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寇

第2章 草寇

孤雁南去,江濤襲襲。

或許是江南的土地沒有北方的那般踏實,又或許是承載不起心中的悲重與凄涼。

葉玄一腳踏上南岸的大地,便在江灘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清晰而又深沉。

這也是他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在江南留下自己的足跡,只是沒曾想過,卻是這般境地。

靠岸后,已有幾個士兵照料著十數匹戰馬,等候他們良久了。

葉玄回望一眼江的彼岸,低沉的長嘆一口氣,領着眾人牽過戰馬,揚鞭啟行,率一眾將士向南而去,追趕已走在前面的葉凌和流民人群。

葉玄依稀記得父親跟他說過,他們過江之後要一直往南,直到江陵城。

一路陌生的風景被掩蓋在馬蹄捲起的塵土中,沒過多時,就能遠遠看見前方飄揚的「葉」字旌旗和黑壓壓的流民人群了。

這是洛陽被合圍前最後一批有能力南渡的百姓,歷經月余的奔逃跋涉后,他們早已疲憊不堪了。

萬餘流民,無不是肩挑手提,攜子帶幼,就這樣擠在不足兩丈寬的官道上,綿延數里地,緩緩向前,顯得毫無生機。

或許是長久沒有下過雨的緣故,官道上積了厚厚一層灰,百姓們即便走得很慢,卻也揚起了一陣厚厚的灰塵。

葉玄騎着馬從人群側面疾行而過,直到追上葉凌這才勒住韁繩。

葉凌見葉玄跟了上來,並沒有寒暄什麼,只是問了一句:「百姓的最後你留士兵了嗎?」

葉玄點了點頭,道:「留了一什人馬!」

不過,葉玄正欲詳說時,卻有一名騎兵探子從前方策馬而來,還距很遠便大聲疾呼道:「報——」

這一聲「報」拖的很長,父子倆頓時警覺起來,目光也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前方飛奔而來的那一騎。

騎兵探子到得近處,一個翻身,利索下馬,單膝跪拜在葉凌面前:「稟主公,前方疑有伏兵!」

葉凌聞言,眉頭微微一擰,目光越過那探子,望向了前方的那座光禿禿的山崗。

探子的聲音並不大,但還是被流民們聽在了耳中,消息迅速流竄開來,原本安靜的人群也一下子變得紛亂不堪。

葉凌定了定神,提高嗓音大聲說道:「大家先靜一靜,冷靜下來,都聚過來!我葉家軍會保護好各位的!」

話音剛落,流民人群俱是一靜,片刻后,才有些吵鬧慌亂的朝着這邊聚來。

安撫一番受驚的百姓后,葉凌轉頭對葉玄說道:「玄兒,你隨我一同前去看看!」

葉玄坐在馬上,環視了一圈周遭的地形,卻很快陷入了深思。

人群的前面是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崗,葉凌派出去的探子應該就在山崗的另一頭。

在整個隊伍的側面,不遠處便是一座野林密佈的高山,直接與前方的小山崗相接,而密林則一直延伸到了山崗的另一頭,從外面完全看不見那片陰影里藏着什麼。

盯着密林看了許久,葉玄並沒有注意到父親已經上馬,並叫過他數次了。

葉玄忽然轉過頭,指著那片密林對葉凌說道:「父親看那片密林!」

葉凌順着葉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眉頭微微一皺,點了點頭,似是明白了什麼,但他並沒有明說,而是繼續看着葉玄,像是在審視着什麼。

葉玄問已起身的探子道:「前方有什麼?為何你們認為會有伏兵?」

士兵答到:「報少主,前面的路被人堵上了,還有近百名個手持刀棒的大漢蹲守在路邊。」

「那些人是士兵,還是草寇?」

「草寇!」探子利索的答到。

「區區草寇都能欺到我葉家軍頭上了……」葉玄一聲輕嘆,真是感覺到了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蒼涼感,他冷冷一笑后,對一旁的葉凌道:「父親,我們不能把將士們都帶到前面去!」

