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洗兒家宴

第66章 洗兒家宴

宋庭芬離開奉天回潞州的第二日,皇甫珩與宋若昭,趕着果下小馬,前往東宮。

太子李誦一家,於這天,為李誦與故良娣的第二個孩子李綰,舉行遲了近兩個月的「洗三禮」。

德宗作為李綰的祖父,也親臨洗禮,這使李誦與蕭妃又興奮又惶恐。龍駕尊貴,洗禮自然也從內室移到了正堂。

只見廳堂中央,瑞炭熊熊的火爐不遠處,擺置著一個小小的木盆。宮人在盆中撒上銅錢、紅棗等物,又添入熱水,試過溫度合宜后,漸次退開。

蕭妃手裏拿着玉杵,俯下身來,在盆中將水攪得嘩嘩響。這是民間俗稱的「響盆」,祝福小兒前程似錦。天下父母同此心,因而宮中洗禮也學了這「響盆」的做法。

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李綰走過來,解開襁褓,托著脖子,輕柔地將這雪嫩肥白的娃娃在熱水中浸了浸。李綰不僅不怕,還咯咯咯地笑起來,兩隻胖腳丫不停拍打水面。

宋若昭看得出神,眼中溢出柔情,喃喃道「小兒真是可愛得緊」。皇甫珩輕輕拉過她的手,低語道「咱們的孩兒,若像你,也定會好模樣。若像我,也定會好福氣,覓得佳侶」。

若昭聽了但覺又甜蜜又期待,嘴角不由漾起一絲嗔意。

李綰清脆的笑聲也惹得他的帝君祖父心花怒放。德宗興緻高昂地走下御座道:「果然是我李家血脈,無所畏懼。」說着便走近澡盆,細細打量著自己的孫兒。忽又奇道:「這洗兒水,怎地有淡淡清香?」

蕭妃忙上前:「稟陛下,是丹布珠公主精研西域香料,與城中初開臘梅磨成齏粉,添在水中。」

德宗聞言,故作訝異:「看不出來這外族公主,竟很有幾分我唐人的風雅,朕必有嘉賞。」

不等他環視尋人,阿眉已離席上前,叩拜謝恩。德宗露出難得的慈藹神情:「平身吧,丹布珠公主對朕的兩個孫兒可真是傾心儘力。特別是淳兒,得你捨命相護,我李家上下,記在心裏。」

阿眉恭敬道:「兩位小殿下靈慧可喜,又強壯結實,仿如妾兒時在高原上看到的乳虎,不知怎地,見到他們,妾便又是羨慕又想呵護。」

德宗笑得更開懷,因見在場除了皇甫珩外並無外朝之臣,便向太子與蕭妃道:「丹布珠殿下如此人才,若做了我大唐的媳婦,實乃佳話。可惜幾日前馬球場上,朕親自說媒,問那隴州節度使韋皋可願尚丹布珠公主,你們猜如何?那韋城武一心念著原配舊情,竟是將朕噎了回來,發誓說此生再也不娶旁的女子。」

天子說起如此讓氣氛陡然變僵的話,也不是一回兩回。太子和蕭妃均是面色訕訕,阿眉則知趣地報以一臉羞赧紅顏。

德宗卻彷彿說上了癮,扭頭瞧見坐在下首的皇甫夫婦,抬手指著皇甫珩對阿眉道:「公主放心,我大唐男兒傑出者眾。朕後來一想,那韋隴州,年紀大了些,唔,朕定為你尋個像皇甫中丞那般的少年英才。」

這一句如石子兒投入湖面,觸動了皇甫珩與宋若昭。

皇甫珩在縊殺崔寧那日,拉着德宗的龍袍苦求無果后,便一直未有御前奏對的機會。今日這皇室家宴上得以面聖,他實也是心中惴惴,恐德宗只怕對他已存了閑棋冷置的意思,不會多加理睬。

不料德宗竟主動拿他打趣,似渾無芥蒂般。他先頭聽聞韋皋不娶旁人之類的說辭,還覺得有些彆扭,不免又往妻子身上去想,此刻倒顧不上思慮家事,打起精神,準備全神貫注地應付此番場面。

