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蕭關在望

第78章 蕭關在望

皇甫珩覷了一眼陸贄。

他心中清楚,與韋皋不同,陸贄是文士,更是天子的謀士。具體到一場戰役怎麼打,陸贄不如韋皋有發言權,但若論關乎社稷前途,尤其是關乎天家命運的策略,這些人里,陸贄的份量毋庸置疑。

眼下陸贄也啞了火,正是自己的機會。

他上前一步,向德宗進奏道:「陛下容稟,臣是武將出身,少年時讀《孫子兵法》,記得一句: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臣以為,為今之計,他者勿論,先收復長安,定天下人心,方是良策。」

「皇甫中丞,李懷光還在魏博不死不活的時候,你和崔寧去說服他勤王,怎麼,到了今天,你對這位朕剛剛封下的平叛大元帥,也不怎麼相信了?」

德宗目光複雜地盯着皇甫珩。

「陛下,臣不知李元帥作何想法,臣只知,武將出征,軍功為憑。若李元帥真的不忿陛下向吐蕃借兵,就該在正月里即興兵打長安。朔方軍有五萬人,又有李晟副帥把守東渭橋糧倉接應,一舉剿滅區區八千人、龜縮于禁苑內的賊泚叛軍,豈是難事?但李帥到如今,仍是靜待於咸陽。請陛下斟酌,為江山社稷考慮,是長安重要,還是安西北庭重要。」

皇甫珩沒有想到,自己今日有如神助,滔滔不絕竟是一個格楞都不打,和以往最怵高談闊論的性子很不一樣。他一氣說完、感到座上德宗似在邊聽邊點頭時,甚至還有餘力去思忖,若當初崔寧受構陷之日,他能早些到得御前,並且也能如此侃侃而談,崔寧之事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一旁的韋皋也頗為吃驚。雖然因為若昭,他私下已約略感到,皇甫珩並不像他最初表現得那麼耿直訥言,但此刻也不由訝異於這個邊鎮武將,彷彿無師自通般,懂得如何揣摩聖意,如何用區區幾句話使天子不再對某個選擇有所猶豫。

或許是他太想重新獲得統帥一支軍隊的權力了。但此人,着實有些不可捉摸的善變之處,只願若昭今後,不會受苦。

韋皋暗忖及此,已漸漸平靜下來,決心今日不再多一句嘴。事到如今,天子會對於吐蕃人的漫天要價持何種態度,其實皇甫珩剛才說得再明白不過。

而太子李誦,更是不會表示疑義。吐蕃人,本來就是阿眉通過太子夫婦引薦到德宗跟前的。雖然根據後來事態的發展,太子猜測,那個狡黠多詐的胡女阿眉,或許曾在天子那裏事先為皇甫珩帶吐蕃兵作過鋪墊,以至於令太子在掙得軍功一事上再無指望,但他終究不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又反對起借兵計劃來。

他有一個如此多疑的父親,又有一個不可小覷的堂兄弟普王,他在壯年之後能一直保有東宮的位置,太難了。

在李誦看來,數千里之遙的安西北庭,那些他從未涉足過的土地,姓胡還是姓漢,確實,也不是他眼下真正掛懷的。

皇甫珩說完方才那番話后,德宗的沉默,以及其他所有人的沉默,帶來一種塵埃落定的意味。

良久,德宗終於開口道:「朕的罪己詔,是對諸藩與天下黎民說的。看來,朕還得去宗廟內先皇先帝前,自陳罪孽。貞觀十四年,太宗皇帝在交河城設安西都護府,武氏長安二年,大唐又於庭州置北庭都護府。朕記得,自咸亨元年至長壽元年,整整二十年,吐蕃人與我大唐反覆爭奪安西四鎮。但即便是後來的安史之亂中,邊軍調往中原,安西北庭仍未陷落。現下,安西都護郭昕是汾陽王郭子儀的侄兒,這些年盡忠職守、苦苦支撐,果然是將門虎子。可惜,朕要對不起他了。」

德宗說到此,站了起來,帶着一絲疲憊道:「陸學士留下起詔,太子與其他幾位卿家,退下罷。」

皇甫珩心中一陣悸動。如果說德宗的憶舊之言,稍稍帶起他這個安西軍子弟的疚意與沉重,那麼這份不安心緒也只是一閃而過。他側頭望向渾瑊,那白髮老將軍亦是出身回紇外九姓的鐵勒部。既然渾公可以在奉天城立下勤王救駕的不世之功,他皇甫珩為何不能領吐蕃兵揮師東進,收復長安?