葉凌聽罷,首肯的看了看葉玄,示意他接着說下去。

葉玄掃視了一眼周遭的流民百姓后,道:「對方既然是草寇,目標定然是百姓身上攜帶的財物,他們也知道這裏沒有別的路能繞行,想必封路只是為了把我軍引過去吧!」

葉玄又指向人群側面的那片密林,接着道:「前面是幌子,伏兵在那裏,來一個調虎離山,他們既能將百姓的財物盡數搶走,也不會承受多大損失,這才是他們的如意算盤!」

葉凌聽完,滿意的點點頭,捋了捋鬍子,道:「不錯,既然知道百姓有官軍相護,還封著路不走,絕對有蹊蹺。就算幾個山寨合夥,有人數優勢,也沒人會蠢到跟官軍硬拼的,現在的問題就是對方來了多少人了。」

葉凌說完,一揮手,派出一個探子去往了道旁的那一片密林。

不出意料的是,那探子剛一竄進密林,就迅速勒馬而回,肩頭還多了一支箭矢。

葉玄見罷,深吸一口氣,眼睛緊緊盯着密林,道:「看來,咱們是有麻煩了!」

葉凌冷笑着點了點頭,道:「只怕還真是最糟的情況了,繞不過去的,吩咐將士們,備戰!」

這時,葉玄卻道:「父親可否先等孩兒安排一事後,再陪您一同前去!」

葉凌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隨即點頭道:「速去速回!」

葉玄應了一聲,召集六十來騎兵后,向難民人群的最後面疾馳而去。

片刻后,葉玄又獨自一人回到了葉凌身邊,而剛剛帶過去的六十餘名士兵則都留在了隊伍的最後面。

葉玄看了看綿延數里長的難民隊伍,對葉凌道:「父親,恐怕我們只能帶五百將士前去!至少需要一卒的兵士留守百姓吧!」

「為父知道。」

葉玄點點頭后,取過紅纓槍,戴上戰盔,和葉凌一起召集分散的葉家軍將士。

父子二人集中了手下多數的步卒和騎兵,在道途一旁的平地上結陣,百餘騎兵分散兩側,步卒成三排,盾兵、槍兵、弓兵各司其位,五百餘名全副武裝的將士,結成緊密有序的方陣,一步步向遠處的密林逼近。

就在眾將士距密林不足百步時,密林上空忽然激起一陣飛鳥,旋即喧囂驟起,在密林深處回蕩,而後漸漸清晰。

一片喊殺聲從密林深處的黑暗裏如洪水般洶湧而來,挾裹着惶恐一齊襲向士兵的心頭,氣勢震天,驚得葉玄的馬停步原地打了個轉。

葉凌知道,這便是最壞的情況,對方有足夠的人數優勢,想必將是一場惡戰難免了。

葉凌穩住受驚的戰馬,對眾將士大聲喝道:

「結陣!防禦!弓箭手準備!」

葉家軍的眾將士聽罷,紛紛停步,前排的盾兵立穩腳跟,狠狠將半人高的盾牌斜釘向地面,右手的短劍一一架起,露出尖尖的劍刃,直指前方,後面槍兵隨即跟上,狹長刺目的槍刃伸出盾牌數尺有餘,結成一道堅固的防線,所有弓箭手已是箭在弦上。

剛開始只是清晰的喊殺聲,此刻已是振聾發聵,從密林的陰影中穿出直擊每個人緊繃的神經。

仍然不見人,但漫山遍野的「殺」聲卻是步步逼近……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忽然間!

