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洛墨

第350章 洛墨

黑衣俠客聞言,竟一改先前憨厚痴傻模樣,緩緩地站直身子,眸子也不再獃滯無神,渾身上下透露出的竟是一派儒雅的氣質,此刻,他如一名智謀無雙的儒將一般站立在客棧當中,面前是目瞪口呆的洛墨。

洛墨簡直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人的氣質僅在一息之間就可以變化得如此之大,甚至已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要知道人的性格最難改變,可這名黑衣大漢卻能轉變自如,洛墨不禁疑惑,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黑衣俠客面含笑意,慈祥如老嫗,端坐於長凳之上,氣質如皇,左手搓捻著一串念珠,右手兩指捏著一隻缺口的酒杯。

捻一顆念珠,便飲一口酒。

念珠捻得很慢,酒自然喝得也很慢。

洛墨見他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己面前,似乎並不打算立刻與自己解釋,自己便也不焦急,索性便也搬過一條長凳,與黑衣俠客對面而坐,手中同樣拿一隻酒杯,黑衣俠客捻一顆念珠,飲一口酒,他便跟着飲一口酒。

有時候,兩人相鬥比的是武藝高低,有時候比的則是耐心,兩人緩緩飲酒,酒空了一壇又一壇,可話卻沒有說上一句。夕陽漸斜,餘暉掩映,山頭黑聳,擷住金烏的三足,將它牢牢地拴在山頂,可樹枝再粗壯,也難擋樹葉的飄零,寒來暑往,萬物流逝,在無盡的歲月中,只有時間才是永恆。

洛墨抬頭向屋外望了一眼,他雖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去做,可似這般閑坐一下午,眼睜睜看着時間逝去,靜靜地感受生命的流逝,對於他來說,那是極為痛苦的一件事。

他有理想,所以他才最怕時間不夠,也最怕無故失去時間,一個懷有理想的人與一個享受生活的人註定不能坐在一起暢談,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必是享受生活的人更勝一籌。

果然,洛墨已坐不住了,他不時地看向屋外,腿也不自覺地抖動起來,這一切都證明了他的焦急。最主要的是,那一屋子的死屍也在時刻提醒着他,此處並非久留之地。

黑衣俠客似乎也看出了洛墨的焦躁,微笑着出聲提醒道:「你若是想走,只管走便是,我不攔你……」

洛墨冷笑一聲,道:「我若是真想走,怕是你想攔也攔不住……」

黑衣俠客點點頭,沒有說話,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雙眼微眯,手中念珠捻得更慢,酒自然喝得也更慢。

他愈是這樣,洛墨便愈是好奇。

洛墨盯着黑衣俠客,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動不動,就這樣過了一炷香時間。

其間,黑衣俠客只是默默飲酒,並不看洛墨。

終於,黑衣俠客將最後一碗酒喝乾,說道:「你為何還不走?」

他這樣問,洛墨便坐下來,坐在離黑衣俠客很近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俠客,像是一隻好奇的貓在打量着它自己的獵物。

黑衣俠客道:「是因為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

洛墨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盯着黑衣俠客,彷彿突然之間變得極有耐心。

黑衣俠客無奈地笑了笑,雙手舉起,道:「好好好,我自己說,我怕一會兒你對我會有什麼想法……」

黑衣俠客將酒碗放下,雙眸微眯,似在回憶一件頗為遙遠的事情,因為在那一瞬間,洛墨彷彿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星河。

黑衣俠客沉厚磁性的嗓音便在洛墨耳邊悄然響起,好似帶着他來到一處完全嶄新的世界。

「我來自於西域楚門,自幼便被師父帶入深山中修鍊,待到修成下山,父親不知被何人暗算,早已死於非命,當時的楚門人心動蕩,便有奸人趁此時機,竊得楚門門主之位,我根基薄弱,一時竟不能斬殺奸人,奪回楚門基業,甚至還被奸人流放在外,再不得踏入西域半步……」