所謂胡漢之別,華夷之辨,在武將眼中,本就沒有那麼涇渭分明。就像,就像若昭,和阿眉,她們其實,又有什麼貴賤之分?

皇甫珩想到自己的妻子,不由在步出議事堂后,盯着那頭也不回徑自上馬離去的韋皋的背影,生髮出一絲怪異的疑慮。

若昭,為何要留在奉天城?

……

興元元年的春天,碎葉河水尚未完全解凍,伊州的杏花也才剛剛吐蕊,一封由大唐天子授意、內廷翰林大學士陸贄起草的《慰問四鎮北庭將士敕書》,經過絲綢之路各個驛站的快馬傳訊,終於達到安西四鎮與北庭:

「自祿山首亂,中夏不安,蕃戎乘釁,侵敗封略,道路梗絕,往來不通,哀我士庶,忽如異域,控告無所,歸還莫從。……

卿等咸蘊忠誠誓死不屈,或早從征鎮,白首軍中;或生在戎行,長身塞外。克奉正朔,堅保封疆,援絕勢孤,以寡敵眾,晝夜勞苦,不得休息,歲時捍禦,不解甲胄。……」

「近以賊臣朱泚背恩,驚犯宮闕,贊普又遣師旅,助討奸凶,兩國交歡,事同一體。……」

「已共西蕃定議,兼立誓約。應在彼將士官吏僧道耆壽百姓等,並放歸漢界,仍累路置頓,供擬發遣,待卿等進發,然後以土地隸屬西蕃。……」

這封敕書就像一聲驚雷,在西域炸響。

安西大都護、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子儀的侄兒,郭昕,最初以為這是封矯詔,是吐蕃人使出的拙劣伎倆。直至看到敕書最後寫明,朝廷將在吐蕃出兵后,派遣太常少卿沈房和中使韓朝彩前來安西宣諭,辦理大唐與吐蕃的土地交割事宜,郭大都護才相信,自己苦守十五年、用多少邊疆兒郎的血肉才換來不失的安西四鎮,真的在一夕之間,已經被聖上送給了長久以來的死敵——吐蕃。

同時歸了吐蕃的,還有北庭。北庭大都護李元忠的幕府中,也是一片哀哭聲。

莫說這安西北庭兩位節度使,便是原本漢界以內的西北邊鎮,比如邠寧節度使韓游環,聽說此事,亦難免驚詫萬分。

作為奉天之難中第二個趕來勤王的藩鎮將領,韓游環在丟了梁山、退回邠寧后,數度遣幕府僚佐作為使者,前往奉天,向德宗請求戴罪立功、再次護衛戍奉天周遭,德宗都不置可否。

總算到了新年的早春二月,天家給韓游環派了個活計:新晉御史中丞皇甫珩,會帶着一千神策軍,並吐蕃公主與使者,經由邠寧鎮前往蕭關交接吐蕃派出的三萬大軍,助唐廷平叛。請韓節度在邠州予以接洽、為其補充糧餉。

涇水之濱,前來勞軍的韓游環見皇甫珩雖看上去仍和當初來邠州求援時一般沉穩惜言,但眉宇間,分明摻了幾分老於軍旅之將才有的殺伐悍氣,不由感慨,這涇原小子真是交了狗屎運,曲曲折折地竟成了聖上信任的左膀右臂,又這般年輕,瞧著前途不可限量。

不過一開口,韓游環還是問起安西北庭被割讓給吐蕃之事。

皇甫珩與韓游環也算是共過血戰的同袍之誼,此次相見先行了個大禮,但在割地借兵的問題上,他不願多說什麼,只道那敕書里已寫得分明。

韓游環打聽此事,並非心痛安西北庭終還是落到吐蕃人手裏,而是起了另一陣疑雲——既然李懷光有五萬人馬堵著長安城中的朱泚,既然河東叛亂的四鎮節度使也已經在天子下了罪己詔后重新歸順朝廷,聖上何必還要以如此重大的代價問吐蕃借兵?