一個騎着高馬的壯漢,提着闊刀,血瞪着雙眼,頭上暴起的青筋激蕩著那彷彿是從胸腔中發出的喊殺聲,衝出黑暗,躍出密林,直奔葉家軍的防線而來。

如此洶洶的氣勢,不禁讓葉玄深深咽了一口口水,也使他攥緊了手裏的長槍。

緊隨那壯漢之後,又是數十個魁梧的馬賊從林中飛奔而出,跟着近千餘草寇,如下山猛虎般,大聲叫嚷着朝官道奔襲而來。

這群草寇無不是衣衫襤褸,手裏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柴刀、竹矛、板斧、鈎鐮、鋤頭甚至還有木棍。

他們緊隨着為首的壯漢,絲毫不顧就排在他們前面的,就是放着寒光的長矛和利刃。

貫衝天地的喊殺聲將原本就惶惶不安的難民人群一下子擊的潰散,有些難民開始四散而逃,然而又無路可逃,只能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竄。

眼看難民人群有些不受控制不住的慌亂,被虛子憐扶著的葉母,慢慢站在了人群的最高處,提高嗓音對眾人說道:「各位不要慌亂,不要害怕,請相信葉公,葉家軍一定會保全大家的!」

的確,這一路從洛陽而來,途中已經經歷過幾次惡戰了,而且是和來影無蹤的胡騎交手,葉家軍都能保大家安全。

只是這些沒有經歷過沙場的平民百姓,一路以來早已是驚弓之鳥了,一旦交戰,慌亂也是正常的。

「大家不要怕,胡人騎兵都不能拿葉家軍怎樣!區區草寇?」虛子憐扶著葉母,也隨着安撫人群道。

眾人細細一想,人群中彷彿響起一絲微弱聲音:「就是,葉公能把胡人騎兵擊退,更何況這些草寇呢?」

嘈雜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人群也都慢慢安定了下來,將目光重新聚集在不遠處的那一方空地。

望着向將士疾疾逼來的數百草寇,葉凌拔出腰間佩劍,喝道:

「前排穩住!弓箭手!放箭!」

嗖—嗖—嗖——

數十支離弦之箭穿雲而出,對面應聲倒下十來人。

「玄兒,你隨我進攻側翼!無易,你留下頂住!」

葉凌說罷,帶着數十名騎兵直奔草寇隊伍的左側殺將而去。

「葉家軍!殺!」

葉玄應一聲,也領着數十騎兵向右側殺去。

而葉玄的叔父——葉常,則留下指揮這擋於草寇正前方的五百步卒。

葉玄手提長槍,大喝一聲,帶着身後數十騎殺向草寇,馬蹄捲起地面的積灰,剎那間使整個戰場飛塵四起,昏黃一片。

葉玄提槍衝進草寇人群,一挑一刺,寒光閃過,兩人應聲倒地,血流如注。

在穿過敵群后,葉玄旋即勒住馬,調轉頭來,帶着將士又衝進敵群,再從後方殺進去。

然而這次,草寇人群卻突然十分有組織的閃開了一條道,看似在躲避,但實則是另有目的。

葉玄在刺殺一人後才忽然看到,在人群閃開的前方,赫然一條鎖鏈被高高拉了起來,鎖鏈的兩頭則各自站着兩個壯漢,臂膀上青筋暴起,將索鏈拉扯得緊緊的,直直攔在了葉玄一行人的跟前。

「鈎馬索!?」

葉玄心中一沉,向後用力拉扯著韁繩,想要停住戰馬,但已經來不及了。

在戰馬馬腿與鐵鎖鏈碰撞的一剎那,強大的慣性使得葉玄和沖在前面的幾名騎兵紛紛栽倒在地,激起更厚的一層揚灰。

葉玄順勢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方才躲過了緊跟在自己身後重重砸下的刀刃和斧頭,而後順勢起身,大力一掃長槍,擊退了已圍在周邊的敵人。

回頭看時,一同栽下來的將士已有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還有一人也已負傷。

那兵士正用左手壓着腹部的傷口,右手則奮力揮着長劍,擊退周圍的不斷湧上前的敵寇,這樣的處境,他已經招架不住了。

葉玄見狀,拔出利劍,右手持矛,左手握劍,一刺一砍,幾個箭步沖向那名士兵,最後長槍突刺,擊退了從那兵士身後襲來的鋒利刀刃。

兩人匯合后,便即刻背靠着背,相互掩護著對方,和敵寇廝殺,再加上還有沒落馬的騎兵掩護,就這樣與對方僵持着。

而葉凌那邊,同樣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如此看來,敵方寨主必是有備而來,而且對行軍佈陣也頗有心得。

