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Lily?」陳默在電話那頭問道。

「是我,陳默。」Lily的聲音簡短有力,陳默聽到她的聽筒里,不斷傳來嘈雜的人聲,還夾雜着傳真機尖銳的「嘟嘟」聲。

「很忙嗎?」陳默遲疑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有點忙,有事情找我?」Lily說道。

「嗯,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有張然在加拿大的地址嗎?現在的。」

電話那邊是一陣長長的沉默,「我怎麼會有他的地址呢?我和他,都是大學時候的事情了。」Lily語音平淡地說道。

「我——,想去一趟加拿大,找找他。」陳默回答道。

「你—去—加—拿—大,就是—為了找他?」Lily依舊清澈溫柔的聲音,如同一枚突然衝上天空的煙火,驚訝地在天空中響亮了起來。

陳默沒有說話。

「都畢業這麼多年了,他去那邊,應該也有十幾年了吧,你這是有多想他啊?」Lily的聲音開始有了有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陳默也笑了:「不是,我是正好手頭有事要去一下,所以才想起來的。」

「我這裏沒有,他一直沒有和我聯繫過,不過,我有你妹妹的地址倒是。」Lily在電話里的笑意似乎更濃了。

「我是想要張然的啊,再說了,我妹妹她,未必會見我的。」陳默苦笑着說道。

陳默和Lily口中的妹妹,是和Lily同一個宿舍的女生,和Lily是對面的上下鋪,也是陳默他們班的,叫江如畫,因為和Lily最要好,所以兩個人經常在一起,當初張然追Lily的時候,經常也是他和陳默,Lily和江如畫四個人一起約著出去玩。江如畫如果按照現在的說法,說她人長得膚白貌美大長腿是有點過了,但在膚白這一點上,絕對讓人心服口服。張然曾經說過,如果你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置身在黑黑的樓道里,這時一個人走過來,如果你看到的,是兩個眼白和一排白白的牙齒,那是一個黑人,如果走過來的,是一張遠遠就能看見清晰五官的臉,那就是江如畫。陳默完全不知道,張然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說法,是有他的親身體會還是主觀想像,但是每次看到江如畫的臉,都不禁在腦海里會出現一雙黑人的眼睛,和一排雪白的牙齒。

江如畫長得很精緻,那張白裏透紅,吹彈得破的臉上,是兩隻轉動伶俐,亮晶晶的眼睛,一個很有肉感的小鼻子和兩片薄薄的,淡得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嘴角總是會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在她的右耳下邊,有一塊形狀如同五角星一樣,淡粉色的胎記,她告訴陳默她一直留着披肩的長發,就是為了把這塊胎記擋住,陳默倒是覺得,這塊胎記落在別人眼裏,倒是顯得她這張臉更加特別。

江如畫是特別能說的,語速極快,語音清脆的京片子聽起來格外悅耳,完全讓人忘記了她的父母是上海人,北京話的含混不清和上海話的輕快婉轉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讓人和她說話時很有種應接不暇的感覺。記得第一次班裏組織活動,班裏同學在一起聊天,她很是感興趣地問陳默他們宿舍的孫東華,為什麼總是他每天提着兩個大暖壺去打水,你提着那麼大的壺,你累不累啊,你是鍛煉身體嗎?宿舍里別的人為什麼不打水?你真是個大好人,我要是和你一個宿舍就好了,你天天打水,我就喜歡喝熱水。哈哈哈。孫東華目瞪口呆地聽着她連珠炮一般的話,想插句話都沒機會,不過晚上去打水的時候特別賣力,還順便幫江如畫她們宿舍打了兩壺。

陳默微微笑了一下,他又想起了張然那個充滿想像力的比喻。

「你倒是說清楚啊,你是要去找你妹啊,還是找張然?」Lily的揶揄打斷了陳默的回憶。

「沒有啊,自從那次之後,我和江如畫就沒有見面了。」

「畢業之後那次?」

「對,說起來也是二十多年了,想想那個時候真是像個孩子。」

「你現在不也是嗎?」Lily微笑着說道。

「我嗎?」陳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了,我這邊還有事情,不聊了,你要是想要你妹妹的地址,回頭給我電話吧。」Lily加快了語速說道,「哎,對了,」她在電話那頭問道,「你和誰去啊?」

「現在就我一個人,他們幾個都有事情,不是總監就是高管,根本抽不出時間。」陳默回答道。

「那你行嗎?你是自由行還是跟團?」Lily很是懷疑地問道。

「自駕,東西海岸,大海雪原,還有一趟班夫國家公園。」陳默說道。

「那得多少天啊?而且你一個人開車,多累啊,你真的行嗎?」

「不行也得行啊,一個人自駕加拿大,也算是一次難得的人生體驗吧。」陳默說得很是輕描淡寫。

「好,那再聯繫吧,拜拜。」Lily掛斷了電話。

陳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頭看着自己書房裏,剛剛掛上的加拿大地圖,還有書桌上散落地擺放着的,封面印刷著雪山湖景的旅遊書籍,心裏突然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句話:我去旅行,是因為我決定了要去,並不是因為那裏的風景。

