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Part.7 誓言與灰袍
隨着尤瑟夫落座於眾人之中，梅林只覺得整個房屋都變暗了幾分。
這不是意識上的朦朧感覺，而是能夠用肉眼確切觀察到的事實。會客室中除了圓桌上的那台燭架，散發着光明的還有高懸在天花板之上的魔力燈，但現在，那盞魔力燈似乎已經失去了它的作用——至少梅林是感覺不到天空中有任何燈光落下來的。
「站在我這裏吧，小幕僚。」伊格萊茵夫人對梅林微笑着招了招手，讓不知道該站在哪裏的梅林終於找到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他感覺到尤瑟夫又一次抬頭看了自己一眼，那目光之中似乎帶着一些奇特的意味，但梅林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尤瑟夫的目光很快就收回去了，他幾乎是躺在那張沙發椅之上，用冷漠的目光環視了一圈眾人，開口道：「首先，我需要對最近帝都里出現的多起持械鬥毆事件做一個定論。」
大王子托雷斯和二王子歐貝克的身體同時微微一震，因為他們很清楚，尤瑟夫所說的持械鬥毆事件指的正是他們手下的護衛騎士之間的戰鬥。不過兩人卻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反應，他們之中一個平靜地注視着尤瑟夫的面孔，另一個則漫不經心地玩弄著自己的手指——尤瑟夫雖然可怕，但並不足以讓他們亂了方寸。
尤瑟夫沉默了一瞬間，低聲笑了兩聲：「根據我手下的孩子們發回來的報告，這些事件應該是大王子殿下和二王子殿下的護衛騎士們造成的。啊，兩位不必急着辯解，這樣的事很尋常，騎士們之間的決鬥是帝國允許的事，我並不會過問。」
他頓了頓，又一次發出了莫名的笑聲：「我只是一個帝國的老臣而已，也沒有精力去管那些『超出我管轄範疇的事』。」
大王子和二王子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微微地閃動了一下。
尤瑟夫的意思其實很明顯，那就是他不會去管他們之間的爭權奪利，因為監察部不參與王權爭奪的問題，他們效忠的就只有國王——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理解，那就是尤瑟夫雖然不會管超出他管轄範疇的事，卻不會放過任何一件在他管轄範疇的事。
比如說，襲擊和這件事近乎毫無關聯的烏瑟納爾一家。
對於現在帝都里的兩位王子而言，將烏瑟納爾拖下水是極為有利的事情。他們之間的爭鬥實在是太過明顯，大王子的部下遇襲，下手的自然是二王子；二王子的部下遇襲，那麼肯定也是大王子的人做的。這種非黑即白一般的情況讓兩位王子的幕僚們做事都不免有些畏手畏腳，只有將烏瑟納爾拖下水，才能解決這個尷尬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他們倆人並不信任烏瑟納爾真的對王位毫無想法，不信任這個從小與自己長大、多年前更是在戰場上一起廝殺，將性命託付給彼此的親弟弟。只要烏瑟納爾的手中還有力量，他們就永遠無法徹底安心地將目光從烏瑟納爾的身上收回來。
如果現在的監察部部長不是尤瑟夫，或許他們還能用「以防萬一」的借口來對烏瑟納爾進行各種挑釁和制約，但因為現在的監察部長是尤瑟夫，所以這個問題就變得有些複雜了起來——這隻帝國的禿鷲從來不會去聽別人的理由，對於他而言，確定的問題就沒有什麼討論的必要了，他在意的只有結果，而那些理由與經過都毫無意義。
「帝都的和平需要在座的所有人共同維護。」大王子第一個開口了，他的面色沒有任何的變化，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什麼。
二王子歐貝克也緊接着開口道：「大哥說的話和我想說的一樣，我們絕不會放縱手下的騎士們胡鬧的，他們的決鬥絕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困擾。」
尤瑟夫臉上只是露出了一個毫無溫度的微笑，那張並無出奇之處的面孔上帶着一種淡淡的嘲諷：「那當然再好不過了，我相信各位都是帝國的棟樑之臣，雖然陛下最近身體略有不適，不過相信陛下很快就能重新回到我們的視線之中，想必各位應該也和我一樣，在為他祈禱吧？」
約書亞第一個握著胸前的十字架，低聲道：「每時每刻。」
