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冰鐵帝心

第153章 冰鐵帝心

由於朱泚偽帝曾經使用過,紫宸殿中的一應陳設,已全都換掉,如今放眼望去,整個議事廳簇新得好像出閣那天的娘子。

李泌被宣進來,見殿中只有天子和太子二人,而沒有那貫會興風作浪的普王李誼,心中先稍稍鬆了一口氣。普王李誼在奉天迎到翻越秦嶺穀道回到關中的聖駕后,就獲准跟着鹵簿一同回到了長安。但包括今日在內,李泌始終未在奏對時見到普王的身影。

「陛下,朝廷此前已出令,出任朱泚偽朝五品官階以上者,才問罪。這李鍊師無官無品,還是個方外人士,獻詩而辭多悖逆之說,也沒什麼人證,反倒有那嚴巨川為其喊冤,陛下實在不可草率為之。」

李泌不及坐到茵席之上,便開門見山奏稟道。

德宗的目光躍過李泌,投向殿外,隱約能看到竇文場帶着人,肅然而立。

他又看了一眼身邊侍候着的霍仙鳴,見自己這素來辦事牢靠的家奴,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分明冒了出來。

傳詔李泌和押李冶出宮,都是霍仙鳴領銜的內侍省的活兒。霍仙鳴到此刻才驀然想起,那日在延英殿,這位李公,分明勸過聖上,看在兩浙節度使韓滉的面上趕緊放李冶回南方。

霍仙鳴暗道,自己真是犯了個天大的疏忽,怎麼能教李泌撞見李冶被帶出宮去行刑呢。

德宗瞧霍仙鳴這惴惴惶惶的模樣,果然多少外朝臣子,都是動輒把江山社稷掛在嘴上,實際往往還不如這大明宮裏的幾個閹人家奴,懂得心疼天子。若是什麼差事沒辦好,給天子添了額外的麻煩,這些內侍們,一個個那緊張羞愧的模樣,唉,真不愧是打小就在東宮服侍的自家人。

不過,德宗倒也並不覺得,李泌進諫,是令自己煩心的事。他樂於和這大約是目前資歷最高、也深富謀略的文臣對壘。在他想來,倘若帝王竟怯於和藝高人膽大的能臣進行爭論,那還談什麼攘外安內的魄力。

「李公,開元元年,玄宗皇帝領兵二十萬,於驪山腳下演武。二十萬大軍啊,戈矛金甲爍天耀地,旌旗綿連數十里。這是何其聲威浩大的壯舉。然而玄宗正擊鼓時,兵部尚書、代國公郭元振卻突然出班奏事,導致軍容驟亂。郭國公此前曾在軍國大業中屢立奇功,尚且要因此事被玄宗下令陣前斬首,經文武百官跪下苦苦相求,才保得一命,流放三千里。」

德宗此言,李泌自然知道用意為何。

殺人立威,自古多少帝王最愛做的事。

但殺李冶,有何威可立?!

「陛下,郭國公身為兵部尚書,貿然出班,以致軍紀不肅,若以守土有責而論,罪之有據。而那李鍊師,不過一介女流……」

「詩家文士,就不是朕的臣子了嗎?!」

德宗的語氣明顯嚴厲起來。

「太子,」德宗轉向自己的長子李誦,「聽說你宮裏的奉儀(太子妾氏名號,九品)竇氏,涇師兵變后、賊泚在白華殿僭位之日,她就飲毒酒自盡了,可有此事?」

李誦俯身應道:「確有此事,臣妻蕭妃,已著人扶棺送回竇氏的家鄉厚葬,並賜以金帛。」

德宗點頭,又轉回投來,對着李泌道:「李公是我李唐幾代的耆老賢士,莫非未聽過主辱臣死的道理?但那李冶倒真是氣定神閑,她是朕請來的客卿,朕因叛亂不得不倉促播遷,她卻在朕這大明宮學士院一住就是大半年,若真是清貞之士,怎地不學學太子的宮人?」

李泌心中於憤懣之外,升騰起一絲寒涼與無奈。

這九五至尊所言,哪句不是強詞奪理、破綻百出!

李泌覺得自己方才攔下竇文場、踏進紫宸殿來之前,抱定決心要救下李冶,莫教天下小看了當今聖上的胸懷,此刻卻不知如何再辯。

還用得着蒼生來評判?今上的心胸,分明就是狹窄的哪。

只怕他還自認為,可以此試探韓滉。

正如當初不到黃河心不死般地試探李懷光。

李泌因對天子自任聖智的剛愎習性而憂慮,一時無言以對的模樣,在德宗看來,恰是被自己說得張口結舌。

他又作出寬和的能容異見的口吻,主動打破沉默,道:「不過,李公今日這麼一攔,也教朕有些猶豫對此事的處置,狗脊嶺杖殺,販夫走卒皆可圍觀,行刑不雅。不如這樣吧,霍仙鳴……」

正惴惴不安的內侍霍仙鳴忙趨步上來,應道:「老奴在!」

「你出殿去吩咐竇文場,令他將李冶帶去太液池畔,找個僻靜的角落,賜毒酒一杯。然後命宮外的凶肆來幾個人,殮了屍身送回烏程縣(今浙江湖州)去。」

「老奴遵旨!」霍仙鳴一邊說,一邊碎步急退出紫宸殿去宣旨。

李泌仍是默然。他想到今日除了盡陳府兵制淵源外,自己實則還有另一樁建言須聖上點頭,只能忍看眼前慘事。

德宗不由越發暢快,還想說一句「李公既在浙江與韓節度共事過,可要去問問那李鍊師有何遺言帶給韓滉」,但終究忍住了。他畢竟顧忌李誦亦在殿中,自己到底是天子,莫太跌了風儀,尤其在天家素來看重的皇長子面前。