除非,聖上對朔方軍並不信任。

邠師本就是從原朔方軍拆分而來,邠寧如今還受李懷光節制,韓游環說到底是個留後之職。李懷光在東邊若有什麼異動,韓游環恰恰是第一個關心此事之人。更何況,他兒子韓欽緒,還在李懷光帳下做牙將吶。

皇甫珩約略知曉韓游環為何打探時局,沉吟片刻,還是向韓游環補充道:「韓兄亦是聖上信任之臣,今歲行事更要小心些,莫因舊時朔方軍中的牽連干係,誤了大好前程。」

韓游環聽皇甫珩嘴巴緊得跟封凍住的涇河一般,倒也不再追問,只換了關切的語氣道:「此地離邠州不過一個時辰的馬程,眼下你母親就住在邠州城內,不如今夜隨為兄進城看看老人家?」

這恰恰是方才皇甫珩心一軟、隱晦提醒韓游環的原因,畢竟當初涇師長安兵變后,自己的母親得馮河清相助逃出涇州、一直客居邠州避難。

皇甫珩當然恨不得現下就見到自己的母親,告訴她,她不久就要做祖母了。他相信,這是天下任何一位慈母聽到后都會眉開眼笑的喜訊。

他還想與母親說說若昭,以及自己那泰山大人亦是儒雅之士,如此人家教自己遇上,方不負母親身為長安閨秀對於子輩婚姻的期許。

但皇甫珩還是婉拒了韓游環的好意。

自上元之夜的射藝較量后,白崇文變得客氣了些,他帶來的神策軍將士們,自然也服從了許多。饒是如此,身負要任的皇甫珩,仍是不敢有片刻鬆懈。

為着收軍順遂,阿眉也作為吐蕃使團的重量級人物,隨着論力徐始終跟在皇甫珩軍中。一邊是尚在磨合中的神策軍,一邊是地位獨特的吐蕃貴胄,皇甫珩實在不想蕭關在望的時候,突然出個差池。

況且,與母親匆匆見一面便又要生離,豈非更令人哀傷。不如待戰事息停,若昭也順利生產,自己攜著嬌妻幼子,身披軍功來接母親,合家團圓,才是樂事。

念及此,皇甫珩沖韓游環拱手道:「小弟多謝韓兄有心。詔令在身,實在無心他顧。勞煩韓兄帶個口信給家母,小弟的妻子宋氏已有身孕,也教她老人家歡喜一番。」

韓游環聞言,朗聲笑道:「皇甫中丞果然好福氣,眼下可算得雙喜臨門。愚兄必親自登門,為你將這好消息帶給老夫人。」

當下二人進帳飲了幾杯酒,韓游環又與皇甫珩說了一番此去蕭關的路途情形,且留下兩名自己的牙兵做引路嚮導,方才告辭回邠州。

自古,從隴上進入關中的通道,皆在涇、渭二水流經穿切成的稍微平坦些的河谷。相比之下,涇水附近的地勢更為平易一些,也更易成為軍隊的選擇。

而蕭關,即依山而建,扼守着進入關中的要道。

關中四大關隘,東為函谷關,南為崤武關,西為大散關,這西北方向,便是蕭關。

蕭關附近的彈箏峽,恰在大唐與吐蕃在建中四年「清水之盟」中劃定的兩國邊界上。因而,此番收軍,德宗與赤松贊普,一致選在了蕭關。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艷艷春陽下,阿眉騎着馬趕上來,按轡行於皇甫珩身邊,念出王維的詩句。

皇甫珩側頭瞧了她一眼,道:「我母親也頗愛王右丞的詩,尤贊他雖于山水田園上造詣頗深,實則這首《使至塞上》才稱得上孤絕全唐。」

阿眉訕訕道:「你們唐人的詩,我哪懂,這首,不過是聽宋阿姊常念,便也記住了。原來將軍的母親也喜歡這個姓王的詩人,唔,那老夫人定然會與阿姊相談甚歡。」

聽阿眉提到若昭,皇甫珩的眼睛裏閃過挂念之色。自己離開奉天,算來已半月,不知若昭過得如何。

皇甫珩拔師西行時,聖上遣太子於奉天城下相送。妻子若昭自然也在送行之列,那張因孕期不適而顯得蒼白消瘦的臉上,儘是明明不舍又強行壓抑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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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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