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 辯忠識奸

一四三 辯忠識奸

御史中丞戴有忠回京之後,未及歸家整裝休沐,便先去見了吳王,自是把此行的諸般情形一一稟報。

果然如他所料,吳王聞言喜出望外,連聲誇他能辦事,會辦事,的確是可堪大用之人!

吳王身邊的張太保當下也對戴有忠道起了辛苦,並建議吳王說:中丞大人不虛此行,將此事辦得如此妥貼,當真再好不過。眼下利在朝廷,王爺應速速似詔,一俟宮裏行過璽印,即可頒佈下發,以昭示天下。

戴有忠也隨聲附和:事不宜遲,請王爺早作定計。

公事交卸以畢,吳王正欲留飯,戴有忠連忙推辭,張太保笑道:中丞大人府上不久將有喜事,咱們少不得要登門叨擾,討杯酒喝。

吳王聽罷,便也笑道:大長公主三番數次找本王打聽中丞大人的歸期,當真沒見過象她這麼心急的人了!

戴有忠一時不知這喜從何來,也不便多問,告辭后急急歸家,誰知剛把官服換下,下人送來的香茶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戴夫人便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竹筒倒豆子般地說起大長公主上門提親的事。

戴有忠一聽,頓時張大了嘴巴,想起適才吳王張太保的那些說笑,半晌說不得一個字。戴夫人是素來依賴老爺的,見到老爺這失魂喪魄的模樣,便結結巴巴地說:老爺,老爺,你倒開口說句話呀!

戴有忠嘆了口氣,連聲道:這能有什麼可說的?大長公主豈是個省事的人!唉,她怎麼偏偏就相中咱們家的丫頭呢?

戴夫人聽了老爺這麼說,好似當頭挨了一記悶棍,心立時就涼了半截,想想卻又有些不甘心,只得說:老爺就想不出別的法子?這要是大長公主親生的孩子,打死我都是願意的,可是,可是,跟這來路不明的野種結親,豈不是生生丟盡了我戴家的臉面?三丫頭那裏又怎麼開口跟她去說?

戴有忠板着臉,端座不動,戴夫人這就流淚道:天下有這強娶逼婚的理么?她倒是憑什麼?就憑她是大長公主么?

戴有忠嘆道:你是不知道大長公主的厲害,她為了這個假兒子,自然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三姑娘那裏,你這個做娘的要多多開導,凡事總要往寬心處想……

戴夫人悻悻然道:早知如此,當初便該跟許侍郎家訂下娃娃親,我是怎麼說的,趕着巧,挑個寶!可老爺是一萬個不肯聽,說什麼一家女,百家求!不妨等上幾年來個東床挑婿。這下倒好,好端端的清白女兒家要嫁給一個演戲唱小曲的——嘖嘖,這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賢婿!旁人笑掉的大牙撿起來只怕都不止一蘿筐!

戴有忠皺了皺眉頭,說:這會兒埋怨叫苦又有啥用?你又能強得過大長公主么?她把這外姓別種當成自家的兒子養,太皇太后和宮裏的二聖不是也都認了!宮裏認下的人,就是皇親國戚,跟你結親,那是貴人抬舉……

戴夫人說:認了也改不了他的出身!所謂優伶娼隸,百姓良人尚且恥之,何況是咱們這種縉紳之家。我說老爺,大長公主府的親事咱們家可是高攀不起!

戴有忠說:咱們雖不想高攀,可擋不住人家找上門來,人家比你勢大,你能奈何得了?再說人家不是早已經脫了籍,且更入宮充為內廷官,既然入朝為官,又怎能再以優伶娼隸視之?這要是普通百姓,單單舉一個非議官長的罪名,至少就要掌嘴二十。

戴夫人只是一哼,說:貧兒乍富,原先的三分賤相總是脫不去!老爺要是答應這門親事,不妨自己去跟三丫頭說,我可是開不了這個口。大長公主為人瘋瘋顛顛,有這樣的婆婆在堂,三丫頭嫁過去的日子可怎麼過?

戴有忠沉吟道:那就把先把大小姐給接回來,由她幫着勸勸,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大長公主要是請出宮裏的娘娘來指配賜婚,咱們家難道能夠抗旨不遵?

戴夫人說:照老爺的意思,這門親事就這麼結了?