李泌僵直地站着,沒有回頭去看殿外。

不多時,霍仙鳴回來,稟道:「李冶謝陛下賜她一個體面。」

「唔,朕看到了,李冶向著這紫宸殿叩拜行禮。」

……

太子李誦回到少陽院時,蕭妃迎了上來。

大明宮的少陽院其實有兩處,一處在東邊的弘文館附近,為太子日常辦公所用。另一處則在西邊,毗鄰翰林學士院,是太子寢居之處。

今日適逢休沐,因而李誦從紫宸殿出來后,回的是西少陽院。

蕭妃立刻捕捉到了丈夫臉上那一絲有些欣然的神色。她猜想,今日在紫宸殿,雖然聽說只有李泌一人前往奏對,但太子應是得了聖上的器重,才會心情不錯。

「聖上有意令李晟出鎮鳳翔,派渾瑊和馬燧南北夾擊河中,去平定李懷光。」李誦直截了當道。

果然,器重的表現,就是在第一時間,在極小的範圍內,准許太子參與討論軍國大事。

「哦?」蕭妃正在翻檢府庫送來的墨丸,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也直奔主題,「不知李元帥該多麼沮喪,聽聞鑾駕回到含元殿的第一次朝議,李晟就提出,要讓皇甫珩作先鋒,北上河中,直取李懷光老巢。」

蕭妃帶了淡淡的譏誚。

她不是刻薄之人,但想到李晟與普王李誼曾發展出的關係、做過的事,深知普王覬覦東宮之位的蕭妃,對李晟的敵意是毋庸置疑的。

「李公泌有何見解?」蕭妃又問。

太子李誦眯著雙目,定定地看着青磚地面道:「大約因為李晟出面,誅殺了有擁立韓王之心的吐蕃大將瓊達乞,李公泌倒似乎有意成全於他,你知道,李公一直對唐蕃會盟不以為然,眼下朝中多了個麾下有萬餘神策精兵的李晟,也不喜歡吐蕃人,李公與李晟站到一處,也無甚稀奇。不過,李公泌以府兵製為式微、募兵制興盛而帶來藩鎮之亂為例,勸聖上用天子親軍去平叛,莫用河東節度使馬燧,聖上卻聽不進去。」

蕭妃冷冷一笑:「李晟的手段和心機,都教人乍舌,可惜此次卻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此前明明挽社稷於將傾的朔方軍,一夕反唐,朝野都道是我李家苛待所致,且與神策軍脫不了干係。現下若還要以神策軍去攻伐,一來,挾有前怨的兵卒士氣恐怕勝於哀兵、更不好打。二來,以天子親軍如此對藩鎮軍將苦苦相逼,教河東那些剛剛歸順的成德軍、魏博軍如何作想?三來,李晟已奪長安之功,渾瑊若再領不到這個機會,聖上御階之下這兩員紅得旗鼓相當的老將,豈非更生罅隙?」

蕭妃如此分析一番,李誦越聽越覺得有道理。

他自被封太子之際,就帶領全家住進了大明宮少陽院。這是玄宗朝以來的規矩,禁止東宮儲君在宮外另行開府居住、仿中央三省六部建制而學習治國之術。李誦與蕭妃,在少陽院困了三四年,直至去歲在兵變中出逃奉天,天沛流離了大半年,固然吃進苦頭,卻也獲得了見識沙場對壘與宦場風雲的機會。

李誦對自己的正妻蕭妃,並無幾分男女之情,但向來是知道這位同樣出身宗室的郡主,眼界見識,不輸於王叔文那樣的謀臣幕僚。

只聽蕭妃又道:「太子,以臣妾觀之,聖上登基后,親近吐蕃,朝臣都道因陝州之辱中聖上與回紇結怨。臣妾倒覺得,聖上一再定立唐蕃會盟,也實屬無奈之舉。河東、淮西接二連三地叛亂,南詔又歸順了吐蕃,若不把西邊這頭雪山猛虎穩住了,又要削藩又要防秋,左支右絀,教聖上如何應付?眼下總算內亂初定,李晟本就有大曆年間重創吐蕃之舉,此番又殺了吐蕃大將,聖上令他出鎮鳳翔,甚至跑得再西一些,駐防到涇原也未可知。李晟這一年來聲名大振。行軍打仗之事,匹夫武卒本來就有賴將帥之威,朝廷令他去鎮邊,原也是很說得過去。只怕李公泌細細想去,也不會再反對。」

李誦也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就仿如與我同在紫宸殿一般。不錯,李公本來還勸聖上,莫因這番變動,傷了李晟這樣勛臣的心意,但聖上以防禦外患茲事體大論之,又言及鳳翔鎮的緊要地位,還說到那李楚琳雖見朱泚大勢已去、又歸順了朝廷,到底已做過貳臣,萬一又搖身一變投靠了吐蕃,大唐豈非又腹背受敵。因而李公泌也無後話了。」

繼而又嘆一聲道:「不過今日,李公剛到紫宸殿,就目睹那李冶李鍊師被聖上下令處死,想救而不得,瞧著也有些惘然無奈,奏對起來,確實少了往日面對聖上問難往複時的那番從容。」

蕭妃面色一沉,不禁脫口而出:「李公已是年邁之人,確實心意仁慈。」

李誦大驚:「休得胡說!」

蕭妃才猛悟自己失言。這豈不是說聖上……

李誦見妻子惶然如驚雁,又略有自責,壓低了聲音道:「你我居此不易,你也知我不是有意怪你。」

蕭妃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仍是歉然不語。

李誦有意岔開話題,想到一事,緩緩道:「對了,我那救過淳兒一命的襟弟,皇甫中丞,又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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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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