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四 嫁禍於人

一四四 嫁禍於人

三月桃李笑春風,四月薔薇滿院香。

剛剛跨入四月,陳康妃跟前養了好幾年的小乖寶忽就兩腿一蹬,小命歸西。小乖寶是只五彩大鸚鵡,當年為調教它說人話,陳康妃可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好在這小東西沒有讓她枉費心思,學起人話來,也算是嘴甜舌巧,雖然說來說去,這鸚鵡翻來覆去只會說那四句十六字,但是左一句「皇上聖明,天下太平!」;右一句「娘娘喜樂,萬福金安!」,雖字不正,腔不圓,卻能逗得籠外的人駐足解頤,開心一笑。

自從遷居於長慶宮,康妃娘娘整日裏唯靠吟詩誦詞,賞花逗鳥來消磨打發這既閑且悶的日子,所以這天,當金雲蘿慌慌張張地進來說,小乖寶怕是不行了,娘娘快看看去……

陳康妃的心立馬一沉,提起裙裾趕緊往前廊上跑,遠遠便看見小乖寶兩腳朝天,一動不動地躺倒在金絲籠底。陳康妃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偏偏金雲蘿極沒眼色地嚷嚷:哎呀,娘娘,小乖寶這回怕是死翹翹了!

陳康妃又急又怒,甩手便摑了金雲蘿一巴掌,打得金雲蘿身子一個趔趄,扁著嘴想哭又不敢哭。倒是陳康妃自己,死命地跺着腳,眼淚團團轉轉,忽就奪眶而出,雖然沒有痛哭失聲,但是她心裏的悲傷一股股地往外冒,怎麼也止不住。

她身邊的隨侍面面相覷,都不敢出聲相勸,只有金雲蘿仗着與娘娘親近,小著聲兒說:娘娘,不過是個養著玩的雀兒,娘娘要是喜歡,再養它幾個也不是什麼難事。娘娘又傷心牢神地做什麼。

陳康妃一聲不吭只是流淚,年初吳壽妃死時她都沒流過這許多淚,她不知道這些悲傷都是哪裏來的,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哭鳥還是哭人?金絲籠中的雀子,皇上御封的小乖寶!睹物總是傷情,然而細說起來,她跟這籠中雀又有多大分別?小乖寶是籠中雀,而她這個康妃娘娘也不過是養在宮中的金絲鳥。想起這些來,多愁善感的陳康妃益發傷心不住,她這傷心任旁人怎麼勸都是沒用的,唯有她自己才能勸得住自己。

只是陳康妃不想勸停自己,她正要找個由頭讓自己哀傷一回、感慨一回。她從嫁到宮中以來,竟是沒有盡情盡興地高興過或是傷心過,她覺得自己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辛辛苦苦,活得甚至不如金絲籠中的這隻雀子。

雀子活一日是一日,沒有什麼指望盼頭,而她雖有滿腹的指望與盼頭,卻也只能這麼活一日是一日,有如落花殘陽,亦如風中之燭。

陳康妃鬱結的失落摻和著幾許傷心,藉著小乖寶的死源源不斷地往外排遣,她一會兒流淚,一會兒嘆氣,好半天都未能安心定神。而娘娘不能安心定神,手底下的內侍宮婢們個個都不能安心定神,眼見着勸是勸不下來,有人使了眼色,讓金雲蘿趕緊往安和殿去搬救兵。

王寧妃正有事要找陳康妃商量,聽了金雲蘿說起這事,不由便笑了:不過是個雀兒,有什麼好傷心的?好長時間也未見她悲春傷秋了,想不到這病根子到底沒有去除乾淨!

王寧妃當下來過怡樂殿這邊,陳康妃雖然無心無緒,也只能斂容相迎,王寧妃於是先把她一番取笑,陳康妃也不自辯,只是長身正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王寧妃混說瞎道。

王寧妃此時說的正是大長公主要為繼子於鳳樓娶親的事。「大長公主以勢壓人,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誰敢不乖乖的送來?戴家的夫人小姐再哭得凄凄慘慘,反正她也聽不見!唉,當真是大長公主的兒子,誰人不願意嫁過來,只可惜這兒子假便假矣,偏偏出生低賤,根本扶不上台盤。戴家也是有苦說不出口,我聽說陳太后也點頭認可了戴家的三小姐,前天上便叫人給戴家送去了一柄如意。陳太后這麼一摻合,戴家還能想出什麼摺子不成?我聽說,戴家的幾個小姐皆長得天香國色,可惜美人再好,佳婿難得,姐姐!有支吳歌怎麼唱的——怨月老亂牽線,怪紅娘錯認人,恨前世冤孽重,嘆今生奴命薄……」