戴有忠怔了怔說:這還能有什麼說的?只是委屈咱們家的閨女了!

戴夫人嘆息一聲,將茶盅遞過去說:老爺,請用茶吧。這事我是管不了了。

戴有忠卻哪有心思喝茶,只是獃獃地坐着出神,過了好一會方才對戴夫人說:也罷,待我向朝廷稱病告假,暫往鄉下去躲上兩天,大長公主見不著人也許就此罷休也說不定。

戴夫人點點頭:唉,能拖延一時是一時……怕就怕大長公主等不及……

還正說着,堂下這時有人稟報,說大長公主府上的長史大人前來拜訪老爺。

戴有忠戴夫人齊齊一怔,跟着面面相覷,才說曹操,曹操便到,這馬虎眼怎生打得下去。

散騎常侍於鳳樓一點都不知道大長公主為籌劃他的親事正忙得熱火朝天。

於鳳樓現在時常呆在宮裏,他覺得呆在宮裏比呆在大長公主的府上還要輕鬆自在。在小樓子剛被大長公主收為繼子的那一陣子,他於懵懂之間,固然有些受寵若驚,但也為此感到萬分惶恐。因為面對大長公主慈母般的親切熱絡,他自己卻不知道應該作何樣的回應。

自從四五歲上被賣入梨園學戲,小樓子便已是無家可回、無人可傍的棄兒,也早就習慣這冷清清無人關愛憐惜的日子,因此逮一接入長公主府時,這地下天上的大變化,令人處處皆難以適應。

大長公主對他越是親熱,他就越覺得難以承受,於是手足無措,坐立不安,一心只想遠遠的從大長公主身邊逃開,但是在公主府里,泛濫的母愛如春風雨露,一昧的施與,無微不至,他又哪裏能夠逃開身子,更不能就此惹別人說,到底是出身不良,所以甘居下賤,不識抬舉?所以雖然認了大長公主為母而富貴傍身,但小樓子卻活得縮手縮腳,十分的壓抑局促。

好在聖母娘娘因為皇帝年前所生的大病,因此開始整肅宮廷,以前那些教唆引誘皇帝不務正業,成天遊玩嬉戲的小宦都一個不留地給趕出了宮廷。本來就連小樓子,聖母娘娘也是準備秋後算帳,一併給攆出去的。只是皇帝為此又哭又鬧,糾纏着聖母娘娘一再懇告求情。唐太妃到底心疼兒子,想想小樓子素來乖巧聽話,出言做事還算是規矩老實,再說皇帝身邊也確實需要一個年紀相仿的伴當與之打伙作伴,唐太妃因此才鬆了口,答應留他下來,以便聽取皇帝使喚。

小樓子呆在宮裏其實並不合乎宮裏的儀制,不過他是個半大的孩子,便是成日呆在宮裏也並無什麼大礙,何況皇帝又日日離他不得,所以唐太妃才格外施恩,允其常侍於皇帝跟前。

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只是小樓子卻一點也不覺得,就算皇上是只老虎,也是一隻不傷人的幼虎,這幼虎往往如同大貓,可愛的時候多,可怕的時候少。而小樓子打小便在戲班的一堆孩子裏面長大,自然知道如何跟小皇上打好交道。

正月方過,唐太妃給皇帝新訂立了許多規矩限制。聖母娘娘所列的這些舉措自然全都是為了皇帝好,只是皇上偏偏不領情,整天吵吵嚷嚷地報怨說,悶死了!煩死了!朕這個皇帝當得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以前做慶王呢!

皇上在吵嚷的時候,嗓門可是大得驚人,以至於小樓子覺得象這麼敞亮通透的嗓子不用來演戲唱曲,那可真是白糟蹋了。

只是小樓子知道,皇上整天的吵鬧叫嚷是因為日子過得既辛苦又無聊。就象他以前學戲,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練聲吊嗓,舞拳弄腳,日日如此,疲累不堪。

皇上呢,也是每天天未亮就得起身上朝,要是皇上賴床不肯起,十來個太監便跪在床頭輪流叫喚:一日之計在於晨也,萬歲爺豈宜高卧?天下事紛紛擾擾,萬歲爺何敢高卧?

