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坐地起價

第77章 坐地起價

過了正月十五,月亮又漸漸變成一彎銀鈎的某個夜晚,宋若昭走出屋子,敏銳地感受到早春之意。

雖然在關中平原,梨、槐、桃等花團錦簇的時日尚未到來,空氣里並沒有那種明顯的香甜煦暖的芬芳生機,但夜晚已經不再帶有死寂肅殺的味道。風變了相,輕巧地、帶着一星濕潤地自東邊拂來。

腳下的土地,似乎也柔軟了些。或許遠方雪山冰川融化后的水流,不僅大張旗鼓地衝進各條大河中,還秘密地滲入千百萬條土壤的血管,滋養著凍了整整一個寒冬的泥土。

這是令人愉悅的體驗,彷彿一副僵冷的身軀緩緩沉入溫湯中,每一個毛孔都能領受大自然的善意。當這些善意徐徐地送入心胸靈府時,若昭這個初臨孕事的年輕女子,似乎也不那麼緊張惶惑了。

若昭十幾歲便沒了母親,從圓房到有孕,她並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有年長至親的女性家眷可以隱晦地指點。若非劉主簿老妻發現若昭食欲不振、嗜睡倦怠,溫言善語地提示她是否去官家醫正處把脈,她甚至都難以知道自己這是遇喜之相。

那日正值歲末,皇甫珩終於從梁山回了奉天,若昭小心翼翼地和丈夫提起此事。如她所期盼的,丈夫很快就從愣神中反應過來,不顧除夕之日,急切地陪着妻子去尋醫正。奉天城的官家郎中,本已回家備膳,又被傳了過來。他倒頗識得人情世故,一見是此前與自己在東宮和德宗御前都打過交道、如今已是中丞夫人的若昭,自是周到盡責,診了幾遍脈,便起身向夫婦二人道喜。

那個夜晚,在陋室守歲的夫婦二人,被大約是有生以來最為複雜的心緒包裹着,時而相對默然,時而又緊緊依偎,一切盡在不言中似的。

老天在姻緣之事上看來對他們待之以誠,相遇后並未錯過緣分,成親后並未別離太久,便是於子嗣繁衍上,竟也這般順利。太子的洗兒家宴上,倆人見到肥白可愛的小皇孫李綰時還生了一絲遐想,結果不出兩月便得了喜訊。

若昭觀察著丈夫的臉色。毫無疑問,一種出自本能的興奮,明顯地掛在他平時喜怒不行於色的眼角眉梢。他習慣地用下巴輕輕蹭著妻子的額頭,低沉地道一句「若昭,你真能耐」。但很快,他又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兩道劍眉漸漸擰在一處。

最終,三更時分,他嚴肅地與妻子談起送她回潞州宋府之事。

「我再通過驛路帶信去邠州,請韓游環派人將我母親也送往潞州,照顧你,如何?」

在他想來,妻子不會反對。不久,他就要奉旨去西北第一大關——蕭關外接收吐蕃兵,縱然收兵順利,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艱險挑戰。若長安未光復,他要帶兵打長安,若長安已奪了回來,恐怕天家還要他帶着吐蕃兵掃除京畿周遭的叛軍勢力,甚至如當年回紇兵那般,東行過洛陽、去蔡州打李希烈,都是可期之詔。

這征戰的日子到了夏天還不知能否結束,而那時妻子已臨盆,若不是在潞州有至親照顧,他如何能放心。

可惜他錯了,若昭拒絕了丈夫的規劃。

「彥明,瞧著來年的光景,你必時時向天家奏報軍情,我隨着太子與太子妃,也好及早知道你的消息。否則,我寢食難安。」

皇甫珩是訥於言談之人,並且在妻子面前,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難以享有言辭上的優勢。因此,他沒有能即刻與妻子爭論他們誰的要求更為合理。

此事有了短暫的擱置,即使皇甫珩元夕之夜又回過奉天,但很快被阿眉請走,若昭亦未得再與他商議。

這樣到了二月間,若昭身體不適的感覺加劇了。太子妃遣宮人來探望過她,也曾婉轉地提過,是否由自己去向聖上陳情,送若昭回潞州娘家安置。

但若昭仍然堅持自己的主意,她這種固執,甚至因自己身體上的不適,和皇甫珩的耽醉軍務,而變得更為不可撼動。當然,也許還有更深的原因,或者是一種隱隱的擔憂,令她作為女子所擁有的強烈直覺,開始引領她的心神,害怕自己一旦妥協,丈夫便會迎來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變化。