寧妃娘娘說起這事時,活靈活現,宛如親見,金雲蘿等一干人都聽得入神。王寧妃說完了這些閑話,這才言歸正傳,問陳康妃,要是大長公主操辦喜事,身為宮妃的到底要不要送上慶賀之禮?唉,現在不比從前,每月的月例銀子就那麼些,四方的貢物全送到了永壽宮,連太后和二聖都落不著幾許,咱們就是有心送,只怕也拿不出讓人開眼的東西來。大長公主這人性子古怪,若是惹她惱了,今後怎好相見?

陳康妃淡淡地說:議親成婚,先從納采、納吉起,再到請期、親迎,幾樁事下來,沒有一年也有半年,哪有這麼快就禮成事畢的?再說人家娶親的都還未忙碌起來,你倒急着要備大禮,送賀儀,果然是飯吃飽了閑磨牙!

話題一轉就轉到於鳳樓的婚事上來了,陳康妃為小乖寶傷心過一場,心裏的鬱悶已經排解了大半,這下又經王寧妃嘻嘻哈哈地說笑一回,心情這才略略有些轉好,當下吩咐小宦們好生裝殮小乖寶,就在東首的那株桃樹底下替它挖個墳塋。

王寧妃看着小宦們把小乖寶從籠里取出來,忽然一聲嘆息:「哎,從此再也聽不到這小東西在耳邊嘰嘰咕咕地叫喚『皇上聖明,天下太平』了!」

陳康妃這時正往殿堂里走,聞言頓了一頓,想起自己當年調教它學舌說話,這學會的第一句便是「皇上聖明,天下太平」這八個字,不禁又低頭拭起淚來。

四月的和煦暖風熏得人人若醉。

吳王暨朝中的一幫人終於將早已擬議好的削藩之計一一付諸實施。朝廷在四月初接連發佈了幾道敕諭,先是令方鎮川揮師西南,即刻開赴黔中討平土蠻,不得借故耽擱拖延。其後又將李得天、黃世英調離了鄉關故土,移駐到湘贛之地。至於原來方大用手下的一部,自有兵部派人持符節前往徵召遣調,到此時也按原先之議進抵大梁,轉交由齊魯節度使唐會之轄領節制。

這一部系由方大用的侄子方蜀山所親領,唐會之雖然接受過來,卻到底難以放心,所以預先遣派了心腹去做那大梁的太守,另外又將五千人馬駐屯於商丘。大梁原是方大用所領的防區,而商丘則是齊魯與中原的分野之地,雙方為表禮讓,原本都不在此駐軍,然而這回連地並人卻是一併交到了唐會之手上。

既得其卒,又占其地,唐會之知道方大用必然大不愜意,所以特地致信與他,一是就助兵抗胡一事稱謝,二來是向他討要密信。

陳太傅的這封信干係極大,當初拿給方大用看,未及深思細想,顯然大為失策,如今怎能存留在他手裏,成為將來肇禍引亂之源?

方大用很快就回信給他說,抗胡事大,自當一體同心,某有何能,敢當此謝字。至於前時所呈之信,語多狂妄悖逆之意,有若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吾不敢私下留存,閱后即付之一炬,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使之外泄。

唐會之已經從自家娘子那裏得到密報,當下斷定方大用此言非虛,的確信中觸法犯禁之語比比皆是,方大用一時懼禍畏難也是有的,故而私下裏將信毀去,意欲不沾惹是非。唐會之於是莞爾一笑,心中不再以此為念。

然而洛上的方大用又何止是不大愜意,他是既惱怒又狐疑且憤恨。他一直就覺得唐會之前番與此次送信上門,應該都是不懷好意,這其中必定有謀有詐?現在想來,這封信莫非就是試金石?意在試探自己對於朝廷和吳王的忠誠,自己要是一不小心中了圈套,只怕唐相國和唐節鎮都將拉下臉來,齊齊向自己發難。

方大用把事情前後連貫起來細加推敲,越是用心琢磨越覺得其中大有可能。按理說,密信里寫明了要封疆鎮帥們有所行動,剷除吳王等一干奸佞,擁戴上皇復正大位,而吳王一眼見到這樣一封密信,豈有無動於衷、置之度外的道理?然而吳王偏偏意定神閑,全然一付事不關己的樣子,由此便可以見得,吳王對這封信的來龍去脈早就心知肚明,故而不以為意。