獅心王大笑道：「斯圖加特可不是那種會被普通的疾病戰勝的傢伙，當年他被人砍了十多刀都能帶着我們從人群中逃出來，這種小事算得了什麼？」
只有這個並非王族卻被封為獅心王的男人，讓尤瑟夫的臉上能夠如現在一般浮現出一絲無奈。他輕輕地咳了咳，低聲道：「獅心王殿下，慎言。」
「慎言什麼慎言，我當着斯圖加特的面都敢直呼他的名字，他還不是叫我混蛋屠夫來着？」獅心王眼睛一瞪，有些不滿地道。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托雷斯與歐貝克，低聲冷笑道：「小子們，我是個武夫，說話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有的問題也就直說了——你們兩個爭過來斗過去的我不管，那和我沒啥關係。不過要是你們對老三的家人動手了，那就不要怪我這個當叔叔的不客氣了！」
論及年齡，今年五十餘歲的獅心王只比大王子托雷斯大上幾歲而已，但他和斯圖加特陛下的交情卻不是其他人可以比較的，他自稱叔叔似乎也沒有什麼問題。托雷斯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無奈，點頭低聲道：「巴巴羅薩殿下，我和二弟之間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般——」
「是不是我想像的我可不管，總之我們今天來，就是為了討論這件事的。烏瑟納爾為了帝國與大陸駐守在長夜曠野的邊緣，如果我們連他的家人都保護不了，那未免也太寒他的心了。」獅心王臉上帶着一絲不耐煩，直接打斷了托雷斯的話。
天鵝公爵艾卡西亞終於開口了。他終於喝完了手中的咖啡，悠然道：「腓特烈，我發現我們今天叫上你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獅心王咂了咂嘴，掃了艾卡西亞一眼：「你們本來就像確定這件事，現在讓我直接挑明不是更好嗎？弄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幹什麼，乾脆一點對大家都好。」
艾卡西亞將自己的咖啡杯交給了身邊的維多利亞，微笑着看向了托雷斯與歐貝克：「雖然獅心王殿下說話有些莽撞，但兩位殿下應該明白，那不是我們本來想要表達的意思——三位殿下自幼便在陛下的軍團之中長大，我們也算是看着三位殿下長大的了。烏瑟納爾殿下的為人我們很清楚，兩位殿下也是如此，所以我相信兩位絕不是會做出那種無謀之事的魯莽之徒。」
梅林站在伊格萊茵夫人的背後，終於發現了這次突如其來的會議想要討論的重點——帝都里的各位大佬們都很清楚烏瑟納爾所處的長夜曠野是何其危險的地方，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並不想讓烏瑟納爾在長夜曠野上還要為帝都里的家人擔憂。這一次所有人都來到了這裏，正是聯名來讓大王子與二王子表態的！
——至於獅心王，那根本就是個幌子而已。
想要將事情挑明，最適合的就是這個看似胸無城府實則老奸巨猾的傢伙了。他一開口就是以叔叔的身份說話的，也就是說這是長輩對於晚輩的告誡，是大王子與二王子必須要去聽的事。這樣雖然多少有些得罪大王子和二王子，但就算是兩人之中的某一個成為了新王，也絕不可能對獅心王這麼一個大騎士有任何的抵觸心理，因為大騎士實在是太過稀少、也太過強大了。
至於當獅心王去世之後要不要算總賬，也應該也是一個沒有什麼考慮必要的問題。等到獅心王幾十年以後去世，自己也該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紀了。而那個時候，現在站在獅心王背後的齊格飛正處於中年，恐怕那時候的他比起現在的獅心王還要更加強大，是更加不能招惹的存在！
「幾位多慮了，且不論我和二弟的關係到底如何，單單隻是對三弟的家人下手這一點就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托雷斯忽然站起了身，神色肅然地道，「我以多倫斯家族自數千年前延續至今的血脈起誓，以我帝國斯圖加特王朝大王子的身份起誓，我絕不會對三弟的家人有任何不良企圖！」
「不止如此，如果我身邊的人有任何這樣的想法，我都將第一時間將他們交給弟妹處理！」歐貝克也站了起來，聲色俱厲地道。
兩人的話語是如此擲地有聲，以血脈起誓的言詞更是令眾人的心中都微微放鬆了些許。血脈起誓這種話是不能隨便說的，這樣的誓言如果違背，那麼在場的所有人都有權將他們的王族血統視為無效——也就是說，他們在以自己的王位繼承權為誓。