宋若昭於是一次次地在夜色四合中佇立於院中,吸著鼻子感受空氣里寒意漸退、春暖初起。彷彿這種來自自然的慰撫,既可以消弭一些揮之不去的眩暈與嘔吐的惡感,又能使她享受片刻的不再胡思亂想的寧靜。

然而今夜,皇甫珩忽然回來了。

他推開柴扉、見到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竟默默立在院中時,着實嚇了一跳。

宋若昭也是愕然,旋即在表現喜悅還是委屈之間猶豫了一番,終還是做不出那般模樣,反倒有些生疏地問道:「可是明日要奏對?」

皇甫珩上前執起妻子的手。那般冰涼,令他眉頭一皺,心中未免生出一絲慍怒。

「怎地不當心自己的身子?」

他扶著若昭進到屋中,坐在榻上,兀自深深嘆了口氣,向妻子問道:「聖上如今已無以將妻為質的心思,你還是不願回潞州?」

若昭低着頭,摸著自己的肚子,良久不語。

皇甫珩道:「你與我討價還價,殊不知吐蕃人,也與我大唐坐地起價。」

若昭聞言,抬起頭,詫異道:「吐蕃贊普毀約了?」

「我倒覺得是我們大唐理虧些,一口答應使者,由平叛大元帥在兩國國書上蓋音。結果那吐蕃大相尚結贊蓋好印的國書送去李懷光處,回來的印鑒卻是副元帥李晟的,吐蕃如何能答應。」

若昭道:「那,若多許些錢帛呢?」

皇甫珩悶哼一聲:「你能想到的,聖上和陸學士,早已想到了,但今日贊普有令給論力徐,應是提了更苛言的條件。」

若昭心中一動,暗道,怎地論力徐身為使者與吐蕃的消息往來,你這般清楚,定是阿眉常在奉天與梁山間往來,說與你知。

她即刻煩躁起來,不免一股咸腥之感上涌,又低頭乾嘔起來。

皇甫珩忙攬住她的肩頭,輕輕拍着她的背脊。這一拍,越發心疼道:「如何瘦成這般,是一點東西也進不得么?」

若昭待緩過勁來,直言道:「我不回潞州。」

「好,不去,也莫說國事軍務了,我扶你歇息。」皇甫珩無法,只得哄道。

翌日,行宮議事堂上,太子、渾瑊、韋皋、皇甫珩、陸贄,德宗將該叫的人都叫齊整了。

奉天解圍后,時局倒越來越複雜。朱泚在長安緊閉十二道城門,困獸猶鬥。李懷光恃功而驕,李晟看起來委曲求全地與之合兵,但倆人磨磨唧唧兩個月了,毫無發兵長安的跡象。

如此看來,聖上歲末決心向吐蕃借兵,還真未必是一招昏棋。

同時,在群臣眼裏,這亂鬨哄的煎熬中,德宗的精神頭兒反而有所好轉。

彷彿一種終於承認自己某處虛弱甚至致命之處的徹悟,繼而,那份不甘服輸的謀划,好像也變得更為積極,又自以為更為理智似的。

此刻,眾人的目光急中在吐蕃使者論力徐身上。

「無上尊貴的陛下,太子殿下,各位上官貴人,自來到奉天,小使竭力為唐蕃第二次同心除敵而奔忙。奈何事有變化,贊普與大相的意思,小使也不得不如實轉達。」

論力徐面有倉皇頹喪之色,出言倒仍清晰有禮。

德宗平靜道:「事已至此,在場的都是朕的左臂右膀,軍情緊急,朕從來不予隱瞞,否則,誰給朕出主意。論將軍直說無妨。」

論力徐不再斟酌,口氣中的謙卑之意褪去,正色道:「贊普說,本該由元帥李懷光蓋印的國書,換成了副元帥李晟之印,想來唐廷也有苦衷。但君不可戲言,國不可無信,既如此,大唐若仍要借我吐蕃將士一用,國界可以不動,錢帛可以不要,只是,須將安西、北庭許以我國。」

「什麼!」眾臣中,韋皋忍不住怒喝道。

這種脫口而出表達憤怒的作派,素來是韋皋所忌諱的。今日他在堂外遇到皇甫珩時,對方那暌違月余、但絲毫沒有改變的冰冷蔑視的眼神,刺激了他。

韋皋暗想:皇甫珩,你有何資格如此看我?我韋城武好歹以隴州兵報效朝廷,你呢,手中無兵,便巴結上那雜胡小公主,去打那些狼子野心的吐蕃人的主意,為自己謀得軍功。你斥我構陷崔寧是宵小之輩,你又何嘗是什麼磊落之人?