在這方面,方大用自有過硬的消息可以佐證。他在京中的行館,一直傳報說京中近來太平無事,並無任何異狀發生。太傅陳大人雖然告病歸家,但是吳王、太保等當朝大佬都曾親自登門探望慰問……

聽得京中的這些密報,方大用反倒慶幸自己能夠當機立斷,要是當時自己存心藏匿此信,不把它呈獻給吳王,則唐氏兄弟一定以為自己包藏禍心,背後另有詭計圖謀。

但是這整件事中,方大用仍然有想不通、理不清的地方,既然自己獻密信向吳王表忠示誠,為何吳王不獨不領情,反而更加刁難盤算自己,想方設法地隔離我父子,削奪我兵士,侵佔我轄地?

方大用為此思來想去,總覺得根源還在於自己是反正歸來的降臣,既然是降臣,自然難以論及忠孝,因而便不見容於江南的朝士,所以用則驅之,不用則防之,若防不勝防,則奪之削之乃至於誅之除之。

方大用只這麼一想,後頸處似乎便感覺到了一股寒冽的涼意,就彷彿有一把刀虛懸在半空中,隨時隨地就會落將下來,誅之除之,然後一了百了。

豈能坐以待斃!豈能坐以待斃!方大用手按著桌子,身子站起來複又坐下去,口裏不斷地喃喃自語。四月的天氣自然還稱不上燥熱,但方大用卻是大汗淋漓,身子如同在蒸籠里蒸過了一般。

方大用斷不肯坐以待斃,唐氏兄弟設計此信想嫁禍於人,一計未成,乾脆就撕破臉皮,強取明奪自己轄下的人馬地盤,天下有這等便宜的好事?方大用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狠狠地咬着牙齒,你能嫁禍於人,我亦能嫁禍於人!咱們倒不妨邊走邊瞧。

一番咬牙切齒之後,方大用似乎有了主意,不過他還得好生想想,這事要麼不做,要做便做得乾淨利落,決不能拖泥帶水,磨磨嘰嘰。

暖意洋洋的和煦春風,前時才拂過江南的山水,今兒又染綠北國的荒原。

也是在這年的四月,東胡君臣的炯炯目光再次投向了江南。在東胡君臣的眼裏,溫柔富庶的江南有如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叫人一見便難忘懷。而要東胡成日面對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尤物,終究心癢難耐,所以不論是徵召收服,還是強取豪奪,總是要遂其心中之意。

其實當大汗的王帳還安在極北苦寒之地的上京城時,江南飄渺朦朧似乎遙不可及,即使伸長了頸子,望酸了眸子,隔着山嵐霧障,迢迢遞遞就彷彿遠在九霄之上。

然而當胡人由極北之地來到燕薊立馬安營,尤其是也里溫大汗將王帳遷到燕京以來,東胡上下日益感受到中土之地廣物博,以及糧谷百物之豐饒繁盛,這皆是昔日身在上京時所不能想像。而燕薊不過是中土的邊郡,其繁盛豐饒已然若是,那比燕薊好上十倍百倍的中原和江南,自然更加惹人垂涎三尺,恨不能據為己有,受之享之。

是以江南的局勢從此便讓燕薊的胡人為之牽腸掛肚,念念難忘。江南但有什麼風吹草動,東胡的君臣必定要聚而論之。江南近在咫尺,睜眼可觀,伸手可觸,叫人豈能不關情?而東胡的君臣只要論起江南之事,這心中便總是蠢動着一股攫取的慾望。

事實上,早在承運八年,東胡君臣的心就曾因此激動過一回,那是江南的皇帝欲將大位內禪的時候,東胡上下喜悉此訊,立即開朝會議論此事。

其時有人建議汗王,應趁江南變生動亂之機出兵攻伐,江南有佞臣弄權,是謂不忠,子逼父禪,實為不孝,既然不忠不孝,又何以立國立邦?此必為天地所不容!東胡出兵實乃弔民伐罪之舉,名正言順,正是上天所予,我當取之。

然而又有人以為時機未至,江南雖有小亂,卻無大變,若是貿然相攻,反而激起江南士民同仇敵恤之心,況且兵馬糧草一時皆未整備,若戰事一起則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兩方都言之在理,弄得汗王也里溫也拿不定主意,問之於大丞相宋有道。宋有道以為,眼下局勢未明,須得再等上一等,待到江南自亂,東胡出兵當如催枯拉朽,定能有所作為。