陳默放下電話,然後打開電腦,看着自己剛剛寫完的小說。從Z大會計系畢業后,他先去了一家國企做會計,幹了十來年,後來覺得自己,可能還是當個寫點東西的人會更快樂一些,於是辭了職,以寫文章為生,主要是給一些雜誌寫遊記,其實,他寫的很多地方他都沒有去過,但並不妨礙他把每一次旅行,都寫得如同自己身臨其境一般,很早以前,他就相信加繆說過的那句話:用另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的故事來陳述真事,兩者皆可取。

其實,陳默最想寫的還是小說,他把自己寫的小說放到了網上,也參加了不少文學徵文比賽,但是到現在為止,他的小說,還是無人問津。陳默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是不是屬於錢鍾書先生說的那種人: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將自己的創作衝動誤解為創作才能。以他現在做自由撰稿的收入,陳默只能勉強讓自己餬口,還好房子是父母留給他的,否則,恐怕他連最起碼的生活都成問題。

不過,上個星期,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他的編輯給他發了一封郵件,郵件里的措辭,與他平時直白簡潔近乎機械冰冷的文風大相徑庭。編輯在信里說,有人看了他的遊記,覺得不錯,想讓他寫一部關於加拿大自駕游的遊記,郵件後面,附上了有關這部遊記的合同。

陳默看過郵件以後,知道自己猜得差不多,這就是一篇影子遊記的合同。所謂的影子,就是某些有了一定名氣的作家,創作高峰期過去以後,其實已經寫不出什麼東西了,但是為了已經佔有了的名望和地位,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往往會出錢僱用一個影子寫手來替他寫,寫完后他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名字,新書發表,而那個真正寫了這部書的人,就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裏,數着從影子合同里賺來的錢,去交下個月的水電費。

陳默也算是在這一行寫過幾年的寫手了,他聽說過不少這樣的事情,不過,沒人找過他。他也從來沒有簽過這樣的影子合同,不過,話說回來,他寫的東西能被人看上,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肯定吧,陳默有些自嘲地這樣想。

想到接這個影子寫手的活,是在協和醫院門口那天,聽着那一聲聲的蟬鳴,想着北京的冬天,會不會有一場漫天的大雪那一刻決定的。

陳默回復了編輯的郵件,也簽好了那份遊記的合同,快遞迴了編輯部。回家的路上,他去買了一包煙,看着小賣鋪櫃枱上,歪歪扭扭地擺着的支付寶和微信的二維碼卡片,心裏默默地想:從現在開始,一切都會有一些不一樣了。只是還不知道,這些不一樣的地方,對於自己,到底是會好一些呢,還是會壞一些?

收到回簽好的合同之後,陳默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加拿大之旅,他已經做好,自己一個人孤身上路的思想準備了,每天除了寫作,其餘的的時間都用來看旅遊指南,上網查機票和酒店,仔細尋找各種自駕游的路線,越看他越似乎發現,這塊廣袤的大陸,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片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的天堂,他甚至去研讀了加拿大的歷史,試圖記住加拿大土著那些圖騰柱的意義,然後不可避免地,也知道了賈斯汀·比伯的女友,叫賽琳娜。

陳默知道自己的預算不多,即使這份合同的報酬不低,他也要省著花。他大致算了一下,按照他現在能拿出來的現金,自己最多只能撐三個星期,要在這三個星期里找到張然,簡直就是大海撈針,更何況,他還沒有張然在加拿大的具體地址。

陳默在和顧野他們的又一次聚會時,讓每一個正在忙着打牌的他們交代,誰知道張然家現在的地址。

「張然家?不是在北辰那邊嗎?」邵峰摸著因為過敏而發紅的鼻子,鼻音濃重地回答道。

「不是那個家,是他爸媽家,北辰那個是他自己家。」陳默說道。

「這孫子到底幾個家啊,哎,他在咱們學校那邊不是還有間房嗎?是吧,老姚?」顧野一臉壞笑地問著姚光輝。

老姚發愁地看着自己手裏的牌,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牌就算誰也不挨誰,也不能差這麼遠啊?」

劉磊看着姚光輝,突然像審犯人一般地大喝一聲:「說!胖子!那間房子你到底用沒用來行那些苟且之事!」

「為什麼問胖子?」顧野,陳默,邵峰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驚訝地反問道。

「我都不搭理他。」姚光輝很是不屑地從自己的牌堆里扔出一張「九餅」。「狗屎!」他大聲喊道,然後對着劉磊,同樣聲色俱厲說了一句:「你丫給我吃屎去吧。」

轉眼之間,劉磊和姚光輝兩人惡毒的人身攻擊已經互相開始,就是連在旁邊陳默他們三人也未能倖免於難,顧野被形容成一種特有的動物,其特點是充分發揮了繁衍後代的本性,陳默和邵峰被說成了一對「狗男女」,造成了陳默和邵峰之間,對於誰是男誰是女的爭執。