即便是死守般的僵持,但葉凌葉玄也好歹是牽制住了對方的兩翼。

然而,還剩下的草寇卻絲毫沒做停留,在領頭大漢的帶領下,以絕對的人數優勢向著葉常所部急速衝殺過來,近千草寇在靠近的同時,漸漸分成兩撥向著那一排士兵的兩側殺去。

葉常看這陣勢,對着將士大喊一聲:「收陣!防禦!」

兩側的士兵聽令后即刻向後收縮,陣型立馬轉變為一個圓形的防衛圈,將葉常和弓箭手圍在裏面。

和葉常所想無異,草寇一湧上來就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相接,場面頓時有些混亂起來。

然而草寇卻並沒有衝破防禦圈,又或許是,他們一開始就沒有想要衝破防禦圈!

那個帶頭的大漢在與葉常的隊伍接觸后並沒有停下,只是留下了一部分草寇將葉常等人團團圍住,自己卻又率最後百餘人馬不停蹄的沖向了大道上的人群。

葉常一聲大喊:「不好!」

原來草寇原本就沒有打算與葉家軍硬碰,他們的目標一開始就是難民身上攜帶的財物!

現在葉凌父子被牽制的動彈不得,葉常也被圍,已經沒有人能攔得住沖向難民群的這一幫彪悍的草寇了。

眼看草寇漸漸逼近了小道,原本安定一點的人群即刻慌亂起來,四處奔逃,激起小道上揚塵四起。

「援兵到!!!」

一聲震耳的吶喊響徹天際,只見從難民人群的最後方,在他們來的方向,滿天黃沙,戰馬嘶鳴,喊殺聲震耳欲聾,領頭的卻正是葉家軍將士葉坤。

葉坤一騎當前,身後捲起衝天的黃沙塵土,還有無數的士兵在那黃塵中隱隱顯顯,至少有不下兩百的兵士才能有這樣大的陣勢。

而與此同時,卻見一草寇騎着馬從前方的黃土山崗上飛馳而下,一邊奮力揮着鞭繩,一邊神情慌張的沖這邊大喊道:

「寨主!林字營!是林字營!」

那個大漢見到這邊數百援兵都沒有停步,然而聽到「林字營」三字后卻立即勒住了前進的戰馬,而他身後的數十草寇也即刻停下腳步。

大漢咬緊牙關,表情卻是十分複雜,不多時,便用不甘心的口氣喝道:「弟兄們!撤!」

一陣揚塵遠去,隨着千餘匪寇的倉皇撤退,眾人終於才看見前方不遠處,伴隨着山崗后的漫天塵土,十數面白色方形大旗從山崗後面徐徐蓋過山頂,最後立於最高處,停了下來。

白旗隨風飄揚,威風凜凜,中間是用黑色絲線紋繡的一個大大的「林」字!

一隊坐騎高馬,深著白色鎧甲,肩披白袍,手持長槍的士兵出現在山崗的最高處,個個精神抖擻,器宇軒昂。

而領頭的將軍,看上去卻不過弱冠之齡,騎着一匹白色戰馬,同樣一身白色的鎧甲和白袍。

他的手裏沒有長槍,只有腰間別着一把劍。

那劍劍身筆直,柄長一尺,青銅所制,精緻卻不繁瑣,劍身長三尺七寸,木質劍鞘,通身雪白,和劍柄一樣,十分簡約,但卻顯得非凡而大氣。

人如其劍,將軍髮髻整潔,五官清秀,雙目有神,皮膚白凈,給人一種文弱之感。

這樣的樣貌與其說是一名將軍,倒更像是一個飽讀經史的書生,但他眉宇間透著的那一股凌厲之氣,使其看起來又威嚴無比。

葉凌望了望惶惶而去的草寇,回過頭看向山崗上的將士和「林」字旗,良久后,才微微眯起眼睛,難以置信的嘆息道:「莫非這便是傳言中的白袍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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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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