及至看到皇甫珩與論力徐甚為熟稔地打招呼,再到論力徐在御前說出吐蕃人如此無恥的條件,韋皋蓄積的怒火終於噴薄而出。

論力徐一駭,趕緊轉向韋皋躬身致禮,卻並未出言。如今這情形,騎虎難下的是唐人,他吐蕃人急個什麼。何況,他心知肚明,這堂上,自是有人替自己出頭。

果然,甲葉輕響,站在對面的皇甫珩轉向韋皋,冷冷道:「韋節度好大脾氣,不知是否另有援軍之計。某算來,隴州軍力能由節下統帥者,不過千餘,其他都在鳳翔叛賊李楚琳手中。那麼,若朔方軍不堪用,韋節度去哪裏討兵收復長安?陛下何時能迴鑾西京?」

韋皋怒意更盛,正要回擊,皇甫珩繼續揶揄道:「哦,某忽然想起,韋節度的岳父鎮守西川,麾下兵多糧光,難怪節度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某對節度頗為艷羨,奈何泰山大人只是潞州僚佐文士,無可倚傍。」

「皇甫中丞,不可言行失度!」立於上首的渾瑊終於呵斥道。他是老臣,又是此次奉天保衛戰的功臣,並且得了太子拋過來的眼色,見頃刻間兩位少壯武將劍拔弩張起來,自然要出來制止。

御座之上的德宗,內心倒覺得頗為有趣。韋皋這樣的人物,自然不是省油的燈,但看不出來,皇甫珩這當初傻乎乎著了自己人算計的涇州軍漢,在御前歷練了這幾個月,竟也像那些心思多竅的文臣般厲害起來。

「嗬,嗬嗬,渾公,你看看,這倆人,在奉天打的第一仗,配合得那般漂亮,如今怎地如此不諧。」德宗雖這般說,龍顏仍是和藹溫靜,與此前崔寧還活着、盧杞尚未被貶時不堪他二人御前鬥氣的煩躁,全然不同。

韋皋還要進言,德宗沖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緩緩道:「依朕看,韋節度與皇甫中丞,都是我大唐數一數二的忠義能臣,奈何局勢所逼,都想着儘快攻破長安城門,又各自無法可想,難免急躁了些。你二人,莫再吵了。」

論力徐在殿下聽得此言,心中已有了七成把握,將立大功的憧憬登時充盈了胸膛。他剋制着自己這種情緒,切莫形於色,而是拿捏了謹慎而誠懇的口氣,向德宗道:「小使似不便繼續參議,請陛下恩允小使告退。」

德宗頷首:「論將軍是使者。兩國交惡尚且不傷來使,何況眼下唐蕃兩國正是盟約之際。將軍居間通傳,也甚是辛勞,便回客邸歇息罷。」

論力徐走後,德宗的面色到底還是陰沉了幾分。他的目光無瑕顧及渾瑊等武將,他甚至都沒有看太子李誦一眼,而是有些沒好氣地盯着陸贄:

「敬輿,吐蕃,與我大唐是同一年立國,如今也已百數十年。彼等吞併周遭大小邦國無數,你真以為,幾個銅錢、幾匹絹帛,就能哄過去的?」

陸贄惶恐低頭,不敢言語。

德宗又道:「國書一事,朕不怪普王,反倒知他深意,這是告訴朕,李懷光那廝,終不可靠。但如此一來,吐蕃也知我大唐內患,不獨河東藩鎮與長安賊泚,朔方軍亦是獨大難馴哪。」

天子對於李懷光的恨意,如今在皇甫珩聽來,也不那麼刺耳了。種種跡象表明,這朔方軍的首腦,的確不像崔寧當初說的,是社稷可依的最好選擇。

同時,皇甫珩,這個安西舊將的子弟,這個曾經在涇原也打了數年吐蕃人的邊將,此刻,從內心深處覺得,安西北庭,未必就是大唐不可失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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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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