也許這就是我們聚會的原因,陳默想道,我們用這樣的方式,來保持彼此之間的友情,讓我們在想起對方時,用一句只有他才享有的稱呼,可能別人,很難明白我們之間這種相處方式的意義。

「說正事說正事,」顧野笑着對陳默說道,「我回頭問問老詹,他也許知道張然他爸媽的地址,正好最近我有事要回趟學校。」

老詹是陳默他們的班主任,為了讓陳默他們這幫人能順利畢業,沒少操心,所以到現在他們還挂念著老詹當時對他們的好,時不常地回學校看看他。

「好,我等你消息。」陳默說道。

「我記得,張然好像說過,他姐姐在加拿大。」邵峰過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道。

「沒聽他說過啊,就是記得他走的時候,說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劉磊很是詫異。

「說過,」顧野很是堅決地「吃」了上家劉磊的「五萬」后,大聲說道:「就是他走之前,咱們聚過幾次,他當時說的,好像他姐是在溫哥華?」顧野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多倫多來着?」

「你丫到底有沒有譜,這倆地方遠了去了,你讓這孫子,」劉磊一指陳默,「繞着加拿大跑着玩啊?」

「那倒沒事,本來這次就是想去找找他,順便加拿大轉轉的。」陳默回答道。

「不過你可夠累的,加拿大東西自駕得五六千公里了,你一個人,有點懸啊。」姚光輝很是有些擔心說道。

「就是就是,等我們有了假,咱們幾個一起去。」邵峰也附和道。

陳默笑笑,說道:「你們現在忙得連打麻將都難得聚一次,還能有時間出去?更何況你們現在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不如我這一個人過日子的自由了,說走就走。」

一時間,陳默的回答,竟然讓牌桌上出現了難得的安靜。

「是啊,都有家了,有兒子女兒了,不是那個時候的我們了。」劉磊有些感嘆地說道。

「沒結婚那時候,半夜聯繫都能出來聚聚。」姚光輝給自己點上一根煙。

「上學的時候,翻牆去吃小南門往東的那個鹵煮攤,回來再翻牆回來,那時候,真不知道什麼是累啊。」顧野說道。

「不過就算是那個時候,也沒見你有這麼大的勁頭啊?」邵峰說道,還很不放心地接了一句,「還是要自己注意啊,那邊不都是我們這樣忠厚善良的,看見販毒的啊,黑幫的啊,開着大吉普說唱的啊,還有警察,都躲遠點。」

陳默笑着點了點頭,拍拍他的肩膀。

一周后,陳默接到了顧野的電話。

「我跟你說啊,事情有點複雜了。」顧野在電話里說道。

「怎麼說?」陳默有些不太理解地問道。

「我昨天去見了老詹了,問了他張然的事。老詹跟我說,」顧野猶疑地往下說道,「張然這小子回來過,而且回來了不止一次。」

「沒和咱們聯繫?」陳默驚訝地說道。

「對,老詹也是因為偶然的原因才知道他回來的,他好像時間挺緊,就見了老詹一面,然後就走了。」

「那另一次呢?他也沒時間?」陳默有些不滿地說道。

「那次是——」顧野在電話那頭,說道:「說是要他爸媽要離婚,他和他姐回來處理家務事的。」

「啊——」陳默在電話這邊,有些匪夷所思撓了撓頭。

「這事也就咱們幾個知道算了,別人問我都說他一直沒回來。」

「那我就不去找他爸媽要他現在的地址了,這——有點尷尬了。」

「他在加拿大的地址老詹倒是給了我了,不過是早些時候的,據說是先住在他姐姐家,先是在溫哥華的,後來去的多倫多,兩個地址我都有,下次聚會時我給你。你現在,準備得怎麼樣了?」

「過兩天我打算去訂機票和酒店,租車還得再看看,那邊租車是方便,可是對我都不便宜。」

「你和我說說,你這次想去加拿大到底是因為什麼啊?很少看見你這麼執著一件事啊?感情又受刺激了?」他笑着問道。

陳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着道:「我的人生,需要一點刺激了,以前,過得太平淡了。」

「還平淡啊你,你這讓人眼花繚亂得我們都不知道明天嫂子是誰?」顧野嬉皮笑臉地說道。陳默在他們宿舍里年紀最大,所以他們都叫他老大,但從來不把他當老大看。

「哪有像你說的那樣?」陳默又氣又笑。

「你和陸秋怡離婚後就沒想過再找一個?」顧野忽然一本正經地問道。

「想找過,但是,好像都不太合適,主要是我不適合人家。」陳默說道。

顧野在那邊無聲地笑了笑,他知道,陳默有些時候,是很難改變的。

「好了,下次見的時候,提醒我把地址給你。」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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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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