「兩位殿下不必如此，我們本來就沒有懷疑過兩位，只是擔憂兩位的身邊人會有不良的企圖。」艾卡西亞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微笑道，「帝國之所以能夠佇立至今，成為大陸上最強大的王國之一，依靠的本就是永無休止的戰鬥與必要時立刻擰成一條繩的齊心協力。兩位或許明裏暗裏有一些小摩擦，但那本來就是帝國的強大之本，只有斯圖加特陛下沒有經歷過這種事而已，因為那位......」
他的話語微微一頓，明智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斯圖加特陛下的親弟弟，那位早逝的洛里安殿下與斯圖加特陛下關係之親密，幾乎是帝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歷代王位繼承人之間總是會有各種的勾心鬥角，然而洛里安殿下卻是一個另類。只可惜那位殿下實在過世得太早，這個名字也變成了一個幾乎不能提起的名字。
「總而言之，陛下現在並沒有定下繼承人的意思，所以希望兩位莫要在陛下的眼前上演手足相殘的悲劇為好。」艾卡西亞平淡的一句話，將這件事的討論畫上了一個句號，「陛下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各位眼前，甚至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都是一個謎團，或許陛下只是想要看看，這座帝都在沒有他時能不能如常運轉下去呢？」
他的話里似乎意有所指，但又實在是有些模糊，讓托雷斯與歐貝克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下去。不過艾卡西亞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彷彿就沒有了下文，他又一次悠然地縮進了自己的毯子裏，眯着眼睛對身後的維多利亞笑道：「我親愛的小維多利亞，再為父親沖一杯咖啡吧。」
這件會客室里的空氣忽然變得有些安靜了起來，安靜得讓梅林不由得覺得有些壓抑。他看了看眾人的神情，想要從眾人的臉上看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但就在他的目光剛剛放到尤瑟夫的臉上時，卻驚訝地發現尤瑟夫卻在看着自己——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想問自己些什麼，但卻沒法開口發問？
梅林揚了揚眉，迅速地讀懂了尤瑟夫目光里的意思。雖然他明白了尤瑟夫的意思，但卻並不知道尤瑟夫到底想問些什麼，因為不論是剛才眾人的交談，還是這裏在座幾人的身份，都不是他能夠探究的——
不，有一個人可以。
梅林眯了眯眼，忽然將目光投向了大王子的身後。
二王子歐貝克是孤身一人前來的，雖然他帶了侍衛，但卻沒有帶任何一名幕僚。但大王子卻不同，因為在他的身後，有一名全身都籠罩在灰色的大袍之中的蒙面幕僚。
那人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大王子身後而已。雖然一開始兩人有着低聲交談，但由於離得太遠，梅林並沒有聽清楚他們的聲音。此時此刻，梅林看向了那名灰袍人，想要從他身上看出些許信息——但令他驚訝的是，他無法從對方身上看到任何能夠提供信息的東西。
因為那件灰袍之下，有着各種各樣的偽裝。
他的鞋子似乎是特製的，導致他的實際身高可能比看上去的更矮，但卻不知道具體是多少；他那件灰袍也實在是有些過於寬大，微微駝著的後背很好地掩蓋住了他的真實體型；就連他的肩膀上似乎也加了兩塊布，讓他的肩寬也籠罩在了謎團之中。他全身的衣着都是一種偽裝，偽裝了他所有可能暴露的訊息。
梅林眯了眯眼，將目光投向了尤瑟夫，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看出任何情報。
然而，尤瑟夫接下來的表現卻讓梅林的臉色微微一變！
因為尤瑟夫也輕輕地搖了搖頭，而他的意思，和梅林想要表達的近乎一模一樣。
——我，沒有看出任何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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