宋若昭則雖笑意端莊,心中着實又格楞了一下。

洗盆撤去,宮人魚貫而入,宴席瞬間便佈置得妥妥噹噹。德宗忽然詫異道:「蕭妃,今日你母親延光,怎地沒來?」

蕭妃奏道:「母親每逢冬至將近,便畏寒體虛,前日似感風寒,剛服了葯將養。今日雖不能來,已著家奴送了玉佩給綰兒。」

德宗暗想,朕巴不得這倚老賣老的皇姑不現身呢,真是大善。

他頓感輕鬆,又轉向唐安公主夫婦道:「唐安,說與朕聽聽,你給你侄兒送了什麼?」

久病初愈的唐安,瘦得如風中擺竹,但性格仍是溫柔中帶着活潑,笑盈盈地向父親稟道:「吾等倉促來到奉天,身邊實在無甚佳物,所幸陛下為兒臣選了個好夫君,駙馬他精通音律,隨身帶着一管牙雕小笛,送給咱們的綰兒。」

言罷,駙馬韋宥起身,奉上一管系著碧綠絲絛、笛身瑩白的象牙七孔笛。宮人躬身接過,送到德宗面前過目。德宗頷首道:「我大唐貴族,自應如是,文能吟詩弄樂,武能騎射殺伐,駙馬雖未親自上陣衝殺過,但日前替朕出使藩鎮軍營,也是膽略可嘉。」

繼而,德宗的目光終於向皇甫珩夫婦掃了過來:「皇甫中丞,論來你是綰兒的姨丈,朕倒想聽聽,你的禮物,不會,又是玉吧?」

太子有意提攜皇甫珩,搶在他開口前,興緻勃勃道:「陛下,皇甫中丞送了一匹果下小馬,雖身量還沒有淳兒的肩膀高,卻十分強壯善跑,方才淳兒甫一見到,便抱着不肯撒手,騎着跑了幾圈,喜歡得很。」

德宗素來寵愛皇長孫李淳,聽聞此言也頗覺有趣,但轉念一想,故作威嚴對坐於蕭妃身側的李淳道:「淳兒,這小馬終究是送給你弟弟的,待他能騎馬了,你還是要還於他。我帝王之家,最忌諱兄弟鬩牆之事,可聽清楚了?」

小李淳忙喏喏相應。

宋若昭見李淳不過是五歲稚兒,卻已熟稔在天子前該如何聽訓承答。看到那本來如尋常孩童般偷偷瞄著美食發饞的眼眸中,陡然流露出驚惶之色,若昭不免覺得稍有心酸。然而她正感慨生於帝王家的艱辛之際,德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皇甫夫人,此前朕詔見你的父親,宋御史清雋儒雅,文采飛揚,果然不負詩賦世家的美名。想來你得此家學,亦能出口成章。今日你便以兄弟之誼為題,做一首詩來,也算給你這小外甥的賀誕禮。須朗朗上口些,今後可叫淳兒綰兒學着唱來,莫詰屈聱牙。」

宋若昭一怔之後,頭腦飛速地組織起言辭來。

殿上一時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都投向宋若昭。若昭起身,向天子行大禮后,侃侃吟道:

「鳴金初卸甲,

喜聞再添丁。

昆弟如一體,

沾恩共入京。」

一首奉制色彩頗濃但工整無差的五絕。

短暫的沉寂后,德宗合掌稱讚道:「確是好詩,你們聽,看似平淡無奇的四句,卻將奉天之圍得解和朕又添了皇孫的好消息皆點到了,還說出了朕眼下最為盼望之事,收復長安。」

宋若昭再拜謝恩,總算鬆了口氣。她抬起頭,正撞上阿眉望向自己。那是一種奇怪的眼神,好像是讚歎,好像是羨慕,好像是不屑,好像是同情。但又似乎都不是。

德宗饒有興緻地折騰了一番,終於自己也感到餓意,便舉著開宴。不料沒吃幾口,又嘆氣道:「今日若是謨兒在,吾家當真團圓矣。」

他倏地提到普王李誼,本就懷着心事的太子李誦肩頭微微一震。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坐在對面席位的阿眉。

