱們骨肉至親,這不是擔心你吃虧么。畢竟不是小錢。」

「是啊,都是擔心你。」王燕道,「既是給了人,也就給了。」

褚韶中忍住心疼,先緩和同褚韶華的關係,「這樣的大事,以後還是跟自家人商量一下再做主,咱自家人總能給你出出主意。」

「大哥,我已是守寡的人了,早從娘家出來。我的事,自己能做主。」褚韶華道,「錢對我來說不是大事,我這人,看重的是情義。」

「是是是,咱們同胞骨肉,哪裏還有比你我更近的?」褚韶中連連稱是。這個時候,想必褚韶華放個屁,褚韶中都會說是香的。

服務生早取來新杯,只是看褚韶華剛剛發火,一時不敢上前。褚韶華瞥服務生一眼,「把杯子拿過來吧。」

服務生立刻恭敬上前,將酒斟好。

邵家人給褚家這一家子嚇的不輕,王大姨三人之貪婪醜陋,褚韶華之火爆厲害,讓邵家一向平和從容的家庭目瞪口呆,一時反應無能。

褚韶華對邵老爺幾人舉杯,溫言和氣的道,「家人時久未見,難免有些小摩擦。邵伯伯你大概沒見過我家這樣的,咱們不是外人,您可莫見怪。我先干賠罪了,您隨意。」

邵老爺喝的是黃酒,「上牙還有磕下牙的時候,一家人,可不就這樣,一時吵了惱了,一時又好了的。」心說,您家這吵架簡直嚇死個人。

褚韶華在上海非但開闊眼界,且經過陰謀陷害、刀光劍影,其人其行,早非吳下阿蒙。她轉換顏色,繼續笑盈盈的招呼宴飲,一時氣氛又有轉寰。

邵太太自覺剛剛說錯了話,不該提褚韶華遇刺之事。可邵太太也是一派好心,想着很久不見褚韶華,又知道她受了這樣的驚嚇,好意想安慰一二。誰知道王大姨三人聽到四十萬大洋就跟瘋狗一般,這般不顧體面。好在褚韶華壓得住,邵太太連忙換了個安全話題,「韶華,我聽說你交了個極體面的男朋友,真為你高興。」

褚韶華抿嘴淺笑,「聞先生人品出眾,能遇到他也是我的幸運。他和小東家一樣,是留學生,只是比小東家早些,前幾年在英國劍橋大學讀的大學和碩士,說來,和潘伯伯是校友。現下在市府任秘書長。」

邵太太是聽兒媳潘玉提過的褚韶華準備再嫁之事的,也打聽過褚韶華再婚對象,見褚韶華面上帶笑,想來褚韶華也是極滿意這樁親事的。

褚韶華眼珠瞥褚韶中一眼,同邵太太道,「這回我也是想着正好大哥過來,也讓大哥見一見聞先生,幫我相看一二。」

褚韶中此時才明白「男朋友」的意思,問褚韶華,「你是不準備給陳家守着了。」

褚韶華淡淡,「我還年輕,以後接了萱兒過來,就是咱們一家子都過來,我也得嫁人。萱兒畢竟是個閨女,以後不能給我養老,我總要有個兒子的。」

褚韶中一時倒沒覺如何,想妹妹這話也有理,遂道,「是這個理。其實,我早就說讓你改嫁的,先前你總是轉不過彎兒來!以後咱一家子在一處,在這裏找個男人也好。」又問秘書長是個什麼官。

褚韶華道,「就是市長身邊做事的。」

「市長是什麼,縣老爺嗎?」

「市長跟縣老爺怎能一樣,市長相當於前清時的知府,秘書長大約就是主簿師爺一類。」

褚韶中沒想到褚韶華竟找了個官老爺,頓時歡喜,喜笑顏開道,「聽來不錯。若是聞老爺有空,我過去拜會,也說說話,以後成親,聘禮嫁妝什麼的也要談一談的。」

褚韶中三句不離錢,邵老爺委實倒了胃口,想真真是嫡親的兄妹兩個,卻是這樣的天差地別!

王大姨王燕母女卻是心有靈犀,眼神一凜,只是剛剛惹惱褚韶華,當下不好多說,心下卻都存了一段不能對外人言的心事。

褚韶華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味熱鬧的招呼著邵家人和娘家人吃菜喝酒,待到宴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興緻皆盡,邵老爺邵太太上了年紀,不能久熬,褚韶華讓服務生買單,特意說明,「我自己的家宴,不要記到公司賬上,我付現。」

服務生恭敬答道,「褚小姐,剛剛穆先生聽說您在孔雀廳宴客,您這裏的賬,穆先生已結清。」

「穆先生真是太客氣了。」褚韶華拿出一塊大洋給服務生,對他道,「今晚辛苦你們,你們幾個分一分吧。」

服務生九十度鞠躬道謝,殷勤的上前開門,服侍褚韶華如何服侍祖宗一般。褚韶華道,「幫我叫一輛出租。」

程輝道,「褚小姐,我已經叫好了,兩輛車。一輛舅爺舅奶奶姨太太坐,一輛小姐坐。」

褚韶華點頭,擺擺手示意服務生不用送了。服務生仍是一直送褚韶華一行下樓,還有一位服務生快走幾步下去,先到外面讓司機把車開停到飯店門口,又幫着開車門,各自送大家上車。

王大姨幾人先鑽進車裏,褚韶華與邵家人寒暄幾句,送邵家人上車后,方上了第一輛車,坐車回家去了。

程輝看褚韶華酒喝的不少,怕她出事,就與她同乘。

褚韶華好飲,酒量並不如何好。她靠着座椅後背,嘴裏小聲喃喃。程輝聽不清她說什麼,待湊的近了,才聽到褚韶華在喚,「萱兒,萱兒。」

那聲線極低極細,像世間最鋒銳的利器,頃時便將人割裂的鮮血淋漓,痛徹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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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二更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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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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