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原是舊怨

第65章 原是舊怨

「你認識我?」阿眉作出防禦的姿態,口中卻是真實的詫異。

這回紇小郎突然間欲置人於死地的舉動,定不會是因為阿眉想對小馬討價還價。

葛撒力倒也不畏懼,盯着阿眉,惡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大曆十三年,重陽節,大雲光明寺。」

往事如濤翻湧,阿眉眯着眼睛回想,頓時明白了。她正要細問,幾名戍守集市、維持治安的隴州軍卒已涌了過來,推開看熱鬧的人群,喝問道:「何人行兇?」

其中一個眼色伶俐的,認出皇甫珩和阿眉都不是奉天城尋常的官庶,忙向自己的隊正耳語幾聲。那隊正向皇甫珩作揖道:「不知吐蕃公主和皇甫將軍,怎生叫這商胡冒犯了?」

皇甫珩實則也是疑雲叢生,但又不明就裏,只得望向阿眉。阿眉卻是將手伸向還被踩在地上的葛撒力,爽朗道:「起來吧小郎,你這果下小馬,吾等買了就是,便按照一匹錦的價錢算。」

她拍拍皇甫珩的腿,皇甫珩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葛撒力背上一松泛,還在遲疑,已被阿眉拉了起來。

他起身的瞬間,只聽阿眉壓低了聲音對他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尋仇,莫在集市上,否則便是害了你的族人。」

葛撒力臉上怒氣未散,卻一時也被阿眉口氣中的嚴厲震住,僵立不語。那分明是商隊首領的白袍長者,招呼著兩名身強力壯的族人,將葛撒力推推搡搡地帶入馬群後面。

阿眉轉過身來,對幾位隴州士卒道:「無事,言語不甚通譯,因那小馬的價錢起了些誤會。」

老者雖驚訝於阿眉竟幫着他們商胡遮掩,但嘴裏已是一疊聲地向皇甫珩與阿眉陪不是,又從貨架上解下兩串饢餅分給軍士們,躬身道:「驚擾軍爺了,莫怪莫怪,小商最是和氣生財,萬不敢得罪這城中的貴人們。」

隴州軍卒將信將疑,但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隊正於是瞪起眼睛,最後警告老者道:「仔細看好你的這些崽子,若再惹事生非,本將必將騾馬扣下。看清楚這是大唐地界,莫以為我們隴州軍都是擺設,便是吐蕃人,小爺我都打跑過,還怕收拾不了你們這些……」

他慷慨陳詞到此處,忽然被手下捅了捅後背,頃刻明白「吐蕃」二字怕是要觸怒阿眉,忙收了聲,沖皇甫珩和阿眉尷尬地咧嘴一笑,又朝屬下揮揮手:「把看熱鬧的都轟開,繼續值事!」

眾人散去后,阿眉徑直往商隊深處的葛撒力走去。皇甫珩想上前護她,阿眉淡淡道:「皇甫將軍繼續選馬便是,這個回紇小郎,我識得。」

她來到葛撒力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葛撒力眼中出現了躲閃之意,才一字一頓道:「當年大雲光明寺死的那些人,是你親人?」

葛撒力低下頭去。他到底還是少年,血脈賁張的仇怒后,又回想起當年慘象,無法剋制地抽泣起來。

阿眉心中一動,口氣稍稍溫和了些:「想必你當時躲在哪個角落,看到了我,對嗎?如果我告訴你,當時也只十四歲的我,望風時也嚇得發抖,你可信?」

葛撒力繼續沉默著。

阿眉嘆口氣:「五年前,我只十四歲,這些年樣貌也應有變化,你竟能一眼認出我,想來仇恨已深入骨骸。我也不多言,只告訴你一樁事,屠你族人的那位領頭者,不久前因要加害我的朋友,被我結果了性命。」

葛撒力身子一震,終於抬起淚眼,有些疑惑地看着阿眉。

阿眉冷笑:「有甚奇怪?你瞧我的模樣,可真的像吐蕃人?我本就是個雜胡,有一半粟特人的血脈,說來是吐蕃公主,卻也在比你還小的年紀,便被迫前往長安,隨着吐蕃暗樁行走刀尖。你以為世間殺戮都是因了仇恨或利益那般簡單?須知多少參與者都是身不由己,直還不如被一刀結果了性命,倒也一了百了。」