這邊廂太監們的叫喚聲一聲連着一聲,那邊廂熱騰騰的面巾已經在替皇上揩臉抹嘴,皇上就算再困這時也非得起床不可。

而起床之後,皇上便再無歇時,除了冬至、正旦、壽辰這少數幾天,皇帝天天都得臨朝聽政,然而一應政事皆是吳王主理,由不得皇上來作主,皇上每日的臨朝,只是不苟言笑地正襟危坐,亦如同廟裏高台上端坐着的泥偶神像,無非是裝個供人膜拜的樣子。

一俟皇帝裝模作樣地上完早朝,大學士陳從聖及翰林院的一班侍讀講官們便要給皇帝進講經學。講完了經學,陳大學士還要為皇帝授道解惑。待皇帝問完了話,陳學士尚要就某個人、某件事而進言進諫,這進言解惑,可長可短,並不拘時辰,等到言也進了,惑也解了,諫也上了,師傅們都告退了,更有體仁閣的管事公公奉聖母娘娘之命,前來督促皇帝練字,這大楷、小楷、行書、隸書的,每樣寫幾章,所以皇上只要提筆,便總要練上大半個時辰才能住手。

上朝和練字,是皇上最深惡痛絕的兩件例行公事,算也只有下午小睡之後,萬歲爺才會有一點屬於自己的閑暇時辰,這也曾經是皇上最為期待雀躍的時候。

這在御體沒有染恙以前,皇上常常御駕親臨小瀛洲,與小宦們玩一玩排兵佈陣,兩軍對壘的遊戲。皇帝自己率上一隊,叫小樓子率另一隊,各自擂鼓揮旗,指揮兩隊的小宦以木刀木劍相互攻殺,這遊戲皇上沉迷其中,百玩不厭。只可惜自從上次皇上感染了風寒,因此生出了一場大病,聖母娘娘一路追究盤查,知悉皇帝得病竟是因為成天如此荒嬉胡鬧之故,因而勃然大怒,不但把皇帝跟前那一幫聰明伶俐的小宦都趕走驅盡,便是這清涼殿和小瀛洲也從此不許皇帝再有涉足。

為了隨時掌握皇帝的舉止動向,聖母娘娘特地把體仁閣里那些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年長公公們指派到皇帝身邊當差辦事。

也就是從那些公公們來到之後,小樓子眼見得皇上從此寡言少笑,悶悶不樂,一天比一天不開心,本應是唯我獨尊的天子,反倒象是獄中待決的囚徒。

而那些專事侍候的內監公公們,人在皇上這裏,心卻在聖母那邊,整天就象是牢頭禁子,死盯着皇上的一舉一動,就連皇上多喝一口水,多走幾步路,他們都驚驚詫詫,忙不迭地回稟到聖母娘娘那裏。

而皇上雖說是個孩子,卻也不甘心被人如此看管挾制,所以一開始也試過反抗,摔東西,發脾氣,大叫大鬧,滿地打滾,公公們勸不住,只得屁滾尿流地去回稟聖母。太妃娘娘剛開始還過來哄哄,眼見得越哄這脾氣越大,乾脆就不聞不問。東西一任他摔,脾氣也隨他去發,等到摔夠了東西,發完了脾氣,精疲力竭又無可奈何的皇帝自然就該昏昏思睡了。

這若是還不成,聖母娘娘也琢磨出應對的法子,這時候自會傳下懿旨,告誡皇帝要是鬧得沒完沒了,那就送到太廟裏去,向列祖列宗請罪思過。

皇上別的不怕,獨獨就怕太廟,因為皇上覺得,人死了會變成鬼,而鬼據說就依附在那些牌位上面,太廟裏供奉著那麼多先祖先妣的牌位,自然這鬼也是最多的,所以別處盡可去得,太廟那裏是萬萬去不得!