黑衣俠客神色平淡,似在講述著別人的故事,可洛墨看得出,他隱於平靜之下的憤怒,那是一股無源業火,他日若燃起,定會燒盡所有冤讎恨債。

洛墨雖同情他,可一想到他濫殺無辜,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悲憫同情便蕩然無存,消逝的乾乾淨淨。

最後,只是淡淡地說了聲:「你說這些話,與我有什麼關係?」

黑衣俠客忽然站起身,神情激動地高聲喝道:「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若是肯幫我,我定能重奪楚門門主之位!」

洛墨有些疑惑,問道:「可你說的這些,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為何要幫你?而且,即便我答應幫你,即便加上我的力量,也不過是蚍蜉撼樹,根本難撼根基,更何況,我有至死也不能幫你的理由,便更不可能幫你……」

黑衣俠客忽然笑了笑,道:「你說的是他們?」

洛墨聽出了黑衣俠客言語之間的玩笑之意,當下勃然大怒,猛然起身,用手狠狠地鉗住黑衣俠客的脖子,喝道:「那些人難道在你的眼中便是如此的一文不值嗎?他們可是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就在你的眼前逝去,而且是由你親手奪去,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會感覺到愧疚嗎?」

「哈哈哈哈哈……」

洛墨一番話義憤填膺,不成想,黑衣俠客不怒反笑。

「你!」

洛墨忍無可忍,手上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幾分,他確實已動了殺心,此刻,確實想要對黑衣大漢殺之而後快。可黑衣俠客一身橫練功夫傍身,便是洛墨單手足以捏碎頑石,也難撼動其分毫。

洛墨自然清楚,可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黑衣大漢如此輕視生命,如此藐視身為人的尊嚴。

黑衣俠客果然毫髮無傷,甚至連呼吸都沒有絲毫紊亂,他笑着指指滿地死屍,道:「若是我能讓他們活呢?你會跟我走嗎?」

洛墨一臉鄙夷地看着他,心道:便是當世最負盛名的神醫,都沒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他一個粗莽大漢,會有這般手段?

他自是不信,所以,他的手便沒有放開,相反,更緊了幾分。

黑衣俠客似是早已料到他不會信,也不反駁,只是抬起右手,捏住拇指和中指,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原本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人,已全部站起,他們有說有笑,互相打量著,互相取笑着,還不時抹下臉上的「鮮血」,塗在另一個人的臉上。

洛墨早已被眼前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他是眼睜睜地看着一群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死人,此刻,又眼睜睜地看着一群已死了的人變成活人。死而復生?洛墨不是傻子,自是不信,既然如此,答案便只有一個,這一切都是一個局,一個只為他自己而設的局,請君入甕,瓮中捉鱉,果然是好手段……

洛墨眼神犀利,注視着所有人,現在,他被圍在人群當中,若是想要逃出這間屋子,簡直難如登天。現在,他終於懂得古人常說的一句話,叫作「插翅難飛」。

想明白這一點,洛墨反倒神態平靜下來,既然身死已成定局,那任何的求生告饒都是在貶低自己最後身為人的尊嚴。

洛墨知道他們來自哪裏,這些年,他在江湖上沒有結交朋友,仇人倒是結下了一大堆,想要殺他的人更是排成了隊,他見招拆招,能逃則逃,難能可貴的是,即便面對的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的窮凶極惡之徒,他依然堅持着他「不殺」的信念,對於倒在他劍下的人,他總是放他們一馬,所以這些年,來找他麻煩的人越來越少,他也難得清閑自在幾年,只是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偏僻鄉村,竟然會遇到這麼強的仇家,而且還是早有預謀的伏擊,能夠如此準確地知曉他的行蹤,並在此地設下如此天衣無縫的埋伏,洛墨不禁對黑衣俠客背後的勢力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那定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勢力。