「你是吐蕃公主?」葛撒力問道。

阿眉站起來,拍拍雙手:「我說的這些,你愛信不信。只是以你眼下的本事,要取我性命,休想。」

葛撒力頹然道:「既然殺我叔父和族人的那個頭領,竟是死在你手中,我也就,也就……」

阿眉知他氣焰已滅,不願再多贅言,瞥了他一眼,轉身去尋皇甫珩。

皇甫珩心不在焉地相馬,眼睛一直盯着阿眉這邊,生怕又出什麼差池。

阿眉面色如常,走近后對皇甫珩道:「若將軍已採買完畢,咱們回城吧,莫叫阿姊惦念。」

她話音未落,那回紇長者已將蜀錦雙手捧上,又命手下將皇甫珩挑中的小馬披上紋樣精美的鞍韉,牽到二人跟前,恭敬道:「在下實在不知葛撒力為何突然發狂,定會好生審問。多謝二位貴人方才幫我們商隊免去大禍,這貨資,吾等實在不能收下,但求將軍和娘子不嫌棄這匹果下小馬才好。」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這回紇老人已經歷了大起大伏的驚心狀況,此刻說話,嗓音也還有些發抖。饒是如此,他那生意人的頭腦倒還清醒,甚至還盤算起來,今日一番鬧騰,最後這兩位貴人竟還是牽走了小馬,在另一方面可算是大漲了自家商隊的聲譽,保不齊買家紛至沓來,這趟走貨能賺個盆滿缽滿,因而也是心甘情願地將蜀錦還給皇甫珩。

皇甫珩卻將蜀錦往車架上一撂,又深深看了一眼還縮在騾馬腿下的葛撒力,沖老者略略拱手,牽着果下小馬,與阿眉並肩離去。

城門在望,馬蹄嗒嗒。阿眉邊走邊撫拍著小馬的鬃毛,忽又想起什麼,變戲法般摸出一撮石鹽,抹在掌心,湊到小馬嘴巴。那小果下登時興緻高昂,噴著響鼻來舔,更將脖頸往阿眉肩膀靠去,瞧著甚是親熱。

皇甫珩見一人一馬這般有趣,不由又想起在隴州時,也常有戍邊百姓的小兒小女,在休戰營田時節,來軍營附近觀看涇原軍訓練騎兵,又好奇地探問軍馬習性,皇甫珩偶爾也會與他們講解一番。

那樣的時光,好像茫茫亂世中,暫時出現的一片純凈島嶼,叫人得些清寧。

但他自然也要向阿眉詢問方才那場突如其來的險情。

阿眉抬起頭,望着天邊聚了又散的流雲,緩緩道:「將軍可聽說過長安的大雲光明寺?那是摩尼教的寺院,教眾的朝聖之地。大曆十三年,我初到長安,薩罕便帶領我們幾個暗樁,在重陽節這日闖進大雲光明寺,砍殺了十幾位正在聽講教義的回紇大商人。」

皇甫珩雖久居邊鎮,對唐廷與回紇的關係也不會一無所知。阿眉這簡略幾句,他已大致猜到緣由。

「回紇的一些大商團向來為可汗提供軍資,回紇軍又屢屢為我大唐出兵,所以你們吐蕃人便有意對他們動手?」

阿眉點頭,又道:「因我是初次跟隨薩罕做這些事,便在門邊望着不良人是否趕來,慌亂之下面巾掉落,大約被那個叫葛撒力的回紇孩子瞧見了面貌。」

她撫摸著果下小馬的背脊,喃喃自語:「薩罕和其他吐蕃勇士習慣一刀割開目標的脖頸,所以那日滿地青磚都被人血染紅了,連那慈眉善目的摩尼教教士,撲上來阻攔,也被薩罕殺了。」

皇甫珩自忖手中的大刀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敵人就戮。但戰場拼殺和鬧市暗殺是不同的,在他這樣的軍人眼裏,前者是男兒間光明磊落的對抗,而後者是令人不齒的惡行,何況還是對手無寸鐵的商賈。