德宗的話頭,正好是個引子,反正今晚,他,太子李誦,必須要按照先前商議好的那樣,向自己的父親爭取一個機會。

李誦仍然以慣常的溫厚口吻對德宗道:「陛下恕罪,家宴上本不宜談外朝之事,但臣叩問陛下,將普王留在神策軍李晟處,可是為了行天家督戰之責,令李晟牽制李懷光的朔方軍?「

德宗雙眉一挑,放下雙箸,森然道:「朕自是作此想。「

德宗嚼了幾口羊陷胡餅,大約終是又起慍怒,繼續道:「不怪太子掃興,朕何嘗不比你們這些宗室晚輩,更擔心朔方軍?幽州二朱也好,涇原鳳翔那些軍漢也好,其實不過疥癬之患,何如那根基老厚的朔方軍厲害?朝廷現在是沒辦法,得指著那李懷光把西京再奪回來。但既然區區五千涇原軍都能被長安繁華所觸動,朔方軍四五萬人進了長安,難道就會老老實實地再出來?」

天子說到煩心處,砰地一聲將玉箸砸在了案板上。眾人驚駭,連小小的李淳也低着頭,滿嘴的吃食不敢再嚼動一口。

「皇甫珩!」德宗喚道。

皇甫珩與宋若昭忙離席,來到御座之前跪下。

「朕知道,你是心腸耿直的武將,念著崔寧救過你一命,對朕縊殺崔寧很有些忿忿不平。你哪,你就和你那先祖皇甫惟明一般,不對,你就像你那心眼少個窟窿的義父姚令言一般,不知防人。你怎地也不想想,崔寧若招徠你為弟子,送去朔方軍李懷光處也好,留作他自己的裨將也好,以他那副到了朕身邊做僕射仍未肯收斂的不臣之心,還不知怎生害了你!」

德宗將龍袖一拂,又踱到宋若昭跟前,微微緩和了口氣,語重心長道:「皇甫夫人,你看着是個心氣通透之人。你可曾說與你夫君聽,當初你殺了朝廷命官李萬,朕與普王如何念在你救過淳兒一命的功績下,將這潑天大禍替你蓋了?你的兄弟有謀逆大罪,你父親一心來朕御前領死,但求赦免宋氏一族。朕呢,非但不治罪,還反過來讓你父親把心放到肚子裏,好生與你們共享幾日天倫之樂后再回潞州做他的僚佐去。」

「還有,朕的普王,慕你人品雅潔,提過讓你入王府,朕與太子呢,知道你有心上人,一口回絕了他。朕還在這兵荒馬亂的小小奉天城,讓太子妃為你與皇甫將軍成大禮。」

「你們夫婦二人倒是想想,朕的一家,待你們可有半分差池?」

天子一氣兒說了這許多話,眾人皆是一邊老老實實聽着,一邊各自揣摩,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皇甫珩更為吃驚的是,原來那普王也對妻子動過心思。他這些時日胸中偶爾升騰起的懊惱和懷疑,此刻又瀰漫開來。他暗道,也是奇了,自己初見若昭之時也好,結為伉儷之後也罷,始終覺得妻子是個斯文自守之人,即便性子堅韌,在男子面前卻堪稱懂得婦道,為何總是招些叫他身為丈夫不免火大的桃花孽緣。

太子李誦,雖也不明白父親為何自屈尊位,去向皇甫夫婦嘮叨這一番收買人心的話,但他知道今日的機會稍縱即逝,必須冒險一試。他的眼鋒偷偷地甩向阿眉,見她沖自己輕輕點頭,目光中滿是鼓勵。

李誦於是一股熱血上涌,倏地站起,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德宗跟前,跪下磕頭:「陛下,父王,臣死罪!」

正滔滔不絕的德宗聞言一愣,低頭盯着李誦:「太子,你這是何故?朕嘮叨崔寧該殺,嘮叨朔方軍不老實,與你何干?」

不待李誦回稟,一旁的阿眉也上前叩首道:「請陛下治罪,丹布珠未及奏明陛下,便引了吐蕃大相尚結贊的使者,冒粟特商隊之名進了奉天城。今日又擅自作為隨從進了東宮,太子與蕭妃也是剛剛知悉。使者眼下即在殿外,懇請陛下詔見,有要事商議。」

此言一出,德宗震驚,李誦與蕭妃瑟瑟,唐安與駙馬訝異,皇甫珩與宋若昭則似未反應過來。

只有始終侍立德宗左右的霍仙鳴,神情淡然,彷彿一早就知道,這梨園戲本,該如何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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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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