這時候眼頭有些識見的小樓子趕緊出來哄勸皇上息怒,而皇上也願意就船下篙,不再任性使氣。聖母娘娘那裏原也只是嚇唬,只要皇上肯消停,自然也就作罷,內使公公們只要皇上不鬧那便謝天謝地,因此都對這個慣能哄勸皇上的小樓子另眼相看,勤加恭維。

跟聖母娘娘派來的公公們不同,小樓子一直是回護皇上的,在他看來,這些內監公公一個比一個壞,幾乎跟書上說的大奸大惡之輩差不太多。但是小樓子跟皇上一樣,雖然恨這些公公恨得牙癢,但是公公們因為前頭小宦們的前車可鑒,又仗着聖母娘娘在背後撐腰,並不在意小皇上惱怒氣恨的臉色。

小樓子雖然學問不怎麼樣,但是自小學過的戲文唱詞里,褒忠貶奸是第一緊要,戲台上唱紅臉的往往是忠臣,而扮白臉的大體是奸佞,勾勒描畫之後,個個清晰明了,讓人一看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而現在他身在這前朝後廷,接觸的都是顯貴公卿,自然而然便會拿這辯忠識奸的眼光去估摸打量——卻怎麼看都看不分清,都是一般圓圓團團的臉,既沒在額上刻字,也沒在腮邊烙印,更不似戲台上非紅即白,是忠是奸,一眼看去委實難辯。

而越是看不分清,小樓子就越在心裏面着急。他是皇帝跟前的常侍,將來是要輔佐皇上安邦治國的,要是連個忠奸善惡都不能辯識,將來又何以擔當大任?

小樓子心裏放不下這事,因此偷偷地詢問過皇上,誰知皇上比他還要糊塗,說來說去只說尚質是個忠臣,陳大學士勉強也算個忠臣,小樓子自然也是忠臣,以前的那些小宦也個個是忠臣……至於奸佞?倒是不知道誰是奸佞?

小樓子於是就急得不行:皇上要親賢臣,遠小人,逐奸佞!這辯忠識奸是頭等大事,怎麼可以不察?

聽小樓子這麼一說,皇上也覺得這件事情馬虎不得,當下拍拍腦袋說:辯忠識奸可是大事,朕就着你日後留心細察。

這話皇上隨口說說也就算了,小樓子卻是從此開始留心起人來。先從皇上身邊最厲害的幾個臣子們打量起,象吳王唐覺之,身為相國,掌領軍務國事,其究竟是忠臣還是奸佞呢?

這個問題應該困擾了小樓子好久,每當吳王奏事問安的時候,他都在一旁用心觀察,每次都只能看到他的忠,為國事忙碌,為軍務煩神,說起話來總是江山社稷,國泰民安,四海歡欣,萬民擁戴一類的詞,且這全都有賴於皇帝陛下的滔天洪福……

吳王是皇上的嫡親娘舅,又是擁戴皇上登基的第一功臣,他若是奸佞,天下應該沒有幾個能稱忠臣;吳王之外,太保張大人也有擁戴之功,應該也不是奸佞;陳大學士為人雖然嚴厲,不過做師傅的豈有不嚴厲的?既然嚴厲,自然是忠臣;陸太師和陳太傅都是鬍子一大把的人,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有板有眼,也看不出有奸佞之相,除此之外,滿朝的文武,從中竟挑不出看上去象是奸佞的人……

既然朝堂上找不出奸佞,自然這奸佞就隱藏在後廷,小樓子找來找去最終認定了皇上跟前侍候的公公們才是奸佞,怪不得戲里的奸佞往往都是離皇上最近的那些人。

小樓子因此就給皇上出主意說:奸佞現在就在皇上身邊,所以皇上須時刻提防著點,皇上要是氣不過,不妨把這些人的惡形惡狀給牢記下來,待到將來皇上長大親政的時候,再一一懲治他們!

皇上覺得小樓子說得極是,因此對這些內監公公們就益發痛恨。只是小樓子一再勸告皇上要忍耐,這些公公慣會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所以皇上的脾氣還要多多收斂才是。

這邊勸過了皇上,轉過頭小樓子又去跟內監公公們說:皇上恨你們多嘴多舌,生是惹非,所以極是厭惡,你們的所作所為,皇上都記得牢牢的,說是將來親政,一定不會輕饒你們。

那些公公們聽了這話,一個個都嚇得不輕,連忙央求小樓子為他們多說好話,小樓子笑嘻嘻地滿口應承,然後又說:皇上以後游嬉玩鬧,只要不是太過出格,公公們不妨睜眼閉眼。把皇上給惹急惹毛了,從此在心裏記恨你們,公公們將來又能討得什麼好處?

公公們連連點頭,誇說小樓子想得周到。小樓子也滿心歡喜,自己能為皇上分憂解勞,倒是不枉做這份散騎常侍的職差。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故國家邦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故國家邦
上一章下一章

一四三 辯忠識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