阿眉似乎察覺了皇甫珩神色中的一絲鄙夷,目光不由卑微下去,黯然道:「我知道,我們做過暗樁的人,終究入不了將軍的眼。」

「不,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放了那回紇小郎……即使軍中男兒,互有仇怨,能如此處置的,也不多。」皇甫珩說得認真,側頭看着阿眉,覺得這女子一直來過得着實不易,明明應是深宮嬌養的花朵,卻不得不成為荒原上的孤苦小狼。

他想到了自己同樣孤獨的母親,但母親好歹身為驍將遺孀,在軍鎮中還能得到姚令言的照顧,又有自己這個尚算不辱門楣的兒子。而這阿眉,心中的苦楚,連個說的人都沒有。

皇甫珩自己也覺得詫異。想到妻子若昭,他只覺得歡喜,就算有所擔憂,也是擔憂她會不會在奉天被圍時遇到流矢,或餓了肚子。而對眼前這阿眉,他似乎更憐惜她的精神世界,因為那種彷徨、驚怒、煎熬、放棄,他能明白。

二人便這般靜靜地走到奉天城下,正要分別,忽見太子侍讀王叔文迎面而來。皇甫珩頓覺有些不自在,雖然這明明也是曾經共過患難的朋友。

阿眉卻主動喚道:「王侍讀,怎地,又將奉天當作長安一般,在信步街坊間復盤棋局?」

「今日太子又被宣去聖上御前,我左右無事,城外有墟集,也去看看,」他走近了些,又壓低聲音道:「聽說聖上讓韋執誼回到神策軍李晟處,帶去新的詔書,應是又將那李晟的官銜升了升,並且令普王於神策軍中督戰。都知道普王在李晟那裏,還殺了劉德信,將兩支神策軍合併在一處,歸李晟統領。如此先斬後奏的作派,便是太子也不敢,普王倒是仗着聖上喜歡他。」

構陷崔寧的韋執誼在長安時與王叔文素有交往,因而,王叔文對皇甫珩,心中抱有一絲愧意,只是身為東宮近臣又不便主動探望皇甫珩,如今恰在路上遇到,正好攀談幾句。他對二人並不設防,便發了幾句對普王的牢騷。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德宗將李懷光的朔方軍遣回京西,為收復長安出力,同時又加強了神策軍的力量,阿眉暗忖,這大唐帝君對李懷光當真是又疑又怕。

皇甫珩經歷了崔寧一事,對議論朝政之言格外敏感。他不願宦海詭譎中,自己又一位朋友受到重創,忙輕聲向王叔文道:「君為太子侍讀,務必謹言。若非賊泚兵變,普王本就應去哥舒曜處督戰,如今不過是換成去了神策軍處。親王擔任此職,于軍中士氣極有提升之效,聖上英明。」

聽聞此言,王叔文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皇甫珩仍當自己是友人,誠摯地提醒。但這年輕的涇原軍將領的眉宇間,較之當初在長安酒肆初遇時,卻分明多了幾分疲憊與無奈。

倒是這阿眉,整個人彷彿活了過來,既不像做酒肆胡姬時那般喏喏小心,又不像一路護送皇孫李淳時那般尖銳強悍。

王叔文為阿眉的變化由衷欣慰。與那長期和吐蕃人打交道的韋皋不同,王叔文久居長安,且是文士,本就對異族十分寬容。加之與這小胡女幾年的友情和一夕的救命之恩,他實在希望她能在今後的年歲中過得安好。

三人閑閑又說了幾句,互相道別。

阿眉今日雖遇了一樁無妄之險,卻似將皇甫珩拉近了些,不免小有得意。她穿坊而過,眼看東宮在望,驀地有人拉住她的紅裙。

一個總角小童。

「你可是方才在集市買小馬的阿姊?」小童仰著臉,稚聲稚氣道。

「你有何事?」阿眉警覺地問。

「有人給了我這塊粿子,派了我個差事,讓我來告訴你,今夜三更,鐘樓,榆樹,錯溫波等你。」

阿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繼而,一股興奮漫了上來。

「錯溫波」,是吐蕃語青海湖的意思。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唐暮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大唐暮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65章 原是舊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