洛墨輕嘆一聲,看來自己得罪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可他隨即便是憤怒,士可殺不可辱,他們既是早有預謀,待他進來之後,直接將他擊殺即可,何必故弄玄虛,上演這一出「好戲」與他看,這擺明了是羞辱,就像貓捉到老鼠之後,總是不直接吃掉,定是要好好地戲耍玩弄一番,而後再一口將其吞掉。

可是,多年掙扎於生死邊緣的洛墨,從未求過別人,更不曾畏死,人要活得有骨氣,有尊嚴,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坦蕩,死也要死得讓敵人膽寒。

即便是死,也要在敵人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大口血肉,留下一個永遠也難以癒合的傷疤,讓敵人永遠記住自己,這便是洛墨此刻的想法。

黑衣俠客自然也看出洛墨眼中的決絕、無畏,他的眼中亦流露出讚許之色。

就在洛墨準備殊死搏鬥之時,黑衣俠客忽然屏退旁人,不大的客棧里,便只留下洛墨與黑衣俠客兩個人。

黑衣俠客搬過一張完好的桌子,兩條完好的長凳,擺在桌子兩側,微笑着請洛墨坐下。

洛墨心無畏懼,便坐在長凳之上,他的對面,便坐着黑衣俠客。

黑衣俠客微笑着注視洛墨,眼神毫無殺機,反而儘是欣賞之色。

不一會兒,飯菜擺上桌子,兩壺燙好的燒酒也被擺上了桌。

黑衣俠客為洛墨斟酒,洛墨一飲而盡,黑衣俠客再為洛墨斟酒一杯。

「江湖傳聞你有『不殺』的名號,初時我是不信的,畢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時候不是你想不殺就能不殺的,人們會逼着你殺,你不殺人,人便要殺你,到那時你要怎麼辦?難不成等著別人來殺自己?天下之間沒有這樣傻的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若是一旦與權錢掛上關係,就會變得冷血,殺人便如殺雞,其實人殺多了,真的就和殺雞差不多,或者就如碾死一隻螞蟻,根本就不會產生絲毫負罪感,初時我也是不相信的,可是後來我也殺人,而且殺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我已變得這麼冷血,我早已忘記了,他們是人,我也是人,殺他們,便等於是在殺我自己……「

說到這裏,黑衣俠客明顯地停頓了一下,眼眶變得濕潤,眸子中閃過一道極不情願的光,那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厭惡殺人……」這是當時在洛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想法,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吃菜,默默地喝酒。

黑衣俠客眼含深意地看了洛墨一眼,便接着講道:「有一天,當我意識到我殺的是『人』的時候,那一夜,我嘔吐不止,一夜未曾合眼,從那之後,我便再也不能親手殺人,也是在那時,我終於懂得了在我下山那天,師父對我說的那一番話的深意,師父說:我們這身金剛不壞的功夫,自保有餘,殺不了人。其實哪裏是功夫殺不了人,只是師父在告誡我,行走江湖,武藝傍身,能夠學一門手藝自保即可,功夫不是殺人技,先人創造出種種神奇法門技藝,只是為了強身健體,探尋武道巔峰,至於後來的殺人技,是別有用心之人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視人命為螻蟻,濫用武藝,致使現在的武林一片烏煙瘴氣,後來的人學習武藝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惡念,便免不了殺人,更有甚者,殺人只是為了圖一時痛快,刀劍本沒有罪,是用刀劍殺人的人賦予了它們罪過,這不是刀劍的罪過,是用刀劍之人的罪過……」

洛墨冷笑一聲,道:「不殺人,如何奪回你的楚門門主之位?你今日與我所說的這一番話,不過是讓我隨着你去奪回你的門主之位,待到功成,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去享你的榮華富貴,萬人之上,我不過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這樣的例子,歷史上數不勝數,你若是以為僅憑三兩句話便能引得我為你賣命,那我可能要教你失望了……」