大丞相這話說得甚是。南都金陵距東胡燕京天遙地遠,從那裏零星傳來的消息都是些不足為憑的街談巷議。比如前兒才有消息說,江南的皇帝已經為臣下所弒,金陵城中處處火起,人人自危;今兒便又有消息說,大將軍唐覺之正率軍剿匪平亂,倡亂者是太宰周如樂,如今已經伏誅——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東胡的君臣就象霧裏看花一樣難辯真偽,攻取征伐一事因此也就無從談起。

只是也里溫身邊的胡人將領對於征討江南,個個躍躍欲試,對朝會上漢臣之間的爭辯更是嗤之以鼻。

江南和東胡兩不並立,早晚都會有一仗要打,眼下江南生亂,可謂機不可失,東胡豈能眼睜睜錯過。漢臣迂腐,凡事只曉得引經據典,要論起衝鋒陷陣,攻城掠地,唯有靠咱們胡人出馬征戰,這漢臣要是有用,燕薊也不該是咱們東胡的,汗王怎可聽任那些漢臣信口開河,亂我軍心。這行軍打仗,靠馬靠手靠兵刃,靠了咱們胡人的合力齊心,豈可靠得漢臣奴兒的一張嘴。

在他們的一再攛掇之下,也里溫也改變了主意,開始着手征討江南的大計。

然而就在這時候,南都金陵那邊已然塵埃落地。上皇宣佈內禪,幼主登基即位,大將軍唐覺之輔佐攝政,中原的方大用和齊魯的唐會之也都加強了對東胡的防衛戒備。而東胡欲攻伐江南,中原和齊魯都是正面當敵的必爭之地,兩相交鋒,彼此糾纏,東胡未必能夠全操勝算。大丞相宋有道於是規勸汗王暫時放棄這南征之想。

東胡上下因此有些遲疑不決,如此又是一番耽擱,江南派出的通問使卻已抵達燕京城下,通問使一行攜帶了言辭謙卑的國書和數倍於往年的厚重禮物。

江南未能自亂自潰,這讓東胡上下頗為失望,好在南人禮數周到,出手也大方豪闊,東胡君臣既不費心、更不費力便取得莫大的實惠,所以便應江南幼主之請,同意與之重申舊盟,並續訂新約,盟書和約既成,東胡這征南之議自然也就束之高閣。

雖說與江南修約續好,讓東胡意外地得到了一些實惠和利益,但是東胡終究未能從江南的內亂中獲取更多更大的好處,身在燕京的東胡君臣每每言及於此,心裏便覺得耿耿於懷,皆以為是平生憾事。

只是承運八年年末的這樁憾事,東胡君臣在光正二年又重新看到了某些希望的苗頭。這些微微顯露的苗頭,都是來往於燕京的漢人使臣給帶過來的。光是這年前年後,金陵、長安、洛上和歷下都派得人來,所來者皆有求於東胡,這其中尤以方大用派來的使者最是恭謹溫順。

方大用的使者口口聲聲要為上皇嗚冤叫屈,討還公道。上皇被休囚幽禁,是凡忠臣義士莫不忍悲含憤,洛上方公雖有除姦殺賊之願,奈何心有此願而力不能敵。然而卧薪嘗膽,圖報君恩,卻是未嘗一日敢於忘懷。

在說出上述一番義膽忠肝的言語之後,方大用的來使宛轉地向東胡方面暗示,洛上方公受上皇恩重,且得上皇密囑要其除奸誅賊的手詔,所以無日裏不在籌思謀划,今遣使而來,情願與東胡互結善鄰,若汗王能夠允其所請,方公將能協助東胡攻取齊魯。

大丞相宋有道聞此消息大為驚奇,當下即與汗王密商,覺得不妨從其所請。本來齊魯與中原互為唇齒,東胡攻伐其中一方,另一方都會傾盡全力從側翼搔擾侵襲,如此兩面受敵,東胡難免顧此失彼,而若是分兵二路,則恐不能聚眾圍殲,雖興師動眾,又終將勞而無功,東胡南征之議之所以久議不決,於此大有關係。

這一回方大用主動上門,願為內助,東胡君臣雲胡不喜。所以汗王也里溫要宋有道親自出馬,與方大用派來的使者詳細面談,雙方本就你情我願,這一談自然皆大歡喜。並且宋有道還提出,方郡王忠肝義膽,東胡上下大為感佩,為彰表嘉行,汗王擬冊方公為豫王,但未知其意如何?方公若能接受冊封,今後將更能取信於東胡,亦可永為善鄰,各保子弟家邦。

來使對此吱吱唔唔,不敢擅自許下應諾,宋有道亦不相強,只囑其將話帶回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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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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