黑衣俠客明顯有些焦急,神態間有些哀傷,道:「我並非貪戀高位權祿之人,只是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我是一定要奪回來的,沒有拱手讓人的道理,我也想要創造一個不殺的世界,創造一個「不殺」的門派,雖然我知道那很難,但是世上的所有事,本就沒有簡單的,愈是難做的事,才愈要有人做,愈是難做的事,做起來才愈有意義,先輩已為我們開拓出一片沃土,我輩之人,雖沒有先輩開疆拓土之德,但是總該為後人留下些什麼才是,也不枉虛活幾十年,也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上一遭……」

黑衣俠客一邊說着,一邊盯着洛墨。

洛墨舉碗,將碗中酒一飲而盡,藉著碗擋住黑衣俠客的視線,洛墨早已淚流滿面。

一碗酒盡,洛墨將碗重重地擱在桌上,大笑着喝道:「再來一碗!」

黑衣俠客亦眼含熱淚,笑着喝道:「再來一壇!」

「不醉不休!」

那一晚,兩個男人坐在一張木桌前,桌上只有幾個簡單的小菜,兩壇酒,他們談了一夜,沒有人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洛墨便打點行裝,跟在黑衣俠客背後。

從此以後,黑衣俠客的身邊,便多了一個與他策馬並肩、沉默寡言的人。

自此之後,黑衣俠客每遇事,必先與洛墨商量,洛墨成了黑衣俠客身邊的智囊,為他出謀劃策,助他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而那個黑衣俠客,便是楚中天的父親,洛墨,便成了現在楚門那個身着黑底金線蟒袍的老者。

可以說,楚門能有現在的成就,有一半功勞在洛墨身上,而洛墨,也是楚門的副掌門,除楚中天的父親之外,楚門權勢最大的人。

楚中天的父親曾在臨死之前對洛墨說,若是發現楚門後代子孫中有不堪大任者繼承楚門門主之位,一定不要姑息,可手刃之,而後取而代之。

洛墨痛哭流涕,發誓絕不竊取楚門門主之位,楚中天的父親臨死之前緊緊地攥住洛墨的雙手,教當時已成人的楚中天跪在洛墨面前,尊其「亞父」,囑其凡是楚門之事,不可擅斷,定要問過亞父之意,方可定奪,說罷便撒手人寰。

楚中天謹遵父親遺命,初時行事,無論事無巨細,凡事定要問過洛墨,洛墨耐心輔導,傾囊相授,楚中天也對洛墨尊崇備至。

洛墨遵守誓言,甘願做楚門幕後之人,只為楚中天出謀劃策,凡事絕不拋頭露面,讓楚門子弟只知楚門有門主楚中天,不知有副掌門洛墨,楚中天威信與日俱增,漸漸威服眾門徒,接續老門主之志,短短數年,便令楚門威壓西域,成為西域霸主。

洛墨見楚中天實乃可造之材,便更助其成就霸業,待到楚門業成,洛墨便在楚門後山,選了一處僻靜所在,過起了隱居的生活,平日裏最愛種花養鳥,陶冶性情,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老了,走不動了,凡事要交予年輕人,自己早晚是要死的,該享受享受了,到時與老門主地下相見,也好嘲笑他一番,畢竟自己還是過了幾年清凈日子,不像他,為楚門操勞了一輩子,臨死還在記掛着楚門……」

每每說到這裏,洛墨便會長吁短嘆,當初與他的約定,終究還是未能實現,欲要成就霸業,終究還是免不了流血殺人,這是洛墨此生最大的遺憾,不過他並不後悔,也不認為是老門主騙了自己,人活到最後,又有多少人能夠堅持本心本性,只要當初許下承諾時,是發自本心的就好,不忘初心,說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

洛墨現在年歲大了,時常發獃,楚中天曾問過他在想些什麼,每當這時,他總會笑着說:是在想當年與老門主相遇的場景,他永遠也忘不了,老門主在對他許下承諾時,眼中閃爍的真摯不熄的光,就是那道光,打動了自己,讓自己下定決心,此